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匯杬
一、引子
當桌子上的木箱被螺絲刀輕輕啟開,我忍不住好奇地伸頭向里看了一眼,里面原是一件瓷。對面的老張小心無比地將箱子拉來自己面前,伸手緩緩捧出了那貴重的寶貝。
我屏住一口氣,探身細看。
瓷,確是不一樣。
底釉上的走泥紋在眼鏡下清晰可辨,老張的聲音在背后得意地響起,“怎么樣,陳記者?這可是禹州鈞瓷!國禮,獨一份兒的!今兒個特意拿來讓你見識見識!”
“厲害,厲害。”我笑著陪他在軟椅上落座,看著翠綠的茶葉打著旋兒在熱水里沉浮。“時候還早,”老張?zhí)ь^看看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陳記者,你急著走嗎?”
“不急,坐一坐也行。”
“那就好。”老張飲一口茶,目光復又投向桌上的瓷件?!瓣愑浾撸慵热粊聿娠L,愿不愿意聽我講個故事?就關于這鈞瓷?!?/p>
我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老張拎起壺把茶杯重新滿上。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二、聚寶齋
民國十二年,臘月將至,秋雨迎來最后一場寒。陳五爺打開斑駁的木門,引來吱呀一聲呻吟。
要入冬了,雨卻下個不停。陳五爺嘆一口氣,把八角油傘撐在頭上跨出門檻,雨水立刻沿著傘骨扯成線流了下來。
雨中的禹州城行人寥寥,雨催得青苔平添幾分油綠,他就走在這坑洼和油綠上邊。平日里吆喝著賣瓜果賣布頭的小販,走街串巷的貨郎,也許覺察到這天氣下生意的慘淡,見不到面了。人少了倒是好趕路,不知走過幾條街坊,陳五爺一抬頭,聚寶齋的漆金匾額和一雙大紅燈籠撞進他眼中。
“五爺!掌柜的里面等著哪!”前腳剛進,后腳還未踏進門,聚寶齋的圓臉小伙計就滿面含笑地迎了上來,接過他手里的傘。陳五爺也沒有多想,跟著他走進了偏房。
偏房里一張紅木小幾,一對盞,盞中茶大概剛倒不久,霧氣氤氳。幾邊坐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半老頭子,長臉兒,山羊胡,金絲邊兒花鏡,不是別人,正是聚寶齋董掌柜。小伙計點一點頭退了出去,順手將門掩上。
“掌柜的,好久不見!”陳五爺一笑,扶著幾沿慢慢落座。董掌柜舒開微蹙的額頭,勉強扯扯嘴角道:“五爺近來還好吧?”
“好,好得很。只是這兩條老腿不太受使喚嘍!幾條巷子走這么久?!标愇鍫斢质且恍?。二人看著茶杯里青葉浮了又沉,茶水的苦香中縈繞著奇怪的沉默。
“五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董掌柜打破了沉默,“今日找您來,別的事我都不求,只是看咱兩個多年交情,有一件事您老一定得應下來?!?/p>
陳五爺微微一動,察覺這話的不對勁。“是什么事,你先說?!?/p>
“……做一把玄機壺?!?/p>
喀啷一聲脆響,陳五爺手中的盞迸裂在地上,董掌柜連忙站了起來。
“我做不了。”一句話從他嘴里艱難地吐出。
“五爺!”陳五爺行至門邊的腳步被這聲帶著哭腔的叫喊緊緊截住?!皫蛶兔Γ瑤蛶兔Π?!這是章司令的話,想違也難哪!我知道您老的脾性,要不是店里大大小小的性命都拈在這把壺上,我是斷不會向您開口的哪!”
“誰?章玉成?”陳五爺一驚,心里掠過一道陰影,“他要做壺……他要殺誰?”
“豫盛祥,林之行林老板,”冷汗從董掌柜頭上細密地滲出,“五爺,我拜托您老,別說出去,聚寶齋上下三十口人,性命全都托付給您了!”
一時間陳五爺覺得四墻都緩緩地旋轉起來。玄機壺,章玉成,聚寶齋……這些名字在他腦海里嗡嗡地躁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那間偏房的。
三、林之行
二十年代的禹州城,以鈞瓷聞名天下。
與汝瓷、青瓷、江南的青花瓷不同,鈞瓷不經(jīng)雕畫,入窯一色,出窯萬彩,是謂“窯變”,有的如朝霞出岫,有的如朱紫錦繡。至于到底變成什么顏色,不到出窯,誰也說不定。
禹州城里燒瓷的老手,隨著近年各路軍閥混成,不少拖家?guī)Э陔x開了城,留下的沒有幾個,陳五爺便是其中之一。陳五爺沒想過大難臨頭,不招惹誰,憑兩只手過日子。瓷窯子里滾了四十多年,他發(fā)誓一輩子不再做那害人的玩意兒了,可直到這一天,直到章玉成占了城!
