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有文

我一直在想，如果二姨不嫁到我所在的那個村子，或者她不跑出去，那又會是怎樣的一種人生？

那時外婆家的家境并不好，后來，母親在多次提到二姨的時候，總會提到她們家當時的情形——有9個人的大家庭，由于計劃生育政策沒有實施，生了一大堆的娃。當時，大姨、大舅已步入勞工行列，能掙點工分外，其他的都還是嗷嗷待哺，或最多能背個大糞筐拾點糞，掙半個工分，這就是最好的了。外公還在，家里基本上還能維持饑飽，但后來，他在給住在另一個村子的大姐送糧食的時候，不慎跌到渡槽下面，從此躺在炕上一病不起。以前，外公每年還能拉些土特產到酒泉去淘換，春天春種完出去，趕夏收前就又趕回來，還拉著滿滿的糧食，這些糧食讓家里的人足足吃了十年的飽飯。就這都讓村里的人好不羨慕，還有人也效仿外公到酒泉去淘換糧食，也有的直接讓外公帶著，那些人都得了實惠，也都感謝外公。這種寬裕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外公去世的前一年，家里就又陷入大饑荒。

實際上，生產隊發(fā)的糧食根本就吃不飽肚子，半年有糧，半年沒糧，一年連一頓干飯都不敢吃。像外公家這樣只有兩三個勞力，卻有五六張嘴等著吃的人家，當然多半就得餓著肚子。以前是外公還能淘換得一些糧食，現(xiàn)在外公不在了，沒有這些糧食作補貼，娃娃們都餓得哇哇直哭。有一段時間，外公家里的糧食僅夠吃一個月了，望望地里的麥子還在抽穗，還有一個多月麥子才能熟。外婆就東家借西家借。沒有男人，被村里的男人女人戳著脊梁骨說話外，連生產隊的隊長也常常欺負她。她不愿受隊長的欺辱，就干最重的活。

所以，在這種家境之中，二姨根本就沒有辦法，就連我的母親也差點因沒有糧食而被外婆放到菜倉子里餓死。那個年代就是這樣，能養(yǎng)就養(yǎng)，養(yǎng)不活就扔，就像扔掉一件包袱或棄物。說是棄物，是因為就連大人都沒有辦法，到處都是那種餓得兩眼發(fā)昏憔悴的面容，或者干枯得像樹枝一樣的身軀。

二姨意識到，要么等著活活餓死，要么就是把自己嫁了。那時她才十四五歲。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十四五歲已經是不小的歲數(shù)了，有的農村的女人甚至已經結婚生子了。所以，她毅然在外婆面前堅持要把自己嫁出去，外婆也是考慮到家里的情況，就答應了給她找個人家。幾天后，外婆就給她找了個媒人，不幾日就訂下了婚事。而巧的是二姨嫁的人就在我后來所在的那個村子，而那個人還是我本家的一個兄弟。

二姨如愿以償?shù)丶薜轿业哪莻€本家的兄弟家里。但正是這種迫切讓這家黑了心的兩個長輩，應該算是我的叔叔輩的人，他們就像使喚一頭牲畜一樣讓我的二姨去干活，每天天不亮起床，把自家自留地的活干完，還要把家里所有的雜活干完，才要到生產隊的地里干活，或到外面去拾些糞，堆到年底再一次兌換工分。每天天黑麻麻才回來。反正每天都有活干，每天都讓你閑不下。即使這樣，二姨還是抱著美好的期望，她認為日子總會熬出頭的，在這里起碼能吃飽，餓不下肚子。但幾個月下來，二姨的胳膊和腿還是浮腫起來，她走不動路，拿不起锨，但二姨得忍著，每天繼續(xù)出工。二姨實在干不動了，就給她的公公和婆婆去說，他們卻說她太嬌貴了，還說娶她到家里不是供著她的。這讓二姨非常的傷心，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該怎么辦。

那天，二姨發(fā)燒燒到39度，她被燒得迷迷糊糊，第二天早晨，她的公公和婆婆看她沒有出工，就把她從炕上拉下來，用牛鞭抽打了一頓。這是二姨嫁到這個家里第一次挨打，被打得遍體鱗傷。之后，她就經常被她的公公婆婆抽打，她那窩囊的男人每當她挨打的時候就躲在墻旮旯里，還用幸災樂禍的眼神望著她。她不止一次地哭，哭得死去活來。之后，她回過一回娘家，給外婆說了她在那邊的情況，眼看著家里的情形還不如他婆婆家，外婆也說，不管怎么，你是嫁出去的人了，不應該回來了的。二姨死活要在家里待兩天，但剛蹲到第二天，她男人，我的那個本家兄弟就到家里來找她了。之后，當二姨挨了她公公和婆婆打后，就一個人把苦咽下去，她一個人也哭過好多回，覺得一個人活在世上真的太難了。但她還是堅強地支撐著，心想著何不逃跑出去呢？她這樣想著的時候，也在這樣計劃著，希望她的計劃能夠實現(xiàn)。

又過了兩三個月，二姨到這家都已經有七八個月了。也許是她的公公和婆婆發(fā)覺了她的這個動機，就讓他們那窩囊兒子盯守著他們的兒媳婦。每天的工還是照舊出，卻多了她男人——我的那個本家兄弟的看守盯梢。她的公公婆婆也在生產隊安排了人盯梢著。他們給村里的人說，想走沒那么容易，我們可是用五麻袋糧食換來的。二姨一邊干活，一邊伺機逃跑。最終在某一天出工走的時候，她那窩囊男人終于支持不住了，生產隊的那頭母驢恰好生產了，公公和婆婆都被隊長叫去了。她就一個人先到隊里的打谷場上看看有沒有人。到那兒一看，只有一個人還揉著惺忪的眼睛，打著哈欠，踉踉蹌蹌地走過來，見是二姨都避瘟神似的走開了。

就這樣，二姨想了半年多的計劃實現(xiàn)了。她先跑到縣城，又向南走，她要到火車站去扒火車。到縣城，她實在走不動了，那個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而且約莫都到中晌了，太陽毒辣辣地照在身上，悶熱，汗水就順著背流下來。雖然這點路不算什么，比起二姨每天干的活，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不值一提，但今天早晨起來沒有吃飯，又加上跑出來時心驚膽戰(zhàn)的，腿都軟了半截，要是她公公婆婆發(fā)現(xiàn)跑了，準會氣得肺都炸了，當然也會找人拼了命地來追她。二姨想來想去，不能在縣城逗留太久，就順著那條大路急急地向南走去。為了不耽擱時間，她在縣城里買了一塊餅，一邊走一邊吃。等到她到火車站的時候已經到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了。她看到太陽躲在云霞里，把半個天都燒紅了。遠遠地她聽到一聲火車的長鳴聲，她急急地奔過去，等在火車鐵道旁。當火車呼嘯著跑過來的時候，她拼命地追趕著?？墒牵@列火車前半截是客車，而最后兩節(jié)是車斗，她奮力地追上去，抓住了車斗后面的兩根鋼管，就爬上了火車皮。

當她站在火車的尾箱里，遠遠地看到一伙人正向她這邊追趕過來，她看到那些人中有一個是她的公公……

責任編輯：李 梅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