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珠妹
春天,細雨飄絲。山上野生花筍長出來了。我和小伙伴們離開村口,往山的方向跑。母親追著:“不能去呀,壞丫頭,你會弄濕衣服的?!蹦赣H的呼喊在風里飄著,我們已經(jīng)跑遠了。清甜的山泉水沒有滋養(yǎng)出我的文靜。春天到野外去,滿山遍野地跑著:拗小花筍,拗胖嘟嘟的蕨菜,采折鵝黃的、茄紫的、紅的嫩葉枝……
孩子是母親的第二張臉。我想我打小的個性以至長大成人成家,不受一些陳規(guī)陋習的管束,應該歸功于我的母親。
母親沒有讀過書。母親說,“三年困難時期,鬧饑荒。樹葉、草根、糠果是填充肚子的食物,好多人餓死病死?!蹦昙o輕輕的外婆就是其中一個,給母親留下三個嗷嗷待哺的弟弟。六月飛雪,缺了母愛的母親掉進了生活的冰窟,像一個小母親一樣承擔起照顧三個舅舅的重任。三歲大的二舅舅不小心,把手伸進了滾燙的豬食,燙傷了手,外皮翻卷。失去妻子的外公瘋了似的逼著年幼的母親去采種在深澗邊的苦瓜。母親在黑夜里深一腳淺一腳,聽耳邊老虎在吼叫,一條小命懸著把敷燙傷的苦瓜采回來。每每聽著母親敘說她痛苦、沒有溫暖的兒時往事,心就會揪著疼,滿眼的辛酸淚水。
沒娘的孩子像風中的蘆葦,不知飄飛的方向。十七歲那年,母親聽信女伴的話,說父親的村莊有柚子、楊梅等好吃的水果,于是嫁給了大她六歲的父親。從一個大村子嫁到一個小村子,從一個小的火坑跳進一個大的火坑。父親住的村子只有七八座的房子,沒有供孩子上學的學校,沒有摩托車騎行的公路,沒有電燈。夜里有事時,點燃竹把點亮馬燈或者松油燈。母親后來回憶,生我的時候只是劃亮一根火柴,去看清楚地板上的嬰兒是男的還是女的。父親上無片瓦遮身,下無一寸可耕種的土地。父親是由既當嫂子又當娘的大伯母帶大的。因為是女嬰,在地板上啼哭半個小時的我,臍帶也是大伯母幫忙剪斷的。長大點,大伯母不止一次地詢問,“肚臍窩是淺還是深?”我知道我的生命欠著一份深深的恩情。母親和父親寄住在祖房里,煮飯的廚房沒有門,嗆人的油煙無遮攔地躥騰。祖房的后廳堆滿村里備用的空棺材,母雞喜歡把蛋下在棺材上,我跟著姐姐爬上爬下地撿拾帶著溫熱的雞蛋,不知害怕。祖房的背后是一座墳墓,冬至掃墓時節(jié),一根細長的竹竿系住一大串蓬松的被剪成條狀的白紙,醒目地立在墓頭。夜里常常夢見一些張牙舞爪鬼似的東西,哭著驚醒。這讓人難受、吃飯脊背吹風的居所,鮮明地儲存在兒時的記憶里。家里沒有果樹,夏日如果刮大風下暴雨,便是我和哥哥最開心的事,我們飛奔著跑到鄰居的桃樹底下,撥開草叢,撿拾一個個被風雨吹落的熟透的甜甜的水蜜桃。
春夏秋冬,日子貧寒。我是母親的第三個孩子,上學之前,未穿過一雙全新的鞋子,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父親從集市里買回兩根淺黃色的鞋帶,用舊的塑料鞋底組裝一雙人字拖鞋。我是多么快樂呀,這是我童年里唯一的一雙屬于自己的鞋子。讀書識字以后,讀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往往就把童話里的小女孩假想成自己而簌簌地流淚傷心。童年呵,是回憶時含淚的笑。女人是脆弱的,有時卻是多么的堅強。母親為了擺脫生活的困境,在參加生產(chǎn)隊集體干活時,總是選擇男勞力干的活。這樣就可以得到跟男勞力一樣的工分。在稻子快要抽穗的時候,母親就到水田里撒石灰,被稻子割傷的腿腳滲出血滴,有時石灰侵入傷口,腿腳就會潰爛下去。打谷子、挑谷子,凡是可以爭取更多工分的活,母親都是搶著干。這樣艱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弟弟出生,也沒多大起色。弟弟是母親的第四個孩子。
