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巧莉
小時候,我們家在東嶺,一個離縣城有十里路的依山傍水的小山村。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以為我們會一直住在東嶺。直到有天夜里,父親突然宣布我們要搬家到縣城,我才知道,原來家是可以搬的。
搬家的前一天,我和小弟跑去和我們家的稻田、竹林、魚塘、茉莉園、番茄地說再見。我們站在稻田中間,我們鉆進(jìn)竹林深處,我們用細(xì)竹竿子拍打魚塘,我們用腳踢過好幾株茉莉,我們把青一半紅一半的番茄捏在手上,我們就這樣對著它們高喊:“再見!再見!”
很快,村子里的小伙伴們也來了。那個八月末,太陽很大,沒有一絲風(fēng),他們是被我們重復(fù)再重復(fù)的喊聲吸引的。他們也許早就聽說了,也許壓根還不明所以,總之,我和小弟喊“再見”時,他們也扯開了嗓門跟著我們喊。那聲勢,驚得稻草垛和電線桿上的麻雀飛起一陣又一陣。
劉小萍也來了。劉小萍剛來的時候,很安靜。
劉小萍從頭到尾只能喊出“啊噠、啊噠”的聲音。
傍晚的日頭就在我們的叫喊聲中慢慢向西山靠近。喊累了,我們就坐在外婆橋上看天。
小弟說:“姐,西山那邊是太陽的家吧?”
我點點頭。
小弟又說:“姐,我們搬到縣城以后還會回來嗎?”
小弟這么說的時候,站在我們身邊的一群小伙伴們都聽見了。除了聾啞的劉小萍。可小弟等著我回答時,劉小萍也像聽見了似的看著我。在村莊里,除了同樣聾啞的女孩金葉,我是劉小萍唯一的朋友。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劉小萍的眼睛烏亮亮的,特別清澈。
這回,因為我的心里頭壓根就沒有答案,便沒有再點頭。這之后,有好一會兒,坐在外婆橋上的我們都保持著沉默。直到日頭落了大半,云彩熱情地?fù)肀е魃健?/p>
“啊噠、啊噠?!眲⑿∑甲钕却蚱屏顺聊N倚π?,知道她正疑惑著,于是順手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在泥巴巴的橋面上寫下五個字——我要搬家了。
“啊噠、啊噠?!边@回,劉小萍叫得比誰都響。其他的小伙伴也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終于七嘴八舌開始問個不停??蓡柕米疃嗟?,也就是“要搬到哪兒”“還回來嗎”這些話兒。這些本沒什么,只是問著問著,就有人開始哭了。很快,小弟也哭了。
我拉了拉小弟的手,說:“哭什么,搬家是為了方便我們在縣城讀書呢!你看,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用頂著毒辣辣的日頭割稻子、守魚塘、摘茉莉了,多好!”
小弟還小,聽了我的話真的就不哭了。不知不覺中,日頭整個沉入了西山,云彩漸漸淡去。回家的路上,聽著劉小萍的“啊噠、啊噠”聲,我開始忍不住流淚。我知道,在東嶺,除了稻田、竹林、魚塘、茉莉園、番茄地,我和小弟還有我們的姐弟坡、外婆橋、七子河,還有這么多的伙伴和歡笑,還有劉小萍。
第二天,同村的二舅開著他的手扶拖拉機(jī)來幫我們搬家時,我看見奶奶就呆呆地站在她的屋門口。小叔也來了,小叔說:“你們這就走?。俊备赣H點點頭,母親的目光停留在奶奶的身上。母親說:“他叔,以后我們不在家,咱媽就要你多費心了!”母親這么說的時候,眼里的淚就滾了下來。
“噠、噠、噠”,手扶拖拉機(jī)的聲音可真響啊。天,突然像變戲法似的落起了雨。母親抱著小弟,給坐上車的我和父親每人遞了一把傘。車子快要開出村口的時候,很多小伙伴來了,劉小萍沒有來。他們就追著我們的車子跑,他們都沒有打傘。
“幸好劉小萍沒有來,要不,她準(zhǔn)會和他們一樣淋濕的?!避囎酉蛑h城搖晃,我呆呆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