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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的黑色檔案

        2019-03-13 12:53:24李金桃
        飛天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姨麥子姥姥

        李金桃

        懂事后,麥子很想扳倒姥姥的說法。麥子把姥姥的說法叫姥姥理論。沒想到,扳倒姥姥理論要比扳掉姥姥的腦袋都難。比如說姥姥的大轱轆比小轱轆跑得快的理論,麥子用了十年才扳倒。八年抗戰(zhàn)勝利,她用十年才完勝姥姥。十年,壩上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沒公路到有公路,從沒汽車到有汽車,直到姥姥在村東的公路上見到了比大轱轆跑得快的小轱轆車,她才算真正扳倒了姥姥。

        她跟姥姥開玩笑:姥姥,你比日本人都頑固。姥姥不說話,也不認錯,只用眼睛瞪她。從小跟著姥姥,她了解。姥姥的認錯方式就是不反駁,用訕笑來掩蓋自己的錯誤。

        姥姥的口頭禪是:你不信?我敢用腦袋打賭。

        明知道姥姥用腦袋打過賭你也不能提,一提,姥姥就會說,把你拉扯大了,想要你姥姥的腦袋了。姥姥錯了,也擺老姿態(tài)。

        小時候,麥子只見過馬車和自行車。那時候,她認為姥姥的理論是對的:大轱轆轉(zhuǎn)一圈兒的長度長,大轱轆車就比小轱轆車跑得快。至今,麥子都能想起姥姥比畫大轱轆小轱轆的手勢,也能想起姥姥用盆和碗在炕上滾動,努力說服街坊鄰里的得意神色。還有姥姥說的口頭禪:你們不信我?我用腦袋打賭,你們找不到一輛比大轱轆跑得快的小轱轆車。

        姥姥是外地口音,壩上村人都叫她“侉子”。在壩上村,姥姥的聰明像她的口音一樣出名。麥子把姥姥的理論也叫“侉子理論”。想當(dāng)年,姥姥在村里算有見識的人,她是從南邊發(fā)達農(nóng)村嫁到壩上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的。姥姥的理論一套一套的,無論大小事,村里人都來向姥姥討主意。按姥姥的指導(dǎo),好多事不但辦妥了還辦好了。小時候,麥子覺得姥姥是無所不能的人,長大后,遇事懂得分析了,麥子才明白姥姥和村里其他人的區(qū)別:村里人是直線思維,遇事不想,跟感覺走。只有姥姥,不管什么事,想不說,還愛總結(jié)。姥姥的理論一套一套的,比如說,鋁壺被煙熏黑了,不能用鐵沙擦,鐵沙一擦,就把鋁壺外表劃傷了,煙再一熏,劃痕里的黑洗不掉,壺更臟了。她這個觀點說服不了村里人,村里人都覺得,鐵沙一擦,根本看不到劃印,鋁壺亮锃锃的,咋能說更臟呢。姥姥說,鋁軟,鐵沙硬,肯定是有劃痕的,是你眼睛看不到。

        姥姥不識字,竟然知道鐵比鋁硬。上中學(xué)后,麥子才確認姥姥這條理論是對的。

        姥姥遇什么事都愛動腦筋。鄰村一個以磨剪子戧菜刀為生的人,每天站街上喊,臨近中午才回家吃飯。農(nóng)閑是這樣,農(nóng)忙還是這樣。這年農(nóng)忙時節(jié),姥姥在街上碰到他,問他生意如何?他說,喊得口干舌燥,沒喊出一個人,你們村沒有一把刀需要戧。姥姥嘿嘿笑著說:農(nóng)閑時人都在家,你多會兒來都行。這會兒人都出地了,晌午才回來。依我說,你前晌在家歇著,晌午或晚上來,你看看人們是不是排隊?wèi)甑??那人聽了,第二天晌午來了,果然,幾個月沒戧刀的人家排起了隊。姥姥又跟他說,等收秋了,人閑下來,開始拆洗棉衣被褥了,那時候,你得來勤點,磨剪子的人會多。過這節(jié)那節(jié)的,你也來得勤點,一過節(jié),殺豬宰羊,吃肉的人家多,刀不快不行。

        那人照姥姥的提議,沒一次撲空的。他逢人就夸姥姥聰明。

        按說,這是多簡單的道理,村里人就是不總結(jié),就是跟著自己感覺走。姥姥事事琢磨,就成了公認的聰明人。

        麥子記得最清楚的是大嬌子家的事。那年,大嬌子爹和劉寡婦弟弟一起給劉寡婦砌灶。晚上吃了飯,鄰居去劉寡婦家借水桶,看見劉寡婦在給大嬌子爹端洗腳水。這就傳出了閑話,說大嬌子爹和劉寡婦有一腿。大嬌子娘聽說了,就找劉寡婦鬧事,說派男人給她干活了,她倒好,想把她男人哄上炕了。劉寡婦說,你家男人幫忙,我好吃好喝招待不說,還給你送了一碗雞蛋,你咋反咬人了?兩個女人吵成了一團,村里人都向著大嬌子娘,說劉寡婦說謊,洗了腳那不是要睡覺,還狡辯?

        姥姥來了,細問劉寡婦,吃的啥,喝的啥,洗腳的時候都誰在?知道劉寡婦弟弟喝多睡了,又回頭問大嬌子娘他男人喝多了睡不睡覺?大嬌子娘一拍腦門想起來了,說他男人喝多了就喊腳熱,非要用涼水洗腳。姥姥說,這不得了,你男人是喝多了。劉寡婦說,那天他喊著要洗腳,不給端水不行,就給他端水了,正洗著,大嬌子來接走了。大嬌子娘說,大嬌子不接走還給你留下?說罷,也不用勸,自己回家了。回頭,她跟姥姥說:你一句話提醒了我,唉,一急,我這腦子就不夠用了,也不多想,只往那上面想了,還是你聰明,啥事也愛多想。姥姥一擰身子,自豪地說,多想累唄,你們不多想也好啊,看你們頭發(fā)多黑;我替這家想,又替那家想,這不早早白了頭。

        姥姥就這樣,夸自己不明夸,巧說來巧說去,但那口氣,比村長都牛。

        姥姥個子不高,1.56米是姥姥最得意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曾是姥姥一度的驕傲。

        那年,麥子單位體檢,她把自己的指標讓給姥姥了。她領(lǐng)姥姥到醫(yī)院體檢。姥姥沒記得她的血糖、血脂高,只記得身高了。

        到醫(yī)院,不是看病,是體檢,這在壩上村是沒有的事。就像麥子當(dāng)年考上大學(xué)一樣,這事兒聽起來是稀奇的、牛B的。

        那天,麥子送姥姥回村。一進村,見大槐樹底下坐著一群納涼的老人,姥姥就想告訴他們在市里體檢的事。姥姥聰明,不好明著炫耀,就先以她的身高開頭了。她跟納涼的人說:呀,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高吧?1米56,再高一點點,我都夠得著房頂了。

        村里不時興用米論,尤其是老人,她們最常用的測量工具是手,都知道自己一拃是幾寸。對米這個單位,他們是陌生的。姥姥說她身高1米56,一下把他們說懵了,他們看看她,再看看旁邊的房,你一句我一句地問:

        你能有那么高?

        你還量身高,用尺子量的?

        我一拃是半尺,1米56,是我?guī)讙€?

        得有二十多拃吧。

        二百斤大的豬才六七拃,她能有二十多拃?

        用豬和姥姥比,引得一群人大笑。

        有人細算開了:二啞子是村里最高的,他褲長才六拃多點,我給他挽褲邊拃過。加上半身,也不超過十五拃。他跟房頂還差一大截兒呢,你有二啞子高?你是不是記錯了,能有1米56?

        話就遞到了姥姥嘴里:有呢,咋沒有。剛從市里大醫(yī)院量出來的,我記得清楚著呢,1米56,錯不了的。

        有人就按姥姥的思路開始問了:去市里呆的身子不舒服了,咋去醫(yī)院了?

        姥姥這下有的說了,她一五一十把麥子領(lǐng)她體檢的事說了一遍:不能吃早飯、抽血、驗血、驗?zāi)?,上了好幾個機器,查心臟、查肝、查肺、查腦袋,還驗便呢。她一早就解了大便,沒驗成,但錢是交了的。趁麥子上茅廁的工夫,她找到了醫(yī)生,讓退驗便的錢,醫(yī)生就笑她。說到這兒,她回頭看了一眼送她回來的麥子,說,咱家麥子臉嫩,不好意思讓退錢,埋怨我不說,還一個勁兒跟醫(yī)生道歉呢。

        納涼的人問姥姥,驗便錢有多少?

        姥姥很懂的樣子,說,咋也夠買兩袋鹽。

        住過院的人,很有經(jīng)驗地說:只夠買兩袋鹽?才不是呢,咋也夠買條羊腿。我那年住院,光檢查費就花了一頭賣羊的錢。

        就有人勸麥子:麥子,不檢查了咋不讓醫(yī)院退錢?跟城市人打交道,得一是一,二是二,不像在村里。你不好意思,人家好意思呢。

        麥子,你臉嫩,你姥姥要,你咋還不讓呢?

        麥子,在城市,尤其是醫(yī)院,花錢是無底洞呢,不省著點,日子能過起來?

