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欣
(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目前學界對“閤門”、“ 閤門司”、“入閤儀”等問題的考察,見于相關著作和論文,如龔延明《宋代官制詞典》[1],對閤門司作了詳細的分類和解釋;趙冬梅有兩篇論文對閤門官員進行了專門研究,《試論宋代的閤門官員》[2](P107—121)主要從武選官擔任閤門官等職來闡述宋代武選官的三途分立,另一篇《試論通進視角中的唐宋閤門司》[3](P128—131),主要論述唐宋閤門司溝通君臣、朝會贊引等功能;周佳《溝通內(nèi)外:北宋閤門的位置與功能考論》[4](P93—108),通過對比唐宋“閤門”、“ 閤門司”,論述北宋“閤門”位置的重要性,以及“閤門司”是宋代“防弊之政”的組成內(nèi)容之一;束寶成《論宋代閤職》[5](P99—102),從宋代閤門司長官、“閤職”官員的設置、“閤職”武臣清選等幾個方面探討宋代閤職對維護君主統(tǒng)治的地位和意義;李芳瑤《論北宋時期的“入閤儀”》[6](P32—39),以北宋前期張洎、宋庠、歐陽修三人對“入閤儀”的論述為切入點,探討北宋“入閤儀”的源流;任石《略論北宋入閤儀與文德殿月朔視朝儀》[7](P90—98),主要從唐后期至五代、北宋前期兩個時間段分析北宋入閤儀的演變。雖然已有相關文章論及北宋入閤儀,但是更注重論述五代至北宋前期“閤職”、“閤門司”的演變與發(fā)展,一些地方仍存在著薄弱環(huán)節(jié),對北宋“入閤儀”,尤其是“入閤儀”的程序與變化,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必要。
《文昌雜錄》是北宋龐元英任尚書省主客郎中時撰寫的一部筆記。龐元英,字懋賢,北宋單州成武(今屬山東菏澤市成武縣)人,為宰相龐籍第四子,恩蔭入仕。《文昌雜錄》內(nèi)容龐雜,其材料多來自作者親身經(jīng)歷、古代史籍、他人轉述。書中敘事簡略,但詳于章表、奏敕及書檄,論及典章制度、風土民俗、詩文典故、文人軼事等。其中尤以典章制度內(nèi)容最為豐富,對元豐改制前后官制、禮制的變化記載頗為詳致,可與《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史》《宋會要輯稿》相互補正。
要研究入閤儀,首先應了解“閣”、“ 閤門”的定義以及北宋“閤門”的位置,從而進一步探討北宋入閤儀與文德殿視朝儀。
“閣”,據(jù)《王力古漢語字典》有“閣道;古代公眾藏書室”等,但僅作中央官署時與“閤”通?!伴x”,段玉裁對《說文》中的“閤”作注文:“按漢人所謂閤者,皆門旁戶也?!盵8](P587)又《爾雅義疏》:“是則閤有東西,隨所在以為名,后世輔臣延登謂之入閤,或稱‘閤下’,義本于此。作‘閣’非。”[9](P1556—1157)由此可知,“閣”、“閤”二字不可等同,閤門就是正門旁邊的小門,即側門。
《云麓漫鈔》對北宋“閤”與“閤門”的概念曾有辨析:
參諸眾說,則閤者,殿后之便室無疑。本朝殿后皆有主廊,廊后有小室三楹,……先坐此室,俟報班齊,然后御殿……室之左右小廊通處,即閤門。[10](P48)
由此可知,唐宋時期“閤”基本含義是后殿便室,“閤門”即是便室連接東、西正廊之門,成為“東西閤門”。
