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琰
早年間父親弟兄三人,各分得本村一處三間宅基地,他的兩個哥哥遠走高飛,剩下父親一人獨守老家。父親將其中的一處建成三間伙山(和鄰居共用一面山墻,稱之謂伙山)土坯草房,且相鄰的那面山墻不歸我們所有,歸鄰居家所有。
父親拓些土坯,把殘缺的土墻修補一下,用麥草把房頂修繕一新,就當作了婚房,娶了母親。這樣的房子,每年麥罷,都得找些麥草,重新修葺屋頂,不然一個夏季,若遇上連陰雨天,日子是過不去的。每每修繕完畢,父親站在屋前對母親說,南陽諸葛廬年年搬我家,我家年年住新房。上世紀70年代初,我們姊妹三個先后出生在那三間草屋之中。有一次幼小的弟弟在集市上與父母走散,一老奶奶問弟弟是哪個莊人,弟弟說,我是草房莊的。老奶奶很納悶,附近只有一個叫瓦房莊的,沒有草房莊這個莊名。
1979年夏,大雨滂沱,一直下個不停。由于房頂?shù)柠湶莶粩辔∮晁?,屋頂不堪重負,可能會導致房屋坍塌。父母整天提心吊膽,每夜輪流值班,害怕把我們姊妹三人壓死在房屋之下?/p>
某天傍晚,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母親聽得屋內(nèi)大梁咔嚓一聲,忙喊一聲,快跑!父親抱著弟弟,拉著我,母親抱著妹妹,迅速跑出屋外,頃刻間,三間草屋屋頂轟然倒塌。驀然回首那一刻我至今難忘。
鄰居聽到響聲,紛紛前來,發(fā)現(xiàn)一家人木然地站在雨地里,望著那坍塌的草屋??匆娢覀円患胰税踩粺o恙,鄰居們都才松了口氣。有的鄰居折回家,拿來點避雨的物件和食品。有的鄰居幫父親從坍塌草堆里扒出幾根椽子,搭起了窩棚,抬出床,抱出被子。父親摸黑又從記憶中大致的位置,摸索出了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半夜時分,我家的一縷炊煙才裊裊升起。
雨過天晴,公社干部和大隊干部送來了救濟款。父親喊上鄉(xiāng)鄰,在村外的大路旁拓些土坯,晾干曬透,拉回院子。又利用救濟款和手里的一點積蓄,買了一車灰磚和灰瓦,蓋起了兩間半外包皮瓦房(外包皮房子是指,四周主墻外體建筑用磚,緊貼外墻體內(nèi)的那部分用土坯建造;半外包皮房子是指,墻的下半部分用磚和土坯混合建成,上半部分全部用土坯建造)。望著新蓋的兩間瓦房,一家人相看兩不厭。心里想,這下好了,在雨季,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母親有一天對我說,等幾年,咱家能蓋起平房。我問母親,啥叫平房。母親解釋道,用磚砌墻,房頂用水泥澆灌,是平的。屋內(nèi)住人,老鼠也少,屋頂上還可以曬糧食和棉花,不曬東西的時候,你們還能上去玩耍。我睜大了眼睛,詫異地問母親,有這樣的房子嗎。母親對我說,我和你爹只要好好干活,你只要好好學習,一切都會有的。
于是攢錢買磚成了家中的頭等計劃。今年家中有點錢,先買一車磚,明年手中寬裕了,再買一車磚。等攢夠了三間房子的磚頭,已是1987年的春天。聽說我家要蓋平房了,在鋼鐵廠上班的二姨,特意給我家買了半噸鋼材,通過鐵路,送到南陽火車站。父母高興得一夜睡不著覺,我們家終于能蓋平房了。第二天清晨,父親起了大早,準備用板車拉回。這時弟弟也醒了,想看看鋼材是啥樣,頭一天早就給老師請了假,準備去南陽火車站,先一睹為快。父母執(zhí)拗不過弟弟,答應讓弟弟去南陽火車站。父親用板車拉著弟弟,哼著小調,跑到六七十里開外的南陽火車站貨場,心里美滋滋的。由于重載,一天是趕不了一來回,當天夜里,父親和弟弟住在了到南陽往返途中必須經(jīng)過的小姑家,第二天才一步步地把鋼材拉回來。
蓋房的主要材料已經(jīng)到位,父母開始張羅其它建筑材料。等到材料準備得差不多時候,就找了個施工隊,在另一處空宅基地上蓋起了房子。那時候工人們都是左鄰右舍的,相互幫忙,蓋房子幾乎不要工錢,只要中午管頓飯就行了。不出半月,三間平房就落成了,這是我們村第一座平房,轟動了周圍鄉(xiāng)村。
新房剛剛建成,媒婆就捷足先登了,三番五次給我說媒。父母推辭不掉,征求我意見,我說我才十幾歲,一心只想上學,別的以后再說??次覒B(tài)度如此堅決,媒婆們又開始打起弟弟的主意。
父母私下說,不然這座房子就先給老二吧,等幾年再蓋新房了,給老大。父母開始為弟弟準備婚事,我和妹妹兩個在外求學。一下子,日子突然又緊巴巴起來,第二座蓋平房的計劃,便遙遙無期。
當我還在上學的時候,比我小一歲的弟弟就成了家。蜂多分窩,兒大分家。等到有一個星期,我回到家中,父母小心翼翼地拿出分家清單,讓我簽字,前院平房歸弟弟,后院的兩家瓦房歸我,也就是1979年蓋的那兩間瓦房。我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隨嫁衣。我只要我的那些書本,其它的東西無所謂。父母懸起好高的心,這時才落地。村里人知道了這些,風言風語便傳開了,人家孩子讀書學聰明了,黃家老大讀書讀傻了。有個媒婆當面就給我說,以后我是不敢給你說媒了,你跟你那些書本子結婚吧。我嘴里沒說啥,心想,呵呵。
