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昱昊
〔摘要〕?程朱理學在晚清的復興久為學界關注,如倭仁等代表性人物已得到許多討論。但是,理學復興仍有復雜面相值得開掘,存在著時勢、人事和制度等多種因素的交互。晚清其他朝廷重臣與理學復興的關系不可忽視,如祁寯藻同治初年位居帝師,其施政作為有倡導理學之意。他于同治二年上奏澄清吏治,請求清廷纂修國史《循吏傳》,并影響到該傳的寫作。祁氏影響下的國史《循吏傳》取材理學著作《學案小識》,表彰具有理學思想背景的地方官員,體現(xiàn)出祁寯藻倡導理學的用心。祁氏學兼漢宋,同治初在朝與倭仁等理學名臣多有交往,呼應清廷上下推動理學的時勢,以修史為舉措,希望用理學振興地方吏治。祁寯藻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一事,提供了理解晚清理學復興在實際政治層面運作的具體例證。
〔關鍵詞〕?祁寯藻;理學;清史《循吏傳》;《學案小識》
〔中圖分類號〕K256.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9)01-0165-11
程朱理學是清廷樹立之正學,在晚清咸同時期表現(xiàn)十分活躍,呈現(xiàn)“復興”之勢,影響深遠。晚清理學復興受到學界關注,現(xiàn)有研究較多關注理學人士的倡導之功。比如同治時期,倭仁(1804-1871)、李棠階(1798-1865)、吳廷棟(1793-1873)等在朝官員,位列卿相;曾國藩(1811-1872)等湘軍將帥,建立功勛。他們均被視作晚清理學復興的代表人物,其思想與事功構成了一般晚清理學史論述的主要內(nèi)容。①
然而,理學在晚清的發(fā)展過程存在時勢、人事和制度等多種因素的交互,其復興非僅知名理學人士之功,其他朝臣及相關為政措施亦起到積極作用。例如,清廷在辛酉政變之后起用老臣翁心存(1791-1862)與祁寯藻(1793-1866),二人與倭仁一同成為同治帝的師傅。翁、祁二人為“三朝耆碩,輔導沖主,一時清望所歸”〔1〕,在士林中有較高地位,對晚清理學產(chǎn)生了不同的影響。翁氏暫不論述,祁寯藻在朝有提倡理學的舉措,特別是他同治二年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一事,具有參考意義。然而這一面相尚未受到研究者關注,本文擬對此進行探討。
(一)
祁寯藻,山西壽陽人,嘉慶十九年(1814年)進士。道光元年(1821年),在南書房行走,歷任湖南、江蘇學政。后成為軍機大臣,授體仁閣大學士。咸豐二年(1852年),以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四年,因病致仕。十一年十月,辛酉政變后,祁寯藻重受起用,以大學士銜授禮部尚書。同治元年(1862年)二月,與大學士翁心存、尚書倭仁、編修李鴻藻(1820-1897)在弘德殿授讀,成為同治帝的師傅。〔2〕
祁寯藻歷仕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多具事功。祁氏道咸時期主管戶部財政以及對晚清詩學的影響等,已得到不少探討;但學界對其同治時的在朝情況則關注不足。如丁永青的研究(《晚清道咸政局與祁寯藻“相業(yè)”》,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太原:山西大學,2005年)關注祁寯藻在鴉片戰(zhàn)爭及咸豐朝的政治表現(xiàn);又如劉增合、廖文輝的研究(劉增合:《太平天國運動初期清廷的軍費籌濟》,《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55-72頁;廖文輝:《咸豐時期戶部銀庫實銀收支問題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1期,139-156頁)關注咸豐時期清廷同太平天國作戰(zhàn)的經(jīng)費收支問題,涉及當時管理戶部事務的祁寯藻的一些事跡。另外,祁寯藻是晚清宗宋詩風中的代表人物,受到文學史研究不少的關注,如孫之梅《程恩澤、祁寯藻澄懷園三次比鄰與晚清黃詩“預熱”》(《文學遺產(chǎn)》2013年第1期,105-117頁)等等。目前尚未見關于祁寯藻同治時期在朝政治表現(xiàn)的專門研究。同治初年祁氏地位崇高,在政治上亦有所作為。其中,他于同治二年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值得重視。公私傳記對此均有記載,如清廷國史大臣傳中的《祁寯藻傳》詳細征引其同治時所上《為條陳末見事奏折》《為條陳保舉循吏事奏折》等奏章筆者按,這些奏文內(nèi)容占祁寯藻國史傳記篇幅的一半以上。參見《清史列傳·祁寯藻》,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第101冊,臺北:臺灣明文書局,1985年。;私人碑傳中,秦緗業(yè)(1813-1883)記祁氏“同治初,又屢上疏論薦,尤重循良之吏”〔3〕,均指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一事。
