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
不經(jīng)意間,舅舅離開我們整整20年了。我又想他了。
我家在村西頭,舅舅家在村東頭。從西往東,母親走得多;從東往西,舅舅來得少。外婆生育了7個孩子,只有母親和舅舅姐弟倆命硬活了下來。舅舅比母親小7歲,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外公外婆相繼走了,孤孤單單的舅舅唯有依靠我的母親了,母親為了舅舅操了不少心,勞了不少神。她照看舅舅長大,輔助舅舅成家,只要有自己吃的一口就不會少了舅舅的那一份。分田到戶頭一年,母親把家里僅剩的半籮谷子在青黃不接時給了舅舅。時隔多年,母親說及這段揪心的往事,常常嘆息真不知那是怎樣熬過來的。
大約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開始跟著舅舅把玩犁田這門農(nóng)活。牛在前面我在后。牛的眼睛總是濕潤的,舅舅講那是因為牛在流淚,它天生苦命。其實,在生物界中,牛的眼睛最懂人意,也是最沒惡意的。老牛不欺生,犁尖往下鉆得太深了,負重就會太大,它就會停下來。此時,你若強行驅(qū)趕,老牛也會使出蠻力拼命去拉,但很多時候會發(fā)生牛軛斷裂或犁具散架。舅舅教我,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手握住犁的扶手,使勁往下壓,讓犁尖朝上揚,這樣能很快減輕老牛拉犁的負重。你就會聽到犁鏵路過的地方, 泥塊翻轉(zhuǎn)“嘩嘩”的聲音,還有牛蹄拍打水聲“嘩——嘩——”的節(jié)奏。犁田的訣竅就是掌握好犁具的扶手,牛拉得吃力就把扶手往下壓一壓,反之則抬一抬,一壓一抬就輕松地完成了。人生的路何嘗不是這樣呢?爬坡過坎,一上一下全在定力拿捏的分寸把握。樸素的舅舅用他樸實的言行教會我,農(nóng)活里也藏著智慧,一招一式,一舉一動,包含了太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舅舅走的那天,我正在外地下鄉(xiāng),接到家里的電話,得知舅舅來看我母親時突發(fā)心肌梗塞,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蒙住了,想到他風塵苦旅的一生,頓時悲痛萬分,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我急忙往回趕,百把里路程緊趕慢趕竟用了六七個鐘頭。
到了醫(yī)院,看了舅舅離世的容貌,不由得我又悲從心來。熟悉舅舅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骨子里透著一百個不甘心。“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他才40歲呀!如今,隨鶴而去,三個兒女嗷嗷待哺,他來不及留下一言半語,怎肯甘心瞑目而逝?舅舅喜歡蹲在門檻上聊天談笑,這一次真的碰上了過不去的坎。護送舅舅回家的路上,靈車兩次熄火,每次到岔路口,我輕輕地呼喚:“舅舅,我們回家了?!?/p>
其實,早在他去世的一個月前,他就跟鄰居們說想到姐姐那里去,他跟家里人講想吃肉。這些不舍,后來都成為親人們的不安。我的母親說:“想來就早點來吧,何苦這樣來呢?”我的老表講:“想肉吃,這怎么就成了人生的奢望呢?”遺憾的是,這些不舍,竟成了一個人的不棄,為他守候一生。每次看見舅母花白的頭發(fā),我就仿佛看見,是你墳上吹來的風把她的青絲染白搔亂的喲!這一切呀,家中的那條小黑狗最是知道,不然它每晚怎會“汪汪”地叫?
風吹草尖,一排排低頭到了你的墳前。我來了,你肯定知道我來了。我走得很慢,是怕看見了你。我轉(zhuǎn)身很快,是怕你也看見了我。你的離去,讓我對生死的認識與佛有了對話,佛講輪回,我講輪到?!拜喕厣啦幌喔伞保芭孪嗨?,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歲時,母親曾經(jīng)這樣說過,站在房頂上,用手掌抵著額頭,就能看見出遠門的父親。我25歲了,按照母親的說法,站在房頂上,卻怎么也看不見遠行的舅舅。又過了20年,我還是站在房頂上,極目之處盡收眼底,依然看不見另一個世界的舅舅,究竟有沒有另一個世界?一場雨突然下來,我想起母親在等我吃飯??墒牵也辉谶@里,孤獨會把我吞噬,沒有誰能夠收留沒有目標的思念。
我和母親的淚水比較起來,她的淚更懂他?!疤煜聜奶?,勞勞送客亭?!彼サ艿馨l(fā)生的所謂痛,所謂傷,所謂裂痕,或者災(zāi)難。她曾經(jīng)過度地關(guān)愛著自己的弟弟,正是這無可救藥的希望,使她變成了對希望本身完全絕望的人。母親說,她是天生的勞碌命。而這一切,她的弟弟、我的舅舅當然不可能知道了!
故人是誰?今夜雁回,月滿西樓。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