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谷
李學輝的寫作抱負越來越大了。請白璧無瑕的麥女為巴子營的人們?nèi)鱿碌谝话邀湻N后,他又借精壯的緊皮手鞭打土地,祈望對時代施加一種歷史性的矯正。麥女和余土地的形象,幾乎已將傳統(tǒng)文化的彌散性寫到悲劇的極致。如今他又鑄造了一座人形馬,企圖為“國家”托起穩(wěn)固的精神坐騎。
李學輝的小說題材,總是具有強大的精神面向。有時候精神的一端甚至壓倒了肉身的一端。從最開始的農(nóng)業(yè)文明的崇拜,細畫鄉(xiāng)土社會里的仁和善,到“末代”對于信與誠的最后堅守,再到一個概念更宏大和駁雜的國家轉(zhuǎn)型,仔細看去,表達的竟是同一種訴求,就是在變遷的時代中去挖掘和存續(xù)某種相對恒定的精神。而這三個人,麥女、土地爺、龍駒,是作者李學輝在飛馳的時代車輪下?lián)尵认聛怼m然肖似不及物的神話,但他們作為一種精神的選喻武器,持續(xù)地質(zhì)疑著世道的變換和日益渙散了的人心。不過,麥女和余土地占據(jù)著耕種文明的道德制高點,相對而言,義馬是一個復雜的形象,無論它非人非物的屬性,還是它所對應的時代?!秶易T》書本的紙張厚度比《末代緊皮手》薄,卻有著更深廣的解讀空間。
一
李學輝在長篇小說《國家坐騎》中刻寫了這么一個時代,清廷內(nèi)外交困搖搖欲墜,而底層馬政依舊在為國家養(yǎng)育駿馬,淘選龍駒。馬戶韓驤夫婦的兒子,被相馬師以《相馬經(jīng)》的標準評判為體格優(yōu)良的龍馬,取名韓義馬?!褒堮x一出,天下大興”,韓義馬就是這種觀念的道成肉身。在涼州人眼里,他會在死后轉(zhuǎn)世托生為國之龍馬,擔負重振天下的大任。然而,列強入侵、南方革命黨并起、軍閥混戰(zhàn)、紅色版圖蔓延,各種觀念、各方勢力四處沖撞,逐漸將需要義馬精神的主體進行了置換。作為一種仍具有號召力的精神存在,義馬成為了各方渴望征用的對象。但在戰(zhàn)亂和天災中不斷被毀滅了希望的年代,這個希望顯得那么微弱,而且同時并未抖落希望對于陰影的依附性質(zhì)。
支撐清廷的是載灃等皇族親貴和李鴻章曾國藩等文化精英,但儒家文學所具有的強大向心力延伸到了官僚層級的末梢——圉人和相馬師。有著執(zhí)著的國家意志,在秩序顛倒的時代,他們依然寄希望于義馬重振王朝,借用義馬的肉身,灌注自己的靈魂。這份執(zhí)著代表了一種真正的不識時務。如果義馬制度是一種獻祭,那么祭品不僅有義馬全家,也有他們自己。一路追隨著一個無法為其回饋物質(zhì)報酬和尊榮的“國家”,圉人顯然是因為抱有不合時宜的忠君觀念,才一直遭受縣令、班頭和軍閥們的揶揄。然而從文化關(guān)懷上看,圉人并非清王朝遺老,更非槍桿子強權(quán)的“零余者”,他不會隨著王座的失落一同化為粉末塵埃,因為令他感慨痛心的不是王朝傾覆的命運,而是國氣和民氣的衰微。
圉人、相馬師和胡七爺在天下裂變后的分崩離析時代,仍堅持抱著自己的期待。他們是一群走向末路的剛健之人,其背后矗立著一個更大的傳統(tǒng)。胡七交代過自己的精神背景,涼州李于鍇、秦安安曉峰是其精神指引者,也是經(jīng)其提點,他才為了一股可能彌留在世上的精魂而留在祁連山中守望。李、安二人不僅參與了“公車上書”,而且性情耿直的安維峻還曾上疏《請誅李鴻章疏》和《請明詔討諉法》。李于鍇早年有一首《雪山歌》,很明顯地體現(xiàn)了詩人的抱負,“徑須五千鐵騎橫絕漠,雪中生縛南單于。尋到天山掛弓處,臥看天蓋四野如穹廬”。此詩所詠雪山,即涼州境內(nèi)的姑臧南山,既是他的家鄉(xiāng),也是一片蘊涵著民族精神之地。