自太平天國起事以來,經(jīng)歷十余年戰(zhàn)事,地方秩序遭到破壞,清廷統(tǒng)治面臨危機。平息戰(zhàn)事、恢復地方秩序成為咸同之際清廷上下亟需解決的問題。祁寯藻關心局勢,多有建言獻策。同治二年(1863年)十一月,祁寯藻上《為條陳保舉循吏事奏折》,針對時勢陳述觀點與建議,認為地方吏治亟需澄清,并提出了振興吏治的具體方案,建議清廷纂修國史《循吏傳》,表彰為政出色的地方官員。該奏折主要內(nèi)容如下:
仰見圣朝振興吏治,表彰激勵之至意。臣聞國史館《循吏傳》,自嘉慶年間編輯后,久未續(xù)纂。近年封疆大吏以此奏請者,亦甚罕見。且自軍興以來,征兵籌餉,幾視吏治為緩圖。不知地方果得一賢有司,平日弭盜安良,化民成俗,實足以消患于未萌,其曲突徙薪之功,不在敵愾捐軀者下?,F(xiàn)在守城陣亡各員,均蒙隨時賜恤,或奉特旨,宣付史館。此等地方循吏,功在無形,譽傳眾口,若不及時表彰,致令沉沒,何以昭激勵而勸后來?應請旨飭各省大吏,加意訪查政績官聲遺愛在民者奏明,并咨史館,編入《循吏列傳》,以資觀感。臣更有請者,竊見各省州縣,供軍需、辦團練,不得不藉資民力。其假公濟私,咈眾斂怨者無論已。即一二潔清自好者,亦不過黽勉辦公,先其所急。設卡抽厘,方慮聚眾滋事。練團筑堡,又虞負固抗糧。救過方且不遑,于民生疾苦,地方利弊,勢更不暇兼顧。茍非至誠之心,兼濟變之才,安能用民財力而民不怨畔。故至今日而言,循吏操術為至難,用心更極苦也。其已故者,固應特予表揚;其現(xiàn)任者,尤宜亟加褒勉。俾得殫竭心力,以衛(wèi)民生。應請飭下中外大臣,保舉循吏,確核品行,臚列事跡,奏備簡用。其有伏處之士,潛修力行,堪應循吏之選者,如確有見聞,亦準一體保奏。現(xiàn)值大計之年,各省府廳州縣卓異人員,請并飭各督撫,將其政績核據(jù),詳細咨送吏部,于引見時開單進呈,以備量才擢用。近來賊勢日漸潰散,而民生已極凋敝。地方官如何招撫流亡,如何稽查奸宄,如何因時度勢,消患未萌。其軍營保舉人員,未必盡于守土相宜。而捐輸分省各員,又不免流品錯雜,尚待甄別。非慎選牧令,簡拔循吏,何能與民相安,緩急可恃?愚臣竊謂今日之急務,正本清源,舍此別無長策也。至保舉流弊,須防情托徇庇。屢奉諭旨,濫保之例,凜然具在。茍有天良,亦孰不洗心滌慮,各舉所知也。臣為吏治民生起見,繕折瀝陳,是否有當,伏乞皇上圣鑒。謹奏。①
祁寯藻用較多篇幅分析局勢,判斷“賊勢日漸潰散”,地方秩序亟待恢復。只有地方秩序穩(wěn)定才能保障民生,固結民心。祁氏道出恢復地方秩序的重要性與緊迫性,地方吏治則是背后關鍵。知府、州縣長官為親民之官,維系地方秩序與民心向背。而在當時,守令良莠不齊,不少人無法勝任地方治理。祁寯藻認為必須整飭地方吏治,“慎選牧令”,此為“正本清源”之法。
早在咸豐十一年(1861年)十一月所上《為條陳末見事奏折》中,祁寯藻就已談到地方吏治,將平定戰(zhàn)亂、穩(wěn)固民心與吏治問題聯(lián)系起來:
粵匪跳梁,已逾十載,東南省分蹂躪迨遍。推原其故,雖由奸民犯法,亦由吏治廢弛,養(yǎng)癰貽患?!裥闹檬?,視乎州縣之賢否;而州縣之賢否,惟知府知之最悉。知府州縣能使民心愛戴,而猶犯上作亂者,未之有也。各省督撫、司道大員,黜陟悉聽圣裁,優(yōu)劣無難立判。至知府州縣職分較卑,若非大吏認真考察,吏治何由整飭?大抵循吏廉正自持,廉則不肯妄取,豈能應酬?正則不肯干求,豈能迎合?為大吏者,察其官聲,核其詳案,知其才而舉之,舉數(shù)人而通省風氣為之一變?!糁纬吻?,民心自然固結,盜賊自然潛消。……應請敕下各省督撫,隨時認真考察?!?〕
地方吏治是祁寯藻復起后始終關注思考的問題。在日記中,祁氏多次記錄對地方吏治的看法。例如同治二年十二月初七日“復閻丹初中丞書敬銘,行五。論山東吏治”。十六日記“滇省為回匪所隔,官斯土者,多以逾限干議,似應令總督酌量變通辦理。兩粵、黔、蜀皆滇之鄰,就近量移,予以升途,仿煙瘴邊缺之例,或可鼓勵。否則缺懸不補,吏治日弛,邊疆之憂也”。三年正月初八日記“軍興十年余,南北遭創(chuàng)痍。戡亂在得人,即今尚可為”。四年八月三十日記“因時救弊,是在人也”。三年正月二十五日記“蔣慶第來見,直隸玉田人,壬子進士,曾任山東知縣,以知州用,告病回籍。寯藻聞其吏治、才識卓然,其言沉重,保舉奉旨引見。閻丹初中丞亦保之”。四年九月初六日記“棗強縣李……直隸候補縣楊……今日晤敘,氣宇開爽,能以愛民求治為本,志為循吏”〔5〕,則是關注地方官員的賢否。
對于地方吏治問題,祁寯藻有具體的解決思路。他提出纂修國史《循吏傳》,表彰循吏,樹立為官典型,激勵各地官員效仿循吏的事跡。祁氏認為循吏能夠安定地方,與戰(zhàn)場捐軀的將士有同等功績,只不過循吏“功在無形”。陣亡人員能夠得到朝廷的旌表,宣付史館立傳,昭顯忠烈②;政績突出的循良官吏也應該受到表彰,載入國史《循吏傳》,起示范激勵作用。與此同時,祁氏希望各省大吏留心人才,向朝廷保舉現(xiàn)任官員中的循良之官以及堪任循吏的士人。