林府。
耳房里老媽子的鼾聲打得雷一般響。正屋里卻還亮著一盞燈火,燈邊坐著的男子三十多歲,瘦削臉上朗眉星目,光亮兒就在他月白的長衫上突突地跳,在他面前的信紙上婆娑起舞。
林之行一遍遍地讀著這封信,是誰把它塞進來的?他以為這是學堂里學生們逗弄人的新招兒,可他又瞥見了大紅請?zhí)?,朱紙上的墨字刺得他的眼生痛,他腦子里一片亂麻。
寫信人在他眼前展開一幅陰謀圖景。他煩躁地起身在房里踱來踱去。章玉成!那個奉命鎮(zhèn)守禹州城的軍老總,怎么會對他一個本分生意人動了殺心呢?他又抽出請?zhí)麃恚噲D找出一點紕漏,但卻大失所望——寄信的人似乎猜到請?zhí)锩恳稽c內容。
重重的疑云將他緊緊裹住了。他正心煩意亂,突然發(fā)覺手被另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握住,他抬頭看見妻的面容,妻子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
“沒事的,沒事的?!彼词治兆∑薜氖?,不知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目光落在妻圓潤的腹部,他不知該怎樣向她開口,逃嗎?看著她澄澈的眼,他狠狠地罵自己的無能,他難道能拋下她一個人,還有他們那個等待出世的孩子?
風在檐外呼嘯得愈發(fā)狠了,穿過窗欞間卷起悲泣似的嗚咽,他聽見暮鴉陣陣地鳴叫著,竟是那樣凄慘,不知將要敲響誰的喪鐘。
四、玄機出世
一眨眼二十多天過去了。陳五爺覺察到了日子的臨近,因為門前的人影晃動得愈加頻繁了。
他不愿害了林老板。他曉得禹州國貨行給洋商占的半壁江山,是打豫盛祥興起以后才慢慢回轉過來的。想到這里,他都覺得老臉發(fā)燙,他看著他的手,他引以為豪的做瓷的一雙手,感到從未有過的憎恨——這手上就要沾上一個無辜人的鮮血了嗎?
可是他不能不做。董掌柜的臉閃現(xiàn)在他眼前,他不能賠上他的性命,他的手幾次摸上門環(huán)又幾次松開,終于,在這折磨他的痛苦的掙扎之中,在離廿五僅有幾日的時候,他終于走進了做瓷的小間。
和泥、拉坯,捏形時他的手抖得厲害,但他到底捏出了壺的形狀。把它送進窯去燒制,他焦急地等在窯外,心也跟瓷一起灼燒著,一定,一定要成功……
他等來了一件稀世的寶物。
臘月廿四,陳五爺終于小心地將壺包好,來到了章府。
章玉成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在了那件瓷上,伴著那雙干瘦的手將棉布慢慢揭開,他的眼瞪得越來越大。
遠山鱗疊,朱紫為底,靛藍霧靄,裊裊相隨,雖無一筆一字描山黛,卻有千色萬彩忽成嵐。
美,太美了。他瞇起眼端詳那壺把上的二龍,那龍的眼珠子仿佛真在骨碌碌地轉。他剛到禹州城,以前只是聽聞,今兒還是頭一次親眼見到這么稀罕的玩意……他嘴角浮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一旁陳五爺全看在眼里,不過,他突然瞥見桌上還另有兩把壺。他暗叫一聲不好,望見衛(wèi)兵腰里锃亮的佩刀。
一聲脆響,兩把壺化作的瓷片在他腳下濺出一朵繽紛的花。幾乎就在同時他腦門上一涼。顧不得腳上的刺痛,橫下一條心,他閉上眼,作勢舉起最后的自己做的那把壺來,要往地上摔去。
舉槍的手不甘地痙攣著,終于放下。
章玉成罵了一句,扔掉槍,一把奪過瓷壺,轉而提起酒向瓷壺里倒去,壺滿了。他招呼一聲,一個小個子副官抱了一只貓跑進來,他把酒潑在貓的面前,那貓低頭舔起酒來,突然哀叫一聲四腳一伸,再也沒了聲響。
五、鴻門
廿五日清早就有鵝毛漫城。這是入冬來中原第一場雪,他暗嘆,若在平時,他一定同妻去看東巷的梅花,會親手為她折來插在瓷瓶里養(yǎng)著,惟有這次,她在彼方,坐在紅泥爐邊隔窗看冬雪茫茫,此處他敷衍著章玉成的閑談,頭頂幾枝紅梅蓋雪。無意間督見四周的警衛(wèi),沒有帶家伙。他不奇怪,他知道秘密全部藏在那壺上,藍得美艷的瓷壺,如在雪里綻放的,不合時宜的春天的芳華。
過去幾天里他是那么的怕……可到現(xiàn)在反而釋然許多。他一揚脖子灌下那酒,對面章玉成舉樽大笑,他只覺得心頭大石忽然落地。
現(xiàn)在,只要等死亡來臨了吧。去了她們就安全了,他曉得章玉成不會再拿她怎么樣。豫盛祥上下也不必驚慌了,再不會有洋人來找麻煩。他不甘的只是國行不興,但他堅信會有這么一天,只不過少一雙眼睛看到罷了。他耐心等待著毒發(fā)的致命一擊,他擱下杯,活著,辭別,活著,被人引著走出門去,還是活著,他覺得奇怪,轉念一想不由得苦笑——姓章的怎么會讓他暴尸自家府上呢?
