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夢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祖庭事苑》，一共八卷，睦庵善卿于北宋大觀二年(1108)編著，是最早研究禪宗語錄詞語的一部佛學詞典著作，對云門文偃、雪竇重顯等師語錄中難解之處做出注釋，其體例與玄應與慧琳的《經(jīng)音義》相仿，都以詞條列述的方式編寫，一共有二千四百多項。

一、將軍致

【將軍致】致當作置，置，立也。致，至也，非義。且致，致得，仿此。(卷二 雪竇拈古)

“將軍致”在《大正藏》共出現(xiàn)10次，《卐新纂續(xù)藏》共出現(xiàn)67次。如：《景德傳燈錄》卷22：“師曰：‘不見道，太平本是將軍致，不使將軍見太平?！?T51，p384b)而“將軍置”經(jīng)查詢只出現(xiàn)在《圓覺經(jīng)類解》卷3：“所以道，太平本是將軍置，不許將軍見太平。譬如依土、長苗、棄苗、收子，法喻皎然也?！?X10，p210b)《祖庭事苑》中含“致”的詞目一共有三條，且皆被善卿釋為“致當作置”，三例如下：

1)致問，致當作置，立也。致，至也，非此義。”(《祖庭事苑》卷1)

2)“將軍致，致當作置，置，立也。致，至也，非義。且致，致得。仿此?！?《祖庭事苑》卷2)

3)“忽致，致當作置，棄置也。致，至也。非義。”(《祖庭事苑》卷3)

那么，如何理解善卿在《祖庭事苑》中將含“致”的條目皆釋文為“致當作置”呢？

首先，我們來分析“將軍致”。善卿認為致當作置，意為立。太平是州、路、府名。北宋太平興國二年(公元977年)升南平軍置州，取年號首兩字為名。元代成為路，明朝改為府。《宏智禪師廣錄》卷3：“為什么保福不肯長慶。太平本是將軍建，不許將軍見太平?！?T48，p29a)《圓覺經(jīng)夾頌集解講義》卷7：“太平本是將軍建，不許將軍見太平。譬如依土長苗棄苗収子，法喻晈然也?！?X10，p320b)由以上兩例易知，“致”乃建立之意。《漢語大字典》(第二版)：“致，置；置辦。唐杜甫《新婚別》：‘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短綇V記》卷三百七十七引張讀《宣室志》：‘又有樂器鼓簫及符印管鑰，盡致于榻上?！鄙魄湔J為“致，至也，非也?！睉撌呛雎粤恕爸隆庇薪⒅?。

“致問”一詞在《大正藏》有190多例，《卐新纂續(xù)藏》約380例，早在西晉就使用頻繁；而“置問”一詞在經(jīng)查詢，《大正藏》僅18例，《卐新纂續(xù)藏》僅15例，較早的用例出現(xiàn)于唐代的《阿毘達磨俱舍論》卷19〈分別隨眠品 5〉：“不爾。云：‘何？’彼經(jīng)但約應舍置問立無記名。”(T29，p103a)從使用頻率來看，“致問”明顯高于“置問”?！斗鹫f大乘不思議神通境界經(jīng)》卷2：“吉祥德王如來如是置問：‘今遍照藏菩薩摩訶薩等六萬菩薩同來至此，禮近世尊！隨喜聽受不思議境界正法?！?T17，p926a)“置”，明本作“致”?！爸隆庇斜磉_、傳達之意，如致意、致敬。在佛經(jīng)中，“致”和“置”音近，皆為知母止攝字?！爸聠枴焙汀爸脝枴币馑枷嘟詾樘釂柡途繂栔?，但是二者在語法方面存在差異?！爸聠枴背３：竺娓e語，或引出直接引語，如：《眾許摩訶帝經(jīng)》卷6：“爾時菩薩即往阿啰拏迦羅摩處而學道法，至已合掌，勤拳致問：‘汝宗行法，其義云何？’”(T03，p948b)或用介詞“于”引出賓語，如：《長阿含經(jīng)》卷10：“彼女尋以汝聲致問于我，吾從定起，猶聞汝車聲?！?T01，p63b)而“置問”則多用于多次詢問、提問的情境，且后面常常不接賓語，如：《法華文句記》卷3〈釋序品〉：“謂如來當時不先示定體，故使彌勒勤勤置問，乃是經(jīng)家于別序中且覆別以從通。”(T34，p194c)《金剛映卷上》卷1：“若爾此經(jīng)之奧在乎三問三問既置問。戒因如何為果而說經(jīng)也?！?T85，p54c)