生完弟弟,母親做了節(jié)育手術(shù)。二十天之后,父親開始手把手地教母親爺爺奶奶祖?zhèn)飨聛淼氖炙嚒鱿刹?。做仙草不是簡單的活計,需要很多材質(zhì),才能完好地做出一鍋仙草。仙草干、柴火、米漿、稻草灰、山泉水這些是必備的。當時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這一切的準備過程,都是手工操作才得以完成的。特別是磨米漿,石磨是笨重的物器。母親一只手推動石磨轉(zhuǎn)動,另一只手用勺子舀起事先浸泡的帶些水的米倒進石磨上方的小洞口,變成米漿從石磨周圍流出,滴入架子下方的木桶中。母親總是獨立地完成這一道費時費力的程序。母親起早貪黑,稍微有點空隙時間,就會拿著一把柴刀上山砍柴火儲備著。天黑時分,母親把木桶中已經(jīng)凝固的仙草倒在一塊平板上。用一條薄細的竹片切成大塊,再用菜刀切成很小的塊狀,或者把地瓜刨絲器倒過來,一下一下地將整個圓筒形仙草刨成細長的條狀。而后分成兩桶,挑到泉水邊,倒進一個專門沖洗用的大木桶里,用一根長長的竹渠引水,注入桶蓋上鉆好的小洞。桶蓋與木桶之間用一把鎖鎖住,以防有人夜里來偷。午夜時間,母親拿著手電筒照著,走幾十米遠,手伸進冰涼的水中,把木桶中在沖洗的仙草從底部往上翻起,連續(xù)地翻幾遍。這樣,才可以確保第二天要賣的仙草沖洗均勻,色澤美好。
夏日是母親最忙碌的日子。天剛微微亮,窗外的蟲鳴趕著暑氣彈奏晨曲,母親就挑著一擔滿滿的仙草到周邊的銘溪、建設(shè)、廣平趕場。周末,我跟在母親身后,幫忙挑著碗、糖、撈勺等,減輕一些母親肩膀上的重壓。往往到正午,才能把那滿滿的兩大桶的仙草賣完。有時,遇上壞天氣,下雷陣雨,母親只能挑著沒賣完的仙草離開集市,走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路,在滂沱的雨聲中挨家挨戶地叫賣。正午暑熱蒸騰,水泥地燒紅的鐵板似的燙,街道寂靜。蟲鳴在暑氣的威逼下,膽怯地退讓;蟬鳴一陣一陣的,此消彼長。母親頭頂烈日,空著肚子,跨著大大的步伐往回趕,汗水濕透衣背。得趕回家,煮好第二天要賣的仙草。
在孩子幼小、父親在外謀生的艱難歲月里,母親把整個的夏日挑在肩膀上,風雨無阻,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吃的穿的用的。她從未抱怨過,反而經(jīng)常告訴她的孩子們:“有手有腳,干點活,算不得苦,只要能清清楚楚地做人、活著?!?/p>
母親啊,要是有來世。我為母親,你為女兒,牽著你的手,給你滿滿的童真與母愛!風雨中擋著,陽光下快樂地奔跑。
生活的磨難沒有抹去母親的善良。母親從未因私利與鄰里大聲爭吵、紅臉。倘若乞丐進入飯廳、廚房,她必是拿碗盛飯搭菜給乞丐吃,再用一斤裝的米筒把米裝滿倒進乞丐的布袋。路過到大廳歇腳的,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會倒一碗開水加入一塊大大的冰糖。母親總是跟我們說:“乞討的人,肯定是迫不得已的;倒給客人喝的水,一定得夠甜?!备赣H有時候難免會責備母親過分的善良,母親總是笑著。母親的善舉,其實大家都記在心里。當她因勞累過度大病、水米不進之時,父親請醫(yī)生進廟求神占卦,想方設(shè)法地救治母親。卜卦的人對父親說:“你的妻子心地善良,她的陽壽未盡。”母親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活了下來。
高爾基說:“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于母親。”母親是一個硬氣的人,干著苦活重活,從沒有畏懼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竹林煤礦開采,父親跟人合伙挖了一個煤窯,母親也跟著父親進入昏暗狹窄的煤洞,把煤挑到洞口,一整天下來,衣服、手、腳全部黑黑的,只有兩只眼睛亮亮的。母親勤勞,父親努力,終于在我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母親和父親蓋了一座木頭房子。房子的結(jié)構(gòu)布局,門窗的設(shè)計,都采用當時農(nóng)村里的最新款式,窗戶玻璃也是最新潮的,玻璃的表面,有凸起的葡萄之類的圖案。大廳的地板,碎石墊底,再鋪上水泥。房子建好后,母親悠悠然地坐在大廳里,聽著村里人嘖嘖的稱贊,臉上漾開了大大的笑容,說話的聲音明顯地比以前響亮,走路時的腰板也挺得更直了。