中國士人踐行文化使命背負的是一種社會責任。士志于道,是最初的文化教義。然而,無論是達則兼濟天下,還是窮則獨善其身,天崩地坼的現(xiàn)實都拆解了全部的憑借,但是他們普遍相信“道尊于勢”,因此才可將生死置之度外,榮辱視若等閑,孤忠獨抱,企圖從火壇中尋找未滅的火苗,這個向后的姿態(tài)與當時的社會“先驅(qū)”是背道而馳的。
涼州事變之后,胡七爺不知所蹤,圉人在典禮上同義馬的尸體一起扎入火堆,他們都殉了曾經(jīng)的“道”,犧牲在屬于他們的時代,同時另一群人浮出了歷史地表,馬廷勷的書記官和店家老板都對時代風雨變色保持著足夠的敏感,而李德銘和王縣長們,則發(fā)出了后來大變革的先聲,那是義馬在懵懂中遙遙期待的“吶喊”。
光緒三十一年廢止科舉是“士”的傳統(tǒng)的最后一次斷裂,“士”終于蛻變成了現(xiàn)代知識人。因為控制了中國政局二十年的軍閥廢除了廟堂這一極具象征意味的場所,文人徹底被權(quán)力場和話語場驅(qū)逐出境,他們已不再具有溝通上下的職能與職位,但新學的傳播發(fā)展催生了許多新的社會身份。知識人找到了另一些實現(xiàn)價值的可能。因此,大部分知識分子并未改變“以天下為己任”的歷史使命感。他們以新的路徑接續(xù)了老士子們的歷史使命,從接受百姓供奉的士大夫下沉到需要自給自足的社會階層,地位和視角不斷下移,讓他們走到了一個更具基礎作用的節(jié)點。對于國族命運的關(guān)切,是知識分子永遠都磨滅不了的渴求。在那樣的時代,“先驅(qū)”和“后驅(qū)”一起獻祭,這一次,獻祭的目的不再是王權(quán),而是國家尊嚴和民族命運。他們共同扶持著義馬,祈愿“有其忠勇之人,有其鐵騎之勇,國家有望”,因此,培育“國家之馬”就是在期待民族精神的“還魂”。
撬動杠桿的人改換了目標,但杠桿的另一邊,似乎難有改觀。一群深深信奉馬王神的馬戶,被災荒帶來的饑餓和軍閥暴政帶來的恐懼崩塌了世世代代的信仰。在馬廷勷的指揮棒下組建為扁頭軍,盲目地做了炮灰,殘忍地當了幫兇,肉體和精神幾乎同時覆滅。尤其是當李德銘裝神弄鬼,馬戶們更是被恐懼和羞愧喚醒了馬王神信仰,這是他們內(nèi)心更渴望認同的力量,即便如此,馬廷勷的威力仍然能讓他們立馬潰散,因此馬戶們始終以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面目出現(xiàn)。那個屬于“大眾”的高光時刻并沒有在《國家坐騎》里出現(xiàn)。雖然圉人和李德銘樂觀地相信,頑強的使命意志可以抵抗住時代劇烈的變化而矢志不移,最終凝聚成巨大的力量。但歷史的步伐進退無常,馬戶們身處傳統(tǒng)文化的慣性之中,也許在未來能夠承擔起革命意識,但在這里還無法真的覺醒。
知識分子的啟蒙話語,就在這里遭到了質(zhì)疑。馬神廟百廢待舉之時,李德銘上演了一出現(xiàn)代版“草船借箭”,“愚民者,神也。”他利用了馬戶們的鬼神信仰,或者說愚昧,雖然是權(quán)宜之計,但依舊可視為一次啟蒙精神的倒退性表演。而真正有可能走出矇昧峽谷的人,比如書店店員,李德銘與其交往時,卻以敷衍和輕視認定“豎子不與為謀”。排除掉那些無法辯解的“經(jīng)權(quán)之變”,知識和實踐之間的那條臍帶,究竟可以依靠誰來保證養(yǎng)料的生產(chǎn)和儲存呢?