唐宋時期,閤門是連接外朝與內(nèi)朝的“咽喉”通道。根據(jù)唐代皇城布局,“正殿與便殿之間均設有閤門”[11](P112),隨著皇帝起居地點的變化,朝參的地點也發(fā)生了變化,皇帝朝會由前殿逐漸后移,前殿視朝之儀式亦經(jīng)東、西閤門入便殿,即入閤,而入閤真正成為相對穩(wěn)固的朝拜儀式,是在唐玄宗以后[12](P2022)。《文昌雜錄》卷三亦載:“開元中,……喚仗入閤門自此始也?!盵13](P152)玄宗認為朔望日亦是太廟薦食之日,為表思政之意,也應退正殿,令大臣至紫宸殿(即內(nèi)殿)朝參,自此,“喚仗入閤”儀式開始。閤門關乎朝會等重大政治活動,具備禮儀、政務雙重功能,因而閤門位置顯得尤為重要。
對于唐代閤門位置與含義的界定,可以參考賀忠、金程宇《唐代入閤禮儀考索》、趙冬梅《試論通進視角中的唐宋閤門司》等文章。相對于唐代,宋代閤門的位置與概念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載:“本朝之制,文德殿曰外朝,凡不厘務朝臣日赴,是謂常朝。垂拱殿曰內(nèi)殿。”[14](P331)可見文德殿在外朝,垂拱殿,紫宸殿、崇政殿等在內(nèi)朝。龐元英《文昌雜錄》對唐宋皇城之變化亦略有記載:
朝廷承五代之弊,名式未正;文德殿東西有上閤門而無上閤。按大唐宣政殿,周之中朝也;是謂正衙。紫宸殿直其北,……今文德殿,唐宣政正衙也;而垂拱直其北,紫宸乃在東偏;文德殿東、西但有上閤二門,未審以何殿為上閤。謂宜參詳?shù)涔?,正上閤之名,以復有唐盛事焉。[13](P182)
北宋皇城基本上呈正方形,皇城東有東華門,西有西華門,東、西華門之間有一條橫街,將皇城分為南北兩部分,南部為外朝,包括文德殿、大慶殿;北部為內(nèi)朝,包括垂拱殿、紫宸殿、崇政殿。另外,垂拱殿坐落于文德殿的正北方向,紫宸殿坐落于大慶殿的正北方向,崇政殿又位于紫宸殿的東北方向?!段牟s錄》有“文德殿東、西有上閤門而無上閤”[13](P182),并且文德殿的東、西上閤門位于橫街南側,垂拱殿與文德殿之間有柱廊聯(lián)通[15](P83)。
由于北宋君主權力進一步強化,君主更注重增強對日常政務的操控權,白鋼在《中國皇帝》一書中也指出,在宋太祖之前,是“皇權相對獨裁時期”,宋太祖之后,是“皇權絕對獨裁時期”[16](P162),這種“獨裁”反映在政治生活中,主要表現(xiàn)在:首先,不僅采用日朝制度,而且持續(xù)時間更長,奏事的官員范圍也隨之擴大。其次,皇帝對政令文書的裁決權增強。再者君主掌握的信息渠道不管是數(shù)量上,還是形式上都更加多元化[17]。表現(xiàn)在聽政空間上,那就是更加趨于內(nèi)朝化,主要以垂拱殿為中心[4](P97)。關于北宋“閤門”涵義的界定,周佳在《溝通內(nèi)外:北宋閤門的位置與功能考論》將其分為三層含義:第一,是“入閤禮”。宋初,將“入閤禮”作為文德殿月朔視朝的重大典禮,后因“入閤禮”名實不符,到神宗熙寧年間正式被廢除。第二,指文德殿兩側的東、西上閤門。第三,指垂拱殿門[4](P98—100)。
筆者認為,北宋“閤門”應為垂拱殿門。《長編》:“群臣上尊號冊于大慶殿,太尉奉冊授閤門使轉授內(nèi)常侍,由垂拱殿以進?!盵18](P5073)上尊號禮時,“由垂拱殿以進”表明垂拱殿門是當時進入內(nèi)朝的正式通道。《長編》《宋史》在《孔道輔傳》中有“詣垂拱殿門”、“詣垂拱殿伏奏”。[18](P9884)此內(nèi)容記載非常明確,所謂北宋的“伏閤上書”與“伏閤請對”的“閤門”就是垂拱殿門。隨著閤門的確立,“喚仗入閤”作為一種朝會儀式,一定程度上彰顯了皇帝的權威性,也因此備受皇帝與大臣們的重視。
