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輝

涂層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乃是一普通的現(xiàn)象，通常情況下，人們既無意愿也無知性能力對涂層進行哲學意義上的反思，如果把涂層嚴格限定在人的意識和行為中，依照可能性和正當性加以考察，那么它就變成了極有哲學意義的現(xiàn)象。即便從哲學上加以沉思，也有不同的理論旨趣，可以是現(xiàn)象學的，可以是文化人類學的，也可以是道德哲學的，而在這三種哲學分析中，恰好蘊含著從現(xiàn)象學經(jīng)由文化人類學再到道德哲學的演進邏輯。

一、涂層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學考察

涂層現(xiàn)象并不僅限于人的意識和行為，許多高等動物也有制造、運用和享用涂層現(xiàn)象的天賦?，F(xiàn)象學就是要考察涂層現(xiàn)象之原始發(fā)生的初始根據(jù)及其生成邏輯。就涂層的語義學來說，有制造、裝飾、粉飾、涂抹、覆蓋等含義，相當于哲學上的“遮蔽”，即遮蔽原有的樣式，產(chǎn)生新的樣子。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從兩個角度對涂層現(xiàn)象進行哲學分析:其一，手段；其二，目的。而無論是目的的設置還是手段的選取，都取決于涂層主體的能力體系。奔跑的動物、飛翔的鳥類，都有裝飾自己、粉飾自己、美化自己的能力，這種能力一半來源于遺傳基因，一半得益于后天的訓練。而涂層的目的約有兩類：一是自我防御，以保護自己，將自己裝飾得與周圍環(huán)境渾然一體，不被攻擊者發(fā)現(xiàn)，此種涂層便是遮蔽；二是基于某些生物遺傳需要而表現(xiàn)出來的裝飾、體態(tài)語，如目光語、體姿語、微笑語。人類通過自己的體驗，以引起他者的注意、關注、過問、關心、認可、認同，也通過大量的觀察，逐漸得知動物進行涂層的方式及其目的，尤其動物學家對此始終保持著濃厚的興趣。我們把此類涂層稱為哲學意義上的“去蔽”。現(xiàn)象學作為直面事物自身的思考方式，對涂層現(xiàn)象的考察顯然不同于動物學和生物學的方式，它要見出涂層者的立意、體驗和時空性。涂層者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進行涂層，都有立意滲透其中，立意見出其自身的方式有意向和意向性兩種，意向性的涂層一定是意向的，但意向的涂層卻未必是意向性的，世界中有許多涂層都是意向的，它并不追求一個客觀的效應。

寬泛地說，一切表象都可以成為涂層現(xiàn)象，因為世界每天都在變化，以各種顏色、各種聲音、各種結(jié)構，但它們并不總是昭示它們的立意，即并不必然地傳達它們的意思，因為它們原本就沒有意思，如果有意思，也是人類給予的，被給予的意思是人類進行比附的結(jié)果，而非涂層者本義，于是我們并不用涂層者去稱呼它們。但與人有關的表象一定是與立意并存的涂層現(xiàn)象。即是說，我們將集中討論具有立意內(nèi)涵的人的涂層現(xiàn)象。首先，有意進行的涂層行為都是有意向的，即涂層者有明確的、指向特定人群的意向。意向是涂層者的心意、意愿，是起于心意以內(nèi)的由己性，當把這種由己性固定在特定的人群或組織上時，此時的涂層就是意向性的。其目的是基于涂層者意志之上的意思表示，其目標是通過涂層引起相關者的關注、了解、理解，實現(xiàn)涂層者的價值訴求。這種訴求有的是獲得收益，具有交換價值，對產(chǎn)品進行適當包裝、裝飾，產(chǎn)生色澤感、審美感，激發(fā)購買欲求；而有的則是獲得相關者的認同、贊美、鼓勵，以滿足涂層者的情感和精神需要。如果把涂層行為的主體從個體擴展開來延伸到組織乃至政黨、國家，涂層就具有了鮮明的社會人類學、政治人類學和文化人類學意義，涂層變成了符號、象征，變成了公共意志。

二、文化人類學視閾中的涂層現(xiàn)象

其實，從人類學的最早分類來看，體質(zhì)人類學和文化人類學都可以對涂層現(xiàn)象做出解釋，為著解釋涂層現(xiàn)象的社會—文化—精神性質(zhì)，我們僅僅從文化人類學視角加以討論。

