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辦公室,就零零散散有人來找我。以前我和他們大多不認(rèn)識。當(dāng)然,這里說的他們,或者兩個,或者單獨一人。我無法拒絕,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對于每一位陌生的來客,我都得客客氣氣。于是,我只好停下手頭的工作,耐心與他們交談。
我的辦公室房間很小,除了一張辦公桌,兩個簡易沙發(fā),一個書報架,還有兩盆花,所剩的空間就沒有多大了。另外,墻角還有幾門書柜,柜子里擺放滿了各種書籍雜志。柜頂擺放了一些雜物。來訪者會坐在沙發(fā)上,彎曲著看起來很長的腿,仿佛能把我絆倒。來訪者為了顯得親近,有時會起身,背了手,到書柜面前打量里面的雜志書籍,然后說一些奉承的話。他或他們占據(jù)了所剩不多的空間。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話。
天氣炎熱難當(dāng),我的房間窗戶又小,人多了,我不得不打開空調(diào)。他們好像都無所謂,沒話找話地和我聊著。后來,表情就高深莫測了,終于,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神神秘秘地湊到我跟前,手里便多了一個U盤,說,“寫了個稿子,您給看看?!蔽铱降诫娔X上,說:“隨后我會認(rèn)真看的?!?/p>
他或他們不走,“能不能現(xiàn)在就看看,給我當(dāng)面提提意見?!蔽抑缓么蜷_,多年的編輯經(jīng)驗,讓我能迅速對一個稿子做出基本的判斷。然后,認(rèn)真指出稿件的不足。他們臉上帶著虔誠,卻多多少少隱含了一些不甘。如此,交流若干回合,等得到最終稿件不達發(fā)表水準(zhǔn)的態(tài)度時,便面露失落。我也客氣地安慰幾句。臨出門時,他或他們?nèi)耘f不罷休,看著我,撂下一句,“能不能幫著改改,希望您能多關(guān)照?!?/p>
帶著昏沉的腦袋和干渴的意識,我來到公園里散步。我的單位在一個小公園里,這是多少朋友都羨慕的。強烈的陽光下,竟然有人穿著短褲,在公園里跑步。現(xiàn)在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沒想到讓人昏昏欲睡的這個時段,竟然成為這個人鍛煉的好時光。有人躲在房間里享受清涼,有人在揮汗如雨地鍛煉,這二者并不矛盾。我走在樹下一個狹窄的陰影里看著這位中年人。他應(yīng)該年近五十了,畢竟年歲不饒人,他跑動起來并不十分靈便。雖然我們不認(rèn)識,但每次跑過來,他都朝我笑笑,我也朝著他笑笑,我們之間便有了一種比認(rèn)識還可靠的親切。
山道上,除了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就只有我和他了,他已經(jīng)不知跑了多少圈,反正滿頭大汗,T恤的后背洇濕了一大片。這個公園游離于城市之外,尤其在這個時間,就顯得安靜?;秀遍g,我有了一種在宋朝山水中行走的感覺。放眼四周,滿目蔥蘢,天空的顏色灰暗,但絕對不是陰天。實際上天氣極為晴朗,或者說,根本無所謂陰晴。天空一片愁眉不展的樣子,人們說這是因為霧霾。我也只能作此解釋了。所謂的太陽,不過是頭頂?shù)囊粔K色斑,顏色發(fā)白,就像我手上煙頭燙傷留下的疤痕。所謂的太陽,也就是因為它處于太陽的位置,讓我確定那是太陽無疑。
我總感覺自己游離于生活之外,總想找機會到處看看。于是,和朋友來到了一個小村子里。村子里正趕集。這也是我來這里的原因。如今,我對廟會的記憶早已支離破碎,想找找那種感覺,喚回自己久違的記憶。
村子是保存完好的一個古村落,到處是明清的建筑,透著深邃的時光感。窄窄的街道兩旁,都是做小生意的。吹糖人的,賣鞋襪的,賣炒涼粉的,挨挨擠擠,但他們很少叫賣,而多是用錄音機錄好現(xiàn)成的叫賣聲,一遍遍地播放。小街上人流穿行,摩肩接踵。年輕的男男女女,十七八,二十郎當(dāng)歲,脆生生,嬌嫩嫩的,躁動不安的年齡。他們在街道上來回穿行。幾個小青年都打扮時髦,頭發(fā)是流行的發(fā)型,上面是打了摩絲的,保持著形狀,偶爾吹過的風(fēng)也奈何不得。他們手里拿著根冰棍兒,或蹲或坐在路邊,看著過往的行人,看到有漂亮的女孩子經(jīng)過,就會打個唿哨。悠長犀利的聲響,引起周圍人扭頭關(guān)注。