        麥子,要我說,你就不該給你姥姥體檢,又沒病,白白花那冤枉錢干嘛?等你姥姥真躺炕上了,你就得掏錢管她。

        這個時候,麥子已經(jīng)不跟他們爭辯了。這些人的思路都是跟著姥姥走的,跟他們爭辯就是跟姥姥爭辯。自從上了大學(xué),麥子就不跟姥姥爭辯了。在大學(xué)里,麥子參加那么多辯論會,不管是反方還是正方,她都勝過,唯獨跟姥姥爭辯她勝不了?!百ㄗ永碚摗庇驳萌缤?。不過,不管姥姥的理論是化石還是鉆石,麥子都不想用金剛鉆去扳倒她了。從小到大,麥子都在跟姥姥爭,爭來爭去,吵來吵去,最終也是她服軟,不服軟不行,除非她把姥姥氣死。

        現(xiàn)在,不管對錯,只要不傷害姥姥,她都讓著姥姥。但有一件事她不能讓,那件事是“侉子理論”的焦點,等時機成熟了,她必須得扳倒,那就是母親的愛情。這關(guān)系到母親一輩子的名譽,不扳倒姥姥不行。

        姥姥有腦子,但沒文化,不是沒文化,是大字不識。麥子小的時候,姥姥連男女兩字也不認識,等領(lǐng)姥姥進了城,麥子發(fā)現(xiàn),姥姥竟然認識了這兩個字。因為姥姥在城里要上廁所。領(lǐng)姥姥旅游一圈回來,麥子又發(fā)現(xiàn),姥姥不僅認識男女漢字,還認識三個英文“wc”、“women”、“men”。

        姥姥認識不說,還像小時候一樣教麥子。她說:麥子,看見那兩個字(指wc)了嗎?那就是茅廁。看看,前面的字凹進去了,高一下低一下,多像茅廁板和茅坑兒。這外國人就是聰明,畫啥像啥。看到字多的(women)了嗎?那是女人上的茅廁。女人比男人想得多。女人得想孩子、想孩子的孩子、想男人的家人。要不外國人把“男”字畫得少,“女”字畫得多?

        “侉子理論”執(zhí)拗,已經(jīng)掌握了流利英語的麥子只是笑,也只能笑。

        等麥子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管幾百號人的時候,姥姥又說,人是有輪回的。你這一世對誰霸道了,下一世,你就得讓誰欺負。對欺負你的人,你不能抱怨,得說對不起,那是你上世欠人家的。麥子點頭。姥姥得到鼓勵似的,繼續(xù)說,明白了吧,我的意思是,你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得講理,不能欺負人,你要為來世積德。麥子繼續(xù)點頭。姥姥說,你識文斷字的,能聽進人話,你那娘,唉,不說了,不說她了。

        一說到這兒,麥子就知道,姥姥心口的傷痛呢。她不說,麥子也不逼著她說。

        不管麥子是上大學(xué)還是大學(xué)畢業(yè),不管麥子是普通干部還是單位的管理人員,姥姥總讓麥子服從她的“侉子理論”?!百ㄗ永碚摗庇袝r候有道理,有時候就是謬論。謬論就謬論吧,麥子知道,改變一個老頑固的思想,比改變從娘肚里帶來的容貌都難。

        “侉子理論”又不是真理,只要沒有大礙,能討姥姥歡心,麥子還是很認真地聽,不住地點頭。這已經(jīng)是麥子上歲數(shù)后的事了。

        麥子不想讓姥姥生氣,有時候,姥姥能把她氣死。姥姥愛給左鄰右舍送東西。這好像不是姥姥的愛好,而是嗜好。家里有什么,左右鄰居家就能吃到什么。夏天,人們都愛坐在姥姥家菜園邊聊天,水蘿卜能吃了,姥姥就拔著給大家吃,還揀好的拔,直到一根不剩;向日葵能吃了,姥姥手握鐮刀,割草似的,一顆一顆地往人堆里扔;瓜果蔬菜更不用說,就是大蔥,姥姥也是成捆拔了送人。自然,她一送,少不了一堆夸獎。好像是,她半夜起來挑水澆園種菜就為得到大家一夸。這一做法,麥子不僅習(xí)以為常,并且在效仿。

        讓麥子受不了的是,她在市里上班,姥姥拿她炫耀不說,還拿她當(dāng)討好別人的籌碼,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更可怕的是,姥姥因地制宜,會合理使用她。那年,麥子在北京培訓(xùn)學(xué)習(xí)半年。鄰居素素娘生病了,縣醫(yī)院看了市醫(yī)院看,市醫(yī)院看不好,就想到北京看。他們聽說北京看病不好掛號,看病的事就一推再推。姥姥聽說了,主動登門,告訴人家麥子在北京學(xué)習(xí)呢。問人家想去哪家醫(yī)院,多會兒去,誰陪著去?問清楚后,她就給麥子打電話。讓她到大醫(yī)院給排隊掛一個號。麥子說,我學(xué)習(xí)呢,哪有時間?再個說,掛號得用她本人身份證。姥姥說,活人還讓尿憋死?告訴我地址,我把身份證給你寄去,你抽空兒出去一趟不就辦了?麥子說,抽空出去能掛上的話,她來也掛上了。姥姥可能也知道那么說不對,但不認錯,就惱了,電話里罵道:你本事了,看不起村里人了,讓你幫個忙,你的話也多了。你上學(xué)住校,素素爹套車給你送了多少次糧?人家專門為你跑腿,你忘了?麥子無語,只好四處打聽掛號的事。還好,她掛上了。

        到了看病日期,姥姥又打電話了,說素素爹娘沒出過門,到了縣里都轉(zhuǎn)向,你認識路,回來接他們一下吧。素素說,600多里地,我去接?我是來學(xué)習(xí)的,總不能請假去吧?姥姥說,能請假?那就請吧,領(lǐng)著他們把路走熟了,下次就用不著你了,你就請這一次假吧。學(xué)習(xí)的事,加加班就學(xué)了,實在抽不出時間,五一休假你別回來看我,就在那兒好好學(xué)習(xí)吧。麥子說,我是單位組織學(xué)習(xí),不是自學(xué),更不是鋤地,今天不干明天能補上。姥姥說,那我許下素素娘了,你回不來,顯得我說話不算話,我這臉往哪兒擱?麥子氣不過,說了一句,因為我娘,你說你的臉沒地方擱,我回不去,你的臉又沒地方擱了。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話還沒說完,麥子后悔了,怕姥姥生氣,趕緊補充道:讓他們坐火車來吧。我到火車站接他們,然后把他們送到醫(yī)院,這樣行不?姥姥早生氣了,麥子還沒說完,就使出了她的殺手锏,賭氣說:不用你了,我領(lǐng)他們?nèi)?。你不用接,上你的班,?dāng)你的官吧。我領(lǐng)著他們排隊掛號,等病床看病。我讓你看看,離開你,這事還辦了辦不了!

        麥子氣得牙疼,最終還是回去接了一趟。

        麥子在張市上班,離壩上村100多公里,這么遠,姥姥照樣用電話控制她,先是用小賣部電話花錢控制她,后來,麥子給姥姥買了手機。這下方便了,姥姥時不時給她打電話來,說某某某在市里那個醫(yī)院住院了,你去看看吧,人家那時候可幫咱了。某某某孩子在市里學(xué)校上學(xué)呢,你抽時間請家里吃個飯吧,你上學(xué)的時候,人家給你捎過好幾次東西呢。某某某老婆想去市里做環(huán)衛(wèi)工,他男人在西港東大街蓋樓房呢,你問問那附近招不招環(huán)衛(wèi)工?你發(fā)燒住院,人家大半夜幫你請過醫(yī)生。更遭心的是找人,姥姥說二狗子在市里干活,兩年沒消息了,你幫著找找,他媽擔(dān)心他出事,一夜一夜睡不著覺。找人是她和姥姥的心病,一提找人,姥姥就是要結(jié)果的?;盍怂懒耍谀膬耗?,干啥呢?沒結(jié)果,麥子別想安穩(wěn)。為找二狗子,麥子以公謀私,發(fā)動單位人,在市里成立了尋親團。還好,找著了,尋親團成員提供的信息是,二狗子跟一富婆喝酒唱歌逛夜市呢。麥子知道,跟姥姥如實匯報,后面的事會更多。干脆,麥子把富婆家的地址告訴姥姥,說二狗子發(fā)財了,在市里這處樓里住著呢。二狗子家人好像真找到了那兒,回了村,竟然也跟姥姥說二狗子發(fā)財了。后面的事,麥子沒再追問。某某某,某某某,村里有多少人,姥姥就讓她幫過多少事。她幫過的人,回村總要去看姥姥,姥姥后半生就以此為榮,這也是她不愿意離開村子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她一直守著家,等麥子娘回來。

        如果說姥姥幫助人的目的是為人排疑解難,倒不如說她是體現(xiàn)自己存在的價值。上了歲數(shù),麥子才給姥姥附加了后面這條。因為,會用微信聊天的姥姥,總是在群里跟人說,她勸這個外孫不要對錢認真,勸那個外孫下雪天不要開車,他們都聽。當(dāng)然,在群里,她還說了一大堆貪污公款、出車禍的視頻。大字不識,已經(jīng)78歲的姥姥不僅會語音聊天,還會轉(zhuǎn)發(fā)各類東西。她像記路似的,把操作套路都記熟了。雖然,有時候,語音從這個群能躥到那個群。

        麥子在市里上班,接觸的人太多了,群也太多了,姥姥非得把她拉進“村里的群”,她不進不行。所以,姥姥在“村里的群”出的洋相,麥子都知道。最可笑的是,姥姥在“村里的群”說,麥子到大連旅游,她說海里危險,勸麥子不要下海玩水,麥子連腳丫子也沒敢濕。麥子聽了,只想笑,因為,不僅麥子知道,就連村里人也知道,大姨的兩個近30歲的孩子,一個在鄉(xiāng)里當(dāng)會計,一個在縣委開車。一個必須對錢認真,一個下雪天也必須出車。況且,他們都把姥姥當(dāng)小孩兒,沒人真聽她的。自己呢,在大連不僅濕了腳丫子,還在海里游了好幾天泳,還把游泳照在朋友圈曬了一回。只是,萬能的姥姥不會查看朋友圈。姥姥在村人面前強調(diào)自己在家里的存在感,村里人也不點破。不看僧面看佛面,麥子和大姨及兩個有公職的孩子都被姥姥拉進了群里。按說,姥姥不會拉人入群,他們怎么被姥姥拉進去的,只有姥姥知道。

