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奇

1

五歲的阿禾收到了政府發(fā)來的包裹。那是一個巨大的箱子，沉甸甸的，需要兩個快遞員才抬得進房間里。

阿禾爸媽感激地送快遞員出門，準備回到房間想想該怎么對待這個新來的包裹。阿禾卻已經(jīng)吭哧吭哧地拆開了這個箱子?，F(xiàn)在立在房間里的是一個比阿禾高很多的少年，金色頭發(fā)，白皙皮膚，閉著眼睛，沒有半點生氣。

從外觀上來說，他真的很像一個人。但他只是一個機器而已。

2090年的世界，早已走向了人工智能時代。有能代替高危職業(yè)人員在天空、在地底作業(yè)的大型智能機器，也有能代替會死亡的寵物陪伴家人的機器貓狗。街上隨處可見來來往往的機器人，鋼鐵身軀、笨拙的語調(diào)無一不在強調(diào)它們只是不成熟的成果而已?，F(xiàn)在仿真人的出現(xiàn)絕對是一項新的革命。

這項革命是從孩子們開始的。在科學家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實驗后，生產(chǎn)出的第一批仿真人的擁有者是全國每個十歲以下的孩子。

符合條件的阿禾自然得到了一個。但她并不明白這個免費的禮物有多寶貴。要知道，成為第一批擁有仿真人的用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安德烈·魯魯·貝西莫……”阿禾手里捧著說明書，上面第一行就是這個少年的名字，嘰嘰呱呱的英文長到她根本就念不下去，“就叫安安吧。嗯，安安，你以后會和我一起長大的對嗎？”

阿禾滴溜溜跑過去拉了拉他的胳膊，好像是心電感應一樣的開關，這觸碰竟讓他“嗞啦嗞啦”響了起來。阿禾爸媽趕緊跑上前抱住自己的女兒，才剛投入生產(chǎn)的機器人確實讓人感到害怕。

機器人真的動了起來，他抬起頭，睜開眼睛，美麗卻冰冷的藍色眸子在面前的三個陌生生物身上晃了晃，最終定格在被抱起來卻還在向他搖著手臂的小女孩身上。

可能是沒有聽到阿禾的問話，也可能是剛剛啟動還沒有進入狀態(tài)，總之，安德烈并沒有給阿禾答案。

他只是抬起一只腳，然后重重跌倒在了地板上。

2

初次見面時的摔倒并不是偶然的，安德烈其實就是很笨拙的機器人，比任何他的前輩都要笨。作為新一代高科技仿真人，他的表現(xiàn)讓阿禾爸媽大失所望。別說他什么技能都不會，就是連基本的走路、說話都需要人教，說起來比小嬰兒還要麻煩。

而且據(jù)小道消息說，這批作為陪伴者存在的仿真人里還混有不成熟的更高級產(chǎn)品，只是這次下發(fā)的批量太大，研究所也不知道哪個是混入的高級貨，只得靠后續(xù)觀察回收。

許多收到這批仿真人的家庭都紛紛退貨，大部分是認為里面混有沒經(jīng)過考驗的高級仿真人太危險，萬一真的出事故、有危險呢？

而阿禾爸媽也要退貨的原因則是認為安德烈太麻煩，現(xiàn)代人的生活本來就是越方便越好。是阿禾攔在他們面前，憤怒地鼓著嘴巴，“這是我的安安，又不是你們的，憑什么你們來替我決定？”

阿禾爸媽只得作罷，但同時表示他們真的會撒手不管。

于是小阿禾便成為了安德烈的老師。她扶著少年走路，兩個人一起跌倒。她就趴在安德烈膝蓋上呼呼吹氣，好像這個仿真人真的會疼一般。

阿禾還會教安德烈說“你好”“再見”，幾個單詞反反復復地說也不嫌煩。

安德烈什么都學得很快，幾次跌倒就能讓他明白怎么挪動手腳讓身體協(xié)調(diào)，那些單詞聽一遍就會說，聽兩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聽三遍就可以用它們來和阿禾對話。阿禾高興壞了，她覺得自己是個超級棒的老師，每天最喜歡做的就是教安德烈更多人類應該會的事。

