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凱,吳貞銀
(1.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2.清華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084)
早在唐代之前,《東觀漢記》《后漢書》《三國志》等中國史書就傳入朝鮮半島,成為高麗、朝鮮王朝士大夫學習、了解東漢歷史的基本典籍[1]。作為東漢王朝的開國皇帝,作為中國歷史上獲譽最高的帝王之一,光武帝劉秀在古代朝鮮知識階層中也具有較高的知名度,士大夫們對其史事點評詠頌,留下了數(shù)量可觀的文獻資料。本文擬從史論、詩賦兩個方面,對相關資料進行分類整理,以期能夠為光武帝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和新的資料,并從燕行使者關于“滹沱河”的歷史記錄,窺測古代朝鮮士大夫對漢光武帝劉秀史事之稔熟程度。
史論是朝鮮時期最為發(fā)達、最為重要的史學成果形式。士大夫們就光武帝劉秀的重要史事展開評論,借助評論表達個人觀點。這些史論大體上可以分為褒揚、批評兩類。
更始元年,劉秀以大司馬身份循撫河北,所過郡縣,考察官吏,黜陟能否,平遣囚徒,廢除王莽苛政,受到吏民擁戴。李翊九(1838—1912)《至河北除莽苛政》論曰:
自古興王之務,莫急于得民。而得民之術,莫先于去民之害而已。是故湯之興也,代虐以寬。武王之興也,乃反商政。至于高祖之入關,亦能除秦苛法,立“三章”之約。此所以天與人歸,而王業(yè)之興隆,蓋有所不期然而然者矣。漢氏之衰,莽賊竊國,凡所以為政者,貪殘苛刻,流毒海內,有以土田買賣而罪至于御魅,有以錢貨改易而民困于破業(yè)。六筦之科禁切嚴,讞囚日增。三邊之征發(fā)頻煩,暴露相繼。當此之時,凡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不有明王圣主革而新之,則安得有其蘇之望哉?世祖以天縱英武,乘時奮發(fā),方其巡到河北,首除苛政,不俟終日,是其湥仁厚德,不忍吾民之重困,思所以煦濡拊摩,有不容一日之緩。則凡天下含生之類,其有不歡欣愛戴、愿為其民者乎?此與湯武之應天順人殆無以異,而其于乃祖“三章”之約如合符節(jié),斯可謂知所先務矣。彼所謂當世梟雄如囂、述、樊、張之擁重兵、據(jù)方面者何限,而所能者唯攻略剽劫而已,豈非為漢之淵業(yè)而毆一世之魚爵者歟![2]卷2
蒼頭子密等三人賣主求榮,縛殺彭寵后詣闕歸降,光武帝封之為“不義侯”[3]505。對于此事,朝鮮士大夫評論者甚多。奇大升(1527—1572)《封不義侯論》云:
古之帝王所以撫世御人者,名與器而已。器以勸天下之士,名以正天下之分。名器雖或隨世原人,所以勸之正之者不同而不可歧而二之者也。安有以一時之事,一人之身,而所以勸之者徒器,而不以名正之乎?此固常情之所必疑,而智者之所必察也。制緩急之變,審輕重之幾而處之,則器雖或可以勸之,而所以名而正之者,固不得不費區(qū)處于其間矣。器雖或可以勸之,而名茍不可以正之,則姑就可以勸之之器,而施以不可正之之名,以勸天下之士,以正天下之分。雖曰歧名器為二致,而其所以勸之正之者,均名器之用。而所以勸之正之之效,咸缺天下矣。此不義侯之所以封而光武之高識也。勸以封侯之器,則示天下之人,以明其亂賊之人,人人之所共誅,而歸順之可嘉也。正以不義之名,則示天下之人,以明其臣之叛君,雖或賊義而奴之弒主,則尤為賊義而弒君之不祥也。有功者器而勸之,則天下之人孰不懷歸順之意,知亂賊之所當誅乎?