在由生產(chǎn)、分配、交換與消費四個環(huán)節(jié)組成的現(xiàn)代生產(chǎn)邏輯中，涂層已經(jīng)成為了具有經(jīng)濟人類學性質(zhì)的文化現(xiàn)象。產(chǎn)品的包裝、圖案、符號、文字、色面，既是呈現(xiàn)產(chǎn)品功能的符號體系，又是消費者了解和認知以至走進產(chǎn)品世界的知識體系，更是吸引消費者滿足多重需要的信息索引。而無論用怎樣的樣式和方式“涂層”產(chǎn)品的結(jié)構、功能與價值，都是基于人的需要結(jié)構之上而設計出來的，更是體現(xiàn)了生產(chǎn)者、交換者和消費者對物質(zhì)價值的認同，對物質(zhì)需要的共同體會，對審美情趣的共同感的證明，通過對多層次的涂層的認同，人們也從人與物的關系上升到個體特性與類本質(zhì)相統(tǒng)一的高度?！澳阕鳛槿送业漠a(chǎn)品有一種人的關系；你需要我的產(chǎn)品；因此，我的產(chǎn)品對你來說是作為你的愿望和你的意志的對象而存在的。但是，你的需要、你的愿望、你的意志對我的產(chǎn)品來說卻是軟弱無力的需要、愿望和意志。換句話說，你的人的本質(zhì)，因而也就是同我的產(chǎn)品必然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本質(zhì)，并不是你支配這種產(chǎn)品的權力，并不是你對這種產(chǎn)品的所有權，因為我的產(chǎn)品所承認的不是人的本質(zhì)的特性，也不是人的本質(zhì)的權力。相反，你的需要、你的愿望、你的意志是使你依賴于我的紐帶，因為它們使你依賴于我的產(chǎn)品?！盵1]34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是使人生活下去并過上好生活的活動，是人的生命的表現(xiàn)，因此，在屬人的世界里，勞動一定是證明人以人的方式生活的本質(zhì)力量。馬克思極為完整地表述了這種屬人的勞動的真理性：“假定我們作為人進行生產(chǎn)。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生產(chǎn)過程中就雙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個人：(1)我在我的生產(chǎn)中物化了我的個性和我的個性的特點；因此我既在活動時享受了個人的生命表現(xiàn)，又在對產(chǎn)品的直觀中由于認識到我的個性是物質(zhì)的、可直觀地感知的因而是毫無疑問的權力而感受到個人樂趣。(2)在你享受或使用我的產(chǎn)品時，我直接享受到的是：既意識到我的勞動滿足了人的需要，從而物化了人的本質(zhì)，又創(chuàng)造了與另一個人的本質(zhì)的需要相符合的物品。(3)對你來說，我是你與類之間的中介人，你自己意識到和感覺到我是你自己本質(zhì)的補充，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從而我認識到我自己被你的思想和你的愛所證實。(4)在我個人的生命表現(xiàn)中，我直接創(chuàng)造了你的生命表現(xiàn)，因而在我個人的活動中，我直接證實和實現(xiàn)了我的真正的本質(zhì)，即我的人的本質(zhì)，我的社會的本質(zhì)?！盵1]37勞動原本是人的生命表現(xiàn)，而在私有制條件下，勞動變成了謀生的手段，剛剛所描繪的那種圖景被純粹的占有所替代了：“我的勞動是自由的表現(xiàn)，因此是生活的樂趣。在私有制的前提下，它是生命的外化，因為我的勞動是為了生存，為了得到生活資料。我的勞動不是我的生命。因此，我在勞動中肯定了自己的個人生命，從而也就肯定認可了我的個性的特點。勞動是我真正的、活動的財產(chǎn)。在私有制的前提下，我的個性同我自己疏遠到這種程度，以致這種活動為我所痛恨，它對我來說是一種痛苦，更正確地說，只是活動的假象。因此，勞動在這里也僅僅是一種被迫的活動，它加在我身上僅僅是由于外在的、偶然的需要，而不是由于內(nèi)在的必然的需要。”[1]38勞動作為人的本體性的存在，作為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展開方式，必須在勞動、結(jié)果、過程，在個體與個體之間，在個體與社會之間，實現(xiàn)相互印證，相互映照，私有化和私有制是人類在走向自由而全面發(fā)展過程中的特定階段，當人類找到了使勞動回歸人本身的道路時，找到了實現(xiàn)回歸的制度和體制時，勞動的倫理意義和人類學價值就會實現(xiàn)，或許社會主義制度就是這種制度和道路本身。

