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元
一個“講民俗故事的人”是不足以作為一個確切標簽的,因為這樣的大師數(shù)不勝數(shù):弗雷澤、普羅普、榮格、列維-斯特勞斯、尼爾蓋曼、蒲松齡、小泉八云、安吉拉·卡特、馬爾克斯……我沒有辦法停止列舉……而更重要的是,假如他們一同現(xiàn)身并圍坐在同一張圓桌上,各自去講述一個同樣的故事,很有可能每一個人的版本都完全不同。弗雷澤羅列的是所有母題的可能變化,普羅普解構(gòu)的是故事的構(gòu)成元素,榮格與斯特勞斯搜尋心理學與人類學的共性,尼爾蓋曼為他的現(xiàn)代浪漫傳奇服務,蒲松齡偏好人鬼殊途在蒼茫大地上的一葉浮沉……
這是故事講述者的偉大權(quán)柄,無論他們致力于學術(shù)還是藝術(shù),在故事中他們都要加入自己的烙印。與他們相比,托馬斯·奧爾德·赫維爾特仍然有著自己鮮明的特點。
他的短篇小說集《雷沙革村的讀墨人》講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故事:紀念恒河女神的許愿明燈和讀燈人、挪威星空下跳舞的山林仙子、荷蘭沼洼里邪惡的風車和郁金香……許多幻想作家傾向人為制造諸多奇景與魔物,那些“人造的惡魔”如果足夠優(yōu)秀,那它們無論懸掛在任何故事里都足夠獵奇、可供一睹。但赫維爾德所寫的卻是“自然產(chǎn)物”,這些原型在整個地球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但這不是簡單的收錄故事,他的妙處在于故事中混入了不少現(xiàn)代小說的影子,故事中一段段的欲蓋彌彰和口口相傳的謠言使這些古老的意念造物在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一個卡夫卡式的、有重量和實體的夢,無論它們的質(zhì)感多么真實卻仍舊像披著斗篷一樣陌生??膳禄蛭说囊呀?jīng)不再是夢或秘密中的東西,而是你必須接受這些東西在影響人,而人在這種奇幻的環(huán)境下又疲于應對,最終成了那個世界的一部分。
不過,他還是抓住了每個原型當中深入骨髓的某種相對更好的精神,這算是一種驚喜:有時一個純潔無瑕的人慘死之時化身,幫助所有許愿的人實現(xiàn)愿望,然而愿望是死亡的人卻意外生還,并得以重新開始新的生命;有時一個恐懼又背負罪孽的人在默許了親人的死亡后仍舊坦然為了后輩的生存而犧牲自己的生命;有時一個人在世界末日到來后仍然冒著生命危險拯救前任刻薄女友的金魚;有時被政府遷地驅(qū)逐的老骨頭還要懷著恐懼勸說當?shù)氐墓砘昕酥茍髲停驗樗吹搅颂嗳嗽庋辍?/p>
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這些變幻莫測的故事總有一種不移的標準構(gòu)成了這些故事的善良本性,不是所有說書人都喜歡描述某個冬天放火的囚徒對于溫暖的渴望,很多幻想作家迷戀黑暗驚悚和純?nèi)徊豢芍乃廾珊站S爾特似乎樂于抓住這種純真的感覺,在黑暗和寒冷中這顯得尤其可貴而且合理!
如果存在兩則相互對立的故事,比如,第一個故事說妖狐化身蘇妲己迷惑商紂王,商朝亡國以后,妖狐也被斬殺以謝其罪;另一個故事卻說妖狐舍不得紂王,在朝歌城破之時選擇與紂王一同葬身火海……從赫維爾特的其他故事來看,他一定更傾向后者,他的故事大概是淡化了所有對死亡、痛苦、離別與病痛的感覺,卻意外保留了世界付諸人的那一絲善意。這種純真的感覺往往在故事之外,卻被更多的人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