李芳瑤在《論北宋時期的“入閣儀”》一文中提到,五代時期是“入閤”變?yōu)椤叭腴x儀”的關鍵時期,五代之前,常朝儀仗并不是特別隆重的儀式,因此《唐六典》等文獻只記載“入閤”而非“入閤儀”。唐末至五代時期,“入閤”被賦予特殊儀仗形式的代稱,最終發(fā)展成為獨立的儀式[6](P35),至此,文獻中出現(xiàn)“入閤儀”。
北宋太宗、仁宗朝,大臣對入閤儀進行修定,引起了對“入閤”源流等問題的一系列的討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有歐陽修、張洎、宋庠。根據(jù)《長編》等古籍記載,歐陽修認為唐代皇帝“常參”地點為宣政殿,“入閤”即入紫宸殿;張洎對于“入閤”的含義與歐陽修相似,但也指出唐代沒有“常參”制度;宋庠對“入閤”源流又與張洎相仿,即“入閤”是唐代皇帝平日視朝的制度。龐元英在《文昌雜錄》對“入閤”源流的相關問題也作了解釋,認為唐代常參時皇上入便殿,喚仗入閤由此開始,之后不入前殿,入閤儀也隨之廢棄?!叭腴x”包含著繁雜的常朝禮儀,其涵義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轉變,至熙寧三年(1070)五月終因眾多弊病被廢止,六月九日修《閤門儀制》,宋敏求上言:“本朝以來,惟入閤乃御文德殿視朝。今既不用《入閤儀》,即文德遂闕視朝之禮。欲乞下兩制及太常禮院,約唐制御宣政殿裁定朔望御文德殿儀,以備正衙視朝之制。”[19](P2313)自此,文德殿視朝儀注得以修訂。又《文昌雜錄》:“今上熙寧五年,方講朔日文德殿視朝立仗之儀。”[13](P145)熙寧六年(1073),神宗又制定了“朔御文德,望坐紫宸”之儀,文德殿月朔視朝儀代替了入閤儀。
熙豐年間,神宗仿《唐六典》對多項制度進行了重新修訂,包括文德殿入朝儀?!段牟s錄》所載文德殿月朔視朝儀即反映了這一時期的視朝儀式,現(xiàn)將視朝儀按次整理如下:
表3-2 熙寧五年“文德殿視朝儀”[13](P145—151)
以上是《文昌雜錄》記錄的文德殿月朔視朝儀過程:正衙仗衛(wèi)、文武臣僚先入文德殿依次分班對立恭候皇帝;皇帝靴袍至垂拱殿,內(nèi)侍、樞密使等迎立;皇帝自后閤出,升坐于文德殿,群臣依次拜謁行禮,致辭祝月,之后依次退出;皇帝降坐乘攆還垂拱殿,中書、樞密及請對官湊事;如遇德音等,后殿再坐,臨時取旨。另外,《宋史》載有太宗淳化二年“入閤儀”[20](P2766),《宋會要》載有仁宗景祐三年“入閤儀”[19](P2309—2311),筆者將《文昌雜錄》所載熙寧五年“文德殿月朔視朝儀”與太宗、仁宗時期“入閤儀”對比,發(fā)現(xiàn)最大的特點就是由“儀式性”逐漸轉變?yōu)椤皩嵱眯浴?。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喚仗入閤”這一順序發(fā)生了變化,太宗、仁宗時期,皇帝正式升坐于文德殿后,由閤門使依旨喚仗入文德殿。而熙寧時期,正好相反,在皇帝至文德殿之前,衙仗與群臣已經(jīng)提前分班入殿等候。由此一來,省去了皇帝升坐后各衙仗、大臣的入閤時間,節(jié)省了時間,提高了效率。其二,將太宗、仁宗“待制、候對官奏事”轉變成“轉對官”奏事,文德殿月朔視朝儀成為轉對官惟一能夠依附的朝參方式[7](P96),將之前的“走過場”形式轉變?yōu)閷嶋H奏事??傊?,通過對比,神宗熙寧五年時期的文德殿月朔視朝儀比太宗、仁宗時期“入閤儀”更加注重務實。