在日常交往中，隨著現(xiàn)代市場體系的完善與提升，更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迅猛發(fā)展，在生產(chǎn)和交換之外創(chuàng)造出了越來越多的消費和娛樂空間，不斷變換的涂層把人們帶進了一個絢爛多姿的視覺世界；也用不斷變換的涂層把過往的生活體驗記錄下來，以主體視覺形式回憶過去的美好，也記住了過往的不易與辛酸，激起了人們漸行漸遠的留戀，形成了難忘但卻不再擁有的混合感悟——“鄉(xiāng)愁”。不斷變換的涂層，其背后不是功利的精打細算，而是善意的指引、美好的想象、當下的擁有。之所以吸引無數(shù)的不知其稱呼的休閑者、消費者，只因涂層出于他們的意愿，滿足于他們當下的擁有和美好的回憶。在不斷變換的涂層的表象之外，還有那些不變的“涂層”，那就是公共規(guī)則的表達形式，或以文字，或以數(shù)字，或以圖畫，或圖文并茂，它們以視聽的形式指示給交往者，每個在公共交往空間中出于自利的，以休閑和娛樂為目的的行動者，必須遵守公共性的游戲規(guī)則；在以生活為主要目的的非生產(chǎn)、非競爭的交往空間中，各種形式的涂層也彰顯著人們必須遵守的基本道德規(guī)范，也堅守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信念和信仰。為著這些規(guī)范、信念和信仰不斷顯現(xiàn)其自身，逐漸深入人心，不斷變換涂層的形式與方式，顯得十分必要和重要。

在人類建立組織、建制各種組織文化以使每個成員獲得認同感和歸屬感的過程中，涂層及其更新更顯重要。在以家庭、家族、村社為主要生活和交往空間的傳統(tǒng)社會，用以凝聚家庭、家族成員之心智結(jié)構的家譜、族譜通常都要以涂層形式呈現(xiàn)出來。先輩、前輩的行事之理、為人之道也要通過涂層續(xù)寫下來，記錄先輩、昭示后人，代代相傳、輩輩相續(xù)，這是卓有成效的道德敘事形式。在以從事物質(zhì)和精神財富創(chuàng)造為主要功能的組織中，涂層及其更新更是必不可少。人們?yōu)榱擞行У剡_到特定目標，在一定宗旨指導下，在一定制度規(guī)約下，組成共同活動的集體，這就是組織。目標、宗旨、制度、集體構成了組織的關鍵要素。為使組織成員采取集體行動以實現(xiàn)組織目標，就必須把目標、宗旨和制度以涂層式的文字、符號、徽標、旗語等形式呈現(xiàn)出來，涂層作為組織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其宗旨就在于使企業(yè)哲學成為組織成員共同認同和踐行的核心價值觀。

而在所有社會組織中，國家是最大的、最高的組織，它的宗旨、制度對所有成員普遍有效。國家的希望、民族的信仰、人民的信念、法律制度、道德規(guī)范、宗教儀軌、風俗習慣的確認與踐行都要通過可涂層化的視聽符號表達出來，涂層的目的就是要讓每個成員認知、領悟、認同和踐行引領社會進步和個體發(fā)展的核心價值體系。如若能夠把通過涂層可以被人們認同和踐行的、體現(xiàn)終極之善的核心價值體系，變成人們真正的、真實的內(nèi)心信念，無疑是人類的創(chuàng)舉，也是人類精神文明的重要標志。從積極的方面來看，人類從未丟失更沒有放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這些美好生活具象化為好的政治、體制，好的社會形態(tài)。這些價值構成了人類社會的本體，它們具有初始性和源初性，通過人們的認同、信念而展開其自身，而被展開了的對象最后又復歸于它，凡是與這個價值體系不相符合的表象都是假象。人類孜孜以求于找到能夠澄明這個本體、敞亮本體的道路與方式，這是人類哲學思維與實踐智慧的最高表現(xiàn)。涂層作為表達表象的術語，便通俗易懂地呈現(xiàn)出了表象與本體之間的本質(zhì)關系。但人自身如同康德在《純?nèi)焕硇韵薅葍?nèi)的宗教》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由于“人的本性的脆弱”“人的心靈的不純正”“人心的惡劣”等多種原因，在人的本性中既有“向善的原初秉賦”，也存有“趨惡的傾向”。[2]惟其如此，涂層也會被“濫用”，當涂層行為與涂層的對象之善良意志無關，甚至傷害這種善良時，涂層就偏離了“事情自身”。如此一來，除了要對涂層進行現(xiàn)象學考察、文化人類學論證，還要進行道德哲學的反思與建構。

