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哈薩克騎手醉酒之后在馬上的酣睡,是騎手所認(rèn)為的自由;而馬雖然身有重負(fù),但依舊可以漫無目的地行走。真正的自由恰恰不是來源于典籍和“智者”,而是恣意的個體生命。
吉狄馬加的詩,有一種神圣的力量,土地、愛情、和平的意念閃著靈光,互相輝映,和諧共生。走出彝山的吉狄馬加,不管遠(yuǎn)涉何方,永遠(yuǎn)眷戀著那片土地和人民。作為一名少數(shù)民族詩人,他深知土地的可貴多情,他對土地的謳歌無疑是精神的原始皈依,是對生命的真誠承諾和感恩。
他以詩歌的名義告訴世人:什么是民族的,要怎樣傳承和發(fā)揚民族的文明和文化。只有深刻理解本民族的精神,才能在本民族的苦難與幸福中獲取前進(jìn)的力量,才能將自己的榮辱興衰與民族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對此,吉狄馬加的美國譯者梅丹理有獨到看法,他把他看作“既是一個彝人,也是一個中國人,也是一位世界公民”,而且三者兼容,“互不排斥”。吉狄馬加則在一次演講中明確地說:“不管你生活在哪個地方,是哪個民族,有很多有普遍價值的東西是人類必須共同遵從的?!痹诹硪惶帲f得更為堅定:“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注,哪怕是對一個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會有人類性的。對此我深信不疑。”
吉狄馬加的詩是純粹的,語言純粹得有些透明,營造的意境純粹得觸手可及,對這樣的詩篇,分析起來是困難的。我選了幾首,稍做評點。
自畫像
風(fēng)在黃昏的山岡上悄悄對孩子說話,風(fēng)走了,遠(yuǎn)方有一個童話等著它。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這塊土地上,因為有一天你會自豪地死去。
——題記
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 / 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 / 我痛苦的名字 / 我美麗的名字 / 我希望的名字 / 那是一個紡線女人 / 千百年來孕育著的 / 一首屬于男人的詩 / 我傳統(tǒng)的父親 / 是男人中的男人 / 人們都叫他支呷阿魯 / 我不老的母親 / 是土地上的歌手 / 一條深沉的河流
我永恒的情人 / 是美人中的美人 / 人們都叫她呷瑪阿妞 / 我是一千次死去 / 永遠(yuǎn)朝著左睡的男人 / 我是一千次死去 / 永遠(yuǎn)朝著右睡的女人 / 我是一千次葬禮開始后 / 那來自遠(yuǎn)方的友情 / 我是一千次葬禮高潮時 / 母親喉頭發(fā)顫的輔音
這一切雖然包含了我 /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 正義和邪惡的抗?fàn)?/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 愛情和夢幻的兒孫 /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 一次沒有完的婚禮 /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 一切背叛 / 一切忠誠 / 一切生 / 一切死 / 啊,世界,請聽我回答 / 我——是——彝——人
這是吉狄馬加的自畫像。自畫像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他是集體無意識與獨立意識交集的自畫像。
《自畫像》第一句中的“用彝文寫下的歷史”表明了“我”的民族屬性,同樣“我”也成為彝族歷史的代表?!扒О倌陙怼薄澳腥酥械哪腥恕薄安焕系哪赣H”,顯示了民族歷史在“我”身上的深深烙印,是“我”蓬勃生命力的象征?!巴恋厣系母枋帧薄吧畛恋暮恿鳌痹杏拔摇辈恍嗟纳?,給予“我”生存的力量?!拔摇钡拿郑和纯唷⒚利?、希望,顯示出個體生命的復(fù)雜?!罢x”“邪惡”“背叛”“忠誠”“生”“死”,這一組組意義相反的詞語并置在一起構(gòu)成了極大的反差,凸顯了彝族人民對正義和忠誠的執(zhí)著堅守,以及對背叛、邪惡的強(qiáng)烈反抗?!耙磺猩?/ 一切死”具有極大的包容性,蘊(yùn)含著強(qiáng)大的生命力。最后一句“我——是——彝——人”,表現(xiàn)了對“我”是一個彝人的民族自信,對應(yīng)了題記中所說的“因為有一天你會自豪地死去”。同時全詩中的“我”不僅僅是嬰兒個體生命的指稱,而是彝族本民族形象的、甚至是中華民族形象的代表。
