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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擔保風波[中篇小說]

        2019-03-19 00:57:34梁艷波
        邊疆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曉峰債主騙子

        梁艷波

        1

        大影去住酒店是在七月三日夜里,那是自我們結婚以來,第一次因為吵架導致她徹夜不歸。

        那天下午,大影與我發(fā)生了激烈爭吵,之后,她怒氣沖沖進入自己的房間。聽到大影從里面反鎖臥室門的響聲,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不合時宜的發(fā)笑沖動。但終究,我還是笑不出來。

        大影的行為其實毫無必要,她自己也十分清楚,我根本就不可能去推開她的房門。我向來沒有向大影道歉的習慣,更不可能在她撤離后還窮追猛打。那樣的行為無疑自殺。

        幾小時后,大影走出她的房間。我心里一驚,暗感不妙,憑過往的經(jīng)驗判斷,此刻大影出來,多半是為了繼續(xù)戰(zhàn)斗。所幸令我心安的是,大影報以我的,唯有低沉的抽泣聲。

        看著大影往雙肩包里塞東西,我便問她,三更半夜的,這是想干嘛呢?

        大影沒有答理我,幾分鐘后,她放下圓鼓鼓的小背包,走向陽臺的鞋柜方向。走到客廳正中央,擋住我看電視的視線后,大影突然停下腳步。我下意識舉手擋面。頃刻之間,大影腳上的拖鞋飛甩在地,東一只,西一只,仿佛那鞋子與她有著深仇大恨似的。

        我默默注視大影穿上運動鞋,再追隨她的背影到了廚房門口。大影從飯桌上拿起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杯水。一種不測之感瞬間占據(jù)了我的大腦,我能夠清楚判斷出大影的下一個方向。于是,我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

        來不及套上拖鞋,我便快速移動到門口,用后背死死頂住門鎖,然后張開雙臂,身體呈大字形狀。當然,我張開手臂不是為了給大影一個大大的擁抱,而只是做了個下意識的舉動。

        如果此刻表現(xiàn)出想要擁抱大影,不知她會不會給我兩記耳光?雖然大影從未對我動過手,但顯然此刻她的情緒極端惡劣,就此破了先例也不好說。我得承認,這次爭吵,我確實觸犯了大影的底線。

        你要去哪里?現(xiàn)在可是十一點半了。報出時間時,我特意加重了語氣。

        不用你管。大影仰頭,紅腫的眼睛冷冷直視我。

        大影的聲音嘶啞,我想遞杯水給她滋潤一下喉嚨,卻擔心萬一把門鎖暴露在她面前,只怕就連她的衣角也扯不到了。

        我不管誰管呢?

        盡管我的情緒也是壞到了極點,我還是勉強擠出笑容,討好的說道,要出門也得等天亮是吧。太晚了不安全。再說了,還下著雨呢。

        這個家里還下著雪呢。大影依然冷冷盯著我,濃重的鼻音令我感到極其不舒服。

        雖然大影沒有動手拖拽我,但在她那種仿佛零下幾十度的眼神逼視之下,我還是自動閃開身子給她讓行。打開門我便更加清晰的聽到了外面的雨水聲。呆了幾秒鐘后,我對著黑乎乎的樓梯喊道,你有沒有帶傘???

        沒有聽到大影的回答,我跺跺腳,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光腳站在冷冰冰的地磚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靜心情,但失敗了。

        這該死的雨天,該死的七月三日。不,我真正應該咒罵的,是昨天,是該死的七月二日。

        我突然想到,忘記提醒大影,下樓梯要注意安全。下午回來時看到樓梯上又有一灘濃痰,我便像往常一樣,掏出一張白紙覆蓋在上面,作為警示。但之前有過一陣風暴,我已不能確定,那張紙是否還在原來的位置上。

        我居住的是幢五層高的老建筑,我住在五樓,住我樓下那個老頭,每天下午定時蹲在四樓與五樓之間的樓梯上,恣意的抽水煙筒。我對老頭霸占樓梯、擋道不讓的行為沒有意見,我盡可能的選擇在老頭離開后上下樓。若是不幸在樓梯上與老頭相遇,我也會側過身子,努力收縮肚皮,走鋼絲般小心翼翼,盡量不與老頭發(fā)生肢體接觸。我對老頭每次離開后留在樓梯上的煙灰與濃痰雖有意見,卻從不表達。老頭有四個兒子,其中一個正值壯年,身材高大,大概是沒有什么固定工作,長期待在家里,據(jù)說精神不大正常。因此,每次與老頭的家人相遇,我總是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就是這樣的人,為人處事小心謹慎,唯恐招惹麻煩,但我卻怎么也沒有料到,該死的麻煩會來選擇我。嚴格來說,是該死的高利貸選擇了我父母。但是選擇我父母,或者直接選擇我,所導致的惡劣后果,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

        我繼續(xù)躺在沙發(fā)上,雖然盯著電視機,但已沒有了看電視劇的心情。我想抽支煙,卻忘記了手機與電視機遙控器擱在肚皮上。因此,我尚未完全坐直身子,便聽到手機與遙控器落地的“啪嗒”聲。我暗罵了一句,快速撿起這兩樣東西檢查。遙控器大概不貴,手機的價值可是將近一千塊錢的。我心疼的撫摸手機,暗道一聲萬幸。若是把手機摔壞了,真不敢想象,大影回來后,會怎樣發(fā)作?

        十二點時,雨似乎下得小了一些,樓下傳來老沈鎖大鐵門的聲響。我思量著,大影回來時,又得付兩塊冤枉錢給老沈了。

        熬過焦慮的二十多分鐘后,我覺得應該做點什么事,隨后,我撥打了大影的手機。幸好還能撥通。在我快要沒有耐性等待,對打電話這個舉動失去希望時,第五次的撥打,大影終于接聽了電話。我問大影在哪里,起初大影沉默不語,就任我像個白癡一樣對著手機自說自話。最終,在我鍥而不舍的追問下,大影終于告訴我,她在酒店。

        我一聽到“酒店”二字就頭皮發(fā)麻,心說這女人還真是無法無天了。但我不能表現(xiàn)不滿情緒,我盡量令語氣聽上去溫和可靠,讓大影告訴我酒店的名字。

        酒店離我的住處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距離,這也能夠理解,畢竟大影出門時,雨下得不算小。

        前臺的姑娘抬頭掃視了我一眼,我沒有說話,只是出于禮貌對她搖搖頭,表示我是來找人,不是來住店。想到三更半夜來酒店找人,我下意識用濕漉漉的傘往臉側一擋,仿佛做賊心虛的不良男人似的。這真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但是誰又會知道,我三更半夜走進酒店,只是為了找自己的老婆回家,而非為了與別的女人相會。

        大影住在二樓。二樓的房間好是好,只是不遠處有燒烤夜市,因此吵了一些。察看了窗臺上緊密牢固的防盜護欄,我暗自松了一口氣。

        無論我怎樣費盡唇舌,大影就是不肯跟我回家。我按捺住滿肚子的怨氣,盡量表現(xiàn)出誠意,甚至違心的說出就連自己也不會相信的話。我誠懇地告訴大影,我收回先前吵架時說過的不理智話語,也放棄賣房子替我父母還債的糊涂念頭。大影默不作聲,態(tài)度與先前吵架時激烈的對抗相反。

        我讓大影把房退了,大影搖搖頭,語氣黯然的告訴我,即使現(xiàn)在退房,酒店也不會退還房錢。

        真是該死,既然明知是否在這房間里過夜都得付錢,開房時為什么不慎重考慮呢?心情不好,去公園溜達散心也就行了,哪怕找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一場,也不應該花這份冤枉錢?。∥以诙抢锪R著,嘴上還是好言相勸。大影不再理我,只顧低頭玩弄手機。我嘆了口氣,明白今晚的情形是沒有任何轉機了。

        勸不回大影我也沒辦法,總之,我已盡到身為丈夫的責任。既然錢已經(jīng)花出去,就任由她住在這里好了。令我放心的是,我沒有在這房間內(nèi)發(fā)現(xiàn)男人,也沒嗅到有男人出現(xiàn)過的氣味。

        離開時,我?guī)痛笥袄洗昂?,擋住外面的光線,然后以半討好半探詢的語氣訕笑,詢問她會不會做傻事?大影從手機上收回目光,抬頭冷冷盯著我,直到我感到心里瘆得慌時,她才開口緩緩說道,我沒你想得那么愚蠢。

        大影的聲音低沉,沙啞,弄得我下意識咽了幾口口水。

        后來,當我與一位要好的工友說起這件荒唐事時,工友認為,那夜我應該留在酒店陪伴大影。可是,當時的我,又怎么能夠產(chǎn)生留在酒店與大影共度的念頭呢?那可不是美好的良宵。當時我認為,那是個對我而言,對大影而言,糟糕透頂?shù)?、該死的夜晚?/p>

        當事情過去一些時日之后,回顧那夜,我才恍然,那其實只不過是許多個糟糕的夜晚之一。

        2

        我回到家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半,雨下得越來越小,我卻感到莫名的寒意在內(nèi)心深處翻涌,之后,它們排山倒海般從我全身碾壓而過。我全無睡意,再次躺在沙發(fā)上抽煙,打算就這樣與壞情緒耗到天亮。一支煙還沒抽完,曉峰突然發(fā)來手機短信,問我在打麻將還是在家里?我一時火冒三丈,這混賬小子,這么晚了不睡覺,竟然膽敢騷擾我。要知道,平時曉峰不怎么主動與我聯(lián)系,有事都是直接找他媽。

        考慮到與曉峰那小子說話得小心謹慎,萬一被他從我的話語中捕捉到我與他媽之間戰(zhàn)火連天的蛛絲馬跡,那對我絕對沒有任何好處。再說了,這戰(zhàn)火起因是我的心頭隱痛,不,直接就是赤裸裸的、撕心裂肺的強烈劇痛,我不打算讓曉峰知悉。

        我以平常的語氣回復曉峰,問他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曉峰只回復了一個“窮”字。

        我嘆了口氣,大影這是怎么回事,三號了還沒把生活費打給曉峰。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我最不愿聽到與見到的字眼,便是這個觸目驚心的“窮”字。我讓曉峰找他媽要去。我賬上向來不會存有余糧,更別提不會網(wǎng)上轉賬這種高科技的操作了。