“忽致”一詞用例較少，意為偶然相逢或忽然遭遇。如：《楞嚴解冤釋結(jié)道場儀》卷3：“或有既稱賤隸，欺罔主人，偷竊資財，故違旨命，作諸過咎，忽致難矜。”(ZW06，p117a)致，甲本作至。唐《續(xù)高僧傳》卷17：“故使強軟兩緣所感便滅。忽致西域神僧，告曰：‘制敵勝怨乃可為勇?！?T50，p565a)明《禪林疏語考證》卷2：“適逢青帝之司時，忽致旱魃之為虐?！?X63，p690c)而“忽置”在宋以前則無用例。

善卿在《祖庭事苑》中的訓詁用語基本上是“當做”和“正作”。善卿常在更正字形或字義時使用“當作”，在表達一個字或詞有其他書寫形式的時候用“正作”。在含“致”的詞目中，善卿皆認為“致，至也，非也?！鼻覍ⅰ爸隆贬屃x為“當作置，立也”，我們認為這是值得商榷的。因為“致”本身含有多個義項，并非只有至、到的意思，在“將軍致”中“致”是建立的意思，在“致問”中“致”是表達、提出的意思，“忽致”中“致”大概是由到達義引申出遇到、相遇之意。

二、簉破

【簉破】當作揍，千候切，插也。簉，初救切，倅也，非義。(《祖庭事苑》卷六·風穴眾吼集)

善卿認為“簉”當作“揍”，且認為“簉”字意為“倅也，非義?！惫嫒绱耍繉崉t不然。經(jīng)查詢，我們發(fā)現(xiàn)“揍破”一詞查無例證，而“簉破”在《大正藏》有出現(xiàn)3次，《卐新纂續(xù)藏》約20例，且后面多接賓語“面皮”、“面門”之類，如：《人天眼目》卷1：“新出紅爐金彈子，簉破阇黎鐵面門?！?T48，p300c)《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28：“天不能蓋，地不能載。簉破面門，漆桶不會，鐵船同駕入滄溟，持得驪珠如斗大。”(X65，p651a)《古尊宿語錄》卷7：“師曰：‘新出紅壚金彈子，簉破阇黎鐵面皮?！?X68，p44a)《天圣廣燈錄》卷15：“問：‘滿目荒郊翠，瑞草卻滋榮時如何？’師云：‘新出紅爐金彈子，簉破阇梨鐵面皮?！?X78，p490b)《五燈會元》卷11：“問：‘滿目荒郊翠，瑞草卻滋榮時如何？’師曰：‘新出紅爐金彈子，簉破阇黎鐵面皮?！?X80，p230c)這些例子皆可說明“簉破”非一時訛誤，而是經(jīng)常作為一個詞使用。

“簉”的常見義是“倅也”，但“簉”在“簉破”一詞中乃碰撞、突擊之意，《玉篇·竹部》：“簉，沖也?！彼?，善卿認為“簉”意為“倅也，非義?！笔呛雎粤恕昂r”有碰撞、突擊之意?！白帷焙袚羝?、打破、插破之意，《類篇·手部》：“揍，插也?！绷硗猓白帷焙汀昂r”在《廣韻》中皆屬流攝字，音近，這大概就是善卿將“簉”釋義為“揍”的緣故。

三、距死

【距死】當作倚死。倚，巨綺切，立也。距，音巨，雞距也；或作伎，與也，并非義。”(《祖庭事苑》卷七，八方珠玉集)

《祖庭事苑》的詞目“距死”對應的是《拈八方珠玉集》卷1：“有僧舉似南泉，泉云：‘苦哉！浮杯被這老婆折挫一上！’婆聞得笑云：‘王老師猶少機關(guān)在?！谐我欢U客見婆問云：‘南泉因什么少機關(guān)?！趴拊疲骸杀赏础！回璐搿Ｆ旁疲骸畷?？’一合掌而立。婆云：跂死禪和，如麻似粟?！?X67，p645c)“距死”當為“跂死”之訛。

經(jīng)查詢，“距死”一詞除了在善卿的《祖庭事苑》可見，在其他禪宗語錄中別無用例。為什么善卿會將“跂死”寫成“距死”呢？距是群母魚韻字，跂是群母支韻字。善卿是浙江東部人，其方言是吳語。根據(jù)鄭偉、顧黔等人的觀點[3-4]，“支微入魚”在宋代已成為吳語的典型音韻現(xiàn)象，且在現(xiàn)代方言中有遺留。所以，我們推測，善卿將“距”寫成了“跂”，可能是受其方言影響而導致訛寫。

那么“跂死”具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善卿認為“距死(跂死)當作倚死”究竟如何理解呢？首先，我們從“跂死”的字形出發(fā)。經(jīng)查詢，我們發(fā)現(xiàn)“跂死”一詞寫法多樣：