        上小學(xué)那會兒,麥子跟姥姥的關(guān)系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現(xiàn)在想想,不是姥姥錯不錯的問題,是她那時候不懂事,非得跟姥姥犟。比如說春天,姥姥穿著薄棉褲,讓她也穿,說春捂秋凍,不能只穿秋褲。她不穿不說,還脫了秋褲,只穿一條單褲。姥姥拿著她的薄棉褲追著給她穿,從家里追到院里,從院里追到街上。她們沿村里的大小巷子跑來跑去,一個小的,一個老的,捉迷藏似的。她跑幾步回頭等等姥姥,她在說服姥姥回去,也在表明自己打死都不穿的態(tài)度。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姥姥的主意只要定了,就是金剛鉆,沒有兩把刷子,別想改變她。

        那天,她跑得汗水直流,姥姥跑得氣喘吁吁,她不放棄,姥姥更不改變。最后,她心疼姥姥,怕累壞她,就向?qū)W校跑去。反正下午也該返校了,她邊跑邊跟姥姥說:別追我了,我去學(xué)校了,你把書包讓人給我捎來吧。她拐過兩個彎出了村,回頭看看,不見姥姥的影子,長舒了口氣,以為自己戰(zhàn)勝了姥姥。

        至今,麥子都記得清清楚楚。正是暖春,大地剛從寒冬中蘇醒過來,風(fēng)吹得輕,鳥叫得脆,路兩邊的樹經(jīng)過細雨的沖刷,軟了,柔了,也綠了。枯草也冒出了氤氳的綠意。撥開枯草,下面便是嫩嫩的新草。滿世界都是青草的味道,像牛嘴里哈出的氣。聞著草香,麥子心情好極了。后來回想起來,麥子覺得,那天的好心情不是春天帶來的,是她擺脫了姥姥的管束得來的。她覺得自己是一只小鳥,在春天蔚藍的天空里能自由的飛翔了。

        因為走得早,一個村的同學(xué)都還沒走,麥子一路走一路玩。她先到路兩邊地里挖了辣麻麻,那辣麻麻像白皮筋,從松軟的泥土里一點點抖出來,手一刷,越發(fā)白,吃到嘴里,辣中帶著甜味兒,很有嚼頭。挖一根吃一根,吃到第三根,她想到了姥姥。每年春天,她都給姥姥挖辣麻麻,姥姥吃莜面愛就著辣麻麻,吃一口莜面咬一截兒辣麻麻,像吃大蔥似的,邊吃邊吧咂嘴。再吃,麥子就吃不下去了。再好吃的東西,只要姥姥吃不上,她就咽不下去。她拔了一把,又拔一把,拔到第五把,她想給姥姥送回去。想想回去,返校的同學(xué)都該走了,夕陽西下,天也涼了,不穿薄棉褲,姥姥肯定不讓她出門。她把辣麻麻整理好了,又到河邊洗干凈,想第二天在學(xué)校門口等村里人,把辣麻麻給姥姥捎回去。

        上晚自習(xí),碰到同村的娟子和偉偉,娟子說,你姥姥在村口等我們了,非得讓我們給你把棉褲捎來,說你為了不穿棉褲,早早跑回學(xué)校了。我們知道,捎來你也不穿,就不給她捎,只把你書包背來了。她還罵我們呢。說到這兒,娟子呀地一聲驚叫,順著她的眼光,麥子看到了姥姥。姥姥站在校門口,得勝將軍似的看著麥子,嘴角露著微笑。麥子說,壞了,追學(xué)校了!正要跑,就見姥姥迎著正走進校門的班主任走去。因為麥子不聽話,姥姥到學(xué)校找過好幾次班主任了。班主任剛大專畢業(yè),也沒多少經(jīng)驗,只要見一次姥姥,就跟麥子談一次心。每次都勸麥子聽姥姥的,說姥姥就是為她好,疼她,愛她。但是,一說起姥姥的理論,班主任就面如桃花,她笑不說,還捂嘴。那笑,讓麥子特別尷尬。

        麥子怕姥姥又在班主任面前大談她的理論,就趕緊跑過去,她推著姥姥,讓她趕緊離開,姥姥倒好,拉著她非得當(dāng)她面把棉褲穿了。正是上晚自習(xí)時間,返校的學(xué)生都來了,見麥子和姥姥拉拽,班主任老師在中間勸和,都圍了過來。麥子羞死了,只好按姥姥的要求,進了女生宿舍,當(dāng)著班主任的面,把只有薄薄一層棉花的花棉褲穿在身上。當(dāng)班主任把麥子犯人似的押到姥姥跟前時,看著班主任面如桃花地沖姥姥笑,麥子羞得直想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這以后,只要迎住班主任的笑臉,麥子就能想起姥姥對班主任說的話:你說說,她咋就不知好歹呢,啥也跟我對著干!薄棉褲,就一層層棉花,我老眼昏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好;你說說,你們誰的棉褲還分薄棉褲厚棉褲的?只有她,她還不知福呢。春捂秋凍,你這老師也不對,還穿短袖,啥天氣穿短袖?要我說,你家大人就該管管你。班主任就笑,面如桃花地笑。邊笑邊安慰姥姥:您說得對,我回頭也穿上棉襖。您呢,趕緊回吧,天都這么晚了。張小麥小著呢,到我這個歲數(shù),她才能念起您的好來??上依牙巡辉诹耍?,跟您一樣,非逼著我當(dāng)下穿上棉襖。說罷,班主任又笑。

        姥姥說了句:可憐的孩子,連姥姥也沒了。好像有姥姥是天大的福氣。

        麥子懂事了才想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姥姥一個人去了哪里?回村得走到半夜,沒回村,她又住在哪里?不過,那時候,麥子覺得姥姥是能人,沒她辦不了的事,她的事,根本不用人操心。

        因為一條棉褲,全校師生都認識了她。麥子對姥姥恨到骨子里了。本來,她打算把辣麻麻給姥姥捎回去,見著姥姥后,她狠狠地將洗干凈的辣麻麻扔到了垃圾堆里。

        她盼著趕緊長大,長大就離開姥姥,離得遠遠的。

        麥子從小就怕輸,這一點像姥姥。跟姥姥,她雖沒贏過,但她不生氣。因為沒人知道她輸。棉褲事件,她不但輸了,還讓全校人做了裁判。這一口氣,她不出,心不順。自此,她跟姥姥扛上了,姥姥指到南,她就到北;姥姥指到西,她便到東。她不打算贏,但她也不想讓姥姥贏。那段時間,姥姥罵她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娘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娘的小名叫綢兒。麥子記得姥姥嘴里那個不要臉的娘,披肩長發(fā),個兒比姥姥高,瘦條條的。麥子記得很清楚。娘剛走那年,春節(jié)回來看她們了。她提著大包小包進了村,村里人見了,大老遠就問:“沒領(lǐng)男人?”

        娘笑嘻嘻地答:“沒敢領(lǐng),怕我娘不高興”

        又有人問:領(lǐng)證了?

        娘自豪地答:領(lǐng)了。

        對你挺好?

        好著呢。

        自己把自己嫁了,這不挺好嗎?你娘就是死腦筋。

        娘附和著:說的是呢。我又不是大閨女,都生過孩子了,我娘還挑三揀四的。

        “你娘就那個性,啥事都得從她心上過,你別當(dāng)回事。讓她罵兩句解解氣就好了。”

        娘說:嫂說得是呢。我娘寧相信她的眼光也不相信我。這個男人,比麥子爹都對我好。我娘看走眼了,就不認!我娘是疼我,就是倔,認死理兒,忘了以前她說的大轱轆比小轱轆跑得快的話了……

        錯就錯在娘回來了,沒及時進家,跟村里人炫耀自己的男人不說,更為過的是,她竟然把“姥姥的理論”詆毀了半天,其中就有大轱轆比小轱轆跑得快的理論。

        娘還沒進家,她和村里人聊天的話早傳姥姥耳朵里了。等娘走到家門口,姥姥身子擋在大門口,死活不讓進。姥姥放出狠話:你不把那男人扔了,別想進我家門。

        娘說,他是我男人,又不是東西,咋能說扔就扔了呢?娘,我跟他走是不對,這不,我回來道歉了?

        大姨后來說,那么多年,那是娘唯一一次跟姥姥說的軟話。娘這么一說,姥姥當(dāng)時一愣,不過,當(dāng)看到圍觀的一群人時,姥姥立刻又變成了人來瘋,罵娘不說,還發(fā)毒誓,說她要不扔了那男人,想進這個家,就得從她尸體上踏過去。罵著罵著,姥姥竟然把娘提回來的大小包搶過去,扔到了院墻外。罐頭、牛奶、黑籽麻糊,破的破,碎的碎,湯湯水水?dāng)嚦闪四啵K了兩大包新衣服。那是娘給麥子、姥姥、大姨及大姨倆孩子買的衣服。娘哭著往大姨家跑時,姥姥跟圍觀的人嚷道:我用腦袋擔(dān)保,不出兩年,她就得承認她看錯人了,那鼓匠,出氣還得歇息,能養(yǎng)活了家?還有那眼睛,賊亮賊亮的,根本不靠實,我看人,從沒走過眼!

