岑燮鈞
小廝楊真走進(jìn)書房,看見朝華眼睛紅紅的,老爺正在案上寫什么。
一會兒,老爺走過來,撫了撫朝華的肩頭,說:“這是我寫給你的詩,難為你服侍我一場,只是我要修道去了……”老爺指著上面的字,讀道:“不須重向燈前泣,百歲終當(dāng)一別離。你善自珍重吧?!?/p>
楊真等著老爺?shù)姆愿馈?匆姵A淚流滿面,他心里也挺難受的。
“楊真,你到夫人那里,把那幾匹緞子扛到朝華的車上去?!睏钫鎽?yīng)了聲,出門時,聽見老爺勸慰道:“這些金帛,是替你辦嫁妝的,讓你爹媽給你找個好人家。”
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朝華出來時,臉上尚有淚痕。她低著頭上車,拉下了門簾。楊真看著馬車一步步遠(yuǎn)去,心里空落落的,埋頭踢著甬道上的石子。
大半個月后,楊真碰見了朝華的爹。他去給老爺送點心時,忽地發(fā)現(xiàn)有個女子在磨墨?!俺A姐!”他很是驚喜,走到她身邊,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說:“你不走了吧?”朝華點點頭,臉上紅撲撲的。
楊真就有事沒事蹭到她身邊:“朝華姐,你在看啥???”
朝華合了書,給他看封面。他說我又不認(rèn)得字,朝華就用書打他的頭,說:“連老爺?shù)脑娂伎床怀鰜韱幔俊?/p>
楊真問她怎么又回來了,朝華說:“老爺讓我另嫁人,你說我嫁給誰,嫁給賣肉的?嫁給種田的?我父親是教私塾的,從小讓我念詩經(jīng),念唐詩,我不嫁給詩人,嫁給誰去?!?/p>
下人過來喊楊真。原來老爺要去道觀,讓他收拾行囊。楊真最不喜歡去道觀,要吃沒吃,要玩沒玩,還一去三五天。他喜歡跟著老爺去留春院、金鳳樓那些好玩的地方。老爺上樓去,小姐姐們陪著他,跟他一起嗑瓜子,閑聊。有時,他自己逛大街去,街上什么都有,他沒錢,偶爾買個線頭、頂針一類的小玩意兒,送給朝華姐。
老爺從道觀回來,就躲在內(nèi)室打坐,不見夫人,也不見朝華,只讓楊真遞個衣褲什么的。老爺在道士畫符的紙上,寫了一首詩,遞出來。楊真橫看豎看,看不出什么,趕緊轉(zhuǎn)交朝華。朝華正在梳妝,接過紙,讀了之后,呆了一會。楊真盯著她的臉看,心里著急:“朝華姐,老爺寫的是什么?”
第二天,楊真找不到朝華,問管家,管家說,讓她爹接走了。楊真怏怏不樂了好些天。
就在老爺修道的節(jié)骨眼上,上面下來一紙文書,讓老爺?shù)酵獾厝プ龉佟?/p>
楊真隨行,老爺沒帶一個女人。
沒想到,這一去,竟是十年。老爺任職三地,楊真也隨行三地。老爺?shù)侥?,他就跟到哪。老爺去酒樓,他也去酒?老爺去道觀,他也去道觀;老爺打坐,他就在外面打瞌睡。他是老爺?shù)挠白印?/p>
老爺卸職回來,又去訪道。楊真背著包裹緊隨身后。山道上,落葉滿階,秋意漸濃。遠(yuǎn)處一座孤塔,聳出樹叢,有紅墻烏瓦露出來。
“秦學(xué)士請,師傅在里面等你!”一個女道士在門口接應(yīng)。
這里是第一次來,楊真感到有點新鮮,就隨便走走。不遠(yuǎn)處,有一株高大的銀杏樹葉脈金黃,如華蓋一般。楊真覺得好看,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隔著一道墻。他就繞過去,門虛掩著,推門進(jìn)去,但見一地的黃葉。這時,走出一個女道士,她看了幾眼楊真,楊真也定神細(xì)看——這不是朝華姐嗎?
朝華很感意外,趕忙引他進(jìn)屋,沏茶。原來當(dāng)年老爺遣歸之后,朝華并沒有另嫁他人,而是出家做了道士,現(xiàn)在喚作“玉真”。
兩個人正閑聊著,聽見外面有人喊“玉真”。朝華說,師傅來了,就出門相迎。
“玉真啊,秦觀秦學(xué)士前來訪道,聽說你也會寫詩,特讓我引見一下?!彼D(zhuǎn)身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秦觀秦少游秦學(xué)士,你該是……”
楊真看看老爺,又看看朝華,但見兩人都有些無所適從。師太有點莫名其妙,她不斷看兩人的臉色。這時,老爺像夢醒了一般,指著楊真說道:“你怎么也在這里?”
“原來你們認(rèn)識??!”師太看出了苗頭?!澳怯裾?,你好好款待秦學(xué)士,我先去了。”
“十年修道,想來學(xué)士已悟本真……”朝華不動聲色,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慚愧,風(fēng)塵碌碌,終無所成……”
“學(xué)士詩名遠(yuǎn)傳,滿紙鶯鶯燕燕,終是塵緣未了……”
楊真欲避開,朝華遞過茶來,說:“故人相見,不必遠(yuǎn)避,請學(xué)士用茶。”兩人欲說還休,很是寡淡。楊真一直看老爺?shù)哪?,老爺似乎有點掛不住,喝了茶,起身欲走。
朝華說:“稍等,”然后進(jìn)了內(nèi)室。
“這些是學(xué)士當(dāng)年送給貧道的詩稿,貧道珍藏十年,現(xiàn)在是用不著了,正好原璧奉還。學(xué)士可還記得——玉人前去卻重來,此度分?jǐn)y更不回。腸斷龜山別離處,夕陽孤塔自崔嵬。那時,學(xué)士矢志修道,如今學(xué)道歸來。”朝華看了看門外,“又是夕陽孤塔啊……”
老爺看看門外,又看看放在茶幾上的詩稿,咳了一下。離開的時候,他似乎忘了那些詩稿,朝華示意楊真拿上。楊真猶豫了一下,接過了。朝華送他們出院門,老爺一聲“留步”,走在了前面。楊真在院門前遲疑了片刻,看著門檻里的朝華,說了聲:“朝華姐,你多保重!”
在一個轉(zhuǎn)彎處,他回頭看見朝華合上了門。他跟上老爺,身后落下一張詩箋。
一陣風(fēng),落葉紛紛,詩箋飛了起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