祁氏提及的國史《循吏傳》,是清代國史的一門類傳。清代設立國史館負責纂修本朝國史,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首次開館,乾隆三十年(1765年)后成為常設機構。③清代國史依循歷代正史體例,纂修紀、志、表、傳;歷代正史常設的《儒林》《文苑》《循吏》等類傳,均為清代國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循吏傳》自《史記》創(chuàng)立,大體而言,“循吏”是為政一方的楷模,《循吏傳》則集中記載表現(xiàn)突出的地方官吏事跡。④
清代國史《循吏傳》的纂修始于嘉慶時期。嘉慶十二年(1807年),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徐國楠奏請“自藩臬以下,守令以上,不在大臣傳之列者,采其政績卓著,裒輯成編”〔6〕,編纂國史《循吏傳》。清廷允準此項計劃,以已故布、按二司及道、府、州、縣各級外官為選取范圍,將其中政績突出者纂入國史《循吏傳》。至咸豐初,國史館陸續(xù)完成并進呈二十余篇國史《循吏傳》。而在祁寯藻上奏之后,清廷則開始了國史《循吏傳》的續(xù)纂。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清廷就祁氏的奏請頒布上諭:
軍興以來,征兵籌餉,不能不藉資民力。非得賢有司拊循化導,不足聯(lián)絡眾志,消患無形。且兵燹之后,百姓顛沛流離,蘇疾苦而起瘡痍。舍循良守令,又將奚屬耶?嗣后各省大吏,務宜加意訪查。其有政績官聲遺澤在人者,著奏明宣付史館,編入《循吏列傳》。至現(xiàn)任各官內(nèi),實系清靜不擾,悃愊無華者,并著臚列事跡,據(jù)實保奏,聽候簡用。其伏處之士,潛修力行,堪膺循吏之選者,亦準一體保薦。以期政平訟理,吏治蒸蒸日上,有厚望焉?!?〕
清廷聽取祁寯藻的建議,令各省大吏一方面保薦現(xiàn)任優(yōu)秀官員,另一方面呈報堪入國史《循吏傳》的已故循吏人選。這一時期的國史館除例行功課《大臣傳》以及為陣亡故員宣付立傳外,各類傳記中只有國史《循吏傳》得到續(xù)纂進呈,一定程度上表明國史《循吏傳》受到清廷重視。光緒七年(1881年),國史館統(tǒng)計嘉慶以來各類傳編纂數(shù)量,指出在嘉慶朝開始的《儒林》《文苑》《循吏》等傳陸續(xù)纂成后,同治時“續(xù)行編入者,僅《循吏》龔其裕等十余人”。國史館在這一時期為15位循吏纂修了傳記:劉體重、劉煦、桂超萬、鐘謙鈞、龔其裕、龔嶸、龔一發(fā)、龔景瀚、李文耕、劉大紳、劉衡、毛隆輔、徐臺英、云茂琦、黃輔辰。(《奏為纂辦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列傳請飭各省確查舉報以資表彰恭折仰祈圣鑒事》,《國史館移札》,北京: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然而,長期以來,清代國史《循吏傳》的纂修過程與內(nèi)容意涵等方面并未得到研究。
《循吏傳》傳主大多為知府、知縣等地方親民之官,傳記中所展現(xiàn)的循吏品質與事跡可謂廣大地方官員為官的榜樣表率。方宗誠(1818-1888)即言:
愚謂今之為大吏者,自己固當潔己愛民,為屬員之表率,而尤當將歷代《名臣傳》《循吏傳》《從政遺規(guī)》《居官法戒錄》、呂新吾先生《實政錄》、汪稼門尚書《荒政輯要》、徐嘯陸太守《牧令書》頒刻以賜屬吏,使其遵行。為主考學使校官者,則當頒刻《儒林傳》以及古大儒書以教士子,使其講而明之,體而行之。察吏取士,皆以合此者為上等,如此雖不能盡善,而讀之久傳之廣,必有興起者矣?!?〕
在他看來,《循吏傳》等史傳十分值得地方官員學習并遵循效仿;祁寯藻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應亦有此用意。在《為條陳末見事奏折》中,祁氏也曾試圖發(fā)揮國史資鑒之用,征引國史傳記所載之奏議,規(guī)勸人君:
竊見乾隆初年,直隸督臣孫嘉淦有三習一弊之奏,其言剴切,深中事情。大致謂:目習于所見,耳習于所聞,心習于所安,以此三習卒歸一弊。其弊惟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而已。臣不能悉舉其辭。伏求敕國史館臣,檢查《孫嘉淦傳》,錄其全文,恭呈御覽。并請諭令進講儒臣,詳為解悉;另繕一冊置諸左右,庶于圣心有所裨益?!?〕
祁寯藻希望發(fā)揮國史的政治功用,通過國史《循吏傳》,鞭策廣大親民之官,宣揚為政地方的吏治典范,以求達到澄清吏治之效。
(二)
祁寯藻不僅奏請續(xù)纂國史《循吏傳》,而且影響了具體傳記的纂修。祁氏向清廷呈報了堪入國史《循吏傳》的人選三名:劉大紳(1747-1828)、李文耕(1762-1838)與劉煦(1811-1862)?!稙闂l陳保舉循吏事奏折》后附有祁氏對劉大紳、李文耕、劉煦三位已故循吏生平事跡的概述,其內(nèi)容如下:
謹將臣所聞見已故人員堪入《循吏列傳》者開單恭呈御覽。
劉大紳,云南舉人。乾隆間任山東新城縣,調(diào)曹縣辦理旱災河工。民情愛戴,錢糧料秸不催而集。曾因公遣戍,兩縣民斂鍰贖歸,仍發(fā)往山東,補福山、朝城等縣,保升同知。督捕登萊蝗蝻,查辦沿河賑務。每去任,民必攀留,有送至鄰省者。其教士以朱子《小學》為本,成就甚多。