        為了驗證“侉子理論”正確,姥姥寧愿用她跟娘的生離死別做賭注。

        后來那些年,娘半年回來一趟。據(jù)說,娘第二次回家,姥姥照樣不讓進,第三次還一樣。娘次次回來都跟姥姥吵,吵罷,娘就去了大姨家,大姨再把麥子接家里。娘一見她就抱著哭,她呢,雖然想聞娘身上的香味,娘一抱,她就想起姥姥安頓的話:你別跟她黏糊,她為了個男人,忍心扔下你和我,咱別沒心沒肺的。她跟男人最親,讓她親去吧。她多會兒把那男人扔了,你再認她。姥姥還嚇唬她說,你娘名聲壞了,你跟她親,將來嫁也嫁不出去。她從娘懷里掙扎出來,娘哭得更厲害了。娘每次回來,都讓她帶給姥姥一沓子錢。有一次,娘問她想不想跟她走?麥子心動了。回了家,她跟姥姥說娘要帶她走,姥姥臉一下白了,罵道:她帶你走?做夢去吧。帶去你,她能浪?她要不嫌你礙事兒,咋不領(lǐng)著你一塊跑?她想拉扯你,咋不離開鼓匠回來?她不離開那男人,就別想把你帶走。

        不顧孩子不顧娘,見了男人腿就長。這是姥姥常罵娘的話。小時候,依據(jù)姥姥對娘的描述,麥子有點恨娘,遇事也想不起她。找姥姥,姥姥啥事都能幫她辦了。后來,她治不了姥姥,就盼娘回來好好收拾一下姥姥??墒?,后來,娘再沒回來看過她。雖然娘沒回來,但麥子感覺,娘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每個月,住在齊村的大姨都來看她和姥姥,來了,大姨就會留下幾百塊錢,從幾十到幾百,后來,就漲到了500。500塊錢,對村里人來說,可不是小數(shù)目。每次留錢,姥姥就那幾句話:她的?

        大姨點點頭,膽怯地望向姥姥。大姨好像很怕姥姥,時時刻刻都在看姥姥臉色。

        姥姥又問:從哪兒寄來的?

        大姨說,轉(zhuǎn)到保定了,地址是保定康縣符上莊鄉(xiāng),沒有村名。

        姥姥又問:還沒聯(lián)系上?

        大姨更害怕了,說,我托人寫了好幾封信了,光郵票錢就花十幾塊了。

        姥姥就不高興了,說,要是換一下,她不出一個月就把你尋回來了。

        大姨低頭嘟噥道:我又不會跟人跑,不用尋我!

        姥姥罵得更兇了:你還得有她那兩下子呢!你跟你那個窩囊老子一個德性,沒主意不說,遇事還愛推。

        姥姥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說娘跟她了,不僅有主意,還說到做到。

        大姨嘴笨,人也實在,只好苦著臉說:綢兒回來,說死說活,您就是不讓她進家門。這兩年不回來了,你又成天叨叨我。您咋不跟村里人說說去,說您念著人家呢?你倒好,嘴硬得跟石頭似的,還跟村里人用腦袋打賭。

        這話一說出來,大姨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果然,姥姥大聲罵道:說你嘴笨,埋怨起來還不打磕絆。那咋,她跟人跑了,我還跟村里人表揚她?我跟你說,我現(xiàn)在還敢用腦袋打賭,她要不跟那男人分開,我死了也不認她。人要臉,樹要皮,她沒皮沒臉跟人跑,我還護著?

        說姥姥不愛她,麥子不相信;說姥姥很愛她,麥子也不太信。姥姥對她的愛帶有強制性,甚至是強迫性。比如說,姥姥愛吃小米稠粥,小米里放土豆,熟了,再搗蒜似的用勺頭搗一陣,粥和土豆完全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姥姥鏟一塊放在碗里,顛過來顛過去,把粥顛成橢圓形,用筷子從一頭夾成片狀,一片一片就著咸菜吃。她愛吃不說,還逼著麥子也吃。麥子不愿意把稠粥搞成屎的形狀,就鏟在碗里,扒拉著吃。姥姥硬說不香,非得搶過碗來給她顛,還讓她夾成片狀吃。本來,麥子就不喜歡吃稠粥,少寡沒味的,這一逼,她就來了氣,干脆把碗扔在桌上,賭氣不吃了。別人家的孩子生氣不吃飯了,大人一般會哄,麥子不吃,姥姥不理不說,下頓還是這飯。直到她餓得前心貼后背,狼吞虎咽按姥姥吃法吃了,姥姥才會眉開眼笑地說出她的理論:祖輩留下的吃法能改了?這么吃有這么吃的道理,顛來顛去,就像糕似的,越揣越精,吃嘴里才有嚼勁兒。

        姥姥想把自己的口味變成麥子的口味,也想把自己的愛好變成麥子的愛好。這是姥姥愛麥子的方式。別人跟姥姥的看法、吃法、想法不一樣,姥姥總說人家是怪人。別人怪,姥姥管不著,可姥姥不想讓麥子變成怪人。

        姥姥愛吃雪糕,也愛看戲。鄉(xiāng)里戲院門口有賣雪糕的。

        麥子不愛看戲。姥姥說,那么好的東西你不看?麥子說,咿咿呀呀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也聽不懂,急得慌。姥姥就打著拍子,給她唱開了“座山雕殺我祖母擄走爹娘。夾皮溝大山叔將我收養(yǎng)......”唱罷,問麥子聽懂沒?姥姥不是唱,是在念詞。麥子聽懂了,偏說沒聽懂。姥姥急了,說,你這孩子咋跟人不一樣呢,咋這么怪呢?你看看娟子,哭鬧著要跟她奶奶去看戲,她都不用買票,她奶奶都不想領(lǐng)??纯茨?,個子長這么高,還得買票,領(lǐng)你你都不去?麥子說,娟子去看戲是為吃雪糕。姥姥說,你莫非不愛吃雪糕?多好吃的東西,不愛吃了?我吃了牙疼,還愛吃呢,一口咽下去,肚里涼,嘴里甜,那才舒坦。從小,麥子就聽姥姥喊肚里火燒火燎的難受,姥姥特別愛吃涼東西。

        聽說給她買雪糕吃,麥子跟姥姥去了。姥姥說要買兩根雪糕,買到跟前,只給麥子買了一根。她給姥姥吃,姥姥在雪糕上舔了舔,說,我今兒不想吃了,看戲要緊,你吃你的。她說,姥姥,你不是肚里燒嗎,你不是也愛吃,咋不吃呢?姥姥好像一下生氣了,說,我不吃就是不想吃,這還有假?

        上歲數(shù)后,不舍得吃的東西,麥子也愛跟孩子說不想吃,這是天長日久跟姥姥學(xué)的。

        那天看戲,姥姥怕麥子看不懂,臺上人唱一句臺詞,姥姥臺下就給她念一遍。怕麥子聽不著,姥姥念的聲音很大,念罷還問她聽懂沒有。旁邊人不滿地看姥姥,姥姥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吹郊犹帲牙雅d奮地拍手,還逼著麥子也拍手。跟姥姥看了幾場戲,麥子竟然也愛看戲了。

        孩子們都愛吃雪糕,村里愛吃雪糕的老人,可能就姥姥一個。那時候,村里還沒有賣雪糕的,想吃就得到鄉(xiāng)里買。冬天,有人到鄉(xiāng)里,姥姥就托人給麥子買雪糕。村里人說,大冬天給孩子吃啥雪糕。姥姥卻說,多好吃的東西,吃慣了,跟小米稠粥一樣,離不了的。

        為給她買雪糕,姥姥還專門做了一個小手提箱,小箱四周用棉花包了,能保溫。姥姥說,這是跟戲園門口賣雪糕的人學(xué)的。姥姥為自己發(fā)明的雪糕箱自豪,動不動就拿出來,讓人帶到鄉(xiāng)里給麥子裝雪糕回來,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當(dāng)時,村里只有郝大夫家有一個小冰箱,姥姥讓人捎回一紙箱雪糕,自己吃一根,麥子吃一根,剩下的就凍在院里,給麥子留著。姥姥像操心麥子穿衣吃飯一樣操心著雪糕,天稍一變暖,姥姥就端著小紙箱去了郝大夫家。雪糕凍在人家冰箱里,姥姥來來回回給麥子取雪糕,郝大夫老婆就甩了臉子。姥姥卻裝看不著,憨憨地沖人家笑。再去取,不是拿一捆蔥,就是帶一碗豆。

        姥姥愛吃炒白菜,不愛吃炒土豆絲,麥子見別人家吃炒土豆絲香,嚷著讓姥姥炒,即使炒了,姥姥也不讓她多吃,姥姥吃土豆絲吐酸水,硬說麥子吃多了也會吐酸水。姥姥晚上吃飽飯胃難受,就說麥子吃飽了也會難受,飯再香,姥姥也會從她手里把碗奪走。

        小時候,麥子覺得姥姥愛她自己更多一點,上了歲數(shù),麥子才知道姥姥把她當(dāng)自己一樣愛著,或者是,姥姥愛她要勝過愛自己。只是,姥姥的愛跟她的性格一樣偏執(zhí)。

        穿衣吃飯得按姥姥的來,就連走路睡覺都得按她的來。她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每一套道理到了她這兒都是真理,照辦不說,還不能提出異議。

        姥姥睡覺愛枕高枕頭,她把兩個枕頭摞在一起,頭靠在枕頭上,像坐著一樣睡覺。她枕不說,還給麥子也準備兩個枕頭。麥子說,姥姥,娟子奶奶說枕頭枕高了會把背睡駝,我不枕枕頭了。說了這句話,姥姥一下不高興了,她生氣地說:娟子奶奶算個屁!她說睡駝背就睡駝背了?我這樣子睡了一輩子,也沒背駝。麥子說,你的背比她的駝。姥姥點著她的腦門說,你看誰也比你姥姥強!還念書呢,你不知道高枕無憂的說法?當(dāng)時,麥子上三年級,還沒學(xué)過這個詞。麥子不知姥姥是怎么學(xué)會的,姥姥說的振振有詞。麥子說服不了姥姥,枕高了又不舒服,只能跟姥姥捉迷藏:等姥姥睡著了,把枕頭扔到一邊。就這樣,天亮醒來,她的頭下總枕著兩個枕頭。

