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涂俊明

曾經(jīng)的老家，除了平原沃土與波光粼粼的河流外，就是那些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山峰，錯落有致，起伏舒展，是一道故鄉(xiāng)特有的風(fēng)景。這些山峰群巒中，除了長滿郁郁蔥蔥的植被綠林外，有些山頭還有嶙峋的石峰，且以石灰?guī)r、青石為多，是大自然留下來的寶貴資源。

靠山吃山，似乎是“千年一貫制”的民諺。老家的圣塔山、水母山、白金山、高嶺山以及南部的壽安山群都長著千萬歲的石頭。在靠山生活的鄉(xiāng)民百姓中，生存著一股與石頭打交道的人群，人們管他們統(tǒng)稱為石匠。

當(dāng)老石匠來到作業(yè)現(xiàn)場，放下長方形的木頭工具箱，總會將那些工具鋪放下來，便于隨時取用。大錘、二錘、鋼釬、楔子、鏨子、手錘、手扳風(fēng)箱，還有劃線的鋼尺和彈線用的墨斗。這些鐵家伙們各有各的用處：大錘和楔子都是開山用的；二錘是砸線用的；鋼釬是撬石頭用的，起到杠桿作用。鏨子的用處較多，在剖、削、鏤、鏟、磨都要用到它，依據(jù)用途不同，有長短鏨之分，還有扁鏨之說?！澳ァ边@道工序一般都是用扁鏨。鏨子還有尖口和平口之分，尖鏨一般用于打窠臼、鏤空之作，而平鏨則是在后期鏟平用。

石匠，簡單地分為粗匠、細(xì)匠兩大類。粗匠是把山上的石頭采切成大小長短不一的原料石，細(xì)匠一般是在山下，或磨，或雕。早年，幾乎家家戶戶都用得著他們，石敢當(dāng)、搗臼、銘記、碑文、石磨、磉盤、石獅子等等全是石匠們一錘一錘鑿出來的。

石頭是堅硬的，石匠則是“吃硬”的。他們以采石頭、鑿石頭、賣石頭作品為生，是名副其實(shí)的“石頭漢子”。

石匠們代代傳承著技藝，開鑿出許許多多的石頭產(chǎn)品，留下了斑駁陸離的軼聞趣事。

“斷磨”石匠的扇形圖

年幼時，每年的秋末，父親總會在母親的催促下，請來鑿磨盤的師傅。那時候的鄉(xiāng)民們稱這種專門鑿磨盤的師傅叫做“斷磨佬”。

上門來“斷磨”的都是四五十歲以上年紀(jì)，有著一手硬邦邦的“斷磨”本事。記得他們的手，硬硬的、大大的。十指很粗，勁道強(qiáng)大，手背與手臂上青筋暴突。愛玩撒歡的我們娃兒幾個輪番著，也很難扳倒他強(qiáng)壯有力的一柱大拇指。

“斷磨佬”使喚著型號不一的鋼鏨子，一把拳頭大小的“饅頭型”鐵錘子對著鐵鏨子“鐺、鐺、鐺”地敲打，那冒著白白石粉的鏨子頭，在磨縫條溝里一絲一絲“耕耘”，時不時地吐冒出一串串金亮亮的火花來，他的粗壯手掌移動之后，留下一道道深淺如一的石溝，就是那流淌滑行糧食粉末的磨路。

我們通?？吹降亩喟胧鞘辰o石磨“修道”。老態(tài)龍鐘的磨盤，年復(fù)一年里上下兩片旋轉(zhuǎn)磨合，磨棱牙齒就磨損了，磨溝淺了，磨面的阻力大，推拉費(fèi)勁，出粉率低下。所以，每當(dāng)石磨的磨棱消磨得差不多了，主婦們就會嚷嚷著當(dāng)家的，快叫石匠來“斷磨”“洗磨”。這石匠到家，磨塘、磨心、磨棱、磨溝如此這般地開鑿“洗刷”了一遍，新磨牙里好牽磨，石磨便會在一群孩兒們奮力推拉中“上片好似龍吞水，下片就像雪浪飛”，此時此刻，人們都會贊許起“斷磨”的石匠師傅來。

