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進
清風已老,日月已墜。
當最終的大歡喜來臨,伴著親人或真或假的
悲戚,伴著他人若隱若現(xiàn)的釋然,你毅然上路,含
笑而行。然而,人生的表演尚未終止,最熱烈的舞
臺,大幕已啟。
他們。那些你敬仰的、厭惡的、羨慕的、嫉恨
的他們,那些敬仰你的、厭惡你的、羨慕你的、嫉
恨你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向你低頭。也許是早已
習慣,也許是敷衍塞責,也許是滿懷欣慰,也許是
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心甘情愿地向你低頭.但可
以肯定的是,這是最后一次,向你低頭。
他們。表揚你,贊美你,夸獎你,歌頌你。用你
從未聽過的腔調(diào),用你從未感受過的真摯,恨不
得掘出你所有的真誠與良善,把你說成連你自己
都未必相信的人。仿佛你的一生從未犯過錯,但
至少,以后再也不會犯錯。再也不會。
他們。努力表現(xiàn)出痛心疾首悲痛欲絕的哀傷
模樣,甚至還擠出幾滴淚水,向你默哀,向你鞠
躬,心底正盤算著,趕緊結(jié)束這難以忍耐的時刻,
奔向接下來的幽會與狂歡……
只有你,靜靜地躺在那里。靜靜地,接受了這
所有的表演。
黑暗里的故鄉(xiāng),親吻著貧瘠與孤陋,親吻著
自己的舊衣服。
我常于霧霾盈懷的季節(jié),尋找一件靈魂的舊
衣,遮蔽我們僅存的溫隋與善良一一—這些不合時
宜的東西,常常讓我們成為一枚笑柄,在白日烈
焰里泛著冷的光,在風高月黑時散著夜的涼。
我常常于風清月明的夢境之中,尋覓一柄風
月寶鑒,照一照夢中的情人,尤其是自己化作骷
髏的模樣。
黑暗里的故鄉(xiāng),習慣了老弱孤寡,習慣了恃
強凌弱,習慣了以僅有的一點優(yōu)越,去嘲笑他人
的愚弱與窘困。
黑暗里的故鄉(xiāng),杜撰著輝煌與悠久,虛構(gòu)著
禮儀與文明,以孱弱的虛榮與無謂的自尊,抵御
著隨風而來的異域的蜂蝶。
我拒絕黑暗里的故鄉(xiāng),如同憎惡黑暗中的自
我。
歲月的褶皺層層涌起,如浪如波,如風如水。
在這樣的波浪與風水里,我們與時光合謀,以英
雄的姿態(tài),義無反顧地將童年戕害。理直氣壯地,
以自以為是的成熟和狡猾,向世人宣稱,與當初
的幼稚與天真一刀兩斷。
童年卻躺在地獄的一角,無知而天真的神情
一如既往,仰望著我們縱情而深情的表演,風花
雪月,紙醉金迷,嘴角扯出了一絲微笑,淚光懸在
眼角,與夢想一起打轉(zhuǎn)。
歲月的波瀾泛在臉上,我們與時光合謀,將
之定義成一種閱歷,定義成一種成熟,并以勝利
者的姿態(tài),瞥一眼那些如同自己步履匆匆的來
者。用無恥與愚昧,將他們馴服,將他們塑造成另
一個自己。
必將到來的一天,在奈何橋上,我們與童年
不期而遇,或許早已認不出,彼此的模樣。
我們常常狹隘地以為,在床上,僅僅有那么
點事兒。當然,那么點事兒,亦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事兒。
其實,在床上,絕非僅僅那么點事兒。
太祖出生在床上。祖父出生在床上。父親出
生在床上。我們,大抵也都出生在床上。床,是許
許多多生命萌芽的地方。
太祖離世于床上。祖父離世于床上。父親離
世于床上。我們,或許也將離世于床上。床,是許
許多多魂靈收場的處所。
或許崇高,或許卑鄙?;蛟S虔誠,或許滑稽。
或許相濡以沫,或許貌合神離?;蛟S報于家國,或
許錢權(quán)交易。貂蟬的床,西施的床,武則天的床,
卓文君的床,李清照的床,柳如是的床,床與床曾
何其相似,床與床又天壤之別……
這死去的樹木,死去的森林,這些不再滋長
的年輪,這些丟掉了靈魂的青春,卻孕育著生命,
孕育著歡快,孕育著周而復始的輪回…一
我常于漆黑之夜,摸索門,摸索窗,摸索一條
從未熟悉的路徑,摸索時光留給我們的蛛絲馬
跡,以夢為馬,以夜當車,神游于虛空與堅硬的現(xiàn)
實交接之地。夜的黑盈入胸懷,夜的眼玉宇澄清。
無法計量,我們的胸腹與肌膚表層之間,究
竟有著多少厚度,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將我們與
這個廉價的世界,融為一體,繼而漸漸拉遠,相互
凝視之際,分外眼熟,卻又形同陌路……
往事已沒,風煙與霧霾與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距
離。諸神退位之后,人扛起了自己的大旗,將世界
改造得五彩繽紛,面目全非。我們丟掉了畏瞑,丟
掉了心中守候的久遠,義無反顧地毀掉了所有的
偶像,也正在無可挽回地進行著自我搗毀。
我們距離黃金世界愈來愈近,僅有咫尺之
遙,而內(nèi)心深處,卻早已經(jīng)荒蕪遍地,雜草叢生。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他居于山,他傍于水,他在蟋蟀的叫聲中吟
詩作賦,他在風吹草動中洞悉世事。他藏在終南,
尋覓一條康莊大道,以達到前所未有的榮光。不
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一個著名的隱者。只是將身軀短暫地躲在草
木叢中。那些草木,若能自主,必定早已遠遠地躲
開。它們不是隱者。它們不顯不隱,只是靜默地生
長,看著一場又一場或真或假的游戲。然后心底
嘆一聲:多么可愛的人,多么可敬的人,多么可憐
的人,多么可悲的人……
大隱于朝,中隱于市,小隱于野。多么可愛的
腔調(diào),將婊子的牌坊擦得雪亮,映照著一顆顆似
是而非的魂靈。不甘與糾結(jié),向往與難舍,將陶淵
明、王摩詰、孟浩然裝扮得煩擾而乏味,炫麗而黯
淡……
而真正的隱者,卻躲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黑
暗一角,弱智的兒童一般,看著這所有的表演,懵
懵懂懂,癡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