        曉峰的生活費由大影負責支付,我不會使用網(wǎng)銀這個缺陷,這小子一清二楚。

        曉峰再次發(fā)來信息,問了個令我膽戰(zhàn)心驚的問題,他媽怎么回事?他下午發(fā)過信息,也打過電話,他媽始終沒有理會。

        唯恐話說多了露出馬腳,我便告訴曉峰,大影身體不舒服,吃過下午飯就睡了,等明天我會讓她把錢打過去。

        不知道我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說完正事,突然就打出了當初真該讓曉峰報讀法律專業(yè)的字句,一并給他發(fā)了過去。

        幸好曉峰沒有理會我的附加言語,目的達到,他也就不再繼續(xù)騷擾我。也幸好曉峰這個假期不回家,要留在廣州實習,這樣家里發(fā)生的可怕災難,也就能夠瞞他一時了。

        一口氣抽完兩支煙,數(shù)了數(shù)煙盒里的剩余數(shù)量,我不由得嘆了口氣,看來今晚注定是個難熬之夜。

        在我的印象中,我似乎永遠只有一包香煙;而大影,似乎永遠只有一雙高跟鞋。

        我把已經(jīng)點燃的第三支香煙捻熄,重新放回煙盒內(nèi)。長夜漫漫,得靠這幾支香煙打發(fā)時間,還是省著點抽吧。

        電影頻道播放一部歐美片子,光芒閃耀的個人英雄主義。我又深深嘆了口氣,這可是大影最喜歡看的類型片。

        我關了電視,看諸多英雄主義電影又有什么用呢?我自己,包括大影,只是擁有平庸特性的普通人,無論遭遇到什么困難,陷入怎樣絕望的境地,在我們的身上,從未出現(xiàn)過哪怕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英雄跡象。

        躺在黑暗中,我心里亂糟糟的,仿佛許多麻線纏在心臟上,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我對自己搖搖頭,內(nèi)心明了,所謂反抗的結果,不過是讓自己被捆綁得越來越牢固罷了。

        我無意識的玩弄打火機,手指被灼到痛感難耐時,一條清晰無比的線索出現(xiàn)在眼前,那就是災禍絕對不能連累到我的兒子。我打定主意,無論多么大的災難,都只能由我與大影來扛。

        即便曉峰已經(jīng)長大成人,也永遠不能讓他知曉,我與他媽陷入了多么可怕的困境之中,更不能讓他參與解決我父母所做的那件愚蠢事情。

        曉峰那小子自小便是奶奶帶的時間多,對奶奶的感情比對我這個親爹還要深厚,因此我不能確定,如果他知道爺爺奶奶捅了個天大的婁子之后,是否會影響到他對兩位老人的感情。最令我擔憂的是,倘若那血氣方剛的小子了解事情真相后,從而做出過激行為,那可是會毀了他的大好人生的啊。

        高考填報志愿時,曉峰非要立志學醫(yī)。唉,現(xiàn)在我真希望時間能夠倒流,這樣,或許我可以用是他親爹的身份,強制要求他報讀法律專業(yè)。不過,轉念一想,倘若時光真能倒流,現(xiàn)在的一切都有修正的機會,那么我父母所闖的那件該死的禍事,大概也就不可能發(fā)生了。

        我又取出一支香煙點上,抽了一口之后,突然悲哀的發(fā)現(xiàn),我沒有了口感。我的整個舌頭麻木無味,唯有口渴的生理反應。但我沒有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接杯冷水的力量。

        后來與大影和解,她告訴我,那晚在酒店,她也是口渴極了,可是陳列柜里的純凈水標價兩元,她便硬生生忍了一夜。大影的話令我心里五味雜陳,我問她住店的錢是多少?大影說,一百三十八。我嘆了口氣,再多出兩塊,也不算過分啊!大影白了我一眼,悶聲悶氣說道,她舍不得再多花兩塊冤枉錢。當時我的心里一驚,一個奇異的念頭突然就產(chǎn)生了,在那樣的情形下,若是有個了解大影需求的男人出現(xiàn),體貼的為她帶去一瓶水,或者比水價值更高的其它東西,會不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形發(fā)生呢?這個念頭實在太可怕了,我不敢,也不愿繼續(xù)往下設想。

        外面的雨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夜越來越靜,靜到似乎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許久之后,似乎有一些微弱的桂花香氣混合著濕氣,從窗戶的縫隙飄進來。我貪婪的深吸一口氣,盯著黑暗,卻仿佛置身于光明中,腦海里清晰的出現(xiàn)了我臥室那面墻的樣子。

        自從夏季的第一場暴雨過后,那面墻上的黃色印跡又增大了些許,從幾年前突然出現(xiàn)的毫不起眼的點,逐漸擴大成為一塊令人看上去極不舒服的面。不過,這家里的墻即便怎樣破舊不堪,依然為我們一家三口提供了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我嘆了口氣,不知大影今晚將會過得如何?隨后我搖搖頭,我自己的今夜,也注定不會好受。

        現(xiàn)在,有必要說說我與大影的戰(zhàn)爭起因了,那該死的戰(zhàn)爭始于我說出的一句話。吃過下午飯,我思慮再三之后,對在廚房收拾的大影說,我打算把我們的住房賣了,替我父母還債。當時大影仿佛被火燒了屁股似的從廚房沖出,站到躺在沙發(fā)上的我面前,手指向我,大聲喝斥我是不是瘋了?大影斥責我的時候,突然就淚流滿面。我別過臉,不愿正視大影的淚眼。

        我與大影名下沒什么財產(chǎn),也沒有存款,唯有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可以變賣。當初買房時,資金由我父母與大影的父母對半所出,就這么賣了,對我岳父母難免顯得不尊重,對大影也不公平。但我也唯有此法,方能有機會保住我父母那套八十五平米的住房。

        事已至此,我又能有什么其他辦法可想呢?即便我的計算能力再怎么糟糕,卻也明白,舍小保大,是非常劃算合理的做法。

        遠處別人家的雞夢游似的叫了幾聲,我感到眼皮沉重,肚子卻突然不爭氣的咕嚕了兩聲。這時候,我腦袋里靈光一閃,突然就悟到一個對我來說非常了不起的道理,那便是即使精神上再怎么低沉萎靡,生理上的需求反應,卻是不會因此而衰減的。當然,二十多天之后,我對比體重,便又輕易推翻了現(xiàn)在的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

        我側過身子,此刻,圓鼓鼓的肚皮撫摸起來不如往日般光滑。我閉上眼,兩股淚水匯集成一條水流,沉重的灌進了耳內(nèi)。

        3

        即便到了現(xiàn)在,麻煩已經(jīng)得到妥善解決(如果花冤枉錢消災的方法也算得上妥善的話),我依然沒有徹底想明白,大影是怎樣輕易就攻破了我媽的心理防線,把我媽的秘密給套了出來。要知道,那個可怕的秘密,我媽可是瞞了我們整整五個多月啊!按我的想法,既然我媽存心要瞞著我們,就由她永遠瞞下去好了。父母的事情,我這個兒子向來都是插不上手的。

        很多時候,不知道父母被傳銷人員給洗腦,或者跟隨保健品銷售員去旅游,甚至被高利貸債務纏身,對大家反倒是好事。至少,我與大影如果不知曉情況,除了與父母相安無事之外,更為重要的,也就影響不到我們夫妻的正常關系了。

        之所以這么說,倒不是為了替作為兒子的自己開脫應負的責任與該盡的義務,而是因為,我媽是個心思比太平洋還寬廣的人,而我父親,卻極為有主見。在我們這個家庭里,凡是與父母財務相關的事情,絕對不容許兒子多嘴,更別提兒媳了。

        這么說吧,我父親是個主權意識相當強烈的人,因此,哪怕債主天天找上門來,哪怕他們唯一的住房很快就要成為別人的財產(chǎn),更哪怕老夫婦擔驚受怕,晝夜不安,我父親也絕對不會通知我這個兒子回家?guī)退幚砺闊?。說句心里話,年過七旬的父親還能有這樣處理麻煩的自信與魄力,我還是非常敬佩他老人家的。

        我打小就敬佩有著大學學歷的父親,這樣的崇敬之情,一直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我四十六歲時。當然,這感情還會在我的有生之年一直延續(xù)下去。就學歷而言,我這個雖然讀完三年初中,卻始終沒把畢業(yè)證混到手的兒子,也只有在我媽面前尚能保有一點尊嚴了。畢竟,我媽小學都沒讀完。我與我媽交談沒有多大困難,也不會產(chǎn)生心理壓力,而在我父親面前,說話就得小心翼翼了。我猜這是因為上學時,被我父親暴打出來的心理陰影。

        在我與大影參與應對父母惹出來的他們這輩子最大的麻煩之后,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父親開始有耐性傾聽我講話,對大影,也客氣了許多。

        然而父親的轉變并沒有令我感到欣喜,相反,看到他對我露出刻意陪笑的表情,露出他那看上去已經(jīng)出現(xiàn)松動跡象、不如過去般整齊的門牙時,我的內(nèi)心便會涌現(xiàn)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我難過的想,父親終究還是老去了,不再是過去那種雷厲風行處事的強硬樣子了。

        雖然到目前我也把自己的兒子撫養(yǎng)到了二十一歲,擁有父親與兒子的雙重身份,但我始終不是能夠理解,父母與子女這種與生俱來就不可割舍的關系,到底應該怎么相處才算科學合理?我甚至覺得,以我的平庸資質(zhì),不應該生為、也不配生為我父親的兒子。

        我從小就沒有為我父親掙回過半點面子,從讀書時經(jīng)常被老師傳喚家長,到工作時依靠父親的關系進工廠,再到結婚時住進父母出了一半資金的二手房內(nèi),我這個兒子,確實配不上我父親那個工程師的身份。