廟會上,唱戲是必需的。同樣是梆子戲,臺上的演員咿咿呀呀,十分賣力。臺下老人滿滿當(dāng)當(dāng)坐了一院子。驕陽當(dāng)頭,他們都戴著草帽,被臺上牽扯著,認(rèn)真而專注。年輕人是不看戲的,他們在戲臺下?lián)頂D,嬉鬧,打逗,游串,一種曖昧而又充滿青春激情的氣息在戲臺周圍流動。
如今,鄉(xiāng)村文化逐漸枯萎,廟會少了,廟會上唱戲更少了,廟會多成了商品交易會,歷史的車轱轆任誰也是擋不住的。要消失的終歸是要消失。盡管如此,對于我來說,它是親切的,令我的心充滿著無法言表的激動。我私自以為它是屬于我的。
晚上回來,和幾個朋友在一起吃飯。朋友選擇了一個別致的餐廳。餐廳位于一座建筑的頂層,半座城市盡收眼底。朋友中,有一位儒商,因為胡子比頭發(fā)長,我們叫他“大胡子”。他健談風(fēng)趣,總會把整個飯桌搞得活色生香。
在公眾場合,我一向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說話不多,更多的是支棱著耳朵聽別人講話。在我看來,這要比自己說話享受得多。頂多會找個縫隙插幾句話。
這并非我多有教養(yǎng),只是自己不自信,或者木訥而已。其實我也有放肆的地方。我有一個不雅的嚼茶葉的習(xí)慣。每次,將一兩片茶葉放在嘴里反復(fù)嚼,直到它成為碎末。這種細(xì)末大部分會隨另一口茶水被沖進肚子里,一些會殘留在舌尖或牙縫里,我常常用舌頭將它們聚集,然后吐出。我不停地吐來吐去,像播種一樣。每次,我都下意識地避開在場的所有人。其實,這種猥瑣的小動作好多人會有,只不過表現(xiàn)形式不一樣罷了。所有人都努力掩飾、回避,將其減弱到無形的程度。此時,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景引起了在座的興趣,大家紛紛拿出手機照相,我這些放肆的動作也就被隱蔽得更加完美。
我也拍了幾張。拍過之后,我又坐在座位上沉默。眼前的城市不斷向外延伸。但她在我眼里是模糊的,面對她,我什么感覺也沒有,有些熟悉,但無法領(lǐng)悟,沒有真正的連接。即使我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和她卻一直有種割裂感。一陣驚慌忽然涌上心頭,我納悶,我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一列火車經(jīng)過,聲音穿破夜空,聽起來,像草原上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fēng)。我置身它之外,隔著一層距離感欣賞它。它對我來說,缺乏歷史感,里面沒有我的過往,拖不出來我的關(guān)于過去的聯(lián)想,我還是不斷地會回想我在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
回到家,突然想起弗洛伊德曾提出過一個有用的詞,叫“事后性”。這種游離的無根感,就是一種顯著的“事后性”的感覺。現(xiàn)在采取什么措施,知道應(yīng)該采取什么措施,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仡檿r的領(lǐng)悟,事實上就構(gòu)成了一個人的人生。于是,我寫下了一句話:每一根血管安營,每一寸骨髓生長。盡管我和這座城市無法完全契合,但我的血管已在此安營,我的骨髓將在這里不斷生長。
(任慧文,山西省作協(xié)六屆全委會委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xué)會理事。出版有散文集《記憶的碎片》《晉城風(fēng)物》(合著),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山西文學(xué)》《山西日報》等報刊,有作品入選《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選》。)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