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國漢學家華茲生譯詩選本為例"/>
李紅綠
提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外譯質量,推動中國傳統(tǒng)文化走出去,是當前國家一項重要的文化政策。中國文化應該怎樣譯介,中國文學該如何走出去等問題是當前學界較為關注的話題。已有學者如謝天振、朱振武、胡安江、鮑曉英等從翻譯學的視角圍繞這些問題做了探討,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為后期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方法和策略。文化外譯事關國家形象的建構、文化軟實力與影響力的提升,值得進一步探討。
在中華文化傳譯、東學西漸進程中,西方漢學家功不可沒。美國當代著名漢學家華茲生(Burton Watson,1925—2017)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員,譯介中國典籍三十余部,其中漢詩譯作十余部,主要包括《早期中國文學》(EarlyChineseLiterature)(1962)、《寒山:唐代詩人寒山詩百首》(ColdMountain: 100PoemsbytheT’angPoetHan-Shan)(1962、1970)、《蘇東坡:一位宋朝詩人詩選》(SuTung-Po:SelectionsfromaSungDynastyPoetry)(1965)、《蘇東坡詩選》(SelectedPoemsofSuTung-po)(1994),等等。這些譯著主要涉及中國古代早期到13世紀的詩作。華茲生為中華文化在世界各國,尤其在英語國家的推廣做出了重大貢獻。本文以華茲生漢詩英譯選本為例,探討中國文學走出去譯介策略的讀者意識問題。
翻譯選本是整個翻譯活動中重要的一環(huán),對翻譯活動的價值和意義以及翻譯目標的達成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選本不當,忽略譯文讀者的審美品位和情趣都將對翻譯活動產(chǎn)生較大的消極影響,難以如期實現(xiàn)翻譯目標。翻譯選本于翻譯活動之重要性,早有學者進行過論述。梁啟超在《變法通譯》一書第七章《論譯書》中曾論述過翻譯選本在翻譯活動中的重要性。他說:“今日而言譯書,當首立三義:一曰,擇當譯之本;二曰,定公譯之例;三曰,養(yǎng)能譯之才?!盵1]99“擇當譯之本”就是提倡選擇合適的原本翻譯,梁啟超將翻譯選本放在翻譯“三義”的首要位置。
翻譯選本意義重大,受制于譯者所持的讀者意識。所謂讀者意識,就是指譯者對讀者的定位和考量。每個譯者心中都有一個隱含的讀者。如果譯者能根據(jù)隱含讀者的審美品位、閱讀興趣等因素選擇合適的翻譯文本,那么譯作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將大大提高。反之,如果譯者選譯的作品不能引起目標讀者的閱讀興趣,譯作的價值就難以彰顯。簡言之,不能吸引目的語讀者參與閱讀的譯作難以產(chǎn)生較為廣泛的影響,更遑論實現(xiàn)傳播原語文化之目的。因此,譯者應該具有讀者意識,應該根據(jù)適合目標讀者閱讀的原則選譯翻譯文本,力保翻譯目的如期實現(xiàn)。
從事翻譯活動與研究的學者非常重視讀者在翻譯活動中的重要性,對讀者的品味和需求頗為關注。楊絳女士的“一仆二主”之說強調讀者在翻譯活動中的地位,要求譯者不僅要做好原文作者之奴仆,忠實地傳達原文的內容和主旨,而且要服侍好譯文讀者,使譯文符合讀者的閱讀品味。[2]現(xiàn)代翻譯家林語堂和胡適就讀者在翻譯活動中的重要性提出了相似的觀點,都強調譯者應該對讀者負責。胡適認為譯者需背負三種責任:“對原作者負責任”“對讀者負責任”以及“對自己負責任”。[3]林語堂與胡適的觀點基本一致,提出譯者應有三種責任:“對原著的責任”“對中國讀者的責任”以及“對藝術負責”。[1]327從這些學者對譯者、讀者和原作者三者關系的論述可以看出,在翻譯活動中讀者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