有惡者名以正之,則天下之人孰不知叛命之不可,而戕君之尤不可哉?夫天地之間,惟人為貴,而人之所以為貴者,以其有五倫耳。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所以棟梁宇宙、日月天地者。而父子之所以安,君臣之所以寧,亦莫非親之推義之發(fā)也。人茍無義,不可以自立于天地之間。而君臣,義之大者也,君之所以令,臣之所以行,不可不以義。而彼五等之爵,乃先王范義之具也。而其所以封之者,乃所以由義之路也。伯通叛命,而子密以誅亂賊之義討之,則彼有功當封,而可謂扶義矣。然而伯通雖叛命,而子密以奴戕主,則賊義之甚,而死有余罪矣。酌二者之中,以推其輕重,則互相善惡,而難以斷矣。是以光武念王業(yè)之未恢,則惟當受來者;痛生民之未安,則思經濟之術。而回視四海,則斧螗鋒猬,互相窺窬,封豕長蛇,競欲吞噬。而天地尚晦,日月未光,茍不思招徠之術,而徒區(qū)區(qū)兵革之間,則生靈涂炭,宗社灰燼,不可救矣。此所以長慮卻顧,凜然軫念而處之者也。彼有弒君之惡,萬善不足以贖其身,則與其執(zhí)一定之論,而絕其歸順之心。寧勸以封之侯器,而賞其討賊之功,其名不可以正之,則摭其所行之實而名之,以伸討賊之義,以勸天下之人。而又有加戕君之惡,警天下之人,此光武之深意。而名器亦不濫,而各得其當也。彼子密等雖能分茅裂土,以事一人,而茍顧其名,則亦必其中愧死,而不可自立于天地之中矣。其所以封,豈不為甚于誅乎?光武之意,豈不曰當群雄角逐之時,來者受之,固其宜也。而殺降非信,故寧就賞奸之非義,加以不義之名,而為是封侯之舉也。非知其不義,而姑為是過舉也。審輕重,制緩急,隨世原人,而不得已于其間也。嗚呼!迷幾昧智,鑿以敗事,以貽蒼生之憂者,舉世皆是。亦可謂誅賊安民,而賢于先武之審處乎?吾然后知光武之封不義侯,姑就可以勸之之器,而施以不可正之之名,以勸天下之士,以正天下之分也。[4]卷2
奇大升認為光武此舉“以勸天下之士,以正天下之分”,可謂合情合理,正中肯綮。
劉秀在建立東漢的過程中,先是利用《赤伏符》來宣揚自己是天命所歸,在千秋亭告天稱帝;其后又強力推行讖緯之學,將荒誕不經的讖緯引入國家政治生活和意識形態(tài)中,受到后人的詬病。李榘(1613—1654)《赤伏符論》云:
甚矣!淫術之移人也。古之興者,雖高祖之雄杰,光武之英明,亦必待符命而后為之,天下惑之,后世信之。向使有高祖、光武而無其符命,其不興耶?雖果有其事,一一皆中,此不過氣數(shù)之末耳。真正大英雄,初不藉是而為重,況未必皆然。往往奸人相時覘勢,竊弄而欺罔也耶。陳勝、王莽非無符瑞,而無救于敗亡。高祖、光武目見而猶復乃爾,亦可笑已。是故君子言理而不言氣,王者以德而不以符也。[5]卷5
洪宇遠的《赤伏符論》則從理學的角度,對光武帝信讖提出批評。他說:
君子之于事,惟理是視而已。理之所當為者,其事必可為也;理之所不當為者,其事必不可為也。理具于事而根于吾心,求諸心而理在矣,揆諸理而事得矣。得失之判,可否之決,只在于心與理而已。安有舍此而妄信奇怪不經之語,以斷天下之大事哉?
昔者王莽簒漢,漢祚中絕。光武以帝室之胄,起兵討莽,興復漢室。及天下略定,諸將請上尊號,光武不之許。會有強華者,以赤伏符來獻,光武遂決意即皇帝位。夫當是時也,高皇之業(yè)墜地久矣,彼更始者,雖為新市平林所立,而庸才懦弱,尸居不辟。其臣又皆群盜無賴,暴橫自恣,其亡可翹足而待也。獨光武以神武之姿,英才出天,雄略蓋世。昆陽之役,以千余兵破尋、邑百萬之眾,義聲振乎四海。復漢官之威儀,除王莽之苛政,其盛德大功,固為天下之所向服。當是時,主漢祀者非光武而誰?諸將之所以上請者,此也。為光武者,但當揆以事理而斷之于心,以徇群下之情,斯可矣,何必《赤伏》之待哉?
