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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客廳

        2019-03-23 06:10:07鐵凝
        閱讀(書香天地)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工人串兒花籽

        鐵凝

        有一年,樓前的碎磚爛瓦終于被清除了。光禿禿的黃土地上植了草皮,撒下了花籽。當(dāng)年草皮就遮蓋了地面。園中還盛開了月季、串兒紅、人面花。碧綠茁壯的松墻將花園圈住,幾株龍盤槐錯(cuò)落其間,像一把把綠色的傘。為人擋雨,也為人蔽日??傊兂闪艘粋€(gè)居民小區(qū)內(nèi)地道的街心花園。

        說得確切點(diǎn),這花園的凸顯是靠了一位半是雇傭、半是義務(wù)負(fù)責(zé)的退休老工人。從剛種下的草皮尚在委靡不振時(shí),從花籽撒入黃土尚在無聲無息時(shí),老師傅便在園中守候了。他守護(hù)著花草如同守護(hù)自己的兒女,連一日三餐也在花園里吃。他很看重自己的這份守護(hù)。他那超乎常人的責(zé)任心使人覺得他古老又令人起敬。

        然而,習(xí)慣成自然。一個(gè)城市的習(xí)性如同一個(gè)人的習(xí)性。月季枝被人偷偷剪去插入自家花盆;還有人把串兒紅舉在手里逗孩子;草皮又禿了,也許是被誰連根挖走種進(jìn)了自家小院??v然老人在園中立下牌子,牌子上申明罰款的規(guī)矩,他也總有回家打盹兒的時(shí)候。

        老人決心來個(gè)“殺一儆百”,決心親手抓住一個(gè)折花人示眾。后來他終于在夜間抓住了一個(gè),她是我對門的一位女畫家。當(dāng)她打著手電筒在午夜剪下一簇月季時(shí),他攥住了她的手腕。他們吵起來,吵聲驚醒了不少居民。

        他要她賠款,要她照牌子上寫的數(shù)目賠。她辯解說,她不是有意要偷,而是職業(yè)需要——她要畫。

        老人風(fēng)趣地說:“畫,畫什么,是不是畫張小孩偷花?”

        人們在深夜大笑起來。

        畫家不笑,她只對老人說:“畫花,不是畫小孩偷花?!?/p>

        “畫花干什么?”老人問。

        “為了看?!?/p>

        “給誰看?”

        “給大家看。”

        “讓大家都到你家去看。你家客廳盛得下這么多人?”

        “可以到展覽會上看。”

        “花錢不?”

        “當(dāng)然得買門票?!?/p>

        “哎,我要的就是這句話?!崩先苏f,“看假花買門票,掐真花不挨罰,行嗎?”

        “就4朵?!?/p>

        “1朵5元,4朵20元。你識字,有牌子?!?/p>

        “非20元不可?”畫家問。

        “按牌子辦事?!崩先苏f。

        “又不是您家的花園?!碑嫾艺f。

        “你說是誰家的?”老人問。

        “我說是大家的?!碑嫾艺f。

        “我說是你的?!崩先苏f。

        “您可真有意思。”畫家說。

        “你才有意思?!崩先苏f。

        “您比我有意思。”

        “我不如你有意思!”

        聽的人笑得更開心。老工人最終按照規(guī)定罰了女作家的款。

        我從來沒與女畫家交流過對那次賠款事件的看法。只是不斷注意起牌子上的規(guī)定,我愿意相信老工人那番關(guān)于花園屬于誰的話。我想,這花園屬于大家更屬于我,正如同我家的客廳屬于我。你忍心糟蹋你客廳里的花卉、毀壞你客廳里的擺設(shè)嗎?

        在北歐我曾置身于世界上最有名的森林綠地,那里的游人即使單人獨(dú)處,也不忍將哪怕是一張小小的糖紙胡亂拋擲。那樣的氛圍常常提醒你:那里的一切都與人相依相偎,它是你的。我屬于世界,世界是我的;我屬于河流,河流是我的;我屬于海洋,海洋是我的;每一棵參天的古樹,每一株纖弱的嫩草,它們是我的,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愛它們?nèi)缤瑦壑业纳?,它們又給了我長于生命本身的快樂。

        小花園的花枝不再被人剪掉了,園中那生硬的牌子也不見了。許久沒見過那位守護(hù)老人了,然而他畢竟為花園創(chuàng)造了一種氛圍。在我們城市一角的這間小客廳里,他使人學(xué)會了這樣想:這客廳是我的。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或走路的夢》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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