十年寒窗人未知,一朝成為教書匠。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小鎮(zhèn)上,教高中。單位領導在偏于校園一角,給我騰了間房子,算我辦公室兼住室。門前雜草叢生,凌亂不堪。我找一把鐵锨和一把掃帚,利用課余時間,清理雜物,打掃衛(wèi)生,把周邊區(qū)域整理得干干凈凈。校長在全體教職工例會上表揚了我,讓我當清潔區(qū)區(qū)長,發(fā)了一把大掃帚。我一邊放著英文經(jīng)典歌曲,一邊打掃衛(wèi)生,心中泛起了浪花,可有屬于我自己的小天地了。自己獨立生活了,購置了炊具,在房前種點青菜,小生活便有滋有味地開始了。遇到有早讀輔導的清晨,我提前幾分鐘,把米下鍋,為了防止溢鍋,在鍋內(nèi)滴幾珠油。早讀歸來,隨便炒個青菜,便吃了起來。有老同事問,剛下課,你就能吃起飯來。我當時想起了一幅畫,叫《畫中人》,這幅畫講述了從前一個小伙給地主當長工,每晌小伙下地干活,畫中仙女從畫中走下來,做好飯,等小伙回到家中吃飯的時候,仙女再回到畫中。想到此,我便笑著回答老同事,我這是“仙女做飯法”。
是的,該找位仙女了。
不久,我與鄰校的一位女教師,也是我的一位同學成了家?;榉烤驮趯W校分的那間宿舍里。這間房子年久失修,晴天還好,雨天漏雨。單身時,就一床一桌一椅,將就一下就過去了,結婚了,有幾件家具堆在屋內(nèi),一遇到下雨,我們小兩口便挪家具,擺盆子,接雨。哪里是留得殘荷聽雨聲,分明是盆盆罐罐交響樂。時而不時,床下再鉆一只老鼠,沒完沒了地咬那床腿,一開燈它就停,一關燈它就開咬。屋內(nèi)雨珠滴嗒聲與老鼠咬桌聲齊鳴,簡直無法入睡。老婆生氣了,我便給她講梁實秋的《雅舍》,說大名人都能受住這樣氣,我們無名小卒怎就受不了。看我的,演一場活捉老鼠的大戲給你看看。于是打開燈,找?guī)字簧咂ご扉_口,沿墻放置床的四角,再出門把大掃帚的細竹子抽出一根,在床下胡亂攪動一番。床下那只老鼠受到驚嚇,抱頭鼠竄,鉆到我的蛇皮袋陣中,我迅速跑去,扎緊口袋,用腳踩死那只可恨的老鼠。妻子看后,笑了起來,怨氣也消到九霄云外去了,倒頭便睡了。
僅有這一間“漏室”,我們生小孩的計劃一拖再拖。恰巧一位同事調走,我趕快從親朋好友那里籌些錢,把他那套兩居室盤了過來。第二年,我的孩子便出生了。
孩子兩歲多的那年元宵節(jié),我和同事們共租一輛面包車,到南陽市區(qū)觀看燃放煙花。等到煙花寥落,曲終人散,我們幾家人席地而坐,坐在白河的草坪上,等那輛接我們回去的面包車,附近的居民都早已到家,洗洗刷刷。我望著萬家燈火,想起了一首歌詞: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找不到我的家……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蝸牛的家。
回到家中,女兒早已熟睡,把她安頓好。我對妻子說,等女兒長大了,我要在南陽市給你買套房子,把你工作調到市區(qū),讓孩子在市內(nèi)上學。妻子用手摸摸我的頭,說沒發(fā)燒吧,又深吸了一口氣,沒有酒味,沒喝醉吧。我說,都沒。妻子說都沒就好,說啥胡話哩,睡吧。
第二年,隨著高中城市化的進程,我校與市郊的一所高中合并,我調到了市郊這所高中。在市區(qū)買房子,成為我們家中首選的議題。
經(jīng)過東拼西湊,我們終于在市區(qū)買了一套房子。接著,領導為了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問題,妻子也從鄉(xiāng)下中學調到了市內(nèi)一所中學。
由于我倆踏實肯干,善于鉆研,都不到40歲,相繼被評為中學高級教師(副教授級),成為各自單位里的一名骨干教師。
我們慢慢還清所借房款,又籌錢幫父母在老家蓋了一座小院,在院中,種了一棵柿子樹。每年深秋,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柿子,像一串串紅燈籠,照亮游子回家的路。還把另外一處空宅基地建成了一個小型的紫薇花園,讓父母兩人安度晚年,享受天倫之樂。
我心中還有一個夢,以后有機會能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讓大家都能安居樂業(yè),活得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