《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13：“婆曰：‘會么?！缓险贫ⅰＦ旁唬骸克蓝U和，如麻似粟?！?X65，p553b)《五燈會元》卷3：“婆乃哭曰：‘可悲可痛?！回璐搿Ｆ旁唬骸畷?？’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禪和，如麻似粟。’”(X80，p87a)《續(xù)古尊宿語要》卷6：“千重萬重關(guān)鎖，一錘當面擊開。伎死禪和無數(shù)，依前似鴨聞雷。喝一喝，下座?！?X68，p492c)《佛祖歷代通載》卷16：“婆乃哭曰：‘可悲可痛?！回璐搿Ｆ旁疲骸畷?？’一合掌而立。婆云：‘伎死禪和，如麻似粟?！?T49，p632b)“跂死”作“伎死”。跂、伎二字皆為止攝支韻，同聲符?！毒暗聜鳠翡洝肪?：“婆乃問云：‘會么？’禪客合掌而退。婆云：‘徛死禪和，如麻似粟?！?T51，p262c)“徛死”，明本作“伎死”?！凹俊蹦艘蚺c“徛”字音相同(皆為渠綺切)而相通?！都翁┢諢翡洝肪?9：“云門舉起竹篦，露出心肝五臟?？蓱z猗死禪和，猶自魂飛膽喪?！?X79，p478a)《嘉泰普燈錄》卷20：“今日傾腸倒腹，遂卓拄杖，喝一喝。曰：‘還知先師落處么？猗死禪和，如麻似粟。’”(X79，p414c)“猗”與“徛”因“犬”和“彳”書寫相近而易訛，“猗死禪和”出現(xiàn)的頻率也較高。《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10：“婆乃問：‘會么？’澄一合掌而立。婆云：‘猗死禪和，如麻似粟?！蟪我慌e似趙州?！?T47，p855c)《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10：“電光石火尚猶遲，猗死禪和那得知。轉(zhuǎn)面回頭擬尋討，夕陽已過綠梢西?！?T47，p855c)在《大慧普覺禪師語錄》這兩個例句中的“猗”，宮本皆作“徛”。到了清代“跂死”有時寫作“技死”，如：《兜率不磷堅禪師語錄》卷2：“僧云：‘莫打某甲?！瘞煆痛颍疲骸妓罎h，不打更待何時。’”(J33，p475c)《御制揀魔辨異錄》卷6：“雖岐死禪和，如麻如粟。然婆子當時，不料被魔藏涂污至此也?！?X65，p231c)“跂死”作“岐死”，“岐”和“跂”皆為巨支切，兩者蓋音同形近而訛。

經(jīng)查詢，我們發(fā)現(xiàn)“跂死”常常與“禪和”、“漢”等表人的詞搭配構(gòu)成“跂死禪和”、“跂死漢”?！摆査蓝U和”又常常受“如麻似粟”修飾?！叭缏樗扑凇北硎鞠衤楹退谝粯訑?shù)量很多，在漢文佛典中多用來形容不好的人或消極的事物，如：瞎?jié)h、擔版禪和、怕死禪和、杜撰禪和、杜撰長老、當面蹉過者等等。可知，“跂死”是一個帶有嘲弄、鄙視意味的貶義詞。雷漢卿《禪籍方俗詞研究》在解釋詞目“伎死漢”和“伎死禪和”中引用了無著道忠《葛藤語箋》“伎死禪和”條：“一山曰：‘言無伎倆禪和也?！衷唬翰荒茏兺ㄖ耍蛔R機要之人。”[5](P465-466，636-637)顧軍認為雷漢卿等人的說法乃增字為訓，解釋了“跂死漢”乃“立死漢”，站著死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死亡狀態(tài)，不被大多數(shù)禪師所接受，故“跂死漢”含有嘲弄、侮辱意味[6]。我們贊同顧軍的理解，“跂死漢”或“跂死禪和”表示呆板、蠢笨的和尚，跂、伎、徛、猗等都表示站立，這也就是善卿認為“跂死當作倚死，倚，立也……距、伎，并非也”的原因。

禪宗語錄素稱難讀。除了禪宗僧人具有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等原因外，語錄中使用了大量的為今人所不甚了然的口語詞(包括帶有口語色彩的行業(yè)語)，顯然也是閱讀理解的一大障礙[7](P2)。雖然“倚”與徛、猗等字形相似，字音皆屬止攝支韻，字義都有立的意思，但“倚死”一詞在形容禪和或其他人方面暫無用例可尋，也沒有“立死禪和”，這其中的原因很值得進一步探究。

四、窒

《天圣廣燈錄》卷13：“師到百丈。百丈云：‘有事相借問，得么？’師云：‘幸自非言，何須’百丈云：‘收得安南，又憂塞北?！瘞熾㈤_胸云：‘與么不與么？’丈云：‘要且難構(gòu)，要且難構(gòu)。’師云：‘知即得，知即得?！?X78，p483b)“”與“劄(札)”字形相近，“札窒”易訛寫為“”。根據(jù)異文互勘、辭例歸納，我們可以判定“”當為“札窒”。“”意為捕魚器。《玉篇·竹部》：“，捕具。”《集韻·覺部》：“，捕魚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