華茲生在翻譯選本時具有強烈的讀者意識。他所選譯的漢詩作品主要以西方普通大眾而非專家學者為讀者對象,所選譯的作品主要包括漢詩中的名篇名作、有趣易懂的詩作。1962年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譯著《早期中國文學》一書,扉頁上介紹該書是“普通大眾得以欣賞亞洲傳統(tǒng)的得力之作”[4]Ⅶ。在回應導師古德里奇(C. S. Goodrich)對其譯作的評價時,華茲生本人也明確地談到了他的譯作所針對的讀者對象。他說,他的譯本主要針對西方大眾讀者,而非專業(yè)人士。[5]可以看出,華茲生有著強烈的讀者意識,而正是這種讀者意識為他的翻譯成就創(chuàng)造了重要條件。
讀者對譯作的取舍態(tài)度可以借鑒語言學家舒曼(J. H. Schuman)的應用語言學理論,他認為關于人對外界信息的評價指標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型。人的大腦對外界語言或信息有五個評價指標,人們通常會參照這五個指標對所接受的外界語言或信息做出評價,這些評價指標可以反映出人對外界語言或信息的取舍和喜好態(tài)度。他所提出的五個指標主要包括人對外界語言或信息的需求(goal/need significance)、外界語言或信息給人帶來的愉悅感(intrinsic pleasantness)、人對外界語言或信息的處理能力(coping potential)、外界語言或信息的新穎度與熟知度(novelty),以及外界語言或信息與社會規(guī)約和自我的相容性(norm/self compatibility)。[6]舒曼的這五個評價指標對于分析讀者對譯作的取舍態(tài)度和讀者意識頗具借鑒意義。對讀者而言,譯作就是外界語言和信息。根據(jù)舒曼提出的五個評價指標,可以將譯作分為以下五種類型:第一種類型,能滿足讀者需要的譯作;第二種類型,能愉悅讀者心情的譯作;第三種類型,讀者能理解(處理)的譯作;第四種類型,新穎度或熟知度較高的譯作;第五種類型,能適應讀者與社會需求的譯作。在這五類譯本中,第三類和第四類譯本通常是指那些與讀者閱讀品味相當、影響讀者閱讀興趣的譯本,可以歸為同一類譯本,即能適應讀者品味和興趣的譯本。第五類譯本通常是指那些適應讀者或社會需求的譯本。這類譯本可以與第一類譯本歸為同一類譯本,即能滿足讀者或社會需求的譯本。根據(jù)這些譯作類型,可以相應地將譯者在翻譯時所持的讀者意識分為三種類型:適讀者之趣的意識、怡讀者之情的意識以及擇讀者之需的意識。在翻譯選本時,譯者如果能具有這三種讀者意識,其譯作獲得讀者的認可度將大大增加??疾烊A茲生的漢詩譯本可以發(fā)現(xiàn),他所選譯的漢詩明顯體現(xiàn)了這三種讀者意識。
所謂適讀者之趣就是指譯者選譯的文本合乎讀者的閱讀品味和興趣。中國文學走出去既可以以廣大普通讀者為目標受眾,也可以以專家學者為讀者受眾。在從事翻譯活動之前,如果譯者能夠考慮譯作受眾的文化背景、閱讀品味和興趣,根據(jù)其審美品味選擇翻譯原本,那么譯作獲得讀者青睞的可能性就更大。讀者的閱讀興趣既受譯作熟知度的影響,也受譯作新穎度的影響。根據(jù)接受美學的觀點,讀者在接受文學作品時都具有某種先在結構和思維定向,稱之為“期待視野”。只有當譯作的意義潛勢被讀者的期待視野對象化和現(xiàn)實化,譯作才能被讀者理解和接受。也就是說,讀者對譯本的興趣、理解和接受具有歷史性。這種歷史性或者說歷史視域要求譯本具有一定的熟知度。譯作的熟知度是影響讀者閱讀興趣的一個重要因素。由于中西方文化背景不同,西方讀者對中文文本傳達的主旨和題材熟知度相對較低。