李文耕,云南進士。嘉慶間任山東鄒平、冠縣。清訟息爭,除奸戢暴,尤盡心于教化。及守泰安、沂州,為屬吏立課程,謂官不勤則事廢,而民受其害,歷官至按察使,察吏安民,見于山東、貴州文移者,誠意周悉。蓋其生平以徙義、集義、精義為學,故能感人獨深也。
劉煦,山西拔貢。歷任直隸大名府屬州縣,兼署知府。樸誠廉敏,有守有為。前后多年,除暴安良,民情極為愛戴。防剿教匪捻匪,并帶勇攻剿水套踞匪,均克成功。同治元年,特擢大順廣道,正值賊匪肆擾之際,三郡士民倚若長城。因積勞身故,奉旨照道員軍營病故例議恤。
以上三員可否勅下山東巡撫、直隸總督,詳查該故員政績,臚列具奏,并咨國史館,以備編入《循吏列傳》,伏候圣裁?!?0〕
清廷同意將三人事跡纂入國史《循吏傳》:“以上三員,均循聲卓著,遺愛在民,著國史館咨行直隸山東各督撫,詳摭該故員等生前政績,編入《循吏列傳》,以資觀感?!薄?1〕三人中,劉煦于同治元年(1862年)逝世,與祁寯藻大致生活在同時。劉煦任官直隸,積勞身故,在防御太平天國、捻軍的戰(zhàn)役中,為穩(wěn)定地方局勢作出了貢獻。有史料顯示,祁寯藻與劉煦相識。祁寯藻《養(yǎng)閑余錄》記載其咸豐末銀兩收支情況,其中咸豐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記:“劉篠北煦,開州以知府用,山西趙城人。壹百兩。”〔12〕二人為山西同鄉(xiāng),可能存在交往之誼,祁氏或因此將劉煦推薦進入國史《循吏傳》。關于劉煦的信息相對缺乏,以目前掌握的史料,無法對劉煦入選國史《循吏傳》的來龍去脈作出充分解釋,故本文暫不研究劉煦的情況。而劉大紳、李文耕二人是乾嘉時代的地方官,表面上看與祁寯藻似無直接關聯(lián),二人如何能夠成為國史《循吏傳》的人選?本文研究表明,劉大紳與李文耕的思想均具理學色彩,祁寯藻表彰二位循吏實有倡導理學之意。
上文所引祁寯藻對劉大紳、李文耕事跡的描述,文字亦非完全出自祁氏本人,大量內(nèi)容實源自唐鑒(1777-1861)《學案小識》一書。唐鑒篤守程朱理學,是晚清具有影響力的理學學者。他于道光時期講學京師,對曾國藩、倭仁、吳廷棟等晚清理學名臣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秾W案小識》是唐鑒的代表著作,于道光末刊行,影響較大。該書對清代理學的思想脈絡進行了梳理,分“傳道學案”“翼道學案”與“守道學案”三部分,記載清初以來篤守程朱理學的宋學士人。該書門戶之見較深,另立有“經(jīng)學學案”與“心宗學案”,對漢學與陽明心學進行批判。相關研究可參見陳祖武《漢宋學術之爭與〈國朝學案小識〉》,《清代學術源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339-356頁。等等。
不少證據(jù)表明,祁寯藻是從《學案小識》中挑選出國史《循吏傳》人選的。首先,劉大紳與李文耕均被《學案小識》視為講求理學之人,位列“守道學案”,且二人學案在書中前后順序相鄰。祁氏在本朝眾多已故地方官中選擇出劉大紳、李文耕兩人,參考同一著作的可能性極大。其次,《學案小識》中李文耕的學案記載:
生平以徙義、集義、精義為學?!湓奏u平、冠縣,清訟息爭,除奸戢暴,而尤盡心于教化。民初呼為李教官,后呼為李青天。及守泰安、沂州,為屬吏立課程,謂官不勤則事廢,而民受其害。而勤本于仁,無恫瘝在抱之心,必不能殷殷于民事。又本于誠,無明旦對越之隱,必不能凜凜于官箴。其為臬司,一本勤慎,不務赫赫名。而察吏安民,見于山左文移、黔中文移者,至誠至仁至周至悉,發(fā)于心而根于性也?!?3〕
比對前引祁寯藻的相關陳述,與《學案小識》的記載幾近相同,僅有部分字詞調(diào)整。而《學案小識》的論述亦非完全原創(chuàng),可能參考了李文耕的《行狀》《墓表》等碑傳資料。如李文耕的《行狀》載:
公為治,以清訟息盜,興利除害為先,而尤盡心于教化。……為屬吏立課程,謂官不勤則事廢,而民受其害。而勤本于仁,無恫瘝在抱之心,必不能殷殷于民事。又本于誠,無明旦對越之隱,必不能凜凜于官箴?!?4〕
《墓表》記載:
讀其官山左、黔中文移札稿,實能以程朱之學為治。〔15〕
祁寯藻不太可能從這些材料中總結出和唐鑒幾乎一致的語句,而應是直接引用《學案小識》。祁氏有關劉大紳的描述也是對《學案小識》中劉大紳學案的完整概括,二者存在較為明顯的關聯(lián)。
國史《循吏傳》的傳記內(nèi)容進一步揭示出這種關系。劉大紳與李文耕為祁寯藻所推薦,其國史傳記的編纂實質上也延續(xù)了祁氏的基本思路,如國史《李文耕傳》即摘錄祁氏奏折的內(nèi)容,作為李文耕思想事跡的總結:
同治二年,大學士銜禮部尚書祁寯藻采訪循吏,疏陳文耕由守令洊升臬司,除奸戢暴,盡心教化,察吏安民,誠意周悉。其生平以徙義、精義、集義為學,故能感人獨深。請將文耕政績宣付國史館,編入《循吏傳》,以資觀感?!?6〕
國史館《劉大紳傳》傳包①中保存有一份手抄稿,內(nèi)容是《學案小識》中劉大紳學案的全文。〔17〕而國史《劉大紳傳》中絕大部分內(nèi)容都取自《學案小識》,可以確證《學案小識》的劉大紳學案是國史《劉大紳傳》的史源。因篇幅所限,茲僅舉幾例說明?!秳⒋蠹潅鳌份d:
值歲旱,大紳奉檄赴趙王河督工,集夫役萬余人,以工代賑,兩月竣事,民無疾病逃亡者。又委派河工料秸三百萬,大紳以時方收斂,暫緩之。大吏督責嚴急,與十日限。民爭先輸納,未十日而數(shù)足。〔18〕