好奇的孩子們總是圍攏在石匠旁邊，看著他不厭其煩地“鐺、鐺、鐺”開鑿著磨道，聽著不緊不慢地說著石磨的事兒，“這磨道大有講究哎，磨心向外走的這些紋路，就是一組規(guī)規(guī)矩矩的扇子圖嗨。主紋路、支紋路，路路相通，出口在磨圓邊線。紋路受阻不通、紋路深淺不一，就會堵塞，拉磨就費(fèi)力氣，產(chǎn)量也不高，真正的吃力不討好哦！”老石匠津津樂道，小孩子似懂非懂，就像聽著天書一般。果不其然，在老石匠的鑿刻下，兩幅清晰生硬的“扇形”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刻畫在上下兩片磨盤上。

時過境遷，石磨早早退隱生活，石匠也悄然歸隱，唯有那“鐺、鐺、鐺”的鐵錘與鏨子組合，一絲一毫地“蠶食”石磨的碰擊聲，時隱時現(xiàn)地回蕩耳際。

“圓規(guī)”度量的石墩子

舊時，石墩子在人們房舍起居的建筑群體里無處不在，那些圓形、菱形的石墩子大大小小的，是石頭石身的器物，是石匠們“玩石頭于手心”的精美作品之一。

老家的人們自古以來砌房造屋所用的石墩子，都是就地取材，請地面上好手藝的石匠鑿制，按照主人房屋柱子大小，根據(jù)各種特定好兆頭好寓意，選定石墩子的大小、高矮、形狀，有些還要在石墩子外表刻鑿上栩栩如生的龍鳳鳥獸圖案。

那時候，老石匠們也沒有量值工具，高明的石匠師傅就是靠著一雙眼睛、一雙繭手，便能夠開鑿出合適的石頭坯料，經(jīng)過一點(diǎn)點(diǎn)循序漸進(jìn)的“開、削、洗”，愣是將“石婆頭”敲打成漂亮的石墩子。

老家的橋口、東山、周山、洋渚、夏林等村，是石匠云集的地兒，朱家的鳳林、潘家的海林等高手名家林林總總，能工巧匠云集山腰村前。他們一把榔頭一組鋼鏨，走南闖北，揚(yáng)名遐邇。橋口村石匠大方，文化程度只有“阿拉伯個位數(shù)再加名字”，卻有著一手好技藝。他給人家鑿石墩子，眼觀石頭外形，目測算大小，就像把玩泥團(tuán)，裁量下料。然后再從掃把上折下一根竹絲棒，把住丫杈，用麻線一頭掐住，竹絲棒居中打點(diǎn)，另一頭繞走一圈。如此放樣定尺寸，一陣敲敲打打下來，石墩子不差毫厘。大方們的竹絲棒作“圓規(guī)”，陪伴石匠人生路途，度量開鑿無數(shù)個石墩子石鎖把。

“規(guī)整”筑造的石庫門

石庫門，在舊時的建筑中很受待見，也是主人身份與望族家業(yè)規(guī)模的“門面”。石庫門的作者當(dāng)然就是那些老石匠了。他們遴選那些品質(zhì)上好的青石條，唯有優(yōu)級的石材，才能夠開鑿出品相上好、堅固千年的石庫門。

石匠們按照門框的大小，測量尺寸，先是開料。將石材開鑿成需要的高、厚、寬度，做出毛石條坯，才進(jìn)一步在坯子上做細(xì)工。經(jīng)過一段時間“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洗禮，使其成為石庫門“橫豎天地”組合。

通常的石庫門有豎檻兩塊、天檻一方、戶檻一塊。

豎檻，又叫筑檻，南方民間習(xí)慣把“豎起來”叫做“筑起來”，意思是“立起來”。將左右各一塊按照門的寬度，侍立兩旁。豎檻的頂部一般都留有突出的“雄榫”，兩側(cè)各一二。

天檻，就是門頭橫亙的大石板塊。之所以不叫“橫檻”，石匠與主人們都有著講究。頭頂一塊大石頭壓著，不好聽，為去忌諱，喚其“天檻”，是頭頂一方“青天”之吉言。石匠們將天檻又說成“一方”，而避諱“一塊”。天檻的制作中，在兩頭開鑿著與豎檻頂上“雄榫”正好契合的“雌臼”，凹凸交合，天檻與豎檻在頂上完美組成一體，既堅固，又“耦合”，再次印證天地合一的吉語。

戶檻，則是安裝木門的落腳點(diǎn)，石匠把戶檻的“脊”做得筆直且光溜，正好與木門吻合，擋雨遮風(fēng)。石頭戶檻分為“單篦櫛”與“雙篦櫛”，都因?yàn)樵煨团c生活中的篦櫛相似而名?！皢误鳈薄睉魴?，只是在門檔戶檻一段，寬度一般超出門框之外，呈外八字形，活像一把單面齒的篦櫛；“雙篦櫛”戶檻，則是在戶檻“脊”的內(nèi)側(cè)延伸石檻，只不過是直型而非八字形，多了一對戶樞門窠臼，用來安裝半截小矮門。