但是,由于中西方讀者對文學作品中所傳達的真善美有著廣泛的追求,因此也存在一些相通的閱讀品味,存在著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和作品。例如,中西文苑中的經(jīng)典之作始終是中西方讀者追逐的閱讀對象。一方面,經(jīng)典作品具有較高的熟知度,有利于異域讀者建立起互文聯(lián)想,能夠有效地理解或解讀譯文。另一方面,也與經(jīng)典作品所傳達的普適性較高的思想、主題或題材有關。讀經(jīng)典作品能夠使不同地域和國家的讀者產(chǎn)生似曾相識的美學體驗。因此,經(jīng)典作品能夠適應不同讀者的閱讀興趣,易為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所接受。從這層意義上講,中國文學走出去應該考慮西方廣大讀者的閱讀興趣和品味,優(yōu)先選譯中國文學作品中質量上乘、適應度廣的經(jīng)典之作。
中國文學作品中具有較高審美品質的經(jīng)典之作主要指經(jīng)受了中外歷代讀者考驗而流傳下來的名篇名作。它們具有上乘的美學品質,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也契合了世界經(jīng)典文學所共有的美學訴求。這些作品從形式到內容、從語言到思想都堪稱精美,能夠為雅俗所共賞,是中國文學作品中比較適合西方讀者閱讀興趣的作品??v觀華茲生的各部譯詩集,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明顯的特點:他較多地選譯了漢詩中適合西方讀者閱讀品味的名篇名作,例如《哥倫比亞中國詩選:從早期到十三世紀》被西方學者傅漢思(Hans. Frankel)評為一本選本明智、翻譯準確、對普通讀者極具吸引力的好書。[7]在這本書中,華茲生著重選譯了陶淵明、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蘇軾、陸游等中國古代著名詩人的詩作名篇。其中,陶淵明的詩譯介24首,包括《歸園田居》4首、《飲酒》4首、《移居》2首、《擬古》1首、《讀山海經(jīng)》13首;王維的詩譯介11首,包括《鹿柴》《終南別業(yè)》《送別》等;李白的詩譯介19首,包括《送友人》《靜夜思》《子夜吳歌》《將進酒》《望廬山瀑布》《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杜甫的詩譯介23首,包括《前出塞》《重經(jīng)昭陵》《春望》《無家別》《夢李白》《旅夜書懷》等;白居易的詩譯介24首,包括《不如來飲酒》以及《問劉十九》《草堂》《琵琶行·并序》等;蘇東坡的詩譯介22首,包括《東坡》《春宵》《和子由踏青》等;陸游的詩譯介23首,包括《農(nóng)家》《游山西村》《關山月》《示兒》等。其他詩人的詩作選譯,均沒有超過10首,而杜甫、蘇東坡、白居易、陸游等中國古代著名詩人的詩作華茲生還另有譯詩專集出版。
文學作品的新穎度也是激發(fā)讀者閱讀興趣的另一個重要因素。與具有較高熟知度的經(jīng)典之作不同,新穎性、異質性較大的作品熟知度相對較低。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文學作品的新穎性和異質性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滿足異域讀者獵奇的文學心理,激發(fā)他們的閱讀興趣;另一方面,也可能因脫離讀者的期待視野和歷史視域,作品的異質性成為閱讀中一道難以逾越的認知屏障,壓制了讀者的閱讀熱情?;膺@類矛盾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作品所展示的普適性美學內涵和思想。當新穎度較高的文學作品傳達了普適性高的美學內涵時,讀者將受獵奇獵美心理驅動點燃閱讀激情,一舉碾壓異質性造成的認知屏障。否則,作品的異質性將直接澆滅讀者的閱讀興趣。