《學案小識》載:
既至曹,則其乙巳丙午之年,災傷更甚于新城也。方務與民休息,而河使者檄修趙王河工段數(shù)百丈,曰役萬夫,兩月而始竣。無逃亡者,無疾病者。又檄辦河工料秸三百萬,紳以方收斂,蹔緩之。河員訴于使者,督責嚴急,將按以罪,因請為十日限??h人爭先往納,未十日而三百萬之數(shù)足矣。〔19〕
又,《劉大紳傳》記載:
政少暇,即親詣書院校士。嘗謂諸生曰:《小學》一書,為作圣之階梯,入德之軌途。師舍是無以為教,弟子舍是無以為學也。晚近急于利祿,惟以記誦詞章博取功名為務。是以人心不正,達則驕奢淫佚,窮則儇捷偷薄。今與諸生約,必讀此書,身體力行。由灑掃應對,以馴致乎達天知命之域。庶幾明體達用,有益于天下國家之大。〔20〕
《學案小識》記載:
其宰曹縣,告諸生曰:子朱子《小學》一書,作圣之階梯,入德之軌涂。師舍是無以為教,弟子舍是無以為學也。晚近利祿之風既熾,惟以記誦詞章為務。士子初入塾館,父兄師長即教以帖括聲律,博取功名富貴。是以人心不正,風俗不厚,達則驕奢淫佚,窮則獧捷偷薄,無益于天下國家之大。今與諸生約,必讀此書。朝講夕貫,身體力行。由灑掃應對進退,以馴致于達天知命之域。庶幾明體致用,為天地間不可少之人,方不虛負此一生。〔21〕
與前引《學案小識》中相關文字對比,可見《李文耕傳》中的部分內(nèi)容亦有源自《學案小識》者:
謂官不勤則事廢,而民受其害。而勤本于仁,無痌瘝在抱之心,必不能殷殷于民事。又本于誠,無旦明對越之隱,必不能懔懔于官箴。屬吏多化之?!?2〕
國史《劉大紳傳》與《李文耕傳》的編纂延續(xù)了祁寯藻的思路,主要文字取材于《學案小識》?!秾W案小識》將劉大紳與李文耕視為理學中人,其思想主張和為官事跡具理學色彩。二人的國史傳記承襲《學案小識》相關文字的基本意涵,傳主的理學思想在國史《循吏傳》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二人在《學案小識》中同列“守道學案”,所謂“得所守而道益明”〔23〕,他們行事的一大特點是主動在地方行政中遵循與推行理學。在國史中,李文耕“生平以徙義、集義、精義為學”,為政地方以教化民眾為要:“在任五年,以清訟、息爭、戢暴為務,尤盡心于教化。民婦陳氏訴其子忤逆,文耕自引咎,其子叩頭流血,卒改行為孝。……創(chuàng)立義學,及梁鄒書院,使諸生誦讀其中,親策勵之?!薄?4〕興辦地方教育事業(yè),并在訴訟審理中表現(xiàn)教化之意。與此同時,他還以理學觀念要求官衙屬吏加強自身修養(yǎng):“謂官不勤則事廢,而民受其害。而勤本于仁,無痌瘝在抱之心,必不能殷殷于民事。又本于誠,無旦明對越之隱,必不能懔懔于官箴?!薄?5〕
劉大紳為政地方的一項主要政績乃是提倡朱子《小學》,以理學教育士子:“嘗謂諸生曰:‘《小學》一書,為作圣之階梯,入德之軌途。師舍是無以為教,弟子舍是無以為學也?!薄?6〕朱子《小學》一書,張伯行(1651-1725)稱:“讀朱子之書,不以小學為之基本,則無以知朱子教人之道,即無以知孔子教人之道?!薄?7〕在清代,各級官員往往通過頒行《小學》,在地方上弘揚正學、推行教化。祁寯藻道光時任江蘇學政,期間即刊行朱子《小學》,供士子學習。其作跋語有言:
我朝圣祖仁皇帝俾譯其書以教國子,世宗憲皇帝命武英殿刊印頒行,所以昭回圣化,廣勵學官。臣寯藻奉命視學江蘇,有忝司存,輔翼無術。士子彬郁者多,而或缺于督躬實修。巧者馳心于功利,弱者隕志于貧窮,嬰文網(wǎng)者往往而有,而是書于承學,士頗不知貴重。故謹刻之,遍貽士子。〔28〕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祁寯藻在《為條陳保舉循吏事奏折》中還保舉了幾位在任官員與在籍士人。①其中,山西舉人秦東來(生卒年不詳)在思想上亦傾向宋學,祁氏在日記中稱其“品端學樸,研精性理,門徒稱盛”?!?9〕秦東來曾作有《近世詆宋儒辨》一文,揭示學術時弊,并為程朱理學正名:
嘗見今世儒者,往往好詆宋人。其不喜宋人者有二說:一則畏其嚴也。人皆樂放蕩而宋人之言拘謹,人皆樂圓通而宋人之言方正。凡言之切中人情者,人必難堪。余少年讀程朱之語,往往森然凜然,毛發(fā)皆悚,即今猶畏之,但恨一向頹惰不能自立耳。試思吾輩處世有所嚴憚之為愈乎,抑無所嚴憚之為愈乎?是惟無志之人而后畏其嚴也。一則嫌其空也。其言皆平易近人,既不見新奇之典。其言皆樸實無華,又不可為詩文之料?;蛑笧橛厥?,或指為陳腐,皆嫌其空也。然試思程朱之空與佛老之空有異。佛老之空,滅性壞倫。程朱之空,牖民覺世?;蛘咭远嗾勑悦鼮橐?,不知孔子之時,先王之教尚明,故惟告以日用,所行不必探原于性命。朱子之時,邪說之興正多,故必示以性命所由,乃肯用心于日用??鬃邮墙倘酥?,朱子是救時之權?!?0〕
秦氏反對世人詆毀宋儒,肯定程朱之嚴正,指出其性命之學絕非空疏。無論已故循吏或在籍士人,祁寯藻向朝廷舉薦之人中均有講求理學者。
