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

生命是遠離的過程

那天腸鏡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我沒有哭，你卻一個人站在太陽底下，號啕著給你的大姐——我遠在美國的女兒打電話。通完電話之后，你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然后將頭埋在膝蓋間，寬厚的肩膀不停地顫抖……10分鐘后，你擦干眼淚走向我：“媽……”我知道你決定堅強面對的，可是，面對“惡性腫瘤晚期”這樣的結果，你根本就無法接受。

你撲到我的懷里，死死地摟著我。可是我的心里，反而變得坦然而寧靜。我一直以為，媽媽在你們的生命里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自你們紛紛離開家的那一天起，我就變成了一個失落的母親，我常常會羨慕那些家有“啃老族”的同事、朋友，至少他們可以常常跟兒女廝守在一起。這一天來臨之前，我一直覺得生命是一個遠離的過程，這個過程從我生下你們那天起就已經(jīng)開始。但你一點一滴地改變著我的想法——其實，我并不真的了解你，我的兒子。

一夜之間，你做出了兩個決定：一是辭去你現(xiàn)在的刑警隊長的職務，調到行政辦公室；二是將你的房子交給了中介。這樣，你就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財力來陪我，你不許我說“這是最后的時光”。沒有人同意你的選擇，你的爸爸、姐姐、妻子，包括我。但你那么固執(zhí)，不做任何解釋。

手術還算成功，但癌細胞已經(jīng)向淋巴轉移，我從手術室直接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護士告訴我，我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那3天，你變成了長在監(jiān)護室門口的一棵樹，不吃不喝不睡，誰勸你你就跟誰吼。直到3天后，我從重癥監(jiān)護室被推出來，你直挺挺地倒下。兒子，3天不見，你居然蒼老了那么多。

這就是反哺吧

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我的痛苦，藥物你全部選擇了最貴的；術后的營養(yǎng)上，你選擇了3000元1公斤的海參；得知中藥可以輔助治療，你連夜趕往北京抓藥，第二天又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單位雖然給了你足夠的時間，但也削減了你的待遇，你前些年努力奔向的前途沒有了；如此的治療拖垮了你的經(jīng)濟，你的房子賤價處理了；你的妻子終于忍無可忍，你們的感情發(fā)出了預警信號；還有你與姐姐的爭執(zhí)，為她不能回國探望我……躺在病床上的我怎能不知情。婚姻告急！經(jīng)濟告急！親情告急！兒子，做個孝子的成本太高了，媽媽真的不忍心再拖累你了。

我以失眠為由，偷偷積攢安眠藥的行為被你發(fā)現(xiàn)。以為你會盛怒，但你沒有。你只是把那些藥片倒進了馬桶，然后默默地坐在我的身邊，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在昏睡中聽到你高高低低的哭泣聲：“媽，對不起，我知道你很痛苦?？墒?，有你在，我還有個媽可叫，請你原諒兒子的自私，請你為我而好好活著，好嗎？”不管走到哪兒，你總是牽著我的手，你為我洗臉、梳頭、穿衣服、洗澡，給我念小說……就是人們常說的反哺吧？這居然是我們娘倆最幸福的時光。

有你我知足

你的姐姐終于從美國回來，當她看到你對我的溺愛后，與你爭執(zhí)不斷。她說：“媽不是小孩兒，你這樣慣她，只會讓她越來越難以自理，越來越依賴，你難道不知道對于一個癌癥患者來說，自立自強的精神有多么重要嗎？”

我終于在你姐姐回來后的第5天感冒入院。這個時候感冒是非常危險的，好在燒退得很快，也沒有引發(fā)別的病癥。但你跟姐姐之間終于爆發(fā)了戰(zhàn)爭，你說：“媽為別人著想了一輩子，她現(xiàn)在病了，我寵她、慣她點兒，怎么那么讓你難受？你讓一個70多歲、得了癌癥的老人自立自強，你不覺得太殘忍了嗎？我就是要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媽，你管不著，你也管不了?！?/p>

那天晚上，你和姐姐坐在客廳里聊到通宵。我隱約地聽到你說：“孝順不是義務，而是機會。感謝老天給我留了這個機會，我得爭分奪秒?！苯憬闾岬搅四愕幕橐?，問你是否想繼續(xù)這樣冷戰(zhàn)下去。你說：“姐，我現(xiàn)在真的顧不上。但人生的事總有輕重緩急，媽的病就是我現(xiàn)在最大的事。至于其他，你放心。事業(yè)，我可以重新開始；婚姻，我還有許多的以后可以用心經(jīng)營；但媽的病不能等……”

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兒子，盡管我早已從醫(yī)生與你的對話中得知自己來日不多，可是，我被你如此寵著、愛著，如此輪回的生命，怎能不堪稱完美？

（摘自《北方人》）（責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