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如果不虛無帶來的是痛苦,那就把痛苦當作人類的特權。
前段時間,我的一個朋友向我分享他看病的經(jīng)歷,他說做核磁共振之前,需要仔細檢查身上有沒有金屬移植物,一看清單,有30多條。他說:“你不會因為戴了耳釘而覺得喪失了0.4%的自我?!?/p>
但是如果你的聽骨、耳蝸、關節(jié)、神經(jīng)刺激器全是人工的,你會對自我的完整性產(chǎn)生一點兒疑惑嗎?
我對朋友說:“這簡直像人形的忒修斯之船?!?/p>
“忒修斯之船”是一個經(jīng)典的哲學命題:一艘船在大海上航行多年,為了讓這艘船不沉,船員就會不停地更換已經(jīng)腐壞的零件與木板,當所有的零件都被換完了,這艘船還是原來的船嗎?
這個命題如果用在一艘船上,有幾分思辨的趣味,但如果用在人身上,就有幾分“細思恐極”的意味:生命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被人造的?而當我們從外到內(nèi)不斷被人工所替代,我們還是自己嗎?
文學家也敏感地注意到了這個主題。
201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石黑一雄,在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利誕生近10年之后創(chuàng)作了小說《別讓我走》。小說中最讓人唏噓的一段,就是克隆人凱西與湯米以相愛為由,試圖爭取延長他們將器官捐贈給正常人的期限,同時,湯米試圖以自己創(chuàng)作的藝術品來說服昔日的學校教師,讓其相信他們具有獨立且崇高的人格。但他們的努力遭到斷然拒絕,理由很簡單:因為克隆人不是人,低人一等,所以他們并不擁有生物公民權。
《別讓我走》提出了一系列難以回答的問題:生命的價值是否均等?誰來決定生命的價值排序?不完美的生命可否被拋棄?而將這些問題往前推進,它們則變得更難以回答:何以為人?何以為生命?何以為生命的意義?
我們生活的世界曾經(jīng)充滿了目的和意義。
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中,下雨、打雷這些自然現(xiàn)象都服從于某些特定的功能,比如他以“大自然厭惡真空”來解釋氣壓。后來,偉大的牛頓讓我們認識到自然并沒有那么神秘,氣壓由力學決定,而非因為大自然的情緒。我們身處的自然像上好發(fā)條的鐘表一樣機械運轉。自然有法則,卻失去了目的,將目的和意義帶入自然的是一廂情愿的人類。
在發(fā)現(xiàn)自然的規(guī)律之后,人把自己從自然的秩序中脫嵌出來,認為人類是不同的,笛卡爾說“人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這種自滿并沒有持續(xù)很久,隨著生物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我們意識到人類也是自然的產(chǎn)物,人類并沒有逃出法則的掌控。
人類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想象中獨特,沒有想象中神秘,甚至沒有想象中自由,所以感到了一種價值感的危機。
我們無法按照機械那樣徹底程式化地運轉下去,這是人所棲居的生活世界的本質屬性。但是當我們把人看成一個生物學、化學意義上的造物,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在認識自己的同時也不認識自己了,在活著的時候感覺不到在活著,在說服自己生命是有意義的同時又忍不住嘲笑和懷疑這種意義。
對這種精神狀態(tài)的描述,最精彩和深入人心的莫過于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小說中的薩賓娜是一個習慣了否定、習慣了懷疑的人。她否定“刻奇(一種自我感動的情感)”,否定抒情,否定集體,否定浪漫,最后否定了一切意義。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寫道:“在科學與技術領域實現(xiàn)了許多奇跡之后,這個‘主人和所有者’突然意識到他并不擁有任何東西,而且既非大自然的主人(大自然漸漸撤離地球),也非歷史的主人(他把握不了歷史),也非他自己的主人(他被靈魂中那些非理性力量引導著)。可是,既然上帝走了,既然人也不再是主人,那么誰是主人?地球在沒有任何主人的情況下在虛空中前進。這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對于生活的預言。米蘭·昆德拉筆下的“虛空”——或者說“虛無”,是我近幾年最常遇到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我身邊越來越多的人宣稱自己是“虛無主義者”。
我試圖拆解“虛無”背后到底是什么。
為什么會虛無?
虛無經(jīng)常是無力感的產(chǎn)物。當每天的無力感摧毀了道德體系,便滋生了一種懶惰:懶得取舍,懶得判斷,懶得聲援,懶得討論,懶得關注。
為什么會虛無?
因為虛無會顯得聰明。無論是離我們很近的新聞,還是離我們很遠的歷史,都告訴我們,只要是押寶,就有押錯的風險。總有“過來人”說,什么事情都不要真心去參與、去支持,因為歷史一定會打你耳光,一定會開你玩笑。只要永遠不投入真情實感,就可以永遠不犯錯。
為什么會虛無?
因為一種不虛無的生活讓我們痛苦。關心他人的生活讓我們痛苦,共情他人的痛苦讓我們痛苦;知道一些但不能知道全部讓我們痛苦,知道全部但無法判斷是非讓我們痛苦,明白是非卻無能為力讓我們痛苦。于是一些人選擇把雙耳調到聽不到痛苦的頻率,給雙眼加上薔薇色的濾鏡,只看那些讓自己舒適的信息,追求享樂——即便那“快樂”是渺小和粗鄙的,相信“幸?!薄幢隳恰靶腋!笔谴嗳醯募傧?。
最后再從生活說回科幻吧,一些膾炙人口的科幻作品,都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設定,即人與機器的模糊界限是雙向的:當“復制人”“人造人”變得越來越像人的時候,人類卻都變得越來越像機器。
這些科幻里,人類作為“忒修斯之船”,不斷更換掉自己的木板,這些木板是純真,是正義,是好奇,是勇敢,是相信的能力,是感知他人痛苦的能力。
機器敏感如人類,人類卻麻木如機器。
如果希望科幻中的反烏托邦寓言不成真,我們就應該保持人之為人的一致與本真。更真誠地活著,更充分地活著,更不虛無地活著。如果不虛無帶來的是痛苦,那就把痛苦當作人類的特權。
(有刪改)
編輯手記
這場演講的亮點在于它的層進性、延展性和深刻性。演講者從耳釘引發(fā)的“忒修斯之船”疑問開始,一步一步地深入探索,并逐漸把話題引入演講的核心——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和對虛無之感的反思。整個演講過程的引入、過渡和收束都緊密相連,從而形成一條完整的思考鏈,牽引著聽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