綜上可知,同治二年祁寯藻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有收拾太平天國起事后的危局之意。祁氏不僅奏請續(xù)纂,且提名人選,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國史《循吏傳》的實際纂修。他所推薦的立傳人選實與理學著作《學案小識》存在著緊密聯(lián)系。祁氏從《學案小識》中挑選出劉大紳、李文耕兩位講求理學的地方官作為人選,二人國史傳記的大部分內(nèi)容亦取材于《學案小識》。如此情況下纂成的兩篇國史《循吏傳》,必然會被打上理學的思想烙印。
(三)
祁寯藻為何在國史《循吏傳》中注入理學的思想意涵?相關歷史值得作進一步探究,可從兩個方面尋求理解。一是個人思想。祁寯藻主張漢宋兼采,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一事是其思想中“宋學”部分的典型體現(xiàn);另一方面則與時勢頗有關系。為收拾亂局,咸同之際清廷上下關注地方,大力倡導理學。祁寯藻在朝與倭仁、李棠階等理學名臣多有交往,且親身倡導理學,就地方吏治提出具體舉措,表彰講求理學的地方官員,希望通過理學整飭地方、解決時弊,呼應了當時的政治形勢與思想氛圍。
晚清時人對祁寯藻的思想主張已有論述,認為其漢宋兼采,如翁同龢(1830-1904)在日記中評價祁氏:“相國深于漢學,于宋儒之說亦能條貫靡遺,不僅以詞章考訂見長也?!薄?1〕祁寯藻亦多次論及漢學考據(jù)與宋學義理,如在宋本《說文系傳》敘言中,他談到訓詁與義理的關系:
學者以文字、聲音求訓詁,以訓詁通義理,未有不由此者也?!覈也魅逍g,同文之盛,遠邁前代,士子知從聲音、文字、訓詁以講求義理?!?2〕
相近表述在祁氏同治初年的一篇奏疏中亦有體現(xiàn):
士不通經(jīng),不足致用,而通經(jīng)之學,義理與訓詁,不可偏重。漢儒許慎《說文解字》、鄭康成《詩禮箋注》,各有師承,羽翼經(jīng)傳,厥功甚巨。歷代名臣碩彥,由此其選。至宋周、程、張、朱數(shù)大儒,因注疏以闡明義理,學術人心允足范圍后世。此《大學》正心誠意之功,必本于格物致知也。后學不察,往往以訓詁專屬漢唐諸儒,以義理專屬宋儒,遂使圣門四科劃分界限。〔33〕
此外,祁氏的詩作也表達出這種態(tài)度,如:“廣廈構眾材,通經(jīng)乃致用。義理與訓詁,二者實兼重。吾鄉(xiāng)風俗淳,耕稼勤諷誦。經(jīng)師遞授受,學不泥漢宋?!薄?4〕以上內(nèi)容較清楚地反映出祁寯藻于漢宋間不立門戶的主張。
祁氏自身治學多具樸學特色,服膺許慎《說文》。翁同龢稱其“深于漢學”,確有道理。祁氏與張穆(1805-1849)、苗夔(1783-1857)等考據(jù)學者有交游扶掖之誼。張穆精于西北史地,祁寯藻為其著作作序并助資刊刻。〔35〕而苗夔亦治《說文》,撰有《說文聲訂》,祁寯藻為之作敘。祁寯藻道光十七年(1837年)任江蘇學政,苗夔隨行,為幕中成員?!?6〕祁寯藻在江蘇學政任上重刊刻宋本《說文系傳》,且以“‘晉大夫祁奚字黃羊解”這樣具有樸學意味的題目考試諸生,并與考據(jù)學者互動?!?7〕晚清學者俞樾(1821-1907)是祁氏門生,在信中評價祁寯藻:
吾師以經(jīng)學提撕后進,當代治經(jīng)者,舍函丈無所折衷?!瓏?jīng)術昌明,掃虛浮而歸之實學,諸老先生發(fā)明訓詁,是正文字,實有因文見道之功。數(shù)十年來,此事衰息,獨吾師以經(jīng)學受主知,倡后進,海內(nèi)治經(jīng)者,奉為圭臬。乾嘉一脈,庶幾未墜?!?8〕
文字雖有溢美之嫌,但可見祁寯藻在當時一些樸學學者中具有較高的地位。有關祁寯藻與樸學學者的交往及其士林地位,參見段志強《顧祠——顧炎武與晚清士人政治人格的重塑》,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
而祁寯藻講求宋學之舉,往往表現(xiàn)在實際為政方面。如任江蘇學政期間刊行朱子《小學》一書;又如同治初年教育幼帝,祁氏制定讀書計劃、挑選課本,推薦理學著作朱子《小學》以及真德秀(1178-1235)《大學衍義》為讀本:
宋臣真德秀《大學衍義》,首言帝王為治之序,為學之本,自格致誠正,以至修身齊家,臚引經(jīng)史,法戒昭然,誠圣學之淵源,治道之根柢也。國朝大學士陳宏謀《輯要》六卷,選擇簡當,尤易披尋。又,臣于道光年間,江蘇學政任內(nèi),恭刊朱子《小學》,此書內(nèi)篇四卷,外篇二卷,多引經(jīng)傳要語,及先賢名臣格言,于初學最為切要?!?9〕
針對幼帝的教育,清廷頒布上諭,規(guī)定“帝王之學,不在章句訓詁,惟冀首端蒙養(yǎng),懋厥身修”〔40〕,明確要求注重身心修養(yǎng),而非章句訓詁之學。祁寯藻推薦講求義理的理學書籍,符合清廷“正學”標準。而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亦是祁氏倡導理學的典型事例,反映其同治初如何在實際治國理政層面發(fā)揮理學之用,卻長期未得到關注。后世論及祁寯藻的思想學術,往往強調(diào)其治漢學的方面,如劉師培言祁氏“兼治說文,驟膺高位”(《近儒學術統(tǒng)系論》,汪學群編:《清代學問的門徑》,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139頁),《清史稿》稱其“提倡樸學”(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385,11678頁)。對于祁寯藻與義理之學的關系,則缺乏討論。