        為枕頭的事,姥姥還專門找娟子奶奶理論了一番。她們從嬰兒出生要睡平頭開始理論,直理論到當(dāng)兵的人睡硬板床。娟子奶奶扳不倒姥姥,就拉著姥姥找到了郝大夫。郝大夫當(dāng)過兵,知道部隊的規(guī)矩。姥姥在周圍老人堆里是說一不二的人,郝大夫在村里是說一不二的人,姥姥最佩服的是郝大夫,因為他是從部隊回來的,有見識。郝大夫給村里人排過名,論聰明,他首推姥姥,論顏值,他首推趙家大閨女。他的推崇,更加固了姥姥在村里的地位。

        那次理論,郝大夫即認可娟子奶奶的說法,也認可姥姥的辯護。不過,郝大夫不主張給孩子枕高枕頭,孩子也沒什么憂慮,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枕高了對頸椎發(fā)育不好。

        理論罷,姥姥并沒認為她錯,最起碼,口頭上不承認她錯了。不過,她不再逼麥子枕高枕頭,還給麥子做了一個很癟的枕頭。麥子問姥姥是不是按娟子奶奶說的做了?姥姥當(dāng)下就不高興了。怒斥道:就她的腦子,我多會兒聽過她的?她還是聽郝大夫說的呢。郝大夫說你沒啥煩心事,不需要高枕頭。

        “侉子理論”受到威脅,自此,姥姥對娟子奶奶有了成見,只要娟子奶奶說出的話,無論對錯,姥姥總要反駁。姥姥和娟子奶奶常常抬杠,成了村里認定的一對“杠頭”。

        說了“侉子理論”里的衣食睡,再說說“侉子理論”里的“行”。姥姥走路慢,遇事也不急。綢兒跟吹鼓匠跑的那天,有人提前告訴了姥姥,姥姥四平八穩(wěn)地走到后山上,見幾個鼓匠手把娘扶上他們的馬車,還吹吹打打迎親似的。吹過一陣,幾個男子也上了馬車,揚塵而去。姥姥眼睜睜看著閨女跟人跑了,不喊不叫,緩緩地嘣出幾個字:等你后悔了,看你咋有臉回來!

        姥姥說話急,遇事不急。姥姥領(lǐng)著她下地給豬挖野菜,見前面人走得急,麥子就覺得前面肯定有成片的野菜,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姥姥扯住她的袖子,說,你急啥?還急著受罪去?怕你沒罪受?麥子說,他們進了地,找到一片好菜就挖了。姥姥說:挖菜跟羊吃草似的,一羊一片草,天黑都吃飽。滿地的菜,還怕挖不滿筐?

        別人滿地找茂盛的菜,姥姥不急不緩,進了地就挖,東一根,西一根,坐在地上,慢慢挪動著屁股挖那些稀稀拉拉的菜。姥姥不走,也不讓麥子走。麥子賭氣不好好挖。姥姥干脆讓她一邊玩去,自己坐在地上,一棵一棵找著挖,她挖滿一筐再挖另一筐。天黑時,轉(zhuǎn)了好幾塊地,只挖了半筐菜的人回來了。姥姥跟麥子說:你看看,這山望著那山高,能行?不行的。干事的人,不怕慢就怕站,腿長就跑了路了。女人跑得快沒福氣,掙不來金山銀山,女人坐著能得來東西,那才是福,女人的福是全家的福。

        挖菜不讓到處跑,就是趕路,姥姥也不讓急走。姥姥的理論是,寧早五分鐘,不趕三分鐘。說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做法不好,抱不住佛腳不說,還會養(yǎng)成壞毛病。

        人一不著急,就有了思考余地。麥子遇事先思考,思考妥了再安排,就是跟姥姥學(xué)的。

        吃喝拉撒睡,麥子不得不接受“侉子理論”,最讓她接受不了的是姥姥愛穿花衣服,花褲子花襖,姥姥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她這樣打扮自己不說,也這樣打扮麥子。

        村里女人遇見傷心事,不是大哭就是大鬧。姥姥有了傷心事,只是靜靜地坐著,泥塑一樣。姥姥坐著不動,比打罵都讓麥子發(fā)憷。

        小學(xué)畢業(yè),麥子考進了本校初中。正是用錢的時候,大姨中斷了送錢。第一個月,姥姥沒當(dāng)事;等到第二個月,姥姥跑大姨家一趟,問寄沒寄錢過來;等到第三個月,姥姥坐不住了,直催大姨出去尋人。

        這兩年,娘在外干什么,大姨也說不清楚,只說每個月從不同地方給她寄錢,匯款單附言上寫著同樣一句話:送給娘。大姨不識字,收的匯款單多了,她竟認識這幾個字了。她曾托人按匯款人地址給不同地方寫過信,信都石沉大海,一點蹤跡也沒有。

        這天,大姨來了,坐炕上嚶嚶地哭,哭半天,問一句:娘,咋辦呀?哭半天又問一句:娘,咋辦呀?大姨一遇事,不管大事小事,都這樣纏著姥姥。麥子也習(xí)慣了。麥子知道,無論大小事,姥姥任她哭,等她不哭了,姥姥也有主意了。沒想到,那天,姥姥也沒了主意,只是瞪著眼罵大姨:沒馕的東西,就知道哭。你到市里轉(zhuǎn)向,你男人也轉(zhuǎn)向?大姨說,他也沒轍,大海撈針呢,跨了好幾個省呢。

        然后,就聽姥姥咬著牙說:死了算了。

        麥子不知道咋回事,就問姥姥:誰死了算了?

        姥姥惡狠狠地說:我死。

        姥姥咒自己死,麥子心里不舒服,姥姥死了,她咋辦?

        小時候,姥姥常拿死逗她。姥姥說躺著舒服,一睡覺,就說死了算了。這么一說,麥子就嚇哭了。她一哭,姥姥就高興了。姥姥總用這種辦法索取關(guān)心。后來,麥子識破了她的把戲,再說,麥子權(quán)當(dāng)沒聽著。

        那天,姥姥不像是逗人,麥子害怕了,主動抱住姥姥,求姥姥不要死。姥姥推她一把,問她:那你說,你娘哪兒去了?死了還是沒死,接下來咱們咋辦?

        姥姥多會兒讓別人拿過主意!尤其是麥子,才12歲!這不是為難麥子?麥子只好說:我聽姥姥的,你說咋辦就咋辦!

        大姨走后,姥姥在炕上坐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麥子沒見姥姥好好睡過,也沒見她好好吃過,話也有一句沒一句的。那三天,麥子像脫韁的野馬,由著她瘋玩。不像以前,總是跟在她屁股后面,這個不能動,那個不能挨,管這管那的。姥姥人雖然呆了,但是,她餓了回來,飯多會兒也是熱的。麥子吃飯,姥姥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一陣兒,再看一陣兒。那幾天,她看麥子好像沒個夠。麥子說,姥姥你吃過了?姥姥蠕動一下干裂的嘴唇,說:你吃你的。

        那三天,她玩了吃,吃了玩,從沒用心看過姥姥。半夜被尿憋醒,見姥姥對著黑漆漆的夜,倚窗坐著,以為姥姥剛醒。她還沒說要尿,姥姥早把痰盂遞進了被窩。從小到大,姥姥從不讓她半夜下地尿,只要她喊一句:姥姥,尿。姥姥就會把痰盂放進被窩。即使上了高中,回到家都這樣。姥姥的理論是,家里炕熱,不比學(xué)校睡床,半夜下地尿會感冒。

        三天后,姥姥滿頭白發(fā),大大咧咧的麥子這才覺出不對勁兒了。她盯著姥姥看半天,疑惑地問:姥姥,你頭發(fā)咋都白了?姥姥照著鏡子捋了一把白發(fā),說:煩的。麥子問姥姥是不是煩她上學(xué)沒錢了?姥姥半天才回答道:我沒的煩了,為幾個銅子煩?麥子又問:你是不是擔(dān)心我娘死了?姥姥被電觸了似的,打了個冷顫,罵道:你個烏鴉嘴,給我沖地吐三口。麥子呸呸呸吐了三口,姥姥才悠悠地說:你娘早不是我閨女了,我擔(dān)心個屁。

        長大后,麥子才明白:大人哄小孩的話,是不能完全當(dāng)話聽的。

        三天后,姥姥像一個復(fù)活的怪獸,眼神疲憊,卻透著嚇人的兇光。那樣子,像殺一個人,殺一遍不解恨,還想再殺一遍。麥子不知道,那三天,姥姥在心里把娘殺了一次又一次,而每一次,她都不把她徹底殺死,她對她還抱有活的希望。

        姥姥犟,娘更犟。娘如果不犟,也不會失蹤。長大后麥子才知道,姥姥、娘和她,是不同時代的三個版本而已。

        主意再硬的人,也有耳軟的時候。

        這以前,姥姥從不在人前提娘。那些天,她不僅提娘,還把娘三個月沒寄錢來的事反復(fù)跟人說。村里人只關(guān)注娘寄錢來這檔子事,根本不考慮不寄錢的原因。這個說,這么些年,人家綢兒給寄錢了,那“侉子”只字不提。那個說,這“侉子”,綢兒找了她沒看對的人,就死活不認綢兒了,一般人做不到。還有人說,那“侉子”,世上少有的犟,依我說,閨女跟了誰誰就是女婿,可她就是不認。

        以前,只要姥姥不提娘,村里人從不敢當(dāng)她和麥子的面討論娘。現(xiàn)在,姥姥主動說起了娘,村里人就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從村里人的話里,麥子聽出的是另一個版本,娘不得不跟人跑的版本。

        討不到主意,姥姥不再繞彎子,只能實話實說了:那個沒良心的,不再寄錢來,你們說說她是咋想的?有了明確問題,村里人才琢磨起了不寄錢的原因。有人說,她出門在外,也不容易呢,月月寄那么多,能掙多少?聽了這話,姥姥的臉色好看了點,低了頭,偷偷長出一口氣。緊接著,另一個說道:沒錢好說,孩子別出啥事吧?姥姥的眼睛一下直了,緩半天才吐出一句疑問:鼓匠班能出事嗎,出啥事?很明顯,姥姥是在討安慰。村里老人不像姥姥,能猜出別人說話的意圖,也能對癥說出一套安慰人的理論。村里人只是順著自己的思維說話。這樣,他們就把姥姥心里的顧慮一個個說了出來:打架了,傷人了,出車禍了,不會是得什么大病了吧?嗯,有可能住院了,她也急用錢呢。她急用錢,咋也得給她姐來個信吧,能寄錢來,就不能寫信來?