剛剛接觸這個世界的安德烈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也許對于機器人來說不能稱之為好奇，只是他身體里的程序命令他要學會更多的東西，于是他看到不懂的就會問阿禾。不過五歲的孩子懂的并不太多，字母都不認識幾個，說話還是奶聲奶氣的，在安德烈越來越多地問阿禾超出她理解范圍的問題時，阿禾總是要絞盡腦汁才能告訴他答案。

比如說：“為什么天空是藍色的呢？”

“因為上帝喜歡藍色啊，他就拿畫筆畫成了藍色?！?/p>

再比如說：“蝴蝶可以飛，為什么我們不可以？”

“肯定是我們還沒有長出翅膀啊，你看我們還這么小?！?/p>

……

一年之后的阿禾終于到了上學年齡，她不能夠在家里每天玩耍，更不能整天和安德烈在一起。這讓阿禾難過得無法接受，她鬧著要安德烈陪她一起上課。

為了讓女兒乖乖上學，阿禾爸媽隱瞞安德烈的仿真人身份給他也報了名，比6歲小孩要高很多的安德烈第一天上學，就受到大家的嘲笑。還不懂得人類鬼臉和壞笑是什么意思的安德烈面無表情地坐在最后一排，只是覺得這些小不點真的好吵。

“安安，我要和你坐同桌！”全班最矮的阿禾來到安德烈身邊，對壞笑著的新同學瞪了又瞪，然后把書包重重扔在了課桌上。

“為什么？”

“因為我怕你學不會??！”阿禾繼續(xù)大言不慚。

3

自安德烈上學學會認字之后，他發(fā)現(xiàn)看書是比詢問人類更加簡單快捷的方式，成千上萬本書籍，無論他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從那里獲得答案。愛上看書的安德烈慢慢變成了很安靜的少年，其實他本來就話不多，現(xiàn)在更加有理由不動不說話了。

隨著時間推移，安德烈成為班級里最厲害的學生，在小孩子們還忙著學九九乘法表時，他就已經(jīng)會解一元二次方程；在老師還念叨著簡單的英文詩句時，他就會用別的語言去演繹它們了。

聰明的、禮貌的、比其他孩子好管得多的安德烈成為了老師的寵兒，那些因為他的身高而嘲笑他的同學也都喜歡上了他。所有一切都很完美，只有阿禾變得很憂傷。

阿禾的記憶還停留在安德烈走路需要人扶，說“hello”要教好幾遍，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問這問那的時代。而現(xiàn)在，他好像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

于是每次看到安德烈靠在窗邊沉浸在書的世界里，阿禾就會跑上前裝作開玩笑翻亂他的書，然后拉著他陪她玩耍。不然就是像貓咪一樣非得把頭擱在書本上，聽到少年無奈的嘆氣聲才會“咯咯咯”笑起來。

這種自找存在感的行為時常讓阿禾感到惶恐。在一次寫“我的理想”的作文課上，安德烈完成自己的任務后，又在幫笨蛋阿禾寫她的作文的時候，阿禾盯著少年完美的側(cè)臉，突然問：“安安，有一天是不是你不再會陪我一起長大？”

機器少年轉(zhuǎn)過頭，依舊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對不起，我的思維還沒辦法預測未來?！?/p>

真是一點都不可愛。阿禾噘嘴。

在阿禾上四年級的時候，安德烈已經(jīng)不再是她的同學，而是應學校要求直接跳到了新建的仿真人學校。其實像阿禾家這樣把仿真人偷偷送到學校念書的家庭還不少，于是在第一個仿真人學生暴露之后，其他仿真人學生很快就被查了出來。畢竟他們特點都非常統(tǒng)一：面無表情、幾年時間里長相和身高沒有任何變化、學習能力超強。