        我在父母退休前工作的軸承廠一干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都待在相同的崗位上車零件,然而直到現(xiàn)在,只要稍微復雜一點的圖紙,我便難于看懂。我記得剛上小學時,看到父親沒有收起來的圖紙,一時興起,便拿起鉛筆在上面畫了起來。之所以對那次事件記憶深刻,大概因為,那是我父親揍我最狠的一次吧。我媽在我父親睡下之后,邊數(shù)落我,邊給我熱了飯菜,我含著眼淚吞咽。現(xiàn)在回想,依然能感覺到胃的抽搐,以及小腿與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感。我父親并不知道,自打那次后,我看到圖紙就會不由自主產(chǎn)生恐懼心理。此后,每當做零件時看不懂圖紙,被該死的車間主任告到我父親那里時,父親都會恨恨地罵道,不成器的東西,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萬幸的是,我丟盡父親的顏面,我兒子幫我贏了回來。曉峰那小子與我相比,仿佛擁有特殊天賦似的,極其會讀書,我父親因此特別喜歡他這個唯一的孫子。曉峰剛學會說話,我父親便不厭其煩的教他背誦古詩詞,以及枯燥的圓周率。曉峰上學后,我父親更是變本加厲,讓他提前背記那些他根本就無法理解的代數(shù)公式、三角函數(shù)。

        我沒有嫉妒父親對曉峰的寵愛,每當看到父親笑瞇瞇坐在一旁,欣賞曉峰在他的圖紙上胡亂涂鴉時,我內(nèi)心涌現(xiàn)的,是陣陣的悲哀。然而曉峰并未因為年紀的增長而表現(xiàn)出對我父親的反抗。曉峰對他爺爺那套枯燥變態(tài)的教育方式,居然領會得津津有味。我父親那套教育方式,用在我身上時敗得一塌糊涂,卻在他孫子身上取得了巨大成功。曉峰收到中山醫(y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后,我父親逢人便自豪的相告,他孫子考取了名牌大學,讀的是臨床醫(yī)學。是啊,做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那是多么體面的職業(yè)與崇高的事業(yè),我父親欣慰,我也松了一口氣,仿佛我欠我父親的債務,由我兒子替我償還了,并且是以極其高額的利息給予償還的。

        現(xiàn)在,父親竟然老了,竟然就需要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出面替他處理麻煩了。我對父親沒有半點怨言,而是悲哀地想,多希望父親依然是那個抬起手來,便可重重打在我屁股上的火氣沖天的壯年男人啊!

        我沒有留意到,父母的頭發(fā),不知從何時起,竟然全都白了。

        4

        知曉父母闖下彌天大禍一事,得從昨天、也就是該死的七月二日說起。昨天下午,平時不怎么去父母家吃飯的我與大影,居然在我媽的電話召喚下,鬼使神差的去了。相比起我父親的父權主義,我媽是個沒有主見、容易相處的人。我媽耐性好,笑臉也好,更為重要的,是能做一手好菜??上遗c大影沒有多少口福,我父親只習慣打電話叫曉峰去家里吃飯。最令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是有時父親打電話給我,只是為了讓我轉達他對曉峰的召喚。對此,大影頗為不滿,我明白她的心思,她并非因為受到我父母的冷落而感到不高興。大影擔憂的是自己的兒子。

        自曉峰上幼兒園需要我母親接送后,大影便產(chǎn)生了心理陰影,唯恐曉峰被我父母搶走。大影對我父親有個心結,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法替她解開。多年前,我結婚不久,因為我父親的一句話,我的婚姻差點破裂。事情的起因是我父親一位同事的兒子結婚,父親喝完喜酒回來便悶悶不樂,無視大影的存在而對我直言不諱。父親板著臉說,你看看人家小勇多有眼光,找了個當中學老師的媳婦。當時大影一言不發(fā)離開了我父母家。我想出門追隨,最終卻忍住了腳步。我明白父親的話還沒說完,我就這么一走了之,下次見面,不知他還會說出多少令我難堪,令大影惱怒的話語來。我理解父親的心情,卻反對他的說話方式。父親的心理確實不平衡,在同事之間也感到?jīng)]有面子,因為,那個小勇雖然與我一樣,沒出息的待在父母原來的工廠做零件,但是,憑什么人家就能找個從事好職業(yè)的媳婦,而我就只能找個沒有正式工作的妻子?

        事實上,我不大愿意去我父母家吃飯,倒也并非完全因為對父親的懼怕。我父親雖然嚴肅古板,看我極不順眼,但是漸漸他的注意力便從我身上轉移到了我兒子身上,即便曉峰進入青春期后,偶有不分緣由頂撞爺爺奶奶的情形,我父親也不會動他半個手指。而如果曉峰不在場,我父親便一言不發(fā)吃完飯,然后回到臥室,門一關,不理會外面的情形。那么一來倒好,我與大影,與我媽,便可暢所欲言了。

        我不經(jīng)常去父母家,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我不愿意見到我阿姨。我媽是個管不住自己嘴的老太太,只要我阿姨帶著朋友去品嘗她的廚藝,過后她都會在我與大影面前說出來,甚至包括吃的是些什么菜,去了幾個人。我也在我父母家多次遇見過我阿姨和她的朋友們。我心疼我媽,這么大年紀了,還得經(jīng)常伺候她那個以招搖撞騙出名的親妹妹。因此,我不去父母家,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的自我欺騙行為。

        我了解我阿姨的生財之道,卻從不擔心我媽的行為,因為我媽并不具備行騙的智力水平。但是我也沒有想過要提醒我媽防備她那個親妹妹。以我在我父母家的地位,自是沒有阻止我媽與她妹妹親密往來的話語權。

        七月二日對我來說,注定是個不祥的日子。吃過下午飯后,我媽非要纏著我與大影陪她散步。按事后諸葛亮的理論來說,我極其后悔那個散步行為。要是早知道大影會無意中戳破我媽的心事,也許我現(xiàn)在正安心坐在麻將館里呢。然而現(xiàn)在,我卻只能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一樣喋喋不休、懊惱不已。

        如果之前沒有接到我媽的電話,如果她沒有說過要炒野生菌,如果我不貪圖那個口福,如果大影沒有陪我一起送水果去我父母家,如果吃完飯沒有三人一起散步,大影就沒有機會與我媽交談。如果沒有發(fā)生交談,我也就不會知道那件該死的、糟糕透頂?shù)氖虑?。如果不知道那件糟心的事情,大影也就不會在雨中流淚,我也就不會被她弄得心煩意亂了。

        大影平時并不是個話多的人,與我在一起,除了吵架之外,她甚至是個過于沉默寡言的女人。當然,我自己不喜歡交談也是我們在一起時,日子過得異常安靜的原因之一。

        原本我并不愿在飯后出門散步,我有個習慣,吃完下午飯就往沙發(fā)上一躺。這個習慣遺傳于我父親,所以我媽約不到自己的老伴陪她一起散步,只有纏著我與大影。我媽時常罵我沒有繼承到我父親的半點優(yōu)點,缺點卻一樣都沒有落下。

        吃飽喝足之后,美美睡上一小覺,待時間一到,便起身直奔麻將館。那樣的生活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愜意無比的神仙日子。

        因為接連二十多天的雨水天氣,我媽似乎憋壞了,因此天空稍微放晴,她便迫不及待要把我從沙發(fā)上揪起來。迷糊中,我聽到我媽對大影說,你看看周偉,才躺下三分鐘就鼾聲如雷,昨晚又打麻將到三更半夜了吧?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大影沒有吱聲,不用睜眼看我也知道,她正在低頭玩弄手機,我媽的話,也許她根本就沒有聽進去。沒有聽進去也好,我已經(jīng)習慣與大影的沉默相處,我只是在心里問自己,這到底還是不是親媽?向來只有聽說兒媳向公婆抱怨丈夫的,哪有當媽的在兒媳面前損毀自己的親生兒子呢?

        說來奇怪,大影與我在一起時,常常無話可說,無事可做,但與我媽在一起,她的話便會相對多一些。我想這也是好事,女人之間嘛,總會找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比如美容,瘦身,菜價,張長李短之類。再不濟,一起罵罵我,或者說說對曉峰的牽掛,也夠她們說上好一陣子了。于是,只要是三人行走,我往往走在大影與我媽身后,讓她倆并肩,方便交談。我放心大影的細心,如果行道樹上有水,她會把我媽讓向落不到水滴的一側?;蛘?,她會及時提醒我媽,當心地上的積水與狗屎。

        大影突兀的問我媽一個問題時,我媽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我,我注意到了她表情的顯著變化。大影的問題其實很正常,因為聽說我媽認識的一個女人,向親戚朋友集資,用于進行回報高額的借貸投資,不料半年之后,資金鏈斷裂,于是那女人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似的無影無蹤了。大影的意思是,我父母有沒有因為貪圖高額利息,把錢借給那個女人。

        我覺得大影的擔憂毫無道理,我了解父母的經(jīng)濟狀況。我父親雖然擔了個工程師的頭銜,畢竟也只是一名企業(yè)退休工人,收入夠吃喝等日常開支也就不錯了,雖然可能會有那么一點點積蓄,但也不足于拿去投資。其實,看看父母家里那些東一堆,西一盒的保健品,也可以推理出來,他們的錢都花在哪方面了。再者,那個失蹤的女人是我阿姨的朋友,我媽與那女人并不是很熟悉。

        然而我媽看我的眼神十分不正常,令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難不成這老太太還真有錢借給那個女人了?

        大影看看我媽,又看看我,然后似笑非笑的問我媽,您真把錢拿給那個騙子了?

        大影的話與我媽的表情,令寒意在我全身游走,我琢磨著,我媽內(nèi)心定然有話要說,只是她尚在猶豫。我抬頭望了望厚重的雨云,突然希望大雨立即落下來,這樣我就不用聽到我不想聽的話語,也不用面對我媽這突然就發(fā)紅的眼圈了。然而那該死的雨,它就是不愿在關鍵時刻落下來拯救我。

        短暫的沉默令我極其不舒服,我咳了一聲,掏出一支香煙點上,隨后動了動腳,用自己聽著別扭的聲音說,回家吧,要下雨了。

        大影與我媽都沒有配合我的提議,我尷尬的笑笑,解圍道,沒有就沒有唄,我知道你們沒錢,不可能被騙。大影這也是關心你們,您可千萬別多心,她沒有打探你們家底的意思。

        誰知我媽突然開口說道,我們雖然沒有錢借給別人,但是,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們。我們借出去了別的東西。

        盡管我媽帶著哭腔,但我心里還是一松,沒被騙錢就沒事了。這時候,大影又問了一句該死的話,那么你們是把什么重要的東西借出去了?