二
豐富的馬文化寄托著抽象的道德情感——從封建的秩序中而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里來,被王權(quán)征用為一種馴順又進取的精神象征。從皇權(quán)的坐騎到家國精神的象征,義馬成為擔負和存續(xù)國家精神的關(guān)鍵所在,這是令人齒冷的詭譎歷史。韓義馬以及他身邊的保護人一同在動蕩里沉浮,直到最終在與涼州暴君馬步青的良駒蓋西北賽跑中“殉道”,并在眾馬戶的頂禮膜拜中完成了轉(zhuǎn)世的祭典儀式。這正是義馬的道德走到巔峰的時刻。雖然韓驤妻子在懷著義馬之時,有過為涼州城降服惡馬的神奇表現(xiàn),增加了義馬民俗的正當性,但是,我們?nèi)耘f可以將他們對義馬的培養(yǎng)視作制度化的獻祭儀式,其間摻雜著王權(quán)謀殺生民的罪惡屬性。
所以,圉人雖然是一個道德的至圣,卻帶著很大的思想局限。一種地方民間信仰真的可以激活已然喑啞的國家意識嗎?畢竟,韓義馬始終只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尚未完成自我的畸形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在他生命中留下美好記憶的事物,唯獨沒有看到自己天然攜帶的歷史使命。他的犧牲是臨危受命,體現(xiàn)的主要是圉人的意志,最終無法表現(xiàn)出超越于自我的獨立人格。
韓義馬被確認為是龍駒后,從此要開始模仿馬受凍、立眠、嘶鳴、奔馳等習性的生活,他的母親、韓驤的妻子應該去向誰要一個道理?尼采說過:“真理是一支游動的軍隊,是一大群隱喻、轉(zhuǎn)喻和擬人化方式;是經(jīng)過詩化、修辭加工后被換位、被修飾得十分凝練的人類關(guān)系總和?!闭胬硎菤v史的產(chǎn)物,它借助社會、政治和語言確立自身、產(chǎn)生效應,也就是說,巨大的隱喻系統(tǒng)本身就不是為了個體而存在的。除了韓驤,其他馬戶都沒有名字。每一個馬戶的苦難,都不是具體的苦難,因此,李學輝的寫作不是著重于具體的人性,這與后歷史主義的視角大相徑庭,看一看同樣也寫民國時期歷史的葉兆言,他念茲在茲的永遠都是蜿蜿蜒蜒的人的蹤跡和心跡,充滿對歷史軌跡的懷疑和諱莫如深的心緒。李學輝寫這段歷史時卻相反,這是一種正向大歷史觀,緣于一種輔佐和匡正的野心。因此,雖然在現(xiàn)代性視野里,一切戕害人的生命權(quán)力和尊嚴的行為,都將作為愚昧在文明目標里被掃蕩一光。但關(guān)鍵的是,圖騰本來就是先在于現(xiàn)代秩序的另一種價值。要在歷史中去重新理解韓義馬的形象,就需要在時代的逆光中,去考察地域圖騰背后的意義。
向前翻視李學輝所致力于創(chuàng)造的兩個重要傳奇角色——麥女奶奶和緊皮手余土地,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主人公性格比較單一,不具有成長性,這也是某種必須保持恒定的價值所預設的。主人公的對面,總站著一個強大的敵人。比如麥女之于她的子孫輩,余土地之于袁主任。麥女和緊皮手象征著全部的農(nóng)業(yè)文明,緩慢堅定、踏實仁愛,他們對應的是大地,馬克思把農(nóng)業(yè)稱為“本來意義的文明”,也就是說,對大地的虔敬是尊重和傳承自然給予的秩序。麥女奶奶的子孫輩為了更好的現(xiàn)代生活而爭先走出鄉(xiāng)村,但令她最憂心的事情是,后人會忘記土地的淳樸厚重。余土地,是一個一輩子不能生育的男性,為土地緊皮的使命約束著他,也成就了這么一個道德完人。是他對自我的嚴格期許,成為了非理性年代唯一的理性,袁主任以科學和發(fā)展的名義消除一切鄉(xiāng)俗的執(zhí)念,才是最大的封建迷狂。龍駒形象也有著類似的意義,卻比上面兩種象征都更為復雜。