被埋葬的詞
我要尋找 / 被埋葬的詞 / 你們知道 / 它是母腹的水 / 黑暗中閃光的魚類
我要尋找的詞 / 是夜空寶石般的星星 / 在它的身后 / 占卜者的雙眸 / 含有飛鳥的影子
我要尋找的詞 / 是祭司夢幻的火 / 它能召喚逝去的先輩 / 它能感應(yīng)萬物的靈魂
我要尋找被埋葬的詞 / 它是一個山地民族 / 通過母語,傳授給子孫的 / 那些最隱秘的符號
《被埋葬的詞》開篇指明了詩人的意圖:“我要尋找 / 被埋葬的詞”,至于這個“詞”究竟是什么,在詩的前三節(jié)中給予了多種形象的闡釋:閃光的魚類、鳥的影子、夢幻的火……而這些形象,都有古老的、傳統(tǒng)的特征:母腹、占卜者、祭司。這些“詞”顯然已經(jīng)不容易被尋找到,但是“我”依舊櫛風(fēng)沐雨、砥礪前行,叩問、探尋,因為這些逝去的“詞”,“它能召喚逝去的先輩 / 它能感應(yīng)萬物的靈魂”。最后一節(jié)中,詩人將對“詞”的描述從具體的形象的闡釋,轉(zhuǎn)變成宏觀的概括:“它是一個山地民族 / 通過母語,傳授給子孫的 / 那些最隱秘的符號”,其實就是一個民族傳統(tǒng)的、具有民族再生力量的源泉。詩歌一方面映射出在現(xiàn)代社會中商業(yè)化浪潮的席卷下,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逐漸消失的現(xiàn)實;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詩人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呼喚,對民族文化的守望與關(guān)懷。
自由
我曾問過真正的智者 / 什么是自由?/ 智者的回答總是來自典籍 / 我以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
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 / 傍晚時分 / 我看見一匹馬 / 悠閑地走著,沒有目的 / 一個喝醉了酒的 / 哈薩克騎手 / 在馬上酣睡
是的,智者解釋的是自由的含義 / 但誰能告訴我,在那拉提草原 / 這匹馬和它的騎手 / 誰更自由呢?
全詩由“我”對“智者”的追問開始,緊緊圍繞著對“自由”的真諦的探尋而展開。詩人首先向“智者”發(fā)問,并且強(qiáng)調(diào)是“真正的智者”,以為可以獲得自由的真諦,但是智者的回答引經(jīng)據(jù)典,也并沒有給出十分明確的答案,而“我”完全信賴智者的回答。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拉提草原的所見所聞:哈薩克騎手醉酒之后在馬上的酣睡,是騎手所認(rèn)為的自由;而馬雖然身有重負(fù),但依舊可以漫無目的地行走。廣闊的那拉提草原、醉酒酣睡的騎手和悠閑的馬所建構(gòu)的生活中真實的“自由”的場景,啟發(fā)了詩人:真正的自由恰恰不是來源于典籍和“智者”,而是恣意的個體生命。詩人跳出了“智者”和“典籍”的禁錮,開始獨自思考“自由”的意義。全詩最后一句“這匹馬和它的騎手 / 誰更自由呢?”是對“自由”的含義的再思考、終極追問;同時,也蘊(yùn)含著對“智者”和“典籍”所代表的“真理”的質(zhì)疑。
回答
你還記得 / 那條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嗎?/ 一個流蜜的黃昏 / 她對我說:/ 我的繡花針丟了 / 快來幫我尋找 /(我找遍了那條小路)
你還記得 / 那條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嗎?/ 一個沉重的黃昏/我對她說:/ 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 / 不就是你的繡花針嗎 /(她感動得哭了)