祁寯藻在朝倡導理學,與晚清的時勢亦有著緊密關聯(lián)。同治初,清廷有意提倡理學,在治國理政的諸多層面均推動理學風氣。倭仁、李棠階、吳廷棟等標榜理學的官員受到重用,成為在朝顯宦。參見史革新《晚清理學研究》,22-39頁。祁寯藻與這些理學人士有不少往來,并了解他們的思想。倭仁與祁寯藻同為帝師,互動較多,祁寯藻《靜默齋日記》對此有詳細的記載。如同治二年(1863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記:“艮峰相國《莎車行記》一卷,乃咸豐元年任葉爾羌幫辦大臣途次所著,為之跋,并以先君《西陲要略》《西域釋地》二書贈之。艮翁篤守程朱之學,故語多鞭辟近里,著己直諒,益友也。老得良規(guī),庶幾寡過,何幸如之。艮峰《壬子日錄》一卷,亦跋之?!薄?1〕可見祁寯藻對倭仁的思想品性的評價。二人亦對同治帝的教育展開交流,如十二月初三日記:“為艮峰略談及六書之學,艮峰云學期改用六書,似非所急。”〔42〕也會談及吏治問題,如十二月初六日:“艮翁示觀南豐劉簾舫先生衡遺書,皆官行文字,其子良駒都轉栞行,蓋循吏也?!薄?3〕李棠階、吳廷棟同祁寯藻亦有交往,如同治四年,李棠階逝世,祁寯藻之子祁世長(1825-1892)記:“李文園宗伯棠階薨于位。宗伯為先君道光壬午會房所得士,最器重之。自記云:宗伯昔以太常降調(diào)回籍,元年奉詔來京,洊擢尚書,入直軍機,數(shù)掌文衡。今年六十八,以勞瘁,旬日間遂不起。正人云徂,不勝傷感。挽聯(lián)云:帝知理學儒臣,一歲九遷,終有嘉謨酬盛德;世仰清風亮節(jié),大河喬岳,常留浩氣在中州?!薄?4〕又如吳廷棟,祁寯藻在日記中提到:“竹如先生久已欽慕,……吳君咸豐初官秋審處,曾以會審案見之,久聞其理學功深,品行端粹。曾滌生為侍郎時,嘗力薦之。倭艮峰、李文園皆久與訂交?!薄?5〕同治三年正月十三日,祁寯藻提及當時的理學氛圍:“近日倭、李二公以理學倡導后進,風氣殆將轉乎?”〔46〕而祁寯藻也留下了閱讀理學名著的記錄,如同治四年七月初八日:“讀《近思錄》加圈?!薄?7〕
鑒于這種交往,祁寯藻表彰講求理學的循吏可能與理學名臣存在關系。倭仁、吳廷棟都曾從游唐鑒,祁氏也許是通過他們接觸了解到《學案小識》一書。祁寯藻于同治五年逝世,未及兩篇國史《循吏傳》進呈之日?,F(xiàn)存清國史館的檔案表明,劉大紳與李文耕的國史傳記最終經(jīng)過時任國史館總裁的倭仁審閱并進呈。筆者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國史檔案有《循吏劉大紳傳》(文獻編號:701005503)稿本一冊,或為進呈之前的定稿。扉頁有國史館總裁、副總裁簽字,倭仁于同治七年任國史館總裁(《清史列傳·倭仁》,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第101冊,567頁),扉頁上的“倭”字當是指倭仁。倭仁當審閱過該傳稿,但并未發(fā)現(xiàn)其對傳記內(nèi)容提出意見。目前未發(fā)現(xiàn)相同的《李文耕傳》稿本,可能國史館檔案有缺。二人同時宣付入史館立傳,國史傳記很可能也是同時進呈。而祁寯藻推薦的國史《循吏傳》人選在當時也受到了倭仁的關注,倭仁即對李文耕的孝悌之學較為推崇,同治三年將李文耕的著作《孝弟錄》繪圖改編重刊,成《孝弟圖說》一書?!?8〕翁同龢在同治五年的日記中記有“艮峰先生贈《孝弟圖說》一本”〔49〕,可知倭仁將此書贈與身邊之人,或為推廣理學之用。雖未發(fā)現(xiàn)直接證據(jù),但祁氏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一事受到來自倭仁等理學名臣的影響,確實存在可能性。
咸豐以來,清廷統(tǒng)治面臨危機,太平天國、捻軍等極大挑戰(zhàn)了清廷統(tǒng)治的合法性。不惟祁寯藻,同治時清廷上下同樣持續(xù)思考如何穩(wěn)定秩序,有關論述亦多指向地方吏治。關于此時期士人對地方吏治討論情況的研究,可參見〔美〕芮瑪麗(Mary Clabaugh Wright)著、房德鄰等譯《同治中興:中國保守主義的最后抵抗(1862-1874)》,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154-181頁。等等。如賈臻(1809-1868)指出:“然則察吏一事,為方今標本兼治之良方彰彰矣。……吏事與軍事并重,臣知賊不足平也?!薄?0〕又如周恒祺(1824-1894)言:“自軍興以來,民生之凋敝已極。各省籌兵籌餉,日不暇給,吏治不無廢弛。現(xiàn)在中原底定,而散勇降賊,猶隱伏于各州縣之中,則所以辦理善后諸政,不可不實力講求也?!薄?1〕祁氏則將振興地方吏治與貫徹理學相結合,表彰講求理學的循吏,期望發(fā)揮理學之用解決地方亂局。這也呼應了咸同之際清廷對理學的倡導。此時清廷弘揚正學,有以理學匡救人心,端正地方士習民風之用意。如同治元年三月上諭:
我朝崇儒重道,正學昌明。士子循誦習傳,咸知宗尚程朱,以闡圣教。惟沿習既久,或徒騖道學之虛名,而于天理民彝之實際,未能研求,勢且誤入歧途,于風俗人心,大有關系?!苛暭榷?,民風斯厚?!?2〕