所以說文學作品的新穎度從兩個方面影響著讀者對信息的態(tài)度。新穎度相對較高的文本因容易抓住讀者獵奇的心理而激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但也給讀者理解文本增加了困難。華茲生對這一重關系似乎早有認知。他除了選譯西方讀者較為熟知且適合他們閱讀興趣的漢詩名篇外,還選譯了不少異質性、新穎度、美學品味較高的漢詩。這些文學作品既具有普適性的美,也展示出與西方文學不同的異質性特征。例如,華茲生選譯的漢賦兼具“異質性”和“美”的特點,能夠激起西方讀者的閱讀興趣。賦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獨特的一種文體形式,在西方文學中沒有與之相近的文學形式,算得上是西方讀者眼中一類新奇的文學樣式。華茲生譯作《中國賦:漢魏六朝時期賦體詩》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后,被收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翻譯集·中國系列叢書”,用于美國本科生關于亞洲通識教育(undergraduate general education concerning Asia)的教材,在西方產(chǎn)生了較大的文化影響。在該書中,華茲生選譯了宋玉的《風賦》、賈誼的《鵬鳥賦》、司馬相如的《子虛賦》、王粲的《登樓賦》、曹植的《洛神賦》、向秀的《思舊賦》等賦作名篇。不少西方讀者對這類華美而又異質性較大的賦作名篇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8]可見,優(yōu)先選譯契合西方讀者審美興趣和品味的作品不失為一大可行的翻譯選本策略。
人類的所有認知活動總是在一定情感狀態(tài)下進行的。一部作品如果能契合讀者的情感之需,能夠引起讀者共鳴,那么這部作品就更容易獲得讀者的認可與接受。為了譯作能被目的語讀者所接受,在翻譯選本時譯者可以把讀者閱讀的情感特點納入考量范圍,優(yōu)先選譯能夠愉悅讀者、感染讀者的作品。關于文學作品的怡情功能,英國著名哲學家、文學家弗蘭西斯·培根在《論學習》一文中早有論述。他將怡情(delight)作為讀書的三種主要功能之一。讀書有時是為了獲得一種情感上的體驗和滿足。譯者不可忽視讀者閱讀的情感因素。閱讀不是一種簡單、機械地從一個文字到下一個文字的解讀活動,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有一系列的心理活動參與其中。正如古德曼(Nelson Goodman)所言,“閱讀是一種心理語言學上的猜謎游戲”[9]。一部作品可以給讀者留下錯綜復雜的情感體驗,讀者對一部作品或喜歡或厭惡,反過來又會進一步強化他們對這部作品甚至同類作品的取舍態(tài)度。因此,為了打動、吸引讀者,譯者可以根據(jù)讀者在閱讀上的情感訴求選譯翻譯作品。澳大利亞漢學家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曾就中國文學外譯在《中國翻譯》上撰文,文章標題就叫“文學翻譯的快樂原則”(LiteraryTranslation:ThePleasurePrinciple)。[10]她的觀點同樣凸顯了譯作應有的怡情功能。
在選譯漢詩時,華茲生注重原詩的怡情功能。他以《詩經(jīng)》中的詩篇為例,說明情感對于詩歌的重要性。