馬戶們希望義馬繼續(xù)承托著自己的希望,馬舞和儀式中的沉醉,似乎讓他們回到了與草場相通的、和諧的自然生民狀態(tài);與之相對的,是冷眼熱腸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李德銘以觀察和記憶存儲的姿態(tài),看待這最后的弱者獻祭。李德銘書店里的《新青年》在圉人看來,只是一堆無士大夫精神的蝌蚪文,但實際上是更為民主和便利的傳播方式。李德銘并未抱著新派人物的優(yōu)越感,他認為每一時代的人都在自己的時代里,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反對著自己認定的不義之事。五四時期的全盤反傳統(tǒng)風潮,有著盲動的成分,傳統(tǒng)中的一些精神仍然有傳承的價值。對于義馬和馬文化傳統(tǒng)的逝去,李德銘說:“我們可以想象未來,但再也無法復制在這個時代消失的東西了?!睘榱宋磥頍o窮的“新”,他選擇了有限度地理解最后的“舊”。此時,堅守本身,比堅守什么更為有意義。在這一點上,李德銘和圉人匯聚到了一起,都承認一種精神象征的巨大價值。
霍布斯把政治比喻成一個龐然大物利維坦,這個怪獸可能是政治最深入人心的象征符號。圖騰早期是一些原始信仰,隨著具體的生存需求,“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傳統(tǒng)和民間神仙信仰小傳統(tǒng)不斷位移,合二為一混沌起來,然后重疊的部分結(jié)晶出了一些屬神又屬人的符號。李學輝找到的這幾個象征形象——龍馬、麥女和土地爺,這與姜戎90年代大談狼性圖騰的精神原力并非一回事,因為前者對應的精神有非常具體的歷史背景作為鋪墊。恩斯特·卡西爾認為,象征的表達可以變成一種“比空氣更長久的時光”。當然,象征本身不具有永恒性,當過時的政治象征已無濟于事的時候,新的象征必然接棒。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社會擁有新舊摻雜的各種象征,這種轉(zhuǎn)換不及的困惑和沉悶,不僅僅包裹著圉人和李德銘他們,可能至今都籠罩在今日思想者身上。義馬的本能良知不是父母或圉人教育的結(jié)果,它有自我延展的可能性,但另一種面貌的歷史等不及義馬的成長,這也是小說留下的懸念:失去了義馬,搖搖晃晃的城墻會如何,哪一種新的精神能夠入主涼州城?
在斑駁陸離的困境、明明滅滅的道路之間,以“國家之馬”的升騰點亮日常慣性中的一點傳統(tǒng),可能是想以文化改換社會面貌的作家最后的一個希望。馬步升說李學輝的筆名補丁非常形象地詮釋了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就是為文化打補丁,這種解讀可在此為義馬形象做一個有力的注腳。