        這樣的疑問,說不如不說。

        當(dāng)局者迷。姥姥說不出自己的理論,又沒人給她寬心,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那些天,她領(lǐng)著麥子往郝大夫家跑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去了,姥姥又不好意思明著向郝大夫討主意,就用她的小聰明,一點點套郝大夫的主意。今天來了,把娘寄錢的事跟郝大夫和她老婆說一遍;明天來了,又把娘三個月沒再寄錢來的話說一遍。聽說這些年娘每個月給寄錢來,郝大夫老婆就夸一頓娘,埋怨一頓姥姥。聽到娘沒寄錢來,郝大夫一下就明白姥姥連著兩天來家的意思了,他細問了姥姥一番,安慰道:三個月沒寄錢來,你是不是擔(dān)心綢兒出事?你不能瞎想,說不定就是沒掙上錢呢,這年月,掙錢難呢。

        姥姥說:我也這么想過,就是不敢確定,老覺得還有想不到的意外。

        郝大夫嘿嘿一樂,說,你勸別人,理論一套一套的,論自己頭上,沒主意了?你想想,鼓匠是從咱壩上時興起來的,鼓匠班其他人也沒外出,就他倆外出了。她既然不在咱壩上,天南海北地走,那就不是靠鼓匠掙錢了。最后一趟在保定,保定紅白喜事有雇鼓匠的?就我了解,沒有。你想想,是不是這么個理兒?她干什么掙錢,你不知道。她在哪里,你不知道。依我看,要不你就再等等,要不你就出去找找。要出事,三個月了,早通知村里了。咱村在外面出了事的人,都是公家出面找著的家屬。公家人,啥事辦不了?三個月了,能找不到家屬?

        郝大夫說一句,姥姥點一下頭。郝大夫說到最后,姥姥的眼睛也亮了,蓋在臉上的愁云一下散開了。姥姥臉上有了喜氣,回來的路上腿腳也靈便了。她走得飛快,好像家里有什么要緊事似的。她邊走邊跟麥子夸郝大夫,說還是識字好,識字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樣??涞阶詈?,姥姥竟然來了一句:我爹只供男孩上學(xué),要供了我,還用跟他討主意?

        麥子想問一下姥姥,你不是不操心我娘了嗎,不是當(dāng)我娘死了嗎?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這話說出去,少不了一頓罵,說不定,還會挨一頓笤帚疙瘩。

        娘不再寄錢來,除了幾畝薄地,家里的生活來源只能靠姥姥養(yǎng)雞養(yǎng)豬維持。一出地,姥姥就罵死去的姥爺,罵死去的麥子爹,說他倆是省心人,撂下一攤子活兒、幾個要吃飯的人自己享福去了。姥姥罵死去的人,麥子再沒聽她罵活著的娘,甚至是,她一句跟娘靠邊的話也不說了,娘好像成了待燃的地雷,一觸及就會灰飛煙滅。

        娘不再寄錢來,學(xué)校收書費?;丶疫^周末,麥子跟往常似的,把58元書費告訴了姥姥。她以為,姥姥也會像往常一樣,把錢提前準備好,裝在書包側(cè)面。沒想到,等她從外面玩回來,姥姥竟然沒做飯,還在翻箱倒柜地折騰:把以前放過錢的地方翻了好幾遍,柜頂?shù)氖犷^盒、房頂?shù)踔闹窕@子、柜子里壓著的大大小小包袱,她一件一件翻,一遍一遍找,這兒10塊,那兒5塊,也沒湊夠58塊錢。姥姥無奈地盯著她,半天,囁囁嚅嚅吐出一句很沉重的話:以后,這學(xué)可咋上呀?姥姥眼神里藏著麥子不熟悉的膽怯。

        那晚,麥子醒來,見姥姥又坐在窗口,盯著夜空發(fā)呆。這次,麥子知道姥姥睡不著的原因,姥姥正式為幾個銅子發(fā)愁了。她盯著姥姥背影看,盯著盯著,有了主意。

        第二天,她什么也沒跟姥姥說,把新書帶上,把書包藏在麥垛里去了學(xué)校。她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又軟磨硬泡,把新書退回學(xué)校,把剛交的學(xué)費要回一部分,兜里裝著退回來的102塊錢回家了。

        背著行李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覺得自己勇敢極了,像劉胡蘭、黃繼光,生死關(guān)頭有一種犧牲自我的勇氣。她邁著英雄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秋天的大道上。她跟姥姥聲東擊西斗爭,沒少惹姥姥生氣,也沒少挨她的笤帚疙瘩,她覺得,唯獨這一次,為她們倆艱苦的日子,她跟姥姥走在了一條戰(zhàn)線上。麥子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傍晚,夕陽掛在天邊,月亮卻到了當(dāng)空,橘紅色的彎月,如一根香蕉漂浮在蔚藍的天空上。她一個人背著行李卷往回走,越走越精神。她想好了,只要她不上學(xué),姥姥就不用替學(xué)費書費操心了,她跟姥姥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地,兩個人養(yǎng)活兩個人,日子不會窘迫到哪里,她跟姥姥有吃有喝,姥姥也不會有什么愁事了,也不會半夜不睡覺,盯著黑漆漆的夜空發(fā)呆了。她愛跟姥姥對著干,可她盼周末,盼跟姥姥在一起。她喜歡一進家就能聞到飯香,更喜歡暖暖和和睡在姥姥身邊,聽姥姥深一聲淺一聲的呼嚕聲,姥姥的呼嚕聲給她送來好多甜美的夢。反正,她對學(xué)習(xí)沒多大樂趣,學(xué)習(xí)成績也時好時壞,她不像那些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學(xué)習(xí)第一,她的玩心永遠大于學(xué)習(xí)。

        走在回家路上,微風(fēng)輕輕吹著,兩邊麥浪翻滾著,一浪高過一浪,仿佛要把她推進地里,推進歡快的麥浪里。上了東山,望著夕陽染紅的大半個天空,再抬頭望一眼沒有一顆星星陪伴的月亮,麥子心情好到了極點,她真想放開喉嚨高歌一曲。

        站在山頂向下望,見從山底爬上一個人,頭像彈球似的,一頂一頂向山上跳。麥子向山下走。待兩人距離拉近時,麥子嚇了一跳,是姥姥。姥姥一肩背著她的書包,另一肩扛著一根大繩,大繩繞成圈扛在肩上,繩頭一前一后地擺。她左手拿著一把鐮刀,低了頭一昂一昂往山上爬,鐮刀隨著胳膊前后搖擺??礃幼?,姥姥是要割草去了。姥姥每天吃了晚飯都要割一捆草。背書包干啥呢?麥子把行李往上顛顛,心咚咚咚地跳,她知道,姥姥一旦聽她退了學(xué),不會給她解釋時間,更不會讓她抗議,她倆的戰(zhàn)爭就在此時此刻此地立馬爆發(fā)。按麥子安排,這場戰(zhàn)爭應(yīng)該發(fā)生在家里。既然提前來了,那只能提前應(yīng)戰(zhàn)了。麥子把行李扔在路邊,等姥姥過來。不過,麥子知道,學(xué)已經(jīng)退了,木已成舟,姥姥也無力回天了。她只要挨姥姥一頓打,等姥姥氣消了,她態(tài)度端正地跟姥姥承認錯誤,等姥姥平靜下來,再把自己的學(xué)習(xí)狀況、貪玩的念頭結(jié)合家境情況跟姥姥分析一下,她們的戰(zhàn)爭也就結(jié)束了。

        姥姥抬頭看到了她,人還沒過來,罵聲早過來了:你個小兔崽子,上學(xué)咋還把書包丟了?打仗丟了槍,你還能活命?是不是老師收作業(yè)你才想起回家取書包?不是給你送書包,我早割好一大捆青草了。你看看,天都這么晚了,羊羔還沒草呢。姥姥邊罵邊呼哧著往山上爬,因為爬的吃力,抓鐮刀的手就有點張牙舞爪,那樣子,要把麥子砍了似的。麥子邊回頭往山上跑邊跟姥姥說退學(xué)的事。

        好像眼睜睜看著她掉進火坑似的,姥姥先是瞪大眼珠啊了一聲,然后,又擰緊眉頭驚叫一聲,接著,把書包一扔,肩上的繩子一扔。晴空突然下起了冰雹,噼里啪啦,姥姥連吼帶罵,舉著一把鐮刀向麥子沖過來。

        姥姥罵得特別難聽,罵她不說,還罵娘。自從娘不再寄錢來,姥姥再沒把她和娘連一起罵過,甚至是,跟娘有關(guān)的話也一句不提。眼下,姥姥瘋了似的,把她和娘纏在了一起不說,還綁在了一條戰(zhàn)線上。小兔崽子,跟你那個娘一樣樣的,大路不走走小路,正路不走走歪路。跟你娘真是一路貨,不顧臉不顧腚,賊大膽兒。活著不受人高看,死了沒人問的東西,咋就想活成廢物?退學(xué)算本事?跟你那個娘似的跑了才有種。咋就不跑呢,跑了就不用我操心了你們一個個都跑了,試試我能不能活下去?罵著,罵著,姥姥就罵出了狠話:冤家啊,你們咋不死了呢,嘎嘣一下咽了氣,試試我能不能活下去!