三、涂層現(xiàn)象的道德哲學反思

一如在“涂層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學考察”部分所指明的那樣，在一切有生命存在物那里都可以找到涂層現(xiàn)象，但動物的涂層行為部分地出于本能，部分地出于一般意識，而人類的涂層行為則完全是在意識支配下進行的。于是，關于涂層現(xiàn)象的道德哲學反思與建構就被嚴格地限制在對人的涂層行為論證上。

首先，人的涂層行為在何種意義是一個倫理和道德問題。判斷一個事實或一個現(xiàn)象是不是一個倫理問題，有兩個根據(jù)：一個是質(zhì)料的根據(jù)，即是否有利益相關者存在；一個是形式的依據(jù)，即是否有相應的規(guī)范可以評價和約束它。涂層行為雖不像經(jīng)濟和政治行為那樣，是典型的倫理事實，具有顯明的倫理性質(zhì)；判斷涂層現(xiàn)象具有道德哲學性質(zhì)的根據(jù)在于，涂層者是否有能力和意愿為其涂層行為履行道德責任?；谶@樣兩個思考維度，對涂層行為的道德哲學反思就自在地在如下方面展開。

其次，目的之善與手段之善的關系問題。關于目的之善的陳述有康德意義上的形式陳述和功利主義的質(zhì)料陳述兩種?？档抡J為在中世紀的各派哲學中有一個古老的公式：“我們不欲求任何東西，除非考慮到善；我們不拒絕任何東西，除非考慮到惡?！盵3]然而把善惡作為根據(jù)，極易產(chǎn)生歧義，康德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對這個充滿歧義的古老公式做了在他看來是正確的解釋：“【考慮到善】這個表述也是歧義的。因為它說的可能只是：如果并且由于我們欲求(意欲)某種東西，我們就把它想象為善的；但也可能是：我們之所以欲求某種東西，乃是因為我們把它想象為善的，以至于或者欲求是作為一種善的客體之概念的根據(jù)，或者善的概念是欲求(意志)的規(guī)定根據(jù)；因為【考慮到善】在第一場合會意味著我們在善的理念下而欲求某種東西，在第二場合會意味著我們根據(jù)這個必須作為意欲的規(guī)定根據(jù)先行于意欲的理念而欲求某種東西?！盵4]從康德的論證和論述中我們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是，在行動中，“認其為善”便有兩種可能，除非“要只按照你同時認為也能成為普遍規(guī)律的準則去行動”[5]72；或“你的行動，要把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時候都同樣是看作目的，永遠不能只看作是手段”[5]81。第一個是形式上“認其為善”，第二個是質(zhì)料上“認其為善”。如若把按照實踐法則去行動認作是履行道德責任，那么涂層行為對責任的關系就有三種：出于、合乎和反乎。從誰為其涂層行為擔負責任的主體看，可有個體和組織兩種。就個體來說又有兩種情形，一種是作為一般社會成員，他并不擁有權威性資源，如若不存在明顯的惡的動機，只是出于引起他者的關注、贊美，從而獲得存在感、認同感，其所使用的涂層如體態(tài)語、語言、裝飾、文字、符號是適當?shù)?，也沒有強制他者給予認同，而是出于他者的自愿，那么此種涂層行為就是合乎責任的，是正當性行為。 相反，如若個體以及由個體組成的非法組織出于惡的動機，其涂層的直接目的是通過表面上極其合情合理的表象，獲取受害者的確信和信任，誘使善良的人進入他們預先設計好的陷阱，最終騙取錢財。這是典型的違背道德規(guī)范乃至法律規(guī)范的行為，是反乎責任的涂層，在任何社會狀態(tài)下都是被禁止的。