夫神明之祚,不可以久曠也。億兆之望,不可以久孤也。向使光武無《赤伏符》,則位號之正,其可已乎?夫讖記之作,果出于誰歟?是不過前代術數(shù)之士察見后世興廢者之為,而其所以惑世誣民,莫甚于此。是以世之奸人習見讖記之往往符合,而人莫不惑而信之也,詐造符命,欺誣當世,以成其逆亂者多矣。陳勝之帛書,王莽之石文金策是已。是故孟通、哀章以獻偽符命,得顯賞于莽。而當時不逞之輩,轉相希覬仿效,符命之作,不勝其眾,此光武之所親見也。然則彼《赤伏符》之真也偽也,亦未可知也,是何光武之信之篤也。噫!若使《赤伏》之出,在于光武未起之先,則可謂非偽矣。今則不然。語天命則在于光武,言人心則歸于光武,光武之帝業(yè)十成八九,將士之推而戴之者正在今日。而《赤伏》之符適至,則安知今日之強華不是前日之孟通、哀章乎?是未可知也。夫莽,簒竊之賊也。其所以造飾虛偽、欺天罔人者,宜無所不至。而光武克復舊物,光御寶位,名正言順,無可疑惑。而必踵簒賊之遺智,何哉?夫誅討簒賊,撥之亂而反之正,其施設舉措,固當與簒賊相反,而顧乃則之乎哉?
且夫承祖宗既絕之統(tǒng),受天命而為天子,此天下之大事也。夫決天下之大事,惟當以正理求之。縱使《赤伏》非偽,此特詭秘不經之一語耳,烏足取信乎哉?昔者圣人亦嘗重卜筮矣,凡有大疑,必于卜筮焉決之。然尚不敢以之先于人事也,必曰“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夫舍人事而先卜筮,圣人尚以為不可,而況于讖記不經之書乎?甚矣!光武之好怪也。不求諸心,不揆諸理,而惟怪之是信。雖然,光武所以篤信之者,蓋亦有由然。彼其側陋之時,固嘗聞劉秀當為天子之說,而有以隱然自負于其心也。一朝得《赤伏符》,而其“劉秀發(fā)兵火為主”之說,適與前所聞者合,此光武所以恍然奇之,而自以為得圣人之秘也,遂乃篤信而酷好之,既以即帝位,又以置三公。自是之后,若《會昌》之符,《河洛》之讖,紛然并出,雜然并進,至以措之政事,布之天下。而鄭興以不為被詰,桓譚以非圣將斬,率天下而為偽,終不自覺其非,而群臣亦不敢復有言者,以流后世無窮之害,可勝惜哉!
嗚呼!光武,世之所謂明智之君,而猶所為若是,異端入人之深而迷人之甚如此。世之人主誠能拒而勿信,絕其端倪,毋使亂賊之徒得以文奸惑眾,則其亦庶乎其可也。[6]卷11
李瀷(1681—1763)則看得更遠,認為東漢的重讖風氣與光武帝的個人行為有直接關系。他在《桓譚不信讖》中說:
漢光武亦后世之賢君也。然其得也,讖符有力,故于是為私所蔽焉。一日會議云臺,問桓譚曰:“吾以讖決之,何如?”譚不應,良久,對曰“臣生不讀讖”。問其故,譚頗有所非是。上怒曰:“桓譚非法,將去斬之。”譚叩頭流血乃貰。噫!譚之言,正而已,縱不概心,豈至于大何乎?譚即嬰其徑尺者乎?蓋讖符之說起于哀平王莽之際,以此濟其簒。公孫述效之,光武乃甘心與莽、述同歸,何其謬哉!自是以來,俗好靡偃,賈逵、曹褒、鄭玄、何休之徒尊而信之,其勢不可遏。唯桓譚、張衡卓立排擯,可謂頹波砥柱耳。[7]卷26
中元元年(56)冬,光武帝使司空告祠高廟,剝奪呂太后配食高廟的地位,將其廟主遷出[3]83。對于此舉,議者向來褒貶不一。李榘認為這是“得罪禮經”之舉。其《光武黜呂后廟主》曰:
光武帝劉秀貸朱鮪、赦樊崇之事,體現(xiàn)出一位杰出政治家的胸懷和氣局,歷來受人好評,但樸世采(1636—1695)卻認為這是“違天理、壞人?!钡哪媾e。其《漢光武論》云:
漢光武其所為固多可議,而余于貸朱鮪、赦樊崇二事,尤不勝痛惜?!抖Y》曰:“君父之仇,寢苫枕干,不與共天下也?!庇衷唬骸靶值苤穑环幢??!贝恕抖Y》之大經,而有國有家者所以紀綱天理、扶植人常,不可須臾廢焉者也。今朱鮪勸殺伯升,樊崇發(fā)掘諸陵,其肆兇虐莫甚。夫為光武之君臣者,所當臥薪嘗膽,面貴血飲泣,求所以必報其仇,必滅其賊,而后始可以上奉九廟之靈,下臨天下萬姓而無所慊。顧乃不然,鮪以其州降,則拜官封侯;崇以其軍降,則賜田賜食,而曰“舉大事者不忌小怨”,又曰“不欲強相報也”。蓋方自以為帝王招降柔遠之度,而不知此實祖宗兄弟之大仇,初無一毫含憤忍痛不能自已之心,則其于所謂“不與共天下”“不反兵而斗”者視之,不啻若弁髦土梗矣。嗚呼!可勝痛哉!可勝惜哉!余嘗以是原光武之所以為此者,特懦于用兵,急于成功,至或知其可仇而不暇恤焉。是至尊之位重于先帝之遺體,袞冕之榮過于同胞之冤死,豈不違天理、壞人常?而況當時兵威國勢,皆足以制其死命者耶?歷觀史家未有舉此以正光武之罪者,余故表而出之。[8]卷66
光武帝建國之后,退功臣,用儒生,歷來得人好評,但樸宗永卻持批評意見。其《光武不任功臣論》云:
光武欲全功臣,皆上大將軍印綬,以列侯就第。此懲于韓、彭而然,其意固美矣。但功臣并畀三公之任,與之共天位、治天職,此則過矣。夫寇、鄧、耿、賈之流,文足以經邦,知足以論道,絕非忘君負國、敗事僨政者,雖別求天下,未易得也。光武之所委毗匈衡,豈復有賢于數(shù)人者哉?其終始不用,抑何故也?意者光武不能容諫,務自矜高,謂他人莫己若,彼諸功臣皆武勇剛毅,難以駕御馴制,故踈斥之也。凡于做措好作聰明,不任大臣,體統(tǒng)已失,所以后世托孤之際,政歸房闥,不在外戚,則在宦官,實光武啟之也。漢初三公者皆蕭、曹、平、勃,賴其力而安劉氏。光武胡不監(jiān)于此乎?終漢之世,三公之權不重,豈非造端不審之故也歟?[9]卷2
在樸宗永看來,光武此舉,非但有悖治國用賢之道,且為后世外戚宦官輪流執(zhí)政、禍國殃民的王朝亂相埋下隱患。樸宗永還對光武帝廢郭皇后的舉措予以批評。其《光武廢郭后論》云:
光武之廢郭后,雖諉其猜妒怨懟,而蓋專寵陰氏故也。因內寵而廢正后,雖閭巷匹庶尚不宜如此,況居君師之位、為天下子孫所表率者乎?以呂后之鷙妒、戚氏之寵愛,高帝猶不為此,光武獨不能忍后乎?且郭后與帝經貧賤,共甘苦,既為后矣,又為太子母矣,以義則不可棄,以禮則不可廢,一朝棄廢,獨不為太子地乎?廢后乃后陰氏、易太子之兆,其意所在,不專曰妒而已也。且太子仁孝賢明,少無失德,足以任宗廟社稷,胡為而易之乎?光武曾為湖陽公主謂宋弘曰:“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對以“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其富易妻之言已為廢后之張本,獨不愧于宋弘乎?以光武之明知而為此,惑于內寵顧也,與周幽、晉獻何異哉?其不致亂,幸矣。嗚呼!后世為人君者宜鑒戒也夫。[9]卷2
光武帝廢郭皇后之后,又將郭皇后之子劉強從太子位上趕下,立陰皇后之子劉莊為太子。樸宗永同樣予以批評,認為這是“失德失言”。其《光武易太子論》云:
郭后既廢,太子強意不自安,從郅惲之言,陳其懇誠,愿備蕃國。光武詔曰:“《春秋》之義,立子以貴。東海王陽,皇后之子,宜承大統(tǒng)?!比砸字4耸У率а砸印!豆騻鳌吩疲骸傲⑦m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焙险搫t曰:“《春秋》之義,立子以長不以功,以德不以貴,無立子以貴之說也。借如立貴者,強非后子乎?蓋不得于義,故不得于言也?!焙现f胡與《公羊傳》異乎?無論其說之同異,既立之太子,位號已定,仁孝賢明,且無失德,無端降易,是豈重宗統(tǒng)之意乎?光武于此不能免后世之譏,宜哉。[9]卷2