        我暗恨大影話太多,但我沒有膽量指責她,在我媽面前,我可不想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我媽悲戚的目光再次投向我,嚇我一大跳,不祥感快速涌上腦海。不行,我得阻止這場談話的繼續(xù)。我一把摟過我媽,推搡著她向家的方向行走。此時,我也顧及不了大影的情緒了。

        有個聲音在內(nèi)心提醒我,必須在災難降臨之前,態(tài)度堅決地把它推回到原處。

        5

        七月二日下午某個時段,我仿佛置身夢境,茫然的任由我媽掙脫我的控制,最后,又被她殘忍的拉回現(xiàn)實中。

        我媽局促不安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與恐懼。毫無疑問,這老太太中了大影的奸計。

        接下來,我媽說出了我這輩子最不愿意聽到的話語,自從春節(jié)過后,她就一直吃睡不安。因為聽信我阿姨的話,她與我父親被騙了。

        看著我媽老淚縱橫,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我了解這老太太的脾性,若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我定了定神,再次摟過我媽的肩膀,勉強笑道,沒事沒事,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是您被騙,又不是您騙人,您用不著害怕。

        這時候,我對大影的冷靜既佩服又惱怒,大影居然面帶調(diào)侃的神情說道,讓我來猜猜,你們還會有什么東西可以讓人騙呢?難不成是房子?

        我顧不得后果,狠狠瞪了大影一眼,你胡說八道什么?

        大影沒有向平時那樣與我針鋒相對,也沒有向我翻白眼,而是目不轉睛看著我媽。大影的表情讓我覺得,她似乎聽到了什么風吹草動,但是我不敢發(fā)問。

        我媽哽咽著點了點頭。我腦袋里“嗡”的一聲,頓時猶如腦干被抽空似的,什么想法也沒有了,半晌,在我媽的哭泣聲中,方才回過神來。我抬頭仰望天空,試圖從密布的烏云中,搜尋到先前出現(xiàn)過的那片令人賞心悅目的蔚藍色,但我失望了。我用力吸氣,感到胸腔沉重不堪,仿佛灌滿了冰冷的雨水。

        在大影的誘導下,我媽說出了實情。我不得不心疼這老太太,憋了五個多月的痛心事不敢告訴我們,真是難為她了。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媽比以前略微瘦了一點點。我暗罵自己沒良心。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沒留意到我媽的痛苦,以我媽向來心寬體胖的形象,倘若稍微瘦了一點點,不刻意說明,旁人還真是看不出來。

        我安慰我媽不要著急,居然想說,那就慢慢地、詳細地告訴大影吧。

        說實話,我并不愿聽我媽繼續(xù)說下去,但是我無法走開。我媽突然呵呵怪笑了兩聲,令我心驚肉跳,我心說這老太太莫非壓力太大,精神出狀況了?

        我腦海里霎時涌現(xiàn)出一個可怕的場景: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太太,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喃喃自語,嚇得小孩子驚叫著躲藏到大人身后。我有個極為恐懼的兒時記憶,在我還未上學時,院子里就住過這么一位可憐的老太太。我真的害怕我媽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我媽舉起手背抹了抹眼睛后,居然語氣缺憾的告訴我,她雖然長期吃睡不安,卻只瘦了兩公斤。我仔細端詳我媽,這老太太除了因為睡眠不足引起的黑眼圈,其他倒是沒有多大變化,依然白白胖胖,皮膚比大影的似乎還要有光澤。

        大影注視我媽,靜待下文。都怪你阿姨。我媽低聲說,仿佛擔心她妹妹會聽到似的。

        我媽追隨她那個親妹妹多年,買該死的傳銷產(chǎn)品與保健品,都是她妹妹帶上路的。畢竟,我阿姨幾十年前便已入行傳銷業(yè),我媽不沾染,是絕對不可能的。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媽只會買,不會推銷。這樣也好,我在親戚朋友面前,也就不用擔心因為自己的父母做了虧心事而抬不起頭來。我媽時常嘮叨,她妹妹對她健康的關心,遠遠勝過我這個兒子。我媽這話令我無言反駁,因為諸如去那些聽起來莫名其妙的會所養(yǎng)身、減肥,都是她妹妹單方面辦好卡,然后找她收錢。我家老太太對她那個親妹妹的話,向來言聽計從。

        每當聽到我阿姨又在我父母家出現(xiàn)的消息時,我都會下意識觀察大影的表情。當然,大影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我非常明白她對此人的看法。在這一點上,我與大影難得的見解一致。我沒有辦法改變那種令人反感的狀態(tài),我想我是個有禮貌、尊敬長輩、孝順父母的人,因此,即便不待見我那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如在舞臺上夸張表演的阿姨,我的做法也只是選擇盡量避開。

        據(jù)我媽所述,自春節(jié)前某一天,我阿姨帶著兩個陌生中年男人去到我父母家之后,我父母平靜的生活便徹底被顛覆了。

        我阿姨每每去我父母家吃飯,帶上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那個“好習慣”我們家所有親戚都知道,也就不足為怪了。然而那次的情形與往日有異,那兩個男人去我父母家,可不是為了品嘗我媽的廚藝,而是去觀看我父母的住房及房產(chǎn)證。

        為了方便區(qū)分,我把那兩個男人分別用騙子張與債主李命名。我不想寫下他們的真實姓名,即便他們有名字有身份證。我也不想胡亂編個什么化名來稱謂他們,因為他們中的一個雖然擔著企業(yè)家的名號,實則是個騙子;而另一個,后來我才了解到,是個在我阿姨發(fā)財致富的資本市場圈子內(nèi),有著一些實力與知名度的放貸者。

        騙子張與債主李都是我阿姨的朋友,其中騙子張與我阿姨的關系非同一般,據(jù)說兩人合作投資將近二十年。

        有時候我想,很多人在這世上,其實并不應該擁有姓名,也不需要姓名,更不配擁有姓名。當我把這個充滿惡意的想法告訴大影時,大影贊同的點點頭,是的,不是所有人都配擁有名字。

        我媽的眼淚流出來就止不住,令我內(nèi)心百感交集。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見過我媽流淚了。自我認識我媽起,她就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我只有在我外公及外婆的葬禮上,看到過我媽哭得傷心欲絕。其他時刻,對于我媽是否流過淚,我沒有多少印象,包括我被我父親揍得死去活來時,也沒看到我媽流淚。

        我對我媽的復雜感情自是難于言說,在親戚中,我媽原本也是擁有好名聲的,但是因為她與我阿姨過于親密的緣故,從而導致了親戚們對她的疏遠。親戚們對我阿姨避而遠之,并不僅僅因為她上門推銷傳銷產(chǎn)品時令人厭惡的行徑,大家對我阿姨的綜合評價,基本眾口一詞的差評。因此,當后來親戚朋友知曉我父母的遭遇后,同情的占少數(shù),多數(shù)人則持幸災樂禍的旁觀態(tài)度。

        如果我有寫電視劇本的能力,我真想把我父母被騙的事件寫成劇本。事實上,我媽所披露的情節(jié),比電視劇狗血多了,也遠比電視劇更為令人想要捧腹大笑,但是我在整個傾聽過程中,并沒產(chǎn)生想笑的念頭。說到底,我畢竟不是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我媽說,我阿姨告訴她,騙子張是個身價不菲的企業(yè)家,值得信任,現(xiàn)在資金周轉有點困難,讓我父母幫忙為他做擔保人,用房子做為抵押物,向債主李借款三十萬。當時我阿姨向我父母保證,騙子張十天內(nèi)就會把錢還給債主李,到時就把我父母的房產(chǎn)證給贖回來。

        我張大嘴巴盯著我媽一張一合的嘴唇,卻不知道該以什么話語回應她。真希望那該死的雨水快點落下來,最好全都落到我嘴里來。

        大影打斷我媽的述說,語氣有些粗暴的問道,借三十萬十天就還,這話您也敢相信?

        我媽抽泣著替自己申辯,當時她還是表示猶豫,想要打個電話征求兒子的意見,我阿姨果斷阻止了她。

        當我父母在擔保書上簽字畫押,然后毫無疑慮的把房產(chǎn)證交給債主李時,他們對面前的人及事件,只是依靠內(nèi)心本能產(chǎn)生的善意來認可。我父母或許在余生都不會領悟到,正是他們的善意,滋養(yǎng)了那三個各懷鬼胎之人的惡念。

        大影詢問我媽,有沒有親眼見到借貸雙方交付錢款的過程。我媽搖頭。當時我阿姨說了,那事與我父母無關。

        我用力拍打了幾下胸口,我的胸腔悶到極點,但我必須堅持呼吸,我得思考。隨后,我強忍情緒,耐著性子問我媽,那張擔保協(xié)議上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我媽再次搖頭。擔保協(xié)議是債主李所寫,她已記不清內(nèi)容。

        我握緊拳頭,再次舉到自己的胸口猛烈敲打,我媽關切的問我怎么了,我告訴她,我最近有點過敏,心里難受。我的話音剛落,我媽立即向我推薦了一種保健品,我在父母家里見到過那種包治百病的粉狀東西。我媽以深信不疑的口吻告訴我,那東西的功效好的不得了,既可以增強免疫力,改善過敏體質(zhì),還能防癌治癌。我媽還說,雖然她與我父親都還沒有感受到那粉末的神奇功效,但是我阿姨向她保證過。

        我嘆了口氣,不用問,也知道那該死的粉末是怎么進入我父母家里的。

        6

        我們站在報社門前的屋檐下說話。在不寬的道路對面,一幢高樓前有塊不大的空地,一群老太太老頭子頂著烏云在跳舞,舞曲的音量符合老年人失聰耳朵的需求。我望著那些手舞足蹈的身影,使勁撓耳朵。我似乎被音樂所綁架,居然不由自主跟隨節(jié)奏晃動身體。我媽還在絮絮叨叨說著話,灌進我耳內(nèi)的卻只有廣場舞音樂的歡快節(jié)奏。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跑到路對面,把那音樂的音量開到極限的沖動。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逃避大影與我媽的對話了。

        我突然感到手臂一痛,大影對我的神游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了憤怒。我撫摸疼痛的手臂,尚未完全回過神來,大影又狠狠在我手臂上掐了兩下。

        這時候我就聽到大影問我媽,你們就這樣毫無疑問的把房產(chǎn)證借了出去?