最為復雜的情形則是擁有且行使權威性資源的組織，即國家及其各級職能部門，其涂層行為也同樣表現(xiàn)為出于、合乎和反乎責任三種情形。人類選擇國家、政府、政黨這種組織進行國家治理和社會管理，必有其事實根據(jù)和價值基礎。由于人被規(guī)定必須過集體生活，而政治生活則是所有集體生活中的最為重要也是最高級的形式。如果說，國家或政黨以外的個人和社會組織，其涂層行為也同樣具有強與弱的道德責任的話，那么國家與政黨的涂層行為則涉及到平等、正義、合法性、合理性等問題。

再次，涂層正義能否描述和概括國家與政黨之涂層行為的正當性。從語義學角度看，“涂層正義”可以有兩種解說：一種是假借正義之名行不正義之實，其語義是固定搭配，表面正義而實質(zhì)不正義；一種是要實現(xiàn)正義原則，用何種表象來表達它，進一步地實現(xiàn)它，其語義是動賓結(jié)構，即如何找到表達和實現(xiàn)正義的形式和道路。如若將正義概念引入國家、政黨之涂層現(xiàn)象，那么其復雜性就不限于個體和社會一般組織為著自利目的而進行的涂層行為，而是體現(xiàn)為政治性和支配性，只有先行標劃出政治和權力的“是其所是”，即終極之善，才能對它的涂層行為的倫理性和倫理基礎進行深入分析和縝密論證。

為著不使問題擴展得過度廣泛，致使主要觀點被淹沒，我們將緊緊圍繞著政治和權力的本質(zhì)及其運行方式，深入討論“涂層正義”問題，并借以指明一個好的政治和好的社會是如何可能的。國家、政黨作為擁有且行使政治權力和行政職權的壟斷、非營利性組織，其使命是政治，而不是擁有和行使權力，這只構成手段之善。然而，政治作為政治學和政治哲學的初始性概念，其本身并不像自然科學和邏輯學那樣，具有先天的“明見性”或“自明性”：“如果我們談的是最狹窄、最嚴格意義上的知識——明見性(Evidenz)，即這樣一種明亮的確定性：我們所認定的東西存在，我們所摒棄的東西則不存在；我們必須用已知的方式將這種確定性與那些盲目的信仰、那些雖然決斷但卻模糊的意見區(qū)別開來，以免我們在極端懷疑主義那里觸礁失敗。”[6]相反，人們對政治和權力的理解、界定則是見仁見智，難以形成類似于知識、真理意義上的“明見性”“自明性”，因此，關于政治的定義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技術主義的，即政治是獲取權力的技藝，如若把獲取權力視作目的，而不顧及政治的“是其所是”，那么“涂層正義”就難以避免。另一種是本質(zhì)主義的定義方式，政治相關于每個人之根本利益的所有方面，每個人的生命權、財產(chǎn)權和自由權構成了政治的“真理”，如若在這一點上取得“自明性”或“明見性”，那么出于自利動機的“涂層正義”就會減少?；趯φ蔚膬煞N定義方式，我們就可以較為清晰地論證作為“固定搭配”的“涂層正義”和作為“動賓結(jié)構”的“涂層正義”，不從細微處著力，關于“涂層正義”的分析和論證就難以令人信服。以正義之名行不義之實，即政治權力意義上的“涂層正義”乃是有人性依據(jù)和社會根據(jù)的。羅素說：“在人的各種無限欲望中，主要的是權力欲和榮譽欲。但是，獲得權力往往是獲得榮譽的最便捷的途徑。就公共事業(yè)的活動家而言，情形更是如此。大體說來，榮譽欲所導致的行動與權力欲所導致的相同，因此在最實際的意義上這兩個動機可以看成一個。”[7]3權力欲與榮譽欲是所有欲望中最基底的部分，它們來源于人基于非自足性和非完滿性之上的占有和表達的生物傾向和心理指向，借助占有和表達，解除人的不足、匱乏，飽和、過量，從而得到滿足，獲得快樂與幸福。而在所有占有物中，政治權力和行政職權是最有誘惑力的一種，因為它們具有獨占性、排他性，且支配性力量是受到法律支持的，具有合法性，具有可以排除各種抗拒、以貫徹其意志而不問其正當性基礎為何的可能性。但并非人人都有同樣長久而強烈的愿望獲取權力，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生物遺傳方面的，也有社會權力、地位、身份分配方面的，但人人都有獲取權力的沖動：“權力欲的沖動有兩種形態(tài)：在領袖身上是明顯的；在追隨領袖的人身上是隱含的。當人們心甘情愿地追隨一個領袖時，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依仗這個領袖所控制的集團來獲得權力；他們感到領袖的勝利也就是他們自身的勝利。”[7]8一如上述，人是最適合過集體生活或政治生活的動物，而集體生活的根本方式就是集體行動。而為著促使所有人參與集體生活、政治生活，就必須進行政治動員，以使他們采取集體行動，這就需要領袖人物脫穎而出。集體事業(yè)如果要取得成功，就需要政治領袖和領導集團“發(fā)號施令”，一般民眾接受和聽從號令。為著獲得領袖權威，展現(xiàn)領袖氣質(zhì)，就必須最大限度地代表和實現(xiàn)公眾利益，把自己的施政綱領和政治行動視作最能體現(xiàn)和實現(xiàn)正義的方式和途徑，進一步地，為著使民眾相信他的理念和諾言，領袖就必須用最接近正義的語言、文字、體態(tài)語進行動員，這就是涂層正義。