韓國古代文獻中有不少詠頌光武帝劉秀的詩賦。如徐居正(1420—1488)《讀漢光武紀》:
龍飛白水忽升天,漢祚重興四七年。
豪杰盡思劉社稷,乾坤不改漢山川。
黨光名繼夷齊后,賈鄧功高衛(wèi)霍前。
隴蜀盜兵兒戲耳,輿圖終復入無邊。[10]卷2
金安老(1481—1537)《詠漢光武》:
優(yōu)禮曾聞待不賓,高風大德兩無倫。
如何許大包天量,尺喙難容一介臣。[11]卷2
奇大升《漢光武》:
新都虐焰爇三精,天降真人整五兵。
倡勇昆陽聲已振,伸威河北敵無勍。
推心置腹行間悅,料事馳書域外驚。
舉先褒德真知務,諭在安民寔盡誠。
豪杰影從歸駕馭,衣冠云集見升平。
祀夏固能恢舊物,繼周還即復中京。
恩優(yōu)強令權豪戢,缺屈狂奴節(jié)義成。
獨恨缺情留讖緯,并憐垂法替公卿。
未將禮樂追三代,謾有風棱動四瀛。
千載尚論慚失實,九重昭鑒想惟明。[4]卷1
宋翼弼(1534—1584)《漢光武二十韻》:
威斗余奸怯義聲,絳衣柔德邁家兄。
民懷真主來呈瑞,士恥非招臥作盲。
白水莫言興遞地,赤心能定悔降情。
基綿一旅同新創(chuàng),法簡三章怨后征。
寶篆會當歸日角,盜名紛若置棋枰。
滍陽獸仆風沙急,洛北冠高父老驚。
河作堅冰神有助,人歸慈母土無爭。
臥中既已資長策,圖上何嫌得一城。
塵掃園陵天地肅,捷成南北劍弓鳴。
明通異域驚神圣,昏到遺胎感至誠。
岸幘幽檐新引客,駐車荒郡更留鄉(xiāng)。
宛中褒德忠良勸,灘外求朋節(jié)義成。
天子笑談安斗虎,將軍珍玉慰披荊。
祥揮甘露崇謙德,文起靈臺偃義旌。
深鎖玉門辭馬武,保全金券戒韓彭。
收權歸佩黃金印,共擊何煩白馬盟。
才抑大臣臺議重,卻親微薄主威輕。
初驚圖讖傷文學,旋見巡封誤太平。
錢谷豈能酹死直,珠犀猶復蔽聰明。
晩移私愛輕天下,愧許奸回籍爾名。[12]卷2
宋翼弼是16世紀朝鮮王朝著名的政治家和儒學家,有東方理學中興之祖的盛名。他的這首七律長詩,準確概括了光武帝劉秀的一生行跡,并寓評論于其中,可謂詠史詩中的代表之作。
南龍翼(1628—1692)《詠光武》:
蔥蔥白水氣佳哉,四七休期赤伏來。
不許臧宮鳴劍去,西風吹到玉關回。[13]卷7
李慶全(1567—1644)《漢光武》:
報績酬功足一時,凌煙盡后更何私。
應知粥飯貪天效,不及桐江萬古絲。[14]卷1
尹愭(1741—1826)的《詠史詩》[15]中有多篇與光武帝劉秀有關。其第二百五十八首云:
九穗嘉禾瑞日中,舂陵佳氣郁蔥蔥。
真人自是膺天命,何必明言蔡少公。
第二百五十九首云:
伯升殺我一何威,拭目大冠與絳衣。
自是人情耽謹厚,非緣義理識依歸。
第二百六十一首云:
除苛布惠慰群情,不受吏民牛酒迎。
寬仁大度符高祖,兩漢洪基職此成。
第二百六十九首云:
重恢舊物救元元,正大光明可裕昆。
何物強華來奉讖,卻因赤伏便登尊。
第二百八十五首云:
董宣能殺主家人,光武斯容執(zhí)法臣。
試看賜錢強項令,歷論千古更誰倫。
第二百九十首云:
光武為君明且仁,禪封圖讖是何因。
豈徒繼述遵成憲,大抵懲秦反襲秦。
蕭王何日渡滹沱,千載輕輕一帶波。
遺事尚爭傳麥飯,奇征先已驗冰河。
追塵漸遠寧無助,赫業(yè)重光未有他。
即看流澌堅復合,不知天意果如何。[16]
李荇(1478—1534)《三雍賦》:
唐虞已遠,三代云邈。
慨王跡之既熄,郁文治之否塞。
繄漢高之草創(chuàng),謂詩書其安事。
文未遑乎禮樂,武徒務乎功利。
嗟先世之舊典,蕩無遺而掃地。