        姥姥罵娘不要臉,不讓人高看,麥子從小聽到大,可咒娘死,也咒自己死,麥子第一次聽到。姥姥罵娘什么都行,可咒她死,咒自己死,麥子的心一下就疼了,一疼,她的犟勁兒就上來了。當(dāng)姥姥舉著鐮刀向麥子撲來時,麥子一下鎮(zhèn)定了,她不跑了,原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等著姥姥。姥姥哆哆嗦嗦跑過來,見年僅13歲的麥子,冷酷地盯著她,擺著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根本沒把拿鐮刀的她當(dāng)回事。姥姥似乎忘了她罵麥子打麥子的原因,只看到了麥子以死相磕、對她敵對的樣子了,這比不上學(xué)更讓姥姥吃驚。姥姥舉起鐮刀,大張著嘴,吃驚地望著麥子。麥子想起了劉胡蘭的事跡,她挺直脖子,把腦袋伸過去,一字一頓說出了最傷姥姥的那句話:你砍,你砍,死了一了百了,省得像我娘似的受不了你才跑,還得死在外面。

        聽了這句話,姥姥腿一下軟了,她趔趄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長大后,麥子無數(shù)次回憶那個場景,她一直不認為姥姥的腿是她自己用鐮刀砍傷的,她明明看見姥姥摔倒時不小心碰在鐮刀上割傷了自己??珊髞?,姥姥卻跟大姨哭訴,說聽了麥子那句話,她死的心都有,只是,想想她死了,就留麥子一個人了,那鐮刀才沒砍在自己脖子上。

        麥子終于找準了姥姥的脈搏,復(fù)學(xué)后,麥子跟姥姥的斗爭少了許多。原因并不是姥姥遇事可以通融了,是麥子找到了打擊姥姥的辦法。兩人一僵持,麥子就會冒出那句話:別逼人啊,誰都會跑。一說這話,姥姥的臉刷一下就白了。

        為了讓麥子復(fù)學(xué),姥姥先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做不了主,又找了教導(dǎo)主任,然后又找了校長。姥姥后來說,每找一個人她都給人家買點東西,等麥子復(fù)了學(xué),姥姥共花了386塊錢,那錢,是姥姥跟大姨借的。大姨說,那筆錢是她向鄰居借的。大姨還說,姥姥愛面子,不會在村里借錢,她只能幫她借。

        麥子考上大學(xué)后,他們談?wù)撟疃嗟木褪悄谴螐?fù)學(xué)。那次復(fù)學(xué),是麥子復(fù)活的過程。麥子入了學(xué),班主任、教導(dǎo)主任、校長都找她談了話,他們說姥姥帶她如何不容易,姥姥供她上學(xué)如何受罪,姥姥如何盼她成才。從不同人的口里,麥子似乎聽到了姥姥常常對她嘮叨的同樣的語氣。這還不說,每過一段時間,麥子都會受到他們的關(guān)注,不是班主任就是教導(dǎo)主任,有一次其中考試,副校長還專門問起了她的成績。麥子的學(xué)習(xí)就是從那時候抓起來的。她從中游趕到上游,到了初三,她遙遙領(lǐng)先,一躍成了年級第一。

        那幾年,姥姥成了學(xué)校的??汀<依锏墓?、菜、豆子、小米,地里產(chǎn)什么,姥姥給老師、校長家送什么,沒的送,姥姥就給他們送大繩。學(xué)校家屬院內(nèi)的晾衣繩,幾乎都讓姥姥統(tǒng)一了。大繩是姥姥從外面背回來的。

        她復(fù)了學(xué),姥姥做起了買賣。沒做過買賣的姥姥,沒經(jīng)過摸索就走上了發(fā)財之路,這跟姥姥的聰明有關(guān)系。后來問起姥姥,姥姥說,自從她嫁到壩上,就發(fā)現(xiàn)壩上人往回拉莊稼沒繩子,誰家有一根大繩,幾家輪流借用,輪不上的人家,就是那些把拉莊稼的車歪倒在半路的人家。

        姥姥一出去就是五六天,有時候是十天半月,一回來,她就背回一大捆繩子。然后,自己套著車拉著繩子沿村賣。賣完了,再出去。姥姥也不種地,地由大姨兩口子種。大姨和姨夫從齊村到壩上村來回跑。姥姥回來還是要罵,罵他們不成氣候,如果他們會坐火車,能出去的話,何必她一個老太太受這罪。那年,姥姥54歲,總喊自己老太太。等她真成了老太太,麥子再沒聽她喊過老。

        后來,麥子才知道,縣城里的商店有的是繩子。只不過,姥姥從外地背回來的,比商店便宜五塊錢。更重要的是,姥姥以進繩子為由,沿著娘的足跡,一直在尋娘。這是麥子考上大學(xué)后才知道的。

        有一次,姥姥販繩子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見麥子一個人在家,二話沒說,拉著麥子就去了大姨家。一進大姨家,姥姥像罵三歲孩子似的,把大姨從頭罵到腳,當(dāng)時,姥姥是這么罵大姨的:你個窩囊廢,孩子老漢熱炕頭的日子就把你治住了。跟你爹一個樣兒,一只眼的耗子,離不了墻根兒。也沒有自己的想法,別人說啥就是啥,沒個前沒個后,一輩子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走,你也不嫌別人的屁臭!罵著罵著,姥姥就說起了她的理論:做人得有主心骨,想干啥就干啥,錯了也是領(lǐng)頭人。像你,推不前攘不后的,處處看人臉色行事,一輩子不受人高看。

        后來,大姨跟麥子說,那天姥姥專門去家罵她,是以為她聽了大姨夫教唆,把麥子一個人扔家里了。

        唉,姥姥,她咋就不先問一下麥子呢?那個星期,大姨到學(xué)校接她,讓她到大姨家。大姨說她不能到姥姥家陪她,得連夜割她家的麥子,說白天只顧割姥姥家麥子了,自家麥子熟透了沒工夫割,一下雨就都會倒在地里。麥子不去,想一個人在家學(xué)習(xí)。大姨說,那你一個人在家學(xué)習(xí),等我割了麥子,連夜來陪你。結(jié)果是,姥姥不問青紅皂白,回來就罵了大姨一頓。

        不過,從姥姥罵大姨的話里,麥子聽出她好像在夸娘。

        聽大姨說,娘想干啥就干啥,有主心骨。娘和姥姥的矛盾,就是各有各的主意,風(fēng)霜雷電都動搖不得才產(chǎn)生的。

        那天回來,麥子問姥姥,問她心底是不是很贊許娘?姥姥眼睛一翻,說:贊許她跟人跑?麥子說,你要同意她能跟人跑?姥姥不解地瞪她一眼,疑惑地問:你是猜的還是你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誰告訴你的?從姥姥的表情,麥子讀出了緊張。一涉及娘跟人跑的真相,姥姥就緊張,姥姥緩解緊張的辦法有兩種:一是開罵二是說教。那天,兩個方法姥姥都用上了:你是不是聽村里人說的?那些爛了嘴的,跟你瞎說,明擺著是挑撥,想讓你恨我,想看咱們的笑話。我跟你說,跟你最親的人是我。你別聽村里人瞎說,我還能害我閨女?明知道那鼓匠不靠實,我別說,眼睜睜看你娘往火坑跳?還有你,找對象必須先領(lǐng)回來,讓我看一下五官長相:眼睛亮堂堂的不能找,心眼多人也滑;嘴太小不能找,男人嘴大吃四方,看你大姨夫,嘴小得看不到牙,一輩子沒出息,哪兒也不敢去;眉頭太低不能找,眉頭低受人欺,男人受人欺負,女人別想在人前抬起頭;眉毛太短不能找,你姥爺和你爹的眉毛都短,早早走了......

        麥子早算出姥姥會玩這一套。不用姥姥證實,麥子也能猜出娘跟人跑的真相。麥子是誰,姥姥是誰?麥子的聰明如姥姥,娘的倔強如姥姥,與姥姥鍋里碗里同吃了十幾年飯,麥子能不知道姥姥的性格可能導(dǎo)致的結(jié)果?