回到“立意”上來，不論是以領袖的樣子還是以國家和政黨的名義，借助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進行國家治理和社會管理，涂層行為都是可能的，更是必要的，只有讓民眾知曉和領會了政治領袖或精英集團的政治綱領和政治目標，其正義目的才能最大化地實現(xiàn)。而就涂層的“立意”說，如若擁有和行使政治權力和行政職權的集團并無真正的實現(xiàn)政治“是其所是的東西”的動機，而是滿足支配人與物而產(chǎn)生的“快樂”，但又不能讓此種惡的動機昭然若揭，就必須進行技藝層次的涂層，用頗具感染力的話語，用頗有動員力量的“宣誓”“講演”，以獲取民心，此種“以正義之名行不義之實”的涂層，毫無疑問是為德性倫理學和規(guī)范倫理學所批判的，手段之善掩蓋了目的之惡。在具體的國家治理和社會管理中，不排除在某個段落、某個領域存在不正義的“涂層正義”，但絕不可能普遍地存在，因為當一個社會失去了最基本的價值體系和社會秩序時，任何一種形式的“涂層正義”也就不復存在了。強的倫理意義上的“涂層正義”固然是值得研究的問題，但更為復雜的且十分重要的則是弱的倫理意義上的“涂層正義”。

弱的倫理意義上的“涂層正義”乃是指，目的之善與手段之善均已具備的條件下，正義原則不能充分實現(xiàn)那種情形。如何用容易令人知曉和領悟的話語、文字、符號、數(shù)字進行正義原則的“涂層”，本質(zhì)上是語言的有效性問題，如果不是僅僅顧及到技藝層面上的“涂層”，而是著眼于實質(zhì)意義上的正義，那么，當目的之善和手段之善均已具備的條件下，正義如何可能呢？

首先，形式正義與實質(zhì)正義問題。所謂形式正義是指人們給出一個用以表述實現(xiàn)正義的命題，給出以一個或一組制度安排，此制度向所有人開放，以及每個人都有相同理由享受到同一制度的“收益”。這個命題看上去十分令人鼓舞，但事實上，很多人因知識、理性、地位、身份根本無法享受到該制度的“收益”，因為，人們并無接近的能力體系去享受同一制度的益處。阿馬蒂亞·森和納斯鮑姆均致力于每個人基本能力體系的培養(yǎng)，以使形式正義具有實質(zhì)正義的效果。

其次，實現(xiàn)實質(zhì)正義的社會制度問題。任何一種社會形態(tài)都存在著形式正義與實質(zhì)正義的不對稱問題，一個好的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則始終致力于有效解決人道意義上的平等與效率意義上的平等之間的張力問題。如若完全依據(jù)差別(先賦地位與自致地位)進行資源配置和財富分配，就必使處于不利地位的人群無法進入市場經(jīng)濟的邏輯體系中，因此必須輔之以底線分配原則，即最大多數(shù)人原則，或最小差別原則；如若不考慮個體之間在主體性資源和客體性資源方面的差異，而一味實行平均主義，那么結(jié)果就會退到共同貧窮與普遍落后的狀態(tài)上去。既要充分運用市場自治原則，又要合理運用政治力量，在差別與平等之間保持合理的張力，這才是“涂層正義”的實質(zhì)，也是它的目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領導的偉大的社會主義實踐，歷經(jīng)40年的努力，以舉世矚目的成就，向世界人民提供了中國道路與中國方案，也實現(xiàn)了“涂層正義”之善與政治終極之善的高度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