《詩經(jīng)》中的民歌絕大多數(shù)描寫普通人的生活、職業(yè)、節(jié)日和出游、歡樂和艱辛,我們可以讀到求愛之歌、婚姻之歌、工作之歌、打獵之歌、伴舞和游戲之歌;我們也可以讀到遺棄的情人和受冷落的怨婦、殘暴的官員、易變的友人、家人思念游子的悲傷、戍卒抱怨戰(zhàn)爭的勞苦。這些詩歌是《詩經(jīng)》的靈魂,對現(xiàn)代讀者最富有吸引力。通過精細的描寫和情感的渲染,古代中國人的生活世界生動形象地浮現(xiàn)出來,比任何其它文本更能打動人心,更能讓我們清晰地感受古代中國人的情感世界。[4]203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華茲生不僅對漢詩所承載的情感因素有充分了解,而且他對于詩歌的怡情功能與讀者閱讀喜好兩者之關系有較為清晰的認識。他認為漢詩中那些描寫普通人情感的詩歌更能打動人心。因此,他從漢詩中選譯的抒情詩較多。例如,在《哥倫比亞中國詩選:從早期到十三世紀》一書中,華茲生從《國風·周南》中選擇的《關雎》,從《國風·鄴風》中選擇的《柏舟》《北風》以及從《國風·秦風》中選譯的《晨風》等都是中國古代抒情詩中的名篇。華茲生的另一部譯詩集《中國抒情詩:從二世紀至十二世紀詩選》是他向西方讀者就中國抒情詩所做的一次用力最勤的大譯介。該書共十章,采取“譯”與“論”相結合的方式,且譯且論,向西方讀者介紹了自2世紀到12世紀中國抒情詩的特征、傳承與演變,并集中譯介了這段時期內的抒情詩作名篇,為西方讀者奉上了中國抒情詩的一大盛宴。在該書中,華茲生選譯的漢詩包括漢樂府中的民歌民謠、六朝時期的隱逸詩與友情詩、《玉臺新詠》中的情詩、陶淵明的田園詩、謝靈運的山水詩、建安時期的惜別詩、盛唐李白與杜甫等人的送別詩、晚唐李商隱的愛情詩,等等。這些詩歌以非常優(yōu)美的文學形式表達了古代中國人強烈而獨特的情感,容易引起西方讀者的共鳴。在翻譯選本時,華茲生是比較注重原作的抒情功能和情感因素的。這也是他的譯作能夠獲得西方讀者認可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根據(jù)讀者的閱讀需求選擇原本,可以增強譯本的可接受性,擴大譯本的傳播范圍,這也是一種可行的翻譯選本策略。不同時代的讀者,閱讀需求和評判讀本的標準都有所不同。作為譯者,雖然不能掌握所有讀者的閱讀需求情況,但對不同讀者群的整體時代需求可以做一個大致了解。譯者通常以目的語讀者的閱讀需求作為選譯原本的參考標準,可以對目的語讀者類型進行大致劃分,了解其閱讀需求,為翻譯選本提供參考。杜博妮就曾對目的語讀者的類型以及不同讀者群的閱讀需求做了劃分。她對不同讀者閱讀需求的分析對于中國文學走出去之翻譯選本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杜博妮將中國文學的西方讀者劃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致力于學習中國文化與文學的讀者,杜博妮稱之為忠實型讀者(committed readers);第二種類型是文學與翻譯研究領域的中英文學者和學生等,杜博妮稱之為興趣型讀者(interested readers);第三種類型是帶著文學價值的普遍期待閱讀中國文學的讀者,杜博妮稱之為客觀公正型讀者(disinterested readers)。杜博妮認為,這三種類型的讀者具有不同的閱讀需求,前兩種類型讀者在整個閱讀群中所占的比例較小,總體上不是西方讀者群的主體,其閱讀需求已經(jīng)得到了很好的滿足。第三種類型的讀者不像前兩類讀者一樣忠于中國文化,但正是中國文化外譯應該爭取的讀者對象。[10]相比較而言,前兩類讀者因對中國文化本身懷有濃厚的閱讀興趣,閱讀中國文學的愿望較為強烈,他們?yōu)殚喿x所設的條件相對較少,會主動克服困難閱讀中國文學作品。與此相反,第三類讀者對于閱讀作品有一定的標準、偏好和習慣,他們不會將中國文學的翻譯作品與原著進行對比,只會將這些譯作與英語原創(chuàng)作品作對比。換句話說,他們不會考慮譯作的翻譯身份特征,只在乎譯作在內容和形式上所表現(xiàn)出的趣味性和文學性。他們是經(jīng)驗豐富的本國語閱讀者,通常會優(yōu)先閱讀那些在語言表述、美學品味、思想性和文學性上更加優(yōu)秀的作品,唯有作品符合他們的閱讀需求,他們才會嘗試閱讀。這類讀者在整個閱讀群中所占的比例比較大,是譯作應該爭取的主要讀者群,要吸引這類讀者就應該充分尊重他們的閱讀需求,根據(jù)他們的閱讀需求優(yōu)先選譯文學性和趣味性更強的原作。