《宋會要》儀制一對入閤儀亦有相關記載,二者對這一過程整體描述相似,但仍有差異,根據(jù)文德殿→垂拱殿→文德殿→垂拱殿→后殿的順序,對比《宋會要》儀制一載熙寧三年“文德殿視朝儀”[19](P2313—2316)與《文昌雜錄》載熙寧五年“文德殿視朝立仗儀”,現(xiàn)列舉各殿舉行儀式過程中的顯著差異:
視朝儀之前,文德殿殿庭東面的布置情況:《文昌雜錄》“金吾仗碧襕一十一,……兵部儀仗排列職掌二人,……告止幡一”,《宋會要》記載與此相異,“金吾仗碧襕一十二,……兵部儀仗排列職掌兩人,……告止幡八”。[13](P145)《文昌雜錄》缺《宋會要》對殿庭西面的介紹,但《文昌雜錄》對慕次朝堂的百官介紹的更為詳細。
皇帝御垂拱殿后,內(nèi)侍等迎謁:《文昌雜錄》“四拜起居訖,次呈進目客省閣門使、副使,……次殿前諸指揮使、副都指揮使、都虞候……并依朔、望常例”,《宋會要》在記錄這一環(huán)節(jié)時,無“閤門副使”,并且將“殿前諸指揮使、副都指揮使、都虞候”用“管軍臣僚以下”代替。
1.皇帝進文德殿前,文德殿的準備工作;《宋會要》指出,作為前導人員的是樞密、宣徽使等,并且是前導至文德殿后閤,然后各歸殿上侍立,與《文昌雜錄》記載的樞密使已下至閤門使、殿前都指揮使以下,并前導、至文德殿門相異。
2.皇帝自后閣進入文德殿時:《文昌雜錄》“通事舍人一員就彈奏御史立位稍東西喝拜大起居”,《宋會要》則指出“舍人于彈奏御史班前西向”。二者對于通事舍人與彈奏御史的相對位置,記載略有不同。
3.文德殿致辭祝月:《文昌雜錄》記載的是“仲春”,而《宋會要》在祝詞中說的是“孟春”。
4.皇帝降座:皇帝降座,乘攆還內(nèi)之時,舍人放仗,《文昌雜錄》“四色官鞾急趨至宣制石位南,稱奉勑放仗”,而“奉勑放仗”未見于《宋會要》。
對于皇帝再至垂拱殿之程式,《文昌雜錄》與《宋會要》記載同。
《宋會要》指出自垂拱殿出,或有后殿再座,宰臣按程序臨時取旨,之后有賜茶酒、之后按儀制分班出,而《文昌雜錄》對分班出這一過程則不載。
《文昌雜錄》對改制時期的禮制,尤其是北宋文德殿月朔視朝儀節(jié)也有論述。在將其與其他傳統(tǒng)史籍的對比中發(fā)現(xiàn),《文昌雜錄》記錄雖有疏漏,但因當事人撰寫當時事,其史料價值仍然很高。
通過對比,《文昌雜錄》與《宋會要》記載文德殿視朝儀程序各詳各細,并有部分記載相異,因此,二者在細節(jié)上可相互補充,相異之處又可進一步考證。另外,《政和五禮新儀》記載了徽宗政和年間的“文德殿月朔視朝儀”,任石《略論北宋入閤儀與文德殿月朔視朝儀》對政和年間視朝儀程式也作了敘述[7](P96),此處不再做過多分析。對比《文昌雜錄》所載熙豐年間“文德殿月朔視朝儀”與太宗、仁宗時期的“入閤儀”,再與政和年間的“文德殿月朔視朝儀”,不論是程式步驟,還是儀仗規(guī)模,整個儀式過程趨向簡化,“儀式性”減弱,“實用性”增強。
北宋開封宮城主要部分平面示意圖(1)原圖參見《傅熹年建筑史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2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