        我媽點點頭。大影仰頭,對著烏云壓頂?shù)奶炜丈钌钗鼩?,又深深呼氣?/p>

        大影的表現(xiàn)令我生氣,看著老太太哭紅了眼,她居然還要不依不饒,刨根問底,刺激這可憐的老太太。雖然我內(nèi)心也埋怨父母做事糊涂,我甚至覺得,之所以這么長時間才告訴我們這件事,我是不是應該抽點時間,認真驗證一下自己的身世?懷疑自己的身世,我又條件反射般想起了我父親狠揍我時,我媽冷眼旁觀的情形。

        我到底是不是您親生的?我突然迸出這句話。我媽愣了一下,大影也愣住了。

        你這混賬東西啊,這種沒良心的話也說得出口。

        我媽哭著在我胸口上狠狠捶打,聲嘶力竭。我終于徹底回過神來,心說這老太太打起人來,其實與我父親不分伯仲。

        我媽甩動打痛的手腕之后,舉起袖子在眼睛與鼻子上胡亂抹了幾下,大影見狀,從包里翻出一張紙巾遞給我媽。我暗道,這娘們真是小氣,直到現(xiàn)在才想起遞紙給我媽??催@情形,一張紙巾對于我媽,顯然遠遠不夠。

        我媽抽抽噎噎,繼續(xù)往下講述她的委屈,十天期限一到,她找我阿姨索要房產(chǎn)證,我阿姨告訴她,騙子張暫時還沒把錢還給債主李,讓我媽再等等。我前面說了,我媽對她的親妹妹言聽計從,因此,雖然心里不太踏實,但不會就此懷疑她妹妹欺騙她。

        我之所以屢次使用“騙”這個極其刺眼的字眼,是因為當事情的發(fā)展越來越失控時,我才從債主李口中、以及我阿姨氣急敗壞撇清關系的話語中得知,騙子張那個該死的狗屁企業(yè)家早在去年便已負債累累,夫婦倆帶著一個上小學的孩子東躲西藏。這些可怕的情況,我阿姨最為清楚不過,她之所以賣力幫騙子張四處牽線借貸,原因主要在于,騙子張也欠有她的債務。而我那可憐的父母,對這些內(nèi)幕竟然一無所知,僅僅聽信我阿姨的一面之詞,便把自己的房產(chǎn)證雙手奉送給了陌生人。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我阿姨始終沒有把我父母的房產(chǎn)證送回來。我媽說,她即便再怎么反應遲鈍,也明白自己被騙了。

        我暗自為我媽這句代表醒悟的話點了個贊。以我媽的文化水平,能脫口說出“反應遲鈍”這個成語,真是令我感到欣喜。但轉念一想,我媽之所以說話越來越能出口成章,得益于唱戲背臺詞。而我媽的唱戲生活,卻又與我那個戲子身份的阿姨脫不了關系。想到我媽唱戲時與我阿姨親密無間的情形,我的心便如這雨季的天空一樣,被厚重的烏云壓得難于喘息。

        對于我媽越來越頻繁的催促,我阿姨始終承諾不會出什么事,她用她的人格擔保,房產(chǎn)證一定能收回來。

        還好只是借走了房產(chǎn)證,而非慫恿我媽跳樓。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會產(chǎn)生這個罪惡的念頭。我假裝臉上有蚊子,給了自己一記不輕的耳光,卻無法阻止這個惡念的滋生。以我對我媽、以及對我阿姨的了解,假若我阿姨告訴我媽,從樓上跳下去是件莫大的好事,可以羽化成仙,我媽絕對會照做不誤。

        我媽說到最后,最令我感到啞口無言的,是那個騙子企業(yè)家跑路之前,居然還找我媽借五千塊錢。當我阿姨打電話讓我媽拿錢給騙子張時,我媽居然再次無條件的接受了她親妹妹的指令。

        騙子那是想最后撈一票,但凡有點智商的人,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影的語氣冷得可以結冰,還好我媽聽不出來。

        因為騙子張沒有準時到我父母家取錢,我媽便出了門。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妒意,夾雜著無比的憤怒,若是我開口向我媽借五千塊錢,她未必會這么爽快就答應。我還記得前些年的一件事,當時大影看上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可是我們沒有任何積蓄,于是我找我媽,問她能否借我們一點錢先把首付給付了。我媽斬釘截鐵的回絕了我。我轉念一想,便問她能否用房子幫我們抵押貸款,等新房子到手,我們很快就會出手,借款周期不會太長。當時我媽就警告我,趁早打消那該死的念頭,她與我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唯一的房產(chǎn)抵押出去。我媽還威脅我說,如果我再糾纏不休,她就要告訴我父親,讓我父親來收拾我。后來,因為房子沒有買成,大影三個月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再后來,一個與大影一起看房的女人,轉手倒賣房子,賺到了錢。

        幸好五千塊沒有被騙走,那可是將近我半年的工資了。我強忍住情緒,淡淡說道。

        大影冷哼一聲,又不是你周偉的錢,何必你瞎操心。

        我沒有接大影的話,她也可能想起我媽不愿借錢給我們一事了。如果按大影的理論,我父母愿意怎么處理房產(chǎn)都是他們的事,被騙,或者白送給別人,不但與我無關,與大影她更無關系。不過,與我們兒子的關系可就大了,我父親早就表示過,他百年之后,名下即便有一毛錢,也是留給他孫子的,與我這個兒子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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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們擔保的是三十萬啊。我媽舉手,鼻涕眼淚一起抹,現(xiàn)在人家要我們還債,這可怎么辦呀?錢又不是我和你爸借的,憑什么要我們還?

        我心說也是,三十萬確實比五千塊多了許多倍,至于是多少倍,目前我沒有計算的心情。我想了想,便問我媽,她有沒有三十萬,有就替人還了唄,誰讓她膽子大,心眼好,隨隨便便就替陌生人擔保呢。我媽再次在我胸膛上狠狠捶打,邊打邊哭罵,我怎么生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哪有那么多錢啊!

        果然是親媽。我心說,如果不是親媽,是不敢這樣打我的。

        騙子張在四個月后失聯(lián)了,這情況是債主李通知我父母的。我父母不知道怎樣才能與騙子張取得聯(lián)系,因此更加依賴我阿姨這個中間聯(lián)絡人。對于我父母的焦慮,我阿姨信誓旦旦,騙子張不過是出門去討債,在外地不方便接電話而已,很快就會回來。一周后,我阿姨遺憾的向我父母表示,她也聯(lián)系不上騙子張夫婦了。我媽說,聽到這個消息時,她頓時嚎啕大哭,而她親妹妹則不耐煩的命令她別自亂陣腳。我阿姨說,騙子張的家在這個城市,他早晚都會回來。

        然而債主李可不像我父母那樣輕信,也不像我阿姨那樣“樂觀”,債主李從不斷打電話催促我父母把騙子張找回來的行為,很快就轉變成隔三岔五到我父母家里喝茶面談。

        你阿姨都找不到的人,我哪能找得到啊,我以前又不認識他。我媽的話語里透著濃濃的委屈感。大影冷哼了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我暗自惱怒,這娘們的心腸,果然是硬的很啊。

        債主有沒帶人到家里?有沒使用暴力威脅你們?有沒說去法院起訴你們?或者說要找你們的兒子算賬?大影問道。我能體會到大影說出這些話時的巨大克制力,但我依然反感她的問話方式。連續(xù)提出多個問題,別說我媽,就算是我,一時也難做到一一回答。

        我提醒我媽想好再回答,我媽卻快速說,債主李對她與我父親非??蜌狻?/p>

        怎么能夠這么沒有追債人員應該具備的職業(yè)操守呢?大影微微搖頭,露出失望神情。當時我不理解大影話語的意思,后來才明白,倘若大影所說那些情形成立,那么對我父母來說,或許不算最壞。

        你那個親妹妹的態(tài)度呢?有沒說過用她自己的房產(chǎn)證把你們的換回來?或者先替她的合伙人把債務償還了?大影又問道。我拉了拉她的手袖,示意她不要對我媽步步緊逼,老太太只怕是吃不消她的這種問話方式。大影用力甩開我的手。我訕笑了兩聲。據(jù)我所知,我阿姨名下確實有四套房產(chǎn)。

        我媽搖搖頭,我阿姨昨天下午帶著朋友到我父母家里吃飯,我媽告訴她,債主李表示,如果我阿姨用她自己的房產(chǎn)證把我父母的換回來,債主李同意這個解決方案。然而我媽那個親妹妹當場便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

        你們有沒有拿過那個騙子的任何好處?大影若有所思問道,哪怕他承諾付給你們一些利息的話,有沒有說過?