讀者對文學性和趣味性的判斷通常源自于一脈相承的文化傳統(tǒng),并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而表現(xiàn)出不同形式。一代有—代之文學,每個時代的讀者均有其獨特的閱讀品味和閱讀需求。在選譯漢詩時,華茲生順應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他不僅對目的語讀者的閱讀需求有較為深刻的了解,而且對這種需求背后的文化傳統(tǒng)和時代背景有充分的認識。例如,華茲生大量譯介寒山詩,不僅出版了譯著《寒山:唐代詩人寒山詩百首》,還在他的其他譯詩集中大量收入寒山詩作。華茲生之所以大量選譯寒山詩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他順應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大眾對中國禪宗文化的閱讀訴求。當時的美國社會充斥著反工業(yè)文明、反種族歧視、反戰(zhàn)爭的呼聲,現(xiàn)代技術和機器使人異化,戰(zhàn)爭在肉體和精神上給人們造成了傷害,而寒山詩歌所體現(xiàn)的自由無羈、直面人心、返璞歸真、遺世高蹈的超脫精神和人文情懷不啻為一劑良藥,成了他們的閱讀之需。關于中國禪宗文化,早在19世紀中期就有中國勞工開始將其帶到了美國。20世紀以來,日本著名禪宗研究者和思想家鈴木大拙和一些禪師通過在英美等國家出版英譯禪宗典籍、撰寫英文研究論著、主辦佛禪文化講座,大大地推進了禪宗文化在美國傳播的進程,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到了20世紀50年代,中國禪宗文化已對美國垮掉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20世紀60年代的嬉皮士更是將寒山這位唐代的禪宗詩人視為偶像。[11]華茲生最初選譯和發(fā)表寒山詩也發(fā)生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些譯作正好切合了當時美國大眾閱讀所需的時代主題,所以一經(jīng)出版便在美國獲得了好評。
讀者的閱讀品味和訴求通常還受制于文學傳統(tǒng)。文學傳統(tǒng)對讀者閱讀的影響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像一只看不見的手,與讀者所處的時代背景緊密結合,以一種難以察覺的形式對讀者的閱讀行為和習慣產(chǎn)生影響,從而使讀者形成某種閱讀傾向和閱讀需求。除了應時代背景選譯讀者所需的寒山詩歌之外,華茲生還選譯了與西詩傳統(tǒng)相對較近的漢詩。例如,他選譯了大量的宋詩,集中譯介了宋代詩人蘇軾、陸游等人的作品。華茲生坦言,他選譯宋詩是因為他覺得宋詩在文學理念上與西詩更為相近。他說,盡管人們認為宋詩不如唐詩偉大,但在西方讀者眼中,宋詩因其寬廣的主題、復雜的哲理、平淡的現(xiàn)實主義、口語化的表達等許多方面與西方詩歌一致。[12]1995年,華茲生憑借其譯作《蘇東坡詩選》榮獲翻譯金筆獎。他的另一部宋詩譯著《一位率性的老人:陸放翁詩歌散文選》獲得了包括美國當代著名詩人王紅公(Kenneth Rexroth)在內的廣大讀者的好評。王紅公說:“華茲生的這本陸游譯詩集完全可以與龐德的《華夏集》(Cathay)、賓納的《玉山:中國詩集》(TheJadeMountain:AChineseAnthology),以及韋利的譯詩集一道存放于美國詩人圖書館?!盵13]由于華茲生對宋詩的特征與西方文學傳統(tǒng)之關系有著較為深入的認知,對譯作能夠切合西方讀者的閱讀訴求有過權衡,所以他選譯的宋詩贏得了讀者的普遍認可和贊許??傊?,在翻譯選本時,華茲生對與讀者閱讀需求相關的各種因素,包括原作的文學特征以及這些特征與西方文學傳統(tǒng)之關系、譯作所面臨的時代背景等均有過考量。