幸光武之中興,乃銳意于出治。
我推赤心,彼安反側。
戈未及投,馬未及息。
延訪儒雅,講論道藝。[17]
以上枚舉的詩賦篇什,從不同的角度對光武帝劉秀的事跡予以詠頌。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詩賦借用光武帝劉秀典故,在此不贅。
古代朝鮮士大夫對漢光武帝劉秀史事之稔熟程度,由燕行使者關于“滹沱河”的歷史記錄窺得一二。劉秀經略河北之初,王郎稱帝邯鄲,移檄懸賞緝捕劉秀。劉秀逃到滹沱河,“無船,適遇冰合,得過,未畢數(shù)車而陷”[3]12。這一具有傳奇色彩的經歷,使得滹沱河頗為后人關注。明清時期,朝鮮王朝遣使(即“燕行使”)來中國朝拜,進京途中經過今河北三河附近的滹沱河,誤以為是當年大司馬劉秀落難所渡之河,或錄于日記,或吟詩憑吊。如徐慶淳(1804—?)于1856年隨行入華,“渡滹沱河,河水不冰。從者言此河盛冬不冰。昔漢光武為王郎所逐,將渡河,候吏、王霸詭對冰堅處也”[18]。
也有燕行使者注意到此滹沱河非彼滹沱河,如李宜顯(1669—1745 )在《庚子燕行雜識》中記載其1720年出使經歷時說:“過公樂店、段家?guī)X,石碑‘滹沱河’,此非光武所渡之河,而名偶同之?!盵19]卷29另一位燕行使者李海應(1775—1825)于1803年途經此處,記錄道:“歷白澗店,段家?guī)X而至河,一名錯河橋。世稱漢光武冰渡處,而按《一統(tǒng)志》,河在保定府東鹿縣南三十里,距北京三百八十里。又按史記,光武北至薊州,薊州反,應王郎,光武南走,至滹沱河,以冰渡。然則今所傳稱看似謬矣。”他還賦詩曰:“漢皇冰渡處,遠客愁黃昏。未量河深淺,臨流且駐轅?!盵20]卷2也有燕行使者因訛誤鬧出笑話而作了深刻反思,如趙文命(1680—1746)在《燕行日記》中寫道:
(乙巳年六月)乙酉,至滹沱河。河即我東人所傳為漢光武所渡之河,至于先輩詩集中多有吟詠之作,故臣偶逢一秀才于河邊,直問之曰:“蕪蔞亭安在?或有古址之相傳否?”答曰:“蕪蔞亭之稱,今始創(chuàng)聞,非吾所知?!鳖H有笑之之色,心竊怪訝矣。又適逢工部員外郎之往薊州者于越岸,問之,則其人曰:“漢光武滹沱河在河間府,蕪蔞亭、麥飯亭俱在其下之濱,而距此幾累百里云矣?!背既】肌稄V輿記》,則果如其人之言,歷歷無差。我東人貴耳賤目之弊,類如此可笑。[21]
燕行使者南九萬(1629—1711)有類似的遭遇,他的詩作《滹沱河》云:
一帶長河向塞門,蒼茫年代共誰論。
倉黃麥飯空遺事,斷續(xù)冰澌尚舊痕。
浪濁詎能涵日月,流涓無計洗乾坤。
還悲不憶朱宗子,終愧劉家有一孫。
他后來補敘道:“滹沱河在真定府南深州衡水縣西北,距北京七百里。譯人乃以北京之東二百余里薊州之水指為滹沱,余以使臣,未及深考,為其所欺而作此詩,良可笑也。”[22]
這些燕行使者所代表的朝鮮士大夫,對滹沱河所寓含的劉秀典故了如指掌,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光武帝劉秀史事在朝鮮半島傳播的廣泛程度。
以上枚舉了韓國古代文獻中與光武帝劉秀有關的史論、詩賦,又從燕行使者關于滹沱河的記錄探討了光武帝劉秀史事在古代朝鮮的傳播情況。這些歷史文獻雖然出于異域,卻是光武帝劉秀研究資料不可或缺的部分。無論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還是從文化交流的角度,我們都應該對這些域外資料予以必要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