        這也是我所擔心的問題,幸好我媽一口否定了。我媽當時只是聽從她親妹妹的指令,幫那個企業(yè)家的忙,沒想過要任何回報。

        大影再次冷笑,我唯恐她笑過之后,又會提出什么令我媽難堪的問題。老太太心臟有點問題,我是知道的,我猜她親妹妹也知道。于是我抬頭望了望天色,有氣無力的說,還是回家說吧,要下雨了。

        7

        有時候我認為,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適合去演戲,假若他們都有機會登上舞臺的話。

        是的,很多人庸碌一生,并不代表他們天生就注定只能過平庸、絲毫沒有半點出彩的日子。他們只是欠缺一個恰到好處的表現(xiàn)機遇罷了。

        我媽的親妹妹無疑是個優(yōu)秀的戲子,當然,演戲原本就是她的職業(yè),她具有平常人并不具備的專業(yè)技能,因此,把我父母坑害得如此慘烈,她居然還能帶著朋友到我父母家白吃白喝,談笑風生,親姐姐的淚眼,在她眼里,仿佛只是戲臺上的即興表演罷了。

        我父母又何嘗不是好演員呢?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三十萬可算是一筆天大的巨款,以我目前的收入狀況來看,這么一筆巨款,除非買彩票中大獎,否則這輩子都將無法企及。然而,令我驚異的是,發(fā)生了這么可怕的事情,我父母竟然能夠瞞我這么長時間,而我也沒有從他們的情緒中發(fā)現(xiàn)任何與往日有異的蛛絲馬跡。這說明什么呢?要么說明我對父母的關注實在太少,完全不了解父母的習性,要么就是我父母的演技實在過硬。

        我記起一次我媽抱怨我不關心她時說,賣保健品的年輕人請她與我父親去體驗產(chǎn)品,親自替他倆洗腳,親熱地稱呼他與我父親為“爸爸,媽媽”。

        當我被父母擔保這件棘手的事情折磨得焦頭爛額時,按捺不住情緒,便不顧語氣會造成什么后果而責備我媽,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為什么要把我當成外人?為什么對她妹妹要那么無條件的奉獻?對于我的嚴厲責備,我媽以淚眼回應,令我的心不得不軟下來。在后來大影與債主李的電話交談中,債主李表示,騙子張跑路之前,其實還有一點財產(chǎn)可用于抵押債務。騙子張雖說早已東躲西藏逃避各路討債人馬,但畢竟持著個企業(yè)家的頭銜,而且他老婆還是市里某個有著舉足輕重的協(xié)會委員,因此,他多少還留有一手用于充門面行騙的資本。

        債主李表示,當時如果用騙子張的汽車或者承包的某塊土地抵押,他便愿意把我父母的房產(chǎn)證歸還。得知債主李的這一番言論后,我被他的寬容與仁慈而感動,他這可是處處在為我父母著想,似乎只需要騙子張象征性地付出一點資產(chǎn),他便會解除兩位可憐老人的痛苦。

        大影詢問債主李為什么沒有這樣做呢?債主李表示,我父母對他的建議并沒有做出響應,我父母所聽從的,只是我阿姨的指令。我阿姨對債主李的提議堅決反對,我阿姨表示,張老板只是資金周轉暫時出了點困難,說白了,就是三角債之類的困擾,他正在四處追討別人對他的欠款,我父母擔保那區(qū)區(qū)三十萬,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不明白我媽是否能夠理解什么叫做三角債,也不明白我父親那個擁有大學學歷的工程師,為什么會輕易就相信了我阿姨那套破綻百出的說辭。我懷疑我媽對我所形容的她倍受折磨的程度,大概只是為了在我面前掩飾、推卸自己的責任,從而夸大其辭,令我不忍出言責備她。

        債主李向大影坦誠相告,他并不擔心騙子張的償還能力,以及對方失蹤與否,債務有擔保人和抵押物,他只需找擔保人承擔責任就行了。大影對債主李的言論表示理解與接受。從邏輯與道理上來說,債主李的言論并沒什么可指責之處,然而大影的態(tài)度還是令我不滿,我讓她與債主交涉,是因為她的工作就是與人打交道,與人交流溝通有經(jīng)驗,而我?guī)资甓寂c冰冷的鐵塊打交道,欠缺人際交往的經(jīng)驗。況且,我需要親人無條件的站在我這邊,而不是講那些對解決問題毫無用處的后話。我需要的是大影的立場,并不是讓她與債主交朋友。

        大影也是個好演員,在我父母面前的表現(xiàn)是一套,當整個事件完全浮出水面后,她除了安慰我父母,并沒有說出關于抱怨與責備老人的重話,仿佛是個多么知書達理、孝順有加的好兒媳一樣。然而一旦背過我父母,她的表現(xiàn)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而我自己呢?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那么一點點當演員的天賦?我看不見自己,因此得由別人來評論了。

        我媽憂心忡忡地問我,如果不幫騙子張償還債務,會不會真的流落街頭?我給出的答案是肯定。當時我從我媽眼里除了看到淚水,還讀出了她內(nèi)心的極度恐懼。我的心一軟,便寬慰她不用擔心,大不了搬到我家里去住,曉峰那孩子大學畢業(yè)后,極有可能要留在大城市。我媽嗚咽著表示,她只愿住在自己的家里,我們的房子還沒有她的大呢。

        我避過我媽的淚眼,可是一轉頭,腦海里卻涌現(xiàn)出了大影的淚眼。

        對于和我媽交流,我真是感到心煩意亂,都什么時候了,能有個安身養(yǎng)老的地方就行了,還計較房子的大小干嘛呢。事到如今,難道她還有挑挑揀揀的權力么?

        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們流落街頭。我對我媽發(fā)誓。我媽表示除非死了,否則她就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哪里也不去,租房子更是萬萬不同意。

        我從未有過讓父母租房居住的念頭,畢竟他們年紀大了,不適合那種聽上去就屬于顛沛流離的居住方式。我媽說,我阿姨告訴過她,如果我父母想要租房,我阿姨會幫忙。我媽還說,我阿姨有關系,可以租到公租房。

        我嘆了口氣,問我媽,我阿姨有沒有說過,此后,在我父母的有生之年,他們的租房費用,全部由我阿姨承擔?我媽搖搖頭,眼淚又從她那浮腫的眼里流出。我媽的眼睛本來就不大,這些時日哭得太久,因此眼淚更加顯得像是兩股細流從兩條細縫里擠出來的滑稽樣子。

        實在不行,就把我們的房子賣了,保住你們的吧。我嘆道。我媽盯著我的臉不放心的看了幾秒,隨后,她長長松了一口氣。接著我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賣我的房子,大影會不會有意見?我告訴我媽,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大影是否同意我都無所謂了,我那房子,非賣不可。

        父母遭了難,難道兒子不應該承擔責任嗎?別說房子,就算用生命幫他們解決困難,我也在所不惜啊。我告訴我媽,大影也該盡一下身為兒媳的義務了。

        我與我媽的這番交談是在七月三日之后,背著大影悄悄進行的。我非常明白這次交談內(nèi)容對大影意味著什么,但是事到如今,除了賣房的念頭,我別無所能,總不能對父母撒手不管吧?我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又不是我媽的親妹妹,我能見死不救嗎?我媽都已經(jīng)表示,除非是死,否則她絕對不會搬出自己的房子,我還能想到其他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我沒有告訴我媽大影住酒店的事,若是我媽知道了,定然要指責大影關鍵時期還亂花錢,不會過日子。

        盡管我在大影面前承諾,不再考慮賣掉我們的房子,但我也明白,大影絕對不會相信我真會放棄那個該死的打算。我不知道大影把我們的房產(chǎn)證藏在哪里,但只要我不妥協(xié),她也無法阻止我。然而那就意味著,我必須面對與大影關系的破裂,或許,婚姻就此走到盡頭也未可知。

        我媽始終比我聰明,考慮到賣我房子的復雜性,她又擔憂起來,一則我與大影的房子不可能賣到三十萬,那么我們還得從其它渠道想辦法籌錢;二則,倘若真的婚姻不保,我也只能到手一半的售房款。

        我媽的擔憂令我頭痛無比,思來想去,還是得盡量說服大影同意賣房,幫我父母渡過難關。但是怎樣做才能既保住父母的房子,又不影響我與大影的婚姻關系呢?我提出這個問題向工友求助,有的工友說,應該讓我父母自己承擔責任;也有工友認為,如果大影因此而放棄我們的婚姻,說明她只看重自身利益,根本就不體諒我的苦衷。持后面一種觀點的工友還給我分析,我父母的房子,最終也是要留給我們夫妻的,我們只不過是提前付出一部分房款而已。再說了,付了錢,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搬去與父母同住了。但是我十分清楚,大影根本就不愿意與我父母同住。大影與我媽一樣固執(zhí),只愿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如果讓我與你父母同住,我敢保證,我三天都住不下去。以前大影就這樣對我表示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就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的窩囊命。

        想開點吧,也別責怪你父母了,他們?nèi)羰羌眽牧松眢w,對你也不是好事啊。一名工友安慰我說,據(jù)說每個人一生中至少要受三次騙,其中一次還可能危及到生命,你父母注定要有這一劫的。

        工友說的道理我又何嘗不懂呢,只是我真不明白這該死的災禍,為什么偏偏要降臨到我頭上。

        后來我們把房產(chǎn)證贖回來,大影說,但愿你父母能夠長點記性。我向大影保證,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情了。大影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父母被騙是必然的,因為你媽有個“好妹妹”。大影加重那三個字的語氣,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那就是前提條件。

        當時我與大影站在銀行門口,看著我父母如釋重負的背影,看著債主李氏父子像老鼠鉆洞似的一頭鉆進他們的豪車里。

        8

        我想繼續(xù)說說七月二日那晚的情形,因為那是個對我來說,比沒有領到初中畢業(yè)證還要黑暗的日子。

        那晚,我與大影把我媽送到家里,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與我父親交流。我做好各種后果假設,要么我與大影被我父親轟出家門,要么我媽因為出賣了她與我父親之間的秘密,從而與我們一起被我父親轟出家門。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了妥協(xié)態(tài)度,愿意讓我分擔他的憂患。我當時的心情是惶恐的,要知道,這可是我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

        我們回到我父母家時,我父親還在睡覺,我媽走進臥室,我忐忑不安的等待不可意料情況的降臨。即便我媽關上門,還是能聽到里面的爭執(zhí)聲。過了大約十多分鐘,我媽揉著眼睛走出來,緊接著,我父親也走了出來。我父親的臉色不怎么好,我猜那是因為他的情緒還沉浸在對我媽的責怪之中。

        我開門見山請我父親把整個事發(fā)過程詳細告訴我,這時候,我父親依然不解恨地瞪了瞪還在抹眼淚的我媽,隨后,我就聽到了父親輕微的笑聲。那笑聲除了掩飾他在我與大影面前的尷尬情緒,更有一種意味著放下身段般的討好。我在心里哀嘆,我父親這種對他而言顯示虛弱的表現(xiàn),愈發(fā)證明了此事是多么的棘手。如若不是這樣,只怕我父親早就因為我媽的泄密而大發(fā)雷霆了。