華茲生曾多次說明他的漢詩譯本主要以廣大普通讀者為目標讀者。從廣大讀者反饋的情況來看,他的話絕非虛言。例如,傅漢思在評價《哥倫比亞中國詩選:從早期到十三世紀》時就稱,該詩集選本明智,翻譯準確,對普通讀者極有吸引力。[7]華茲生的大眾讀者意識為他的譯作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產(chǎn)生了非常積極的意義。下面根據(jù)世界最大的聯(lián)機書目數(shù)據(jù)庫WorldCat[注]WorldCat是OCLC公司(Online Computer Library Center,Inc)的在線編目聯(lián)合目錄,是世界范圍內圖書館和其他資料的聯(lián)合編目庫,同時也是世界最大的聯(lián)機書目數(shù)據(jù)庫。OCLC即聯(lián)機計算機圖書館中心,總部設在美國的俄亥俄州,是世界上最大的提供文獻信息服務的機構之一,它是一個非贏利的組織,以推動更多的人檢索世界上的信息、實現(xiàn)資源共享并減少使用信息的費用為主要目的。參見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worldcat/3836430?fr=aladdin 與 https:∥www.oclc.org/research/activities/audience.html.的統(tǒng)計情況,將華茲生與世界最著名的漢學家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88—1966)和理雅各(James Gegge,1815—1897)以及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等三人的譯作在世界各大圖書館的收藏情況、讀者的閱讀層次要求(讀者閱讀水平)列表進行對比,分析華茲生漢詩譯作的讀者反應及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他們均在中國典籍譯介包括傳統(tǒng)漢詩譯介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績,將華茲生與這三位翻譯大家放在一起對比有一定的說服力。鑒于圖書館的收藏情況最能反映譯者的影響力、最受歡迎的代表性譯作最能反映譯者的核心競爭力、譯作對讀者閱讀水平的要求最能反映譯者的讀者意識,以下將從這三個方面展開對比,具體見表1。
表1 WorldCat成員圖書館收藏4位漢學家代表譯作情況及讀者閱讀水平
注:本次統(tǒng)計截至2018年9月6日
從表1可以看出,華茲生的譯作在世界各大圖書館的收藏數(shù)量非常之高,與大翻譯家韋利非常接近,超出英國早期漢學三大家中翟理思與理雅各譯著圖書館收藏數(shù)量之總和,足見華茲生譯作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之大。從代表性譯作來看,華茲生的《莊子》英譯本高居榜首,《哥倫比亞中國詩選:從早期到十三世紀》的收藏率也非常高。這說明華茲生譯作的核心競爭力較強,其高質量的譯作得到了較為普遍的認可。從譯作對讀者的閱讀水平要求來看,在以上四位著名翻譯家中,華茲生的譯作是閱讀難度系數(shù)最低的,僅為0.2,普通讀者的閱讀反應是難易適中。