《回答》全詩簡潔、段落齊整、對仗工整。整首詩以詩人與讀者對話的方式展開:“你還記得 / 那條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嗎?”然后將兩位彝族青年的愛情故事娓娓道來,其中包含著愛情的甜蜜與苦澀。兩節(jié)詩中的前兩句完全一致,中間兩句只有語詞方面的細(xì)微差別:第一節(jié)是她對我的發(fā)問,而第二段是我的回答。故事發(fā)生在一個黃昏,但詩人前后的兩次描述則完全不同:第一次是“流蜜的黃昏”,象征著愛情的甜蜜與美好;后來在“我”漫山遍野尋找繡花針之后,則變?yōu)椤俺林氐狞S昏”,“沉重”一詞不僅勾勒出“我”尋找繡花針之后的疲憊、倦怠,更加隱喻了戀愛過程中有可能遭遇的艱辛與磨難。全詩中雖然沒有一句正面描寫愛情的詩句,但一句“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 / 不就是你的繡花針嗎”卻讓愛情的含蓄、美好與艱辛躍然紙上。
耶路撒冷的鴿子
在黎明的時候,我聽見 / 在耶路撒冷我居住的旅館的窗戶外 / 一只鴿子在咕咕地輕哼……
我聽見這只鴿子的叫聲 / 如同是另一種陌生的語言 / 然而它的叫聲,卻顯得忽近忽遠(yuǎn) / 我甚至無法判斷它的距離/那聲音仿佛來自地底的深處 / 又好像是從高空的云端傳來
這鴿子的叫聲,蒼涼而古老 / 或許它同死亡的時間一樣久遠(yuǎn) / 就在離它不遠(yuǎn)的地方,在通往 / 哭墻和阿克薩清真寺的石板上 / 不同信徒的血跡,從未被擦拭干凈 / 如果這僅僅是為了信仰,我懷疑 / 上帝和真主是否真的愛我們
我聽著這只鴿子咕咕的叫聲 / 一聲比一聲更高,哭吧!開始哭!/ 原諒我,人類!此刻我只有長久的沉默……
整首詩描述了詩人在黎明時分耶路撒冷的旅館中,在鴿子的叫聲里引發(fā)的系列聯(lián)想和思考。鴿子的叫聲喚醒了黎明的“我”,并且引發(fā)了在三教圣城耶路撒冷這個特定城市中的思考,猶如神啟:“那聲音仿佛來自地底的深處 / 又好像是從高空的云端傳來?!薄斑@鴿子的叫聲,蒼涼而古老”,像一首悲歌。因為朝圣者的鮮血從未被擦拭干凈,這引發(fā)了詩人的懷疑:如此艱難以顯示虔誠的朝圣之路,是否是上帝和真主真正意欲的?而鮮血、血跡又是否可以真正象征著朝圣者圣潔、虔誠的靈魂?此時,詩人便覺得鴿子的叫聲更像是哭聲,是朝圣者們的悲歌。而詩的結(jié)尾“原諒我,人類!此刻我只有長久的沉默……”,這一句包含著詩人仿佛“一語道破天機(jī)”之后的不安,詩人的沉默也是對所質(zhì)疑問題的再思考。
古里拉達(dá)的巖羊
再一次矚望 / 那奇妙的境界奇妙的境界 / 其實一切都在天上 / 通往神秘的永恒 / 從這里連接無邊的浩瀚/空虛和寒冷就在那里 / 蹄子的回聲沉默
雄性的彎角 / 裝飾遠(yuǎn)走的云霧 / 背后的黑色的深淵 / 它那童貞的眼睛 / 泛起幽藍(lán)的波浪
在我的夢中 / 不能沒有這顆星星 / 在我的靈魂里 / 不能沒有這道閃電 / 我怕失去了它 / 在大涼山的最高處 / 我的夢想會化為烏有
這也是一首寫故鄉(xiāng)的詩,由于詩人把重點放在“巖羊”上,賦予了此詩文化尋根的味道。整首詩呈現(xiàn)的是詩人與彝族文化隱秘而深厚的情感關(guān)聯(lián),用詩人的話說就是“不能沒有”的關(guān)系,一旦失去它,詩人說“我的夢想會化為烏有”。與這種感情相應(yīng),此詩寫得神秘美麗,對應(yīng)著當(dāng)?shù)氐纳酱ǚ諊c文化氣息,明顯不同于漢族詩人筆下的詩句。詩中寫巖羊的句子,如“蹄子的回聲沉默”“雄性的彎角 / 裝飾遠(yuǎn)走的云霧”“它那童貞的眼睛/泛起幽藍(lán)的波浪”,如此等等,顯得那么沉靜,容納或勾連著闊大的世象,而這正是涌動在作者“夢中”和“靈魂里”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些巖羊構(gòu)成了古里拉達(dá)的靈魂,也構(gòu)成了“我”的靈魂。
吉狄馬加曾經(jīng)說,正如神話中所歌頌的那樣,我們和祖先一樣來自大地,當(dāng)我們重返大地的時候,我們將同樣化作河流、山嶺和草木,于是我們就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永存于天地之間。于是在吉狄馬加的眼里,一棵植物、一只動物、一股泉水和一片云霧都充滿靈性,它們的存在為我們的生命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解釋空間。因為有了這樣的詩人,我們才能如此深刻地體會我們的歷史與大自然的奇妙、滄桑,感悟那些慷慨與大愛,才能想象藝術(shù)之于我們生存的永恒價值。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