所有這些石頭“三件套”“四件套”，組合成為威風(fēng)凜凜的石庫門并非易事，沒有點(diǎn)兒真材實(shí)料，做不成；沒有一手過硬功夫，做不出。石匠們接到用戶邀約，就會精心遴選石料，從石料的成色到形狀挑，再從石面到石紋選，還要從敲擊的石聲聽。有些看上去不錯，但是石體“通筋斜紋”，遲早會崩裂，用不得；那些石面老城，出彩不夠，面子上不靚，要不得；那些身?xiàng)l不錯，雖然“相貌堂堂”，卻石聲沉悶，保不準(zhǔn)在開鑿雕刻時“身敗名裂”，老石匠只會將手錘敲打幾下，拂袖而去。所以，要做得一副好的石庫門，光是選料就是百里挑一，猶如在石林里選妃。至于那些裁、削、鑿、光、銑等手藝布施，不說巧奪天工，也是錘錘精煉的“嘔心瀝血”，如此數(shù)月雕琢，方能成就“大器”。

“排版”開鑿的石刻文

舊時的石匠隊伍里有一種叫做“文石匠”，其實(shí)就是“細(xì)石匠”中的一個門類，專門做石雕、石刻之類細(xì)工慢活的石匠師傅。就拿鐫刻石碑來說，要做到圖文并茂，栩栩如生，將天地人間之動物景致等惟妙惟肖地鑿刻進(jìn)石頭，沒有相當(dāng)?shù)谋臼仑M不是異想天開？

石匠們先將圖像描繪于石體表面，再將文字均勻排列書寫其上，與古代的排版印刷術(shù)極似。接下來的就是運(yùn)用“細(xì)石匠”工藝?yán)锏亩嚏Y，按照圖案的寬窄、文字的粗細(xì)、體例的擺陣，或尖鏨開路，或圓鏨跟進(jìn)，抑或扁鏨的找平，依據(jù)字體、字號、字跡的走向，順溜圖案的凹、凸、淺、深，細(xì)工匠手里不斷換用著大小粗細(xì)和圓匾不同的鋼鏨子，乒乓乒乓，當(dāng)啷當(dāng)啷，石頭印美圖，石刻寫雄文。

石匠人遠(yuǎn)去，石刻千萬年。太平橋腹的記載、千手觀音的英姿、社頭碑刻的敘述，還有那些村寨民間百姓林林總總碑刻的宗族碑記，那都是石匠前人們的傳世之作！

“打嶒”挖掘的石頭陣

開山采石為生的叫做“粗石匠”。

山邊世代居住的那些粗石匠，個個臂膀粗壯，力大無比。他們對付石頭的本事“千奇百怪”，其中有一種活兒叫做“打嶒”，那智慧與力量，可了不得！

舊時，采石沒有炸藥，只能夠靠力量與石頭山較勁。粗石匠們選好理想的石頭陣，在反復(fù)敲打觀察后，選擇小口里面插上鋼楔子，然后揮舞磅榔二錘，輪流使勁把鋼楔子往石縫里塞，直到把目標(biāo)石頭與母體分開。他們還會根據(jù)石頭形成時留下的鋪層，動用鋼楔子橫插縫線，用鐵錘使勁砸打、震動，再跟進(jìn)鐵撬的杠桿借力作用，按層剝采石板。

采石高手妙招要數(shù)“打嶒”！村里高明的石匠會在石頭鋪層的上方“打嶒”，砸開縫隙或窠臼，以水灌滲窨，利用水的“軟實(shí)力”肢解山體，令石頭鋪層“分崩離析”，最終達(dá)到山石崩裂，成片的石頭轟然坍塌。石匠用鏨子敲掉多余的邊角，直到毛石變成方石或者塊狀，如要精細(xì)的用材，只需用扁鏨把紋理找平，就形成了大量石板等毛料。

老石匠、老作坊的時代遠(yuǎn)去了，留下那些石人石馬、石鳥石獸、石龍石鳳，還有那些石頭橋、石板路、石頭墻、石頭墩、石頭碑、石頭城……石匠們?nèi)缡^般的頑強(qiáng)精神，還有那聰穎的智慧靈氣，早已融入后人的血液里，在脈動起搏的韻律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