根據(jù)世界聯(lián)機計算機圖書館中心(OCLC)提供的解釋,讀者閱讀水平(audience level)是一個目標讀者指數(shù)(a “target audience” indicator),也是讀者閱讀作品所需的知識層次(the intellectual level of the audience)要求,學齡期至初中畢業(yè)為0—0.15,高中至大學畢業(yè)為0.15—0.25,成年讀者或學者在0.25—1.0,例如《圖書館信息機構操作研究》(OperationsResearchforLibrariesandInformationAgenciesby Kraft & Boyce)系數(shù)為0.78,《追風箏的人》(TheKiteRunnerby Khaled Hosseini)系數(shù)為0.43,《哈利波特與魔法石》(HarryPotterandtheSorcerer′sStoneby J.K. Rowling)系數(shù)為0.15。[注]關于讀者閱讀水平的相關資料和信息來自 https:∥www.oclc.org/research/activities/audience.html.華茲生譯作的讀者閱讀水平要求在0.2左右,剛好介于大學生與成人讀者之間,這也許是華茲生的漢詩譯作被廣泛地選用為美國大學通識教育教材的主要原因。此外,0.2的閱讀能力要求可能也是他的譯作獲得大眾讀者認可的原因,正好印證了華茲生一直所強調的“為普通大眾而譯,非為專業(yè)人士而譯”的讀者意識。由于華茲生的譯作閱讀難度系數(shù)適中,所以頗受西方大眾讀者喜愛,正如約翰·巴爾克所言:“西方國家選修亞洲或中國研究課程幾乎無一不讀他的譯作”[14]。
翻譯活動最終指向讀者。讀者在翻譯活動中扮演的角色無可替代。翻譯理論家、實踐家都十分重視讀者在翻譯活動中的地位和作用。從古羅馬翻譯家西塞羅倡導的“演說家式”的翻譯,到中國當代著名翻譯家許淵沖所提倡的翻譯競賽論,都可以看出譯者對讀者閱讀品味和審美訴求的考量。讀者是譯作的服務對象,是譯作的接受者和潛在的評價者。他們對譯作的取舍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翻譯活動的成敗,揭示了譯作的價值。在當前市場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更是如此,譯作需要面向市場,接受讀者的考驗。一般來說,符合讀者閱讀品味和情趣的優(yōu)秀作品更容易通過市場檢驗,為讀者所接受,產(chǎn)生較大的社會反響。因此,在翻譯選本時,譯者需仔細斟酌,對讀者應有關照。一個成功的譯者應該具有清晰的讀者意識,不僅要知道譯作服務的讀者對象,而且要了解讀者的閱讀審美品位、情趣愛好以及時下的文風和閱讀訴求。
譯者遵循“一仆二主”的原則,既要對原作者負責,也要對讀者負責。昔日林琴南譯西洋文學,為了譯作能適應當時國內讀者的閱讀口味,對原作的身體書寫進行有目的的刪減;嚴復為了譯作能夠順應當時救國圖存的社會訴求,優(yōu)先選譯社科著作并在譯作中不斷發(fā)出自己的政治呼聲,體現(xiàn)了強烈的讀者意識。今天,中國文學走出去也同樣需要譯者有讀者意識,但這種讀者意識并不意味著為了取悅讀者,譯者可以削足適履式地翻譯,或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口味,選譯那些不能真正代表中國優(yōu)秀文化和文學的作品。譯者還是應該在翻譯本身應有的忠實性、原作在中國文學中的代表性以及讀者所追求的可讀性之間維持一種平衡。華茲生在翻譯中國文學作品時根據(jù)譯作服務的讀者對象,優(yōu)先選譯符合西方讀者興趣的漢詩名篇,優(yōu)先選譯能夠打動西方讀者的代表性詩作,優(yōu)先選譯美國社會當時所需的文學菁華,體現(xiàn)了強烈的讀者意識。
華茲生選譯漢詩時所懷的讀者意識是他的譯作之所以能夠成功的重要因素。他的多部譯作一經(jīng)出版便獲得了讀者的認可,不僅被收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翻譯集·中國系列叢書”,還被選用為美國大學通識教育教材。他的譯作為西方讀者奉上了一份精美的中華文化大餐,為弘揚中國文化做出了重大貢獻,充分彰顯了翻譯活動的價值。華茲生所取得的翻譯成就與他所持的讀者意識是分不開的。他的漢詩英譯選本所體現(xiàn)的讀者意識對中國文學走出去之翻譯選本策略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