        我父親對事件的還原與我媽講述的基本沒有什么差異,但是他強調(diào)了一個細節(jié),就是在簽擔保協(xié)議之前,他抽了一支別人的香煙。我父親懷疑那支煙有問題,影響了他的正常判斷能力。我希望父親能夠回憶起更多細節(jié),比如香煙是誰遞給他的,放貸方還是借貸方,或者是我那個拉皮條的阿姨?然而我父親撓著腦袋想了半天,自嘲般的笑笑,表示記不起來了。我轉而問我媽,在做出決定替陌生人擔保之前,她有沒有吃過別人給的什么食物,諸如飲料,糖果,哪怕一粒瓜子,或者我阿姨帶來的任何可以入口的東西,都要考慮在內(nèi)。我媽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一直沉默的大影突然沒頭沒腦的說,那張擔保協(xié)議上的每一個字,對我們來說都非常重要。

        我點點頭,對大影投去一個贊許的目光。

        事到如今,說起來令人極其悲傷,我父母言行一致地表示,他們都記不清那張擔保協(xié)議的具體內(nèi)容,只是記得我阿姨向他們做過的保證。說起我阿姨,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便問我父母,我阿姨作為中介,肯定要拿好處費,那么她有沒有在擔保協(xié)議上簽過名?諸如見證人之類?我父母再次不約而同地搖頭。我不愿再顧及我媽的情緒,便直言告訴父母,這正是我阿姨的狡詐之處,她早就料到最終的結果,因此不會留下半點有文字方面的證據(jù)。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我媽居然低聲替她妹妹辯解,我阿姨不是擔保人,并不需要簽名。

        得先弄清楚那張擔保協(xié)議的內(nèi)容。大影再次提醒我。我不得不佩服大影的冷靜,她默默傾聽我與父母的對話,原來一直都在作分析。

        我父親咳嗽兩聲,突然低聲下氣的懇求我,不要讓曉峰那孩子知道此事。我點點頭,內(nèi)心涌現(xiàn)出一股奇異的感受,我與父親父子關系這么多年,仿佛是第一次這樣心意相通。我媽又嚶嚶哭了起來,我感到頭痛欲裂,便起身向父母告辭。我寬慰父母,我會幫他們處理這件事,讓他們不要憂慮,這么大年紀了,保重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我準備出門時,身后突然傳來我父親的聲音,實在沒有辦法,就把房子交給人家吧,說到底,是自己做了蠢事。

        我一個趔趄,靠在門框上喘氣。我媽的哭聲大了起來,大影拍著我媽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后,無視我的虛弱狀況,側身便從我身邊走過,獨自下了樓。

        后來我直面我阿姨,災禍因她而起,希望她能承擔一些責任,以履行她當初言之鑿鑿用人格向我父母作保證的承諾。既然我阿姨始終堅持她的做法是基于善意,替她的合伙人牽線借貸,那么她就應該接受債主李的建議,用她的房產(chǎn)證把我父母的換回來。我的話把我阿姨氣得臉色發(fā)紫,她怒目圓睜,指著我的鼻子罵道,她沒有我這個混賬外甥,讓我從她家里滾蛋,如果我不趕快滾蛋,她便要報警。我望著我阿姨臉上那因為氣急敗壞而變形的橫肉,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媽這個親妹妹的長相,與我媽根本就沒有絲毫相似之處。面對我媽悲悲戚戚的訴說,我阿姨家里的中年男人表示,我阿姨沒有簽過任何表示承諾的字據(jù),無需承擔法律責任。我媽泣不成聲的繼續(xù)向那個她親妹妹請到家里撐腰的律師哭泣,自己并不認識騙子張與債主李,若不是我阿姨帶著他們找上門來,自己又怎么會把房產(chǎn)證對陌生人拱手相送呢?我阿姨等不及她的法律顧問開口便大聲斥責我媽,她又沒拿刀架在我媽脖子上逼迫,是我媽心甘情愿借出去的房產(chǎn)證,我媽就該自己承擔后果。

        法律是公正的,你別想欺詐我。我那個沒上過幾年學的阿姨,底氣十足的用公正的法律來還擊我。我媽痛不欲生的大聲哀嚎起來,我阿姨嫌棄的把臉轉向了一邊。律師的面色有些尷尬,卻不影響他完成我阿姨交付的使命。

        直至最后,我與債主李幾次談判,最終達成一個看似公平、雙方都能接受的協(xié)議,我阿姨都沒有出現(xiàn)過。在談判過程中,債主李不失時機的向我點評我阿姨的人品。我搖搖頭,沒有接話的興趣。就在我阿姨口若懸河對我大談法律對責任的認定時,我便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那個一生都活在舞臺上的戲子,是個多么陰險狡詐的角色啊!

        9

        從知曉情況,到解決掉麻煩,短短二十一天的時間,我感到自己仿佛已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七月四日,大影與債主李取得了電話聯(lián)系,看到對方傳來的我父母簽字畫押的擔保協(xié)議內(nèi)容,我的心頓時墜入冰窖,之前的僥幸心理瞬間便瓦解粉碎。緩過神后,大影告訴我,她逐字逐句解讀,那些字句確實無懈可擊。我哀嘆,畢竟是由放貸方親手書寫,對方又怎么會出現(xiàn)業(yè)余水平的紕漏呢?

        對于我認命般的放棄掙扎,大影卻表現(xiàn)出了相反的態(tài)度。大影讓我媽無論債主李是親自上門,還是打電話,一律告訴對方,我們正在積極尋找騙子張的下落,讓對方寬限我們一些時日。我心想,在這茫茫人海,想要找到一個陌生人的蹤跡,大概比找個外星人還要困難吧。大影的意圖卻是暫時穩(wěn)住債主李,她再想想辦法。

        自此之后,大影下班后就守在電腦前,對著顯示屏抄抄寫寫,隔天,還會打印回來一些資料。我看到她帶回來的東西就頭疼,我看不懂那些法律術語。不是不認識字,而是當那些字詞組合在一起之后,我便感到猶如看天書般煎熬。雖然不知道大影此舉是否真能柳暗花明,我還是積極配合她,她向我講解每個詞組的釋義時,我依然做出非常好學的樣子,專心聽講。

        七月八日,我媽突然告訴我,她妹妹的電話打不通了。我?guī)退龘艽蚝?,即刻便明白,我阿姨把我媽的號碼拉黑了。我媽原先抱有一絲幻想,以為她妹妹會因為她躺在病床上而感到于心不忍。我媽認為,只要我阿姨愿意到醫(yī)院看望她,說明還有姐妹情義,那么我阿姨或許會承擔一點點責任。對此,大影的注意力方向令我感到無語,大影居然說,就我阿姨的文化水平,應該不會操作拉黑我媽的號碼。

        難道大影也被這糟心事給氣糊涂了?我們找我阿姨面談時,雖然只有她和她的法律顧問在家,那也是刻意安排好的啊,難道過后她家里的其他人不會幫她設置手機黑名單么?如果我阿姨告訴她的家人,我和我媽上門去是欺負她,敲詐她,恐嚇她,我相信她家那些我所認識的每個人,都會無條件相信她。

        人總得有個是非觀吧?大影說,畢竟也是受過教育的年輕人,怎么能做到是非不分呢?

        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自己的父母愚蠢。我長嘆,不想與大影繼續(xù)探討別人的是非觀問題。我自己家的后院,已經(jīng)快被燒得寸草不剩了。

        仿佛知道我們是在故意拖延一樣,債主李表示對與我父母溝通失去了耐性,要求我與大影親自出面解決此事。

        你們應該考慮與債主談判,看來只有花錢消災的解決方法了。你們根本就找不到騙子,再這樣拖下去,只怕你媽的身體也吃不消。一位工友建議我。我把我媽心臟病發(fā)作住院的事情,告訴了工友。隨后,這位工友傾囊相授,為我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知識,諸如談判時的壓價技巧等等。工友替他兒子償還過高利貸,積攢了一些與債主談判的經(jīng)驗。但是想到我父母替騙子張擔保的是三十萬,我便內(nèi)心毫無底氣,哪有勇氣去與債主討價還價。我苦笑,那三十萬可是一把懸在我腦袋上方的明晃晃的利劍啊。

        正因為沒有退路,所以你就得強硬一些。你越退縮,對方就越吃定你了。工友說,總之,見機行事,隨機應變。

        想到躺在病床上淚眼汪汪輸液的老母親,我心一橫,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得挨一刀,不如就仰頭直視吧。

        與債主李父子第一次見面是在環(huán)山路邊,大影不放心我獨自去,我寬慰她,既然對方愿意談判,說明他們更有誠意盡早解決此事。

        我不愿意讓大影與債主李見面。前面我說過了,大影對債主李言論的認可,令我感到不滿與不安。

        老李與小李都是胖鼓鼓的矮小身材,只不過老李一副笑瞇瞇和氣生財?shù)纳馊四樱±畹纳駪B(tài)與他父親相比,則是兩個極端。

        一切的商討都是老李與我進行,小李仿佛只是老李帶來的一件道具,杵在樹底下玩手機,并不說話。我父母所簽的那個擔保協(xié)議,也是老李一手操辦的。老李首先贊揚了我父母的善良,接著對我父母的遭遇表示了遺憾,之后,他大談特談都是他的經(jīng)濟損失。我這才知道,原來這老李與那騙子張也是老相識了。老李以壓倒性的氣勢,對我感慨,他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才會上當受騙。

        我無話反駁老李的人生格言,即便有話,也不能直接表達出來。我能怎么辦呢?我是來懇求對方高抬貴手,放過我那可憐的老父母,但我也內(nèi)心清楚,我的愿望十有八九要落空?;蛘邠Q個交談方式?但我明白那是不可行的沖動念頭,因為即便我有足夠的戰(zhàn)斗力,把李氏父子暴打一頓,逼迫他們就范,也只能是一時的泄憤。過不了今夜,我所施加到面前這對父子身上的拳腳,定然會以倍計的回到我身上。那么,下跪乞求,懇求對方看在我父母年老糊涂,被自己親妹妹下套所騙的情況下,會不會有一點點用處呢?答案顯然也是否定的。

        老李是個健談的人,也是特征明顯的中年人,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與他兒子脖子上套著的一模一樣的粗壯金黃鏈子,也不是他手指上超大的綠寶石戒指,而是他那略感滑稽的“地中?!薄@侠畹牡刂泻Ec眾不同,一圈黑里透白的卷發(fā),像個救生圈似的,圍繞在地中海的四周。

        如果不是因為下雨,估計老李會一直滔滔不絕講下去,我與他交談了將近一小時,也未能確定一個雙方認可的解決方案。我向老李直言坦白,我家無法找到騙子張的下落,我母親還因為老李對她所說要上法院起訴而嚇病了,至于那個唯一可能與騙子張取得聯(lián)系的中間人,也就是我的親阿姨,不再接聽我母親的電話?,F(xiàn)在,我們無計可施,也沒有錢承擔那該死的擔保責任。

        道出實情后,我被自己嚇到了,我真不愿意相信,我家竟然陷入如此慘烈的境地。我請求老李寬限一段時間,我一定會對父母的行為負責。老李問我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我想了想,小心翼翼說道,等騙子張回來吧。

        老李尚未開口,旁邊的小李就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我一看小李的臉色,嚇得連忙解釋,我阿姨保證過,騙子張會回來的。

        老李呵呵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老弟啊,看來你是真糊涂,你阿姨與那個姓張的騙子是一伙的,你們竟然都不知道嗎?

