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insight
在日本,一切都具有兩面性。它既現代又傳統(tǒng),看似紛繁熱鬧,卻也相當寂寞。
餐館和酒吧總是人滿為患,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大部分顧客都在獨自用餐;不論任何時候,從山手線到中央本線,都能看到疲憊不堪的白領。
和這些置身于人潮、拼命活著的社會人不同,在無數個霓虹燈照不到的地方,有一群“失蹤人口”,他們從擁擠的社會生活中悄然撤出,終日閉門不出,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調節(jié)著日本的平衡”。
在日本生活的半年期間,越南攝影師M a i k a E l a n見到了不少活生生的Hikikomori——蟄居族。
43歲的Shoku Uibori就是“失蹤人口”的一員。Maika Elan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7年。偶爾,他會在深夜出門,前往 7-11 購買泡面和啤酒。
他曾是一名商人,擁有過自己的公司。破產后,他整日把自己鎖在屋中讀書。10平米的房間就像一個當代孤獨實驗室,塵世的氣味被隔絕在外。在這里,一切軟弱和不健全都因缺乏參照物而變得無可指摘。
“就像倉鼠愛它的籠子,沒有籠子,倉鼠會不知所措?!?/p>
Shoku Uibori并不孤單。像他這樣的蟄居族,日本大概有100萬。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的定義,“蟄居族”有著共同的特征:拒絕參與社會生活,特別是上學或工作;沒有任何親密的社會關系,“失蹤”時間超過6個月。而最高記錄者,蟄居時間長達40年。
據日本內閣府公布的數據,截至2017年,15到39歲之間的蟄居人數達到54.1萬人,其中80%是男性,且大多數人擁有碩士學歷。
而研究人員則認為,真實的數字遠遠不止于此。由于這項調查把40歲以上的人排除在外,蟄居族們又有自我隱藏的特性,九州大學教授、神經精神病學家加藤孝宏推測,目前至少有100萬日本人處于“隱居”狀態(tài),約占總人口的1%。
一百萬人“消失”了,不社交,不工作,長達數年渺無音信。情況稍微好一點的,會趁夜晚沒人的時候出去溜達一圈,比較嚴重的,則拒絕走出房門,年邁的父母只能通過食物包裝袋來確定他們是否還活著。
“其實他們身體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有意識地把自己封閉在家里,每天就是看書、上網、玩游戲?!奔犹俨┦糠Q。
蟄居者喜久井田在《我為什么不停地玩電子游戲》的網絡日志中寫道:“從7歲開始,我不再上學。洗臉,換衣服,吃飯,做完這幾件事,上班族出門上班,學生出門上課,我開始我的游戲。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內心的壓力大到足夠殺死一只恐龍,但有游戲可玩,我不至于瘋掉或者自殺?!?/p>
這些人里,有的是遭遇校園暴力后不愿意去上學的孩子;有些則是成年人,因為失業(yè)或者求職失敗,回到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勇氣出去。
除此之外,父母離異、考試失利、感情創(chuàng)傷,都有可能讓他們產生“劣等感”,進而陷入一種“未戰(zhàn)先憂敗”的死循環(huán)之中——“逃避”,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撫慰這種情緒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畢竟,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我也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但我不想改變。這里(房間)感覺很安全?!?h3>“薪資凍漲、未來不明,我們向下沉淪”
英國格拉斯哥大學學者安迪·弗隆,把日本的“蟄居族”現象與日本經濟的興衰聯(lián)系起來。
早在上世紀60年代之后的“高度經濟增長期”,日本社會就出現了大范圍的“不登?!爆F象。及至昭和與平成年號交接的歷史時刻,空前繁榮的泡沫經濟迎來了破滅。與此同時,1990年,青少年蟄居問題首次見諸報端。
當然,這并非日本社會所獨有的現象。自從“雙失(失學失業(yè))青年”于2004年在香港被發(fā)現之后,在臺灣、美國、英國和韓國等地也相繼發(fā)現“蟄居族”的存在。有研究者稱,所有發(fā)達社會都會面臨這樣的情況,經濟衰退嚴重、失業(yè)率高的地區(qū)更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日本年輕人遭遇了其他發(fā)達國家年輕人不曾經歷過的、曠日持久的經濟停滯。在安迪·弗隆看來,泡沫經濟的破滅切斷了“高分數-好大學-好工作”的“傳送帶”,日本年輕人失去了父輩所擁有的“終身制”工作,轉而迎來打短工、打零工的短期就業(yè)局面。
如今的日本年輕一代遠離了父輩所信奉的一切。泡沫時代積累下來的物質基礎,不僅賦予了他們對自由和享樂的想象,同時也帶來了垮塌的可能——對于他們而言,像父輩一樣努力學習、認真工作“簡直是對生命的浪費”。
但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只會讓生活變得更艱難——在日本社會,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仍然是某種鐵律般的生存法則,即使它令人倍感壓力。而達不到這個標準的人,只能帶著恥辱感活著。
調查還顯示,“男逃兵”的數量要遠高于“女逃兵”,在日本,男性往往從初中起就感受到壓力,因為將來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這兩三年的表現。
另一方面,大多數蟄居族來自相對優(yōu)渥的中產家庭,他們通常被寄予更高的期望。
“在西方社會,如果一個人窩在家里,他們會被告知要出門?!奔犹俨┦空f:“但是,很多時候,日本父母無法狠心切斷孩子的經濟來源,盡管經濟不景氣,仍然無限期地贍養(yǎng)他們?!?/p>
不光是年輕人,近年來,40歲以上的蟄居人數正在增加,而這往往是從被裁員開始的。在沒有收入來源的情況下,生活會變得異常艱難。因此,很多年紀較大又沒有父母依靠的蟄居族會在“隱退”之前,上班一段時間來積累生存資本。
與世隔絕的時間越長,蟄居族就越難走出家門。
22歲那年成了蟄居男的Yoshiko,起初還會出門買東西,后來網購的普及,打消了他出門的唯一念頭。他現在已經55歲,不再出門。
逃避到極限,就無限趨于死亡,連走路、吃飯、呼吸都困難。
一些本該以天下為己任的“青年志士”在殘酷的社會競爭中鎩羽而歸,隱世而居。這令日本政府深感不安。對于這個世界第三大經濟體來說,萎縮的一代,既是經濟的危機,也是社會的隱患。
2015年,日本千葉市設立第一所“虛擬高中”。次年年末,首相安倍晉三宣布設立心理咨詢中心,以專人登門拜訪的方式促進這個國家萎靡的勞動力。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