因此,《國家坐騎》不是一部簡單的文化批判和人性謳歌小說,更不是一種懷古的情緒。里面牽扯了知識分子與大眾、新舊象征之思、后現(xiàn)代歷史觀與正向歷史觀等問題。有著即便是一個當代人,也看不清楚的發(fā)展和凝滯的復雜性。站在歷史河岸的這一側(cè),去打撈里面有意味的細節(jié)、材料和形式,往往得到的是一種提純化處理。正向歷史觀帶來的思考,已經(jīng)被新歷史主義打碎重組,乃至首尾顛倒。因此,重返一段歷史——尤其是西部神州的歷史,往往需要警惕蒼涼背后的獵奇、陌生內(nèi)面的荒誕、腐朽表面強行糊上的進步字樣。而這種對于西部民間傳說和整體家國大歷史的寫作,也就要超越歷史文獻征引帶來的必然局限,找到一個可供落實和升華的原型,又不能將某種可疑的話語完全凝固下來。
三
洛陽出土的何尊銘文,以“宅茲中國”記錄了成王繼承武王遺志營建成周的歷史大事。彼時的周天子,不僅僅定義了國土,也開啟了對于“國”的精神領域的建構(gòu),在文化想象中,“中國”二字就代表了最高的文明。而清末的“中國”,“成群的駿馬于炮火中哀鳴”,這意味著另一種文化橫沖直撞,在摧毀我們曾自我確證的“中國”。
如果說,龍駒對應的朝廷寶座是底層官僚和民眾所執(zhí)著的象征,那么,“龍馬精神”就要重新為中國人的靈魂賦形,畢竟當時高懸在中國人頭頂?shù)倪_摩克斯之劍是這樣的四個字:“東亞病夫”。要反抗如此的侮蔑,自立為人國,就需要一種剛健的精神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龍馬在炮火中爆裂成無數(shù)碎片,但它還沒有被完全廢棄,而是在西涼大地被圉人守護起來。這本來就是民間文化里“為主導文化提供補苴罅漏的存在”,“其思想原型是‘禮失而求諸野的悠久傳統(tǒng)?!痹谝粋€風云變化的格局里,“禮”會被重新定義。李學輝,在這片西涼文化的廢墟中,埋頭尋找也許可被現(xiàn)代性回收再利用的零頭碎布,然后以此給中國精神打一個補丁——麥女、龍駒和土地爺,幾乎都是如此。事實上,傳統(tǒng)的反思和賡續(xù)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在人類的發(fā)展歷史中是永不會完結(jié)的,傳統(tǒng)會被不斷再造也會不斷被修補取舍。改造國民性,其實說的是,要在大小傳統(tǒng)里尋找一個裂縫和平衡,重新確立中國精神。
因此,真正決定小說《國家坐騎》關(guān)懷的,還是找到那個中心化意義的主題,中國精神是什么,如何立住真正的中國人。雄渾的祁連山、疾馳的人形馬,嗜血的惡魔,殺紅了眼的扁頭軍,在在像是傳奇。實際上,《國家坐騎》并未著力于集自然蠻力、超越神性、傳奇流寓與慷慨悲情于一體的美學風貌。那只是它的構(gòu)成因素。李學輝的“國家精神”追尋之路,不僅應被理解為向后尋找古老氣韻,也應該被理解為對現(xiàn)實的反思和向未來發(fā)出的一種期待。
頗有意思的是,在“中國”之外,這部小說還具有一種參差的外視視角?!妒⒕r報》和《字林西報》在《國家坐騎》里出現(xiàn)具有重要的對照意義。作為外國人在華辦的報紙,它們報道武威地震和涼州事變有自己的宗教與國家立場,而李學輝對這些報道的選取,當然也抱有自己的幽懷,在中外話語的對比中,他不露聲色地表達自己的批判立場。兩方對于天災人禍關(guān)注度的差距是令人深思的。那樣的隔絕敷衍和傲慢愚蠢的故事,在今天依然發(fā)生著,因此,我們還是要不斷追問:中國究竟在哪里,誰關(guān)心的中國才是真正的中國?