母親的性情與品質(zhì),無論是在我讀書求學期間,還是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之后,都在鼓舞著我獨自面對困難時的勇氣,引導著我如何做人,如何做好每件事。
母親是一個心思極細膩的人,力所能及地愛著她的孩子們。母親的愛細碎而煩瑣。年輕時的母親,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格外顯眼。上山下地種糧食、掙工分;進入廚房,曬蘿卜干、腌咸菜、做水豆腐、米凍果……在沒有商店、沒有公路的一座山包圍著一座山的小村莊里,這些就是我和哥哥、姐姐、弟弟的美妙零食。
秋冬季節(jié),油茶果成熟,摘了,剝殼取籽,挑到五里山外的榨油房炸出新鮮的黃澄澄的茶油。母親就會烤熟一鍋的地瓜,去了地瓜皮,手工磨出糯米粉。按比例把糯米粉與地瓜拌在一起,加入適量的白糖,用手反復地揉捏,直到兩種食材完全地融合。像做糍粑一樣,一小團一小團地捏取,在兩手掌間撐平,中間放入事先準備好的豆沙餡,架空做出一個個三角形狀的樣品,像隊列整齊的士兵,擺在灶面上,在通風的空氣中定型三五分鐘,就可以用手輕輕地拿起來,一個一個地放進已經(jīng)燒開的茶油里炸。母親圍著花布兜,拿著一雙筷子,站在鍋沿邊,專注地看著油炸果在油鍋里翻浮、冒出氣泡。入鍋時,油炸果是乳白色的,隨著茶油的沸騰,由淺黃變成焦黃。母親觀察著油炸果顏色的變化,適時地翻動,加減灶膛里的柴火,儼然一位頂級廚師,掌握著火候。等油炸果完全地浮出油面,母親就用一個不銹鋼漏勺打撈起來。一會兒工夫,一個個泛著油光、金黃圓潤的油炸果擺滿在一個大盆子里。茶油香味飄滿整個廚房,飄出窗外,饞得我和弟弟來不及冷卻,已經(jīng)抓著一個在手里,一邊大口地吹氣,一邊咬著吞進肚子。有時燙出眼淚,也全然不在乎。
剛出鍋的油炸果,火氣旺,母親是不允許我們馬上吃的。一般是用盆子盛著,放到地板上,晾一個晚上,才能吃。油炸果變得柔柔的,不會像剛出鍋時,咬下去,脆脆的,慢慢地嚼,滑嫩,滿嘴油香(我和弟弟一般會偷偷地藏幾個起來)。那味道,可以留在舌頭上、儲存在記憶里很久很久,直到舔著嘴唇,纏著母親再做一次油炸果。姐姐出嫁時,母親特意做了我們幼年時的美食——油炸果。小堂妹躲在灶的背后,又吃又藏。當時的不舍,記憶猶新!
時光流逝了許多的東西,唯有母親的愛,就像體內(nèi)流動的血液,永遠供養(yǎng)著生命的能量與溫度。
母親的生活沒有休閑,勞動填滿了她的所有的時間。只有一次是例外的,就是我考上師專的那一年,母親真的是激動壞了,特意停了半天工,急急地帶著我到百貨商店,把我推到柜臺邊,身子探進柜臺,眼睛急速地搜索柜臺內(nèi)那一捆一捆豎直的布匹,像熟人一樣,用手比畫著告訴售貨員:“我的小女兒考上大學了,得穿上更漂亮的衣服,應該裁剪什么布料比較適合?錢貴點是不要緊的?!碑敃r的我第一次覺得母親好可愛。母親是極儉省的人,在自己的衣食上從不肯多花費一分錢。在我去三明師專報到的前天晚上,我的母親站在灶的背后,哼著她唯一會唱的歌曲《紅梅贊》:“紅巖山,紅梅開,千里冰雪腳下踩……”母親的孩子出了一個讀書的人,她可是真正地樂壞了。我那娶了第二個外婆,總共生了八個兒子,當村書記的外公生平第一次在集市上買了一塊西瓜遞給我吃。
日子往前走。母親在不停歇的勞作中慢慢老去,手腳變得遲緩,性情變得溫柔。她會在電話里安靜地聽著我的“訓話”:“不要一個人上山砍柴,老太婆,如果去了,約個伴,記得帶上手機;吃飯時,要適當喝點湯;趕圩天,去集市上吃點好吃的……”母親“嗯、嗯、好、好”地應著,當然有時候也會不甘愿地插嘴:“你也要注意身體,少喝酒,不要學你爸的壞習慣。”最后,母親會小心翼翼地問:“沒事了吧?沒事,電話就掛了,你去忙吧?!蔽业戎赣H先把電話掛了。
春天到了,屏山櫻花熱鬧。我想我應該抽空帶母親去野外走走,看看美麗的花兒,舒活筋骨。
責任編輯 ?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