于是為了順應機器人越來越智能的潮流，政府單獨為仿真人開了學校。這幾年其實在一開始大批的退貨潮之后，仿真人還是不斷被退貨，有些是因為性格太孤僻，有些是因為重活臟活都不會干，作為機器還沒非智能的好用……到了學校開辦起來后，剩下的這些沒被退貨的，都可以去他們自己的學校上學。

阿禾并沒有像6歲時那樣無理取鬧，她知道安德烈已經(jīng)不適合和她一起上學，那樣的智商，應該有更高遠的發(fā)展前景。她看了上次安德烈寫的那篇“我的理想”的作文，他說想成為一個非常厲害的機器人科學家……真的是很棒的理想呢。

所以，阿禾高高興興地送安德烈去了那所屬于他的新學校，然后默默地蹲在墻角哭了很久。

4

阿禾每天都很為安德烈擔心。

阿禾總會為安德烈腦補一些可怕的場景，譬如說上學沒帶全課本，在學校里被其他仿真人欺負，因為課程內(nèi)容變難回答不出問題而被老師罵。于是阿禾每天回家都會追著安德烈問一大堆問題，嘮嘮叨叨真的一點兒都不像十歲的小姑娘。

“這該不會就是你自己在學校遇上的事吧？”安德烈在被阿禾問了幾天之后，終于很不給面子地戳穿了事實。

“才沒有！”阿禾紅著臉哼唧兩聲趕緊閉嘴。

安德烈也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還是我行我素地看書、思考，不愛說話。

阿禾對安德烈的反應非常生氣。明明他已經(jīng)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就是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連她對他的一半關心都抵不上。

于是阿禾開始氣鼓鼓地對待安德烈，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孩子氣地打擾他，也不去找他玩，作業(yè)里不會的題目自己想辦法找答案，包括學校發(fā)生的好玩事兒都不樂意拿出來分享，而是情愿把它們都記在本子上。

阿禾爸媽對于女兒的這種改變有些欣慰，他們都笑說阿禾真是長大了。

好像一個人變得獨立自主就是長大了的標志，阿禾也笑著說是啊是啊，她不再是需要人陪的小孩子了。

但這樣的逞強還是被安德烈的離開打敗了。

在一天放學之后，阿禾吃過晚飯、做完作業(yè)都沒等到安德烈回家。她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跟爸媽調(diào)侃起安德烈真是越來越不像話，現(xiàn)在連放學都不回家，爸媽卻是一臉驚訝的表情看向阿禾。

“安德烈沒告訴你嗎？他今天要辦離校手續(xù)，過兩天就要被研究所帶走，以后都不回來了??！”

阿禾一路狂奔到安德烈的學校。偌大的校園，阿禾無頭蒼蠅般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在一名校工老伯的指點下去了校長室。

還沒待她推門而入，里面的人卻打開了門。平靜出現(xiàn)的少年和校長看到門口滿頭大汗扶著腿喘氣的女生，一下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是安德烈先開的口：“阿禾，你怎么來了？”

“我……”所有的問話全部堵在嗓子里，阿禾梗著脖子開始信口胡說：“我就是看天晚了，你一個人回家怕黑。”

“哈哈，安德烈怎么會怕黑。之前你沒有聽說過這批仿真人里混有更高級的產(chǎn)品嗎？安德烈已經(jīng)被確定是那個高級仿真人了，而且經(jīng)過測試，他非常完美，真是擁有了無與倫比的智能呢。”校長開心地拍拍安德烈的肩。

阿禾仰著頭，看著這個依舊比她高一個頭的少年，什么話都說不出了。

5

送走安德烈是在三天之后，據(jù)說他會一直待在遠得好像在另一個世界里的研究所里，幫助科學家進行下一代人工智能機器人的研發(fā)。他既是被研究對象，也會是研發(fā)參與者，用他的智慧幫助人類完善仿真人的設計。