        大姨說,姥姥賺錢是其次,主要是去找娘。姥姥很愛面子,跟村里人說是去外地進繩子,只是遮羞罷了。想當(dāng)初,娘跟人跑了,姥姥曾當(dāng)全村人面發(fā)誓,說娘回來她絕不會認她,更別說出去找她了,她就當(dāng)她死了。

        姥姥經(jīng)過了咋樣的曲折,麥子不知道。麥子只知道,為了給她籌學(xué)費,姥姥民工似的,背著一大背繩子,從保定坐火車到張市,再坐五小時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再倒每天一趟的中巴車回村。為了不給繩子買票,姥姥跟售票人沒少吵架。吵得最厲害一次,售票員把一捆繩子從車頂扔了下來,給姥姥退了票,不拉她了。姥姥潑婦一樣坐在車前哭,說她沒錢給繩子買票了,說售票員逼著她給繩子買票不對,繩子超重又不占座。說不把那捆繩子放在車頂,車想走,就從她身上碾過去。后來,售票員收了她兩根繩子才把那捆繩子放在了車頂。這話,姥姥只跟大姨說,跟村里人,姥姥說她沒錢買票,就用繩子換票,兩根繩子換一張回村的票,五根繩子換一張到縣城的票。姥姥說得有模有樣,村子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紛紛說,這主意也只有姥姥能想出來,這買賣也只有姥姥可以做。賣繩子時,姥姥也拿這說事,說便宜下的錢是坐車省下的,這次不買,下次沒這個價了。村里人實在,也窮,點星兒便宜也是便宜,姥姥的繩子分外賣得快。

        人們對于死的理解是絕望。麥子覺得,一個遁入空門,一個在空門外等候更讓人絕望。本該絕望的事,姥姥卻死守了一輩子。

        到麥子高中畢業(yè),姥姥在外面共跑了五年。先是賣繩子,后來賣袖套。一根大繩,一家能用十年。按賣出繩子的數(shù)量,姥姥算出周邊村每家?guī)缀鯎碛幸桓K子了,她說繩子賣不動了,就改成了賣袖套。袖套是那個年代獨有的東西,套在棉襖袖口上,防袖口過早的臟、破。袖套是姥姥從唐山引進的新東西,沒有袖套前,村里人就把破襪口子剪下來縫在袖口上。姥姥在唐山發(fā)現(xiàn)有專門生產(chǎn)袖套的,就瞅準了這個商機。袖套本身是白色的,姥姥帶回來,在大鍋里放入色料,熬了煮了就染成了各種顏色。袖套賣得很好,姥姥按斤進按對出,賣得便宜,但掙得多。高中三年,麥子的日子過得特別富裕。

        姥姥何時追蹤到了娘的足跡,麥子不知道。她接到大學(xué)通知書那天,姥姥告訴了她有關(guān)娘的消息。麥子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姥姥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說:麥子,我把你娘的去向給你搞明白了,至于她在哪里,回不回村?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以后別說你娘是我逼的,我沒逼她,是她自己走的。說到娘,姥姥第一次用走沒用跑。說到這兒,姥姥盯著麥子看,看麥子聽到這話的反應(yīng)。

        姥姥一看人臉色,就是心虛了。那天,姥姥說了她找娘的經(jīng)過。

        姥姥把那個吹鼓匠的就叫鼓匠,姥姥從不提他的姓,好像提了他的姓就認可了他是女婿。麥子對鼓匠沒印象,更不操心他是何方神圣。不懂事時,麥子也用鼓匠代替娘第二任丈夫的名字。后來,鼓匠從娘的生活中消失了,麥子也不用打聽他的名字了。

        姥姥說,娘跟鼓匠跑了后,沒在壩上呆著,他們一起出去打工了。那鼓匠好吃懶做,這兒干幾天那兒干幾天,總覺得別的城市有好活,有不出汗就能掙錢的活。就像去地里挖豬菜的人,總覺得前面有好菜,結(jié)果是,到天黑只挖了半筐菜,時間都用在尋菜上了。姥姥就是這么跟麥子說的,姥姥這么一打比方,麥子就大致知道鼓匠的性格了。

        姥姥說,到死,鼓匠也沒給娘一個安穩(wěn)的家。他領(lǐng)著娘,從這個城市跑到那個城市,就租房住,喪家犬一樣。姥姥到保定康縣符上莊鄉(xiāng)沒打聽著,就到符上莊鄉(xiāng)下的村打聽,她一個村一個村問,最后終于找著了。鼓匠和娘在符上莊梁家村租房住著,鼓匠跟人在符上莊鄉(xiāng)干小工。村里人說,鼓匠懶,一回家就躺著,娘就是不嫌棄,跟人家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不是我說,你娘真是……好了,一說你娘,你的臉就拉了,我從小帶大你,也沒個好!不過,你娘也算有良心,再沒錢,也沒斷了給咱們寄。最后一次的錢,是你娘寄的。那時候,鼓匠早死了,突發(fā)心臟病死的。他死了,你娘話就少了。沒幾個月,你娘就離開了那個村,抱著男人的骨灰走了。村里人都說她回老家安葬去了。我知道她沒回來,就四處打聽,終于打聽到了鼓匠的老家。原來,他是內(nèi)蒙白旗上洼鎮(zhèn)的,離咱們還挺近。鼓匠家窮,沒父母,跟哥嫂一起過。后來,到壩上唱二人臺,看鼓匠掙錢又學(xué)起了鼓匠。你娘真是回人家老家了。鼓匠哥嫂說,鼓匠從小就有心臟病,先天性心臟病,你娘事先也知道。第一年,鼓匠領(lǐng)著她去見哥嫂,他哥嫂就告訴過你娘他的病情,可你娘就是樂意。鼓匠還是死在了她前頭,她回去安葬了鼓匠就走了。到哪兒了,他們也不知道。不過,你娘跟鼓匠哥嫂說,她要上什么寺出家,還跟人家說她有佛緣。

        最后,姥姥用“侉子理論”做了總結(jié),姥姥說,你娘肯定是讓鼓匠傷了心,又跟我賭氣,才不離開他的。離開,她就輸給了我。鼓匠一死,你娘不好回來見我,就去了什么寺。世上有那么多的寺,我去哪兒找?我想好了,總有一天,你娘會想通,世上數(shù)孩子和娘親了。我就在村里等她,我用腦袋擔(dān)保,她遲早會回來。

        麥子問:姥姥是咋知道娘出家的原因的?

        姥姥拿出智者的神態(tài),驕傲地說,用腳后跟都能猜到。不是讓他傷透了心,你娘好端端的,出哪門子家?

        又是猜的!麥子只能是聽非聽。

        聽說娘遁入空門,麥子像遭到雷劈似的,一陣茫然。對于空門,剛剛步入大學(xué)門檻的麥子還不甚了解,她當(dāng)時的感覺就是絕望。成人后,麥子有了另外的看法:出家人不一定單單是因為情傷,普通人不能用俗人的眼光去猜測佛門的神圣與莊嚴。

        麥子算了算,距娘最后一次回來看她的距離是六年零三個月。也就是說,娘回來看過她后就出家了。娘用一年時間決定出家,那一年,鼓匠病在床上,沒人掙錢還花錢,娘經(jīng)歷了什么,無人知曉。娘經(jīng)過了怎樣的死亡才得到了新生,更無人知曉。斬斷娘的六根,愛情是一把刀,生活是另一把刀,她和姥姥也各持著一把刀。

        上大學(xué)后,麥子喜歡上了旅游。她借旅游之名在找娘。在學(xué)校,同學(xué)們都叫麥子徐霞客,說她穿著布衣破履餓著肚子都想游天下。幾年間,她把北方的寺廟翻了個遍,上班后,她又向南方擴展,出差路過寺廟,她必進。這么多年,她把所到之處的寺廟都進了,也沒有找到娘的影子。麥子現(xiàn)在懷疑,娘的行蹤是姥姥杜撰出來的。

        麥子40歲的時候,姥姥86歲。這年,姥姥的身體不太樂觀,心臟病、高血壓。因為腦部供血不足,時不時就要暈倒。麥子想把姥姥接到城里自己身邊。姥姥死活不允。姥姥說,她要守在村里,等娘回來。她還說,我敢用腦袋打賭,你娘老了,病了,肯定會回來的,葉落歸根,老張家的墳在村里,你娘死了只能埋進老張家祖墳。老張家祖墳緊挨我們楊家主墳,到了陰間,我們出門就能遇著。

        86歲這年,姥姥迷上了修電器,只要能拆開的電器,她一件件拆。把拆下的小零件一個個擺在地上,她坐在地上,一修就是一天。她怎么拆下來的,還能怎么裝上去。她還是那么聰明,還是那么倔強,裝不上去的話,她會反反復(fù)復(fù)沒日沒夜地裝。她先后修壞了一臺不再搖頭的電扇、一臺冷凍室溫度不能降低的冰箱、一臺只能洗不能脫水的洗衣機,還有一把一磕才能亮的手電。雖然,這些電器經(jīng)她修后徹底壞了,但她還是被村里人夸來夸去,夸她能把那么復(fù)雜的電路拆下來再裝上去,夸她能干年輕人的活兒,能干有文化人的活。這種夸獎,姥姥好像很享受。

        那天,麥子回村看她,吃了飯,兩人看電視。姥姥說電視不清楚,非要修,麥子咋勸都不行。想想也應(yīng)該給姥姥換臺新電視了,麥子干脆把電源拔了,由她折騰。姥姥打開電視后蓋,把能擰下的零件用改錐擰下來,一排排擺在地上;能拔的零件,拔下來擦擦土,擦不到的,就用電吹風(fēng)吹,然后再一排排擺好。最后,在麥子的眼皮底下,她竟然按部就班把所有東西又復(fù)了原。姥姥坐在地上,干得滿頭大汗,麥子像欣賞一個貪玩的孩子,滿臉欣喜地看著她折騰。電視組裝完后,姥姥手里多出個零件,她重新打開后蓋,硬把那個零件找到了安裝的地方。麥子以為,那臺電視讓姥姥徹底修壞了。待插好所有電線,打開電視,電視屏幕上竟然出現(xiàn)了雪花。麥子說,姥姥你真聰明,竟然沒修壞。沒想到,姥姥孩子似的跳起來,指著鋪滿雪花的屏幕,急吼吼地喊:快看、快看,你娘、你娘的臉在雪花后面呢!然后,她把麥子拉到她的位置,說,仔細端詳,你看,臉、鼻子、眼,還有嘴,啊,嘴還動呢,你仔細聽聽,你娘說啥呢?

        雪花越來越濃,屏幕上像撒了一堆細鹽,沙沙沙,沙沙沙,聲音過后,屏幕嘩一下黑了。

        一切安靜下來,靜得只有姥姥高一聲低一聲的啜泣。麥子不知道,姥姥是為修壞的電視哭泣,還是為消失的娘哭泣。麥子不問,她知道,問了,姥姥也不會說實話。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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