六、道別
他剛跨進破瓦房,陳五爺就猜到了他的來意。
“五爺……”他苦笑,“我到底還是去了。”
黃楊椅上的老爺子閉著眼像是在假寐,沒有回答他的話,只兩道灰白的緊蹙的眉微微挑了挑。
“那信,我料想是您寫的吧,”他繼續(xù)說下去,“整個禹州,除了您老,怕是找不出別的什么人來做一把這樣的壺了。”
“五爺,不是我不想逃,只是逃不得。章玉成派人監(jiān)視著我,就算我逃得脫,一個人浪跡天涯,我也放心不下內人,放心不下店里老小,我更放不下禹州!大王旗變了多少次,我得親眼看著有那么一天,租界不是洋人的地盤,大街上放眼望去都是咱們的貨行,不用逃兵役,不用躲災荒……
“我時日無多了,托錢莊吳老板在我死后賣掉些家私。錢,一些打發(fā)給伙計們,一些留給內人,還有剩余,賑濟災民之外就全給了您吧!”語畢他抬頭望著老者,老者仍如靜潭般一語不發(fā),他轉身邁開腿想要離去。
“你死不了?!北澈笠粋€聲音乍然響起。
這話不啻一個悶雷炸在他耳邊,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他猛地回頭,正對上老者銳利的目光。
“林老板,你知道玄機壺的秘密嗎?”陳五爺從椅上緩緩起身,“壺肚里分作兩個夾層,一邊儲酒,一邊藏毒,壺嘴相應分作兩半,壺把上有暗孔。堵住,壺嘴半邊出酒;松開,另半邊出毒?!?/p>
“而我送上去的壺,同樣有兩個夾層,只不過,”他頓了一頓,“只有儲酒的一邊與壺嘴連通,暗孔只能控制它從哪一邊流出。儲毒的一邊是完全封住的,根本倒不出毒來。”
“至于章玉成試壺,那很好辦。送壺前我在壺嘴上涂了毒,劑量不大,松開暗孔,毒溶進酒里流出來,效果和倒毒沒什么兩樣。可是,當他再次用壺的時候,毒已經(jīng)被酒沖干凈了!”
林之行怔在原地,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陳五爺目光炯炯,揚聲道:“林先生,你記著!公理在天地,精誠在人心!我這一輩子只憑兩只手和這句話過活!”他激動得聲音微微發(fā)抖,“您走,去天津,去上海,哪兒都行,只是別回來!姓章的當你死在外地,不會拿你妻兒怎么樣,等禹州變天了,你再回來,也不遲……”
林之行向老者深深一揖,兩行清淚沾濕了衣領。
當晚林宅起火。林夫人和老媽子給人救出火海,唯獨不見林之行的影子。往日喁喁細語化作灰白的余燼隨風飄蕩,人們趕來潑的水浸透小巷,救火的官兵卻遲遲不見。
七、來思
林之行終于在一個春日的午后回來。
他歸來的樣子像趕路的行人。
女人正在下炊,燃起的炊煙熏得她微微咳嗽,她轉身盛了一瓢水來。聽到叩門聲,她沒放下手中的水瓢就跑去開門,院那頭她三歲的孩子正伏在地上看螞蟻搬米,咯咯地笑得開心。
她打開了門,晚春的毛太陽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辨認著那人的輪廓。突然間她手一松,水順著褲腳淌下來,裹出那兩條腿的瘦。陽光溫和地把他和她鍍上一層燦爛的金黃。
初雪送君去,暮春忽復歸,青絲待已白,紅豆未成灰。
八、尾聲
老張慢慢撫摩著那只瓷器,沒有再往下說,空留我一個人欷歔個不停。遠方的鐘聲不耐煩地打破了這種沉默,我意識到時候不早,于是站起來跟他告別。
“等一等,陳記者!”送我出門時,老張突然一拍腦門,抱起一只小小的箱子小心地放進我懷里,“我珍藏很多年了。我想勞你給它拍張照片,把這個故事講下去……”我點點頭打開了箱子。
藍色的光澤溫潤地流連在我的鏡頭,我咔嗒一聲按下了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