那個成為科學家的理想真的實現(xiàn)了。

阿禾在安德烈要離開的早上，笑嘻嘻地跟他說了好多話。安德烈收拾著行李，依舊沒什么表情。

“你到現(xiàn)在笑都不會笑，說話都像是編程序一樣，真不明白高級在什么地方。” 阿禾扒拉著眼皮做鬼臉。

這是大人們討論出來的結(jié)論。自安德烈是那個高級仿真人的消息傳出之后，街頭巷尾總是有很多關于安德烈的討論，畢竟不少人家里都有或者曾經(jīng)有過仿真人，他們空有人類外表，其他的一切都和真正的人類大相徑庭，不怕痛不怕癢，沒感情也不懂感情，對好與壞的分辨都是靠程序來分析，真的是沒用。

“你不明白的事多了。”收拾好的安德烈不想跟阿禾解釋那么多。對于阿禾這樣普通的小女孩，太深奧的問題解釋也不會明白。

很快有研究員走進安德烈的房間，大家簇擁著這個獨一無二的少年，矮矮的阿禾瞬間被擠到了后面。

她跳著想要看到那個少年的后腦跟他好好說聲“再見”，但那句“再見”還是變成了大喊著的問話：“安安！你以后還會回來嗎？”

少年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然而他遙遠的聲音還是從人群里傳了過來：“會的?！?/p>

騙人。不是說過自己沒辦法預測未來的嗎？阿禾擦了擦眼睛。

安德烈永遠地離開之后，阿禾決定要變得獨立起來。

她很快就交了其他朋友，每天一起上學放學，有時周末還約著一起去吃好吃的。朋友們和阿禾會聊很多有趣的話題，吐槽老師、八卦同學，最經(jīng)常干的就是把曾經(jīng)也和他們做過同學的安德烈拿出來懷念一番。

“他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忘了你了?！迸笥褌儗Π⒑坛錆M了同情。

聽到朋友這么說的阿禾立刻反駁：“他說過他會回來的！”

“憑什么這么肯定？”朋友們都哈哈笑。

被恥笑了的阿禾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什么好的論據(jù)來證明安德烈會這樣做。五六年的相處，好像真的只是她黏著他而已，安德烈一直都沒什么多余的情感表達。

這讓阿禾感到很挫敗。

那種感覺就好像一顆溫暖的心，努力貼近另外一顆，卻在嘗試過無數(shù)遍之后發(fā)現(xiàn)它只是顆石頭而已。

6

三個月之后。

應媒體要求，生產(chǎn)了安德烈的研究所要為安德烈辦一個盛大的見面會。按照安排，在這次見面會上，安德烈會有一個演講，把為何他就是高級仿真人的機密宣告世界，目的是讓其他研究所一起學習進步。

阿禾也得到了一封邀請函。

這次匯聚了全世界技術大咖的見面會，阿禾的出現(xiàn)非常突兀。小不點的小女孩兒夾在一幫平均年齡五六十歲的爺爺奶奶里，什么話都插不上。

在會議還沒開始之前，他們一直都在分析安德烈的功能。

在大家的吵吵鬧鬧中，安德烈終于上了臺。

他還是初次見面的模樣，金色頭發(fā)，藍色眼眸。少年看了眼全場成百上千位專程來見他的大人物，慢慢把目光定在了坐在角落里的阿禾身上。

“在給我測試之后，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異常聰明還能夠自主學習，學習之后可以將知識運用起來的仿真人，但這樣的仿真人其實有很多?！卑驳铝野阉砩系难芯繂T標志取下來放到了桌上，“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感知到情感的機器。這才是我成為頂級仿真人的原因。”

全場嘩然。

機器會有感情嗎？

“我的設計者創(chuàng)造我是為了更好為人類服務，在我的程序里，我要不斷學習，在未來成為一個像我的設計者一樣的科學家，創(chuàng)造出更出色的機器人?！?/p>

阿禾睜大眼睛看著安德烈走下臺，一步步向她走來。

“但當我慢慢要達到這個目標時，我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我需要的未來。我越來越清晰地回憶起一個人類，怕我摔倒了疼，怕我被嘲笑了難過，怕我離開了不回來，她一遍遍地詢問我是否會陪著她長大，我卻一次都沒有給過她答案?！?/p>

安德烈摸了摸阿禾的頭頂，露出了一個真正人類一樣的笑容：“是的，我會。”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