        我心說你與他們何嘗不是一伙呢?而我父母,又何嘗不是坑害自己的幫兇呢?但這想法,我可不敢說出口。

        天空突然響起雷聲時,老李匆忙中斷話題,提議雙方回去考慮,過后再作商議。隨后,老李便一溜煙鉆進越野車里,與小李揚長而去。

        我在雨中走了很長時間,雷聲在頭頂轟鳴時,我站到行道樹下,扶著樹干靜止不動?;赝h處山坡上那一棟棟別墅,我大概產(chǎn)生了幻覺,似乎雷雨繞過了高檔別墅區(qū),直接向我撲面而來。

        想到得在雨中走上將近三公里的路才能回到家,我的心情便比與老李談判時還要悲觀沮喪。我感到疲憊萬分,真想向積水的地面一躺,再也不用爬起來。

        雖然撐著傘,但回到家時,我身上已沒有多少干燥的部位。大影又坐在電腦前抄抄寫寫,我心想這女人是怎么了,平時只要聽到雷聲,她第一反應便是關電腦,現(xiàn)在怎么就不擔心電腦的安危了?

        大影沒有像平常那樣,在我淋過雨后替我煮碗姜湯,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10

        從七月十日到七月十五日,我與債主李三次見面,雙方本著友好平等的原則交流協(xié)商,最終,從起初老李提出的承擔全額借款要求,討價還價到我父母承擔十五萬。這看起來公平合理,雙方都表示愿意退讓,才談出了這么個結果。不過其實小李并不愿意退讓,當小李聽到老李答應只讓我們償還一半借款時,臉上的怒火嚇得我認為,他立即就要向我動手了。幸運的是,小李只是活動幾下手腕,我聽到他的關節(jié)發(fā)出可怕的響聲,隨后,小李揮了揮拳頭,卻沒有真正砸向我。老李把小李拉到了汽車的另一邊,嘀咕了一陣子后,小李氣呼呼的上車等待??粗±詈莺蓐P上車門,我突然就替那輛昂貴的越野車感到心疼。

        老李希望盡快進行交易,我也不愿拖延時間。夜長夢多對我有弊無利,但是我得想辦法籌錢。于是,老李通情達理的給了我一周的期限。

        我告訴父母談判結果后,不出所料,我媽長長舒了一口氣,頓時露出笑臉,仿佛頃刻之間病就好了似的。而我父親,除了感到占了極大的便宜之外,還說了幾句歉疚的話,認為因為受自己的連累,從而令老李也損失了十五萬。幸好大影不在場,否則我父母這般表現(xiàn),真不知她會作何反應。

        為了盡快贖回房產(chǎn)證,之前我父母已經(jīng)把家底透露給了我。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父母居然積攢了十萬塊錢,這對我與大影來說,可是一筆巨款啊。雖然父母愿意傾盡所有養(yǎng)老錢為自己的行為買單,但我依然喜憂參半,那余下的五萬塊,我又去哪里弄到手呢?

        我找工友東拼西湊,借來了一萬塊,看著我一籌莫展的窘迫樣子,大影說,剩下的她去想辦法,但她有個條件,就是必須鄭重向我父母說明,錢是她籌來的。我知道大影沒有錢,她精打細算過日子,經(jīng)常從超市帶回賣剩處理的蔬菜、米線、以及其它快要過期的日用品,但也僅僅只能保證不拖欠曉峰的生活費。不過大影的朋友畢竟比我多一些,我相信她比我有辦法。

        既然籌到了錢,交易便進行得十分順利。七月二十三日,我在李氏父子的授意下,代替他們寫了錢款的收據(jù)。大影對收據(jù)的內(nèi)容不滿,貼在我耳朵輕聲告訴我,我這是在放棄自己的追償權。我搖搖頭,我以前聽過一句話,兩害相權取其輕,如今,我也唯有如此選擇。

        我抬頭時,看到大影的表情,但我沒有心情去分析,大影為何會出現(xiàn)那種令我感到陌生與恐懼的神情。

        交易結束后,老李笑瞇瞇與我父親握手,小李則罵罵咧咧走出銀行??粗侠钆c我父親仿佛多年老友突然見面似的親密神態(tài),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恍惚感,這兩個人大概是在相互向?qū)Ψ奖磉_自己的感激之情吧。

        當老李帶著和善的笑容向我伸出手掌時,我假裝沒看見,把頭轉向了與他相反的方向。

        11

        就在我與父母都松了一口氣,慶幸那令人煎熬的噩夢終于結束,誰也沒有意料到,更大的劫難就在前方不遠處等候我。

        父母又歡歡喜喜去聽那些專為老年人而設的養(yǎng)生知識講座,我放心地想,我可以安穩(wěn)睡覺了。只是,大影卻又睡不著了。但是我并不清楚大影三更半夜走來走去的情形,也不知道她在服用什么藥。大影告訴我她無法安穩(wěn)睡覺時,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關注的態(tài)度。

        有很多個清晨,大影長時間對著鏡子撥弄頭發(fā),唉聲嘆氣告訴我,她有白頭發(fā)了。我認為這個年紀的女人,有幾根白發(fā)屬于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大影不高興地提醒我,她的白頭發(fā)是從七月二日才開始長出來的。我嘆了口氣,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受盡煎熬呢?短短二十多天的日子,我的體重降到了八十公斤的線下。要知道,之前我可是一直保持在八十五公斤線上的。

        大影相貌普通,卻天生一頭令她引以為傲的黑發(fā),因此得以在超市謀到一個做洗發(fā)水導購的工作。我并不在意大影的白頭發(fā),卻擔憂她每次洗頭時脫落的黑發(fā)。每每看到一團團觸目驚心的落發(fā),我都恐懼地想,按照這個進度,過不了多久,大影便要成為禿頭了。

        我不敢告訴大影,有親戚看到我媽又與我阿姨結伴去了保健品銷售處體驗長生不老之術了。

        八月二十三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從山里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出現(xiàn)了醒目的變化。平時放在茶幾上的一面四方鏡躺在地上,鏡面四分五裂。我如驚弓之鳥,撥通大影的號碼后,循著鈴聲,在她空蕩蕩的床上看到了手機。我發(fā)瘋似的找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甚至每個抽屜都沒放過,就是找不到大影的蹤跡。在我陷入絕望時,突然看到電腦桌上的一疊紙張,那是大影之前打印的關于擔保法的資料。

        “我走了。”

        盯著這三個用毛筆寫下的端端正正的漢字,我感到頭暈目眩,仿佛大影不是蘸著黑色墨汁寫下的字,而是用紅色血液一筆一畫雕刻出來似的。是的,是紅色,是該死的、刺眼的紅色。

        我一把撕爛這該死的紙張,我想不明白,大影像模像樣的練習書法,卻沒聽說過她就此獲得什么成就。難道她僅僅只是為了給我寫這幾個字而練習的嗎?

        我奔向大影上班的超市,同事告訴我,大影請假了。我問請了多長時間,同事?lián)u搖頭,表示不知情。

        我在街頭漫無目的的行走,像只無頭的蒼蠅般惶恐。每每看到長發(fā)女子的背影,我都追趕上去。下雨后,人們撐起傘,雨幕中,很難清晰辨識那些女子到底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起初我走得飛快,漸漸的便感到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雙腿上,腿腳越來越不愿意承受那些重量。我坐到一個臺階上喘息,臺階頂層的一個流浪漢吆喝了一聲,我下意識扭頭,那個蓬頭垢面的男子稍微撥開遮擋眼睛的亂發(fā),對我露齒一笑,隨后指了指身旁的空地。我對他搖搖頭。我沒有侵占他地盤的打算,也不想讓他身旁那堆家當受到威脅。

        我想扔支煙給那位流浪的兄弟,卻悲哀的發(fā)現(xiàn),香煙已經(jīng)被雨水浸透了。

        當我從膝蓋上抬起深埋許久的臉時,看到我面前有少許零碎的錢幣。我想起之前隱約聽到有人說,這男人好手好腳,怎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呢?

        我撿起地上的錢幣,連同還能著火的打火機一起,扔給那個流浪漢,然后繼續(xù)走進雨中。

        我一次又一次抹開臉上的雨水,然后一次又一次意識到,我的身體正在漸漸失去溫度。我把雙臂緊緊抱在胸前,佝僂著身體,這樣或許可以暖和一些。我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一些不測,一些僥幸。這些念頭猶如浪潮般在腦海里翻涌,令我感到腦袋萬般沉重,但漸漸這些念頭便被街上閃爍的燈火與雨霧湮滅了。

        走著走著,我突然感到腦袋輕盈,腿腳也沒有了疲累感。我迷失了方向。

        我不知道大影會去哪里,她既沒有錢,人也不年輕了。大影會去哪里呢?她能走多遠?

        世界安靜下來之后,我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嚎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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