如果我們細心連綴,則能得到這樣的線索,圉人關(guān)心的是“家國”,而李德銘及后來的知識分子都關(guān)心“國家”。但如何真正理解“國家”的精神,這是這本《國家坐騎》的書寫空白。也是作者李學輝在追求瘦硬蒼茫風格時無法顧及的一個思想內(nèi)核。梁啟超在《新民說》中提到的國家思想,也就是自尊、毅力,和文質(zhì)武斌的德性。當集體的命運走入末路,人就要以自己的面貌跳脫出來,再以人和人的組合,構(gòu)成一個魯迅所說人之國?,F(xiàn)代的普羅米修斯當務之急不僅僅在救國,還要“立人”。梁啟超在20世紀初把“國家”奉為忠誠的極點,無論彼時還是現(xiàn)在,“一種國家精神和剛健的國家意識”都還在被追問。也就是說,這個問題具有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均質(zhì)性意義,因為任何時代任何地域都要面對古今的對話和抉擇。破碎的時代和邊緣,其蘊藏的活力,不在于以一種中心地區(qū)的人聞所未聞的方式進行自己的生活,而是以不同的生活去參與歷史,進行同一種關(guān)切的思考。
一般而言,只要是涉及到時空轉(zhuǎn)化的歷史時,文學書寫常會滑入窠臼之中。回顧一下八十年代的文化“尋根”便可知,尋著尋著,就窄化成了對“最后一個”的嗟嘆或者某種“邊境精神”的崇拜,這只是一種情緒化的釋放,而且實際上體現(xiàn)了簡陋的歷史觀:歷史是一種更替的結(jié)構(gòu),它依靠新的進步想象去取代舊的落伍制度,來維護自身在認識論上的合理性。尋找新的信仰和新的時代,幾乎是社會發(fā)展的永恒主題。人自降生于這個象征世界以來就逐步為文化象征“格式化”,最終成為某種秩序中的人。對于一種理念的認識,我們太容易將其設置成希望、人性等字眼,仿佛所有的困境和疑惑都可以以三部曲的公式加以闡明。而在識破線性歷史觀的詭計之后,大部分人又會再以曾經(jīng)的“希望、人性”大跨度回返,“大踏步撤退”,從往昔歲月里尋找一種無形的合法性信仰。而且無論是進還是退,理由都差不多。歷史在這里顯示出了自己的單薄,而文學則可以自由地展開豐富綿密的感受。
《末代緊皮手》在前,《國家坐騎》在后;袁主任在前,李德銘在后。雖然從時間先后上,這個順序顛倒了,但是從歷史認識論上看,袁主任所代表的自信和堅決的確可能更早發(fā)生,因為袁主任處在一個急切要推翻舊文化,更新全部秩序的歷史階段。而李德銘——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影子,有著更復雜的思考和遲疑。李德銘的書店提示了我們這一點?!缎虑嗄辍凡]有吸引義馬,他對《吶喊》封面上的魯迅簡直情有獨鐘。這當然是有跡可循,《吶喊》出版后短短十幾年就印了24版,行銷全國。魯迅自己呢,復雜性自不必說,他從傳統(tǒng)里邊走出來,身上帶有“鬼氣”和“毒氣”,但《鐵流》和《毀滅》這樣描寫蘇聯(lián)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的書籍,他也積極評價,說寫的是“鐵的人物和血的戰(zhàn)斗”,尤其《毀滅》還是他親自翻譯。奇怪的含混,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最大的一個特點,吶喊里偷偷地藏著一點彷徨。這種文學對歷史整體性的猶疑、對地域文化和民間傳統(tǒng)的一點信任,可被視為另一種文化啟蒙方案。
作者李學輝表達的懷疑是,今天被西方文化“格式化”的當代中國文化,是否能夠真的適配于國家精神。馬、麥、土地,都是他表面上的懷舊。他不是尚古,而是藏古,收藏古老的精神。因此,他選取的這幾個形象,這幾個比喻式的人格,都像是一些問號,持續(xù)地追問著今天。
結(jié)語
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涼州沒有結(jié)局。所有力量的并起,無論是紅色理想還是民間鄉(xiāng)紳序列,還是軍閥武力,其實在混亂的時代,都有著迷惘、偶然和盲動的成分。但是作者有一些短篇,同樣也是關(guān)懷厚重,呈現(xiàn)的樣子卻極透明簡練?!秶易T》的筆法練達老到、更具風格化,中心訴求也頗為凝練:為國家賦予靈魂。卻它內(nèi)部有非常多的雜質(zhì)。
《國家坐騎》是一部典型的思想小說,更是屬于當代的小說。只有當代,書寫者們才需要面對這么多問題。義馬的形象初步建構(gòu)起來時,當然也隱含著一種作為防御的退行心理,但是當涉及到了諸多復雜的歷史之后,書寫大馬的李學輝就不再是一個采風人,一個民俗學家,而是一個表情復雜的批判者。相馬師為韓驤的兒子相面的時候,作者李學輝也開始對社會相面了。他從那些即將消失的事物中截取的性格,麥女、土地爺和龍駒義馬,分明也在通過對時代的凝視而成為歷史的闡釋主體。在現(xiàn)代小說最猶豫、無言和彷徨的地方,其實也最具有道德性和思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