嘉道以降,有識之士思考當世弊政,許多意見都指出地方失序、吏治廢弛乃是士習民風出了問題,而問題背后的根源則在于學術。史革新指出,晚清理學家有一個解決時弊的思考“公式”,即世運盛衰在于風俗,風俗浮澆在于政教,政教優(yōu)劣取決于學術。參見氏著《晚清理學研究》,135頁。如倭仁即認為學術乃當今急務:
昔人云,變民風易,變士風難;變士風易,變仕風難。竊意士為民之表率,仕之根基。士習端則處為醇儒,可以矜式一鄉(xiāng);出為良臣,自能澤及民物。正學術,育人才,其今時之急務乎?〔53〕
學術關系士風,一方面地方吏治的澄清有賴于選拔循良的地方官,而士人正是未來官員的人才儲備;另一方面,士人尤其是地方士紳的品行學識能夠影響并教化民眾。兩方面均對人心風俗產(chǎn)生影響,“澤及民物”,“矜式一鄉(xiāng)”。這是論者將時弊與學術結合思考的基本思路,認為風俗教化與世道治亂緊密相連。
學??婆e是國家培養(yǎng)與選拔士人的途徑,清代教育考試奉程朱理學為標準。所謂的“正學術”,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即是在教育考試方面強調(diào)理學。如方宗誠談到:
學之不講久矣。取人之法,惟以詩賦、詩文、館閣字三者,以故學術日壞,士氣臣節(jié)皆不能振。憂之者遂欲以《小學》論性理論取士。然利祿汨人性靈久矣,但以此試士,而習之者亦惟知以此為作文之具、科第之階而已,又何益乎?今日欲倡明此學,須要于根本上切實倡起,須是自己真能心體力行,可以為人之法而又加以講明,則興起者多矣?!?4〕
學術日漸頹壞,考試淪為逐利工具。雖然朝廷以理學教育士子,但時人已不能從根本上講求,所學無裨身心。受拔擢的人才,自身道德修養(yǎng)不足,為官后更無法治理地方,上下因此積弊。故人才的培養(yǎng)與選拔是解決時弊的一大關鍵,須強調(diào)“正學”,切實遵行理學以端正士風。對此問題,祁寯藻的認識也無例外,他在《重刻〈上蔡謝先生語錄〉跋》中言:
故四子為六經(jīng)之階梯,《近思錄》即為四子之階梯。上蔡之學與程朱先后同揆,其《語錄》又經(jīng)紫陽刪定,可與《近思錄》互相發(fā)明。學者誠得此而研究之,去其矜心以從事于圣門切近之訓,即行以驗知,由體以達用,處為良士,出為循吏,其在斯乎?!?5〕
士人切實躬修義理,今后若為官地方,則能為循吏。祁寯藻同治時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正是基于這一思路。而培養(yǎng)士人與教化民眾,均有賴地方官在日常治理中落實“正學”。親民之官講求理學,恪守理學宗旨,具備祁氏奏折中所謂“至誠之心”,進而推行善政,地方秩序自然整飭。祁寯藻認為思想上服膺理學、實際為政中貫徹理學的親民之官可達振興吏治之效。國史《循吏傳》中,劉大紳“教士以朱子《小學》為本”;李文耕“以徙義、集義、精義為學”,以理學宗旨為政。他們正是這種地方官的代表,承擔了朝廷“正學”下達的實際工作,在地方政務中施展教化,維系風俗人心。
(四)
本文以同治朝修國史《循吏傳》為切入點,關注晚清理學復興脈絡下祁寯藻在政治與思想方面的表現(xiàn)。晚清理學復興并非倭仁等少數(shù)理學人士的倡導便能實現(xiàn),而是存在著時勢、人事和制度等多種因素交互。同治時期其他朝廷重臣與理學的聯(lián)系也值得注意,祁寯藻即是一例。
祁寯藻同治初年位居帝師,其施政作為有倡導理學之意。祁氏于同治二年上《為條陳保舉循吏事奏折》,提出纂修國史《循吏傳》,表彰循吏,以期振興地方吏治。劉大紳與李文耕兩位已故地方官受到祁氏推薦,作為典型纂入國史《循吏傳》。通過考察國史傳記等相關文獻,本文發(fā)現(xiàn)祁寯藻是從唐鑒《學案小識》中選取了劉、李二人的事跡?!秾W案小識》的程朱理學傾向鮮明,這兩篇國史《循吏傳》的大量文字承襲此書,被注入了理學的思想意涵。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是祁寯藻“漢宋兼采”思想主張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同治初期,祁寯藻與倭仁等理學名臣多有交往,并呼應當時的政治形勢與思想氛圍,在清廷上下復興理學的背景下,將理學與地方吏治問題相結合,以修史為舉措,表彰循吏典型,宣揚教化,整飭地方。
祁寯藻對待理學,并不著眼于理論的思辨,而是注重理學與實際治國理政的關系,特別是理學在培育士子與教化民眾方面所發(fā)揮的功用。國史《循吏傳》中,劉大紳與李文耕遵行理學宗旨,并且在地方行政事務中推行理學。二人國史傳記所塑造出的是地方治理中貫徹與傳播理學的“循吏”形象,承擔朝廷“正學”下達的工作。本文從實證角度考察祁寯藻奏請纂修國史《循吏傳》一事,提供了理解晚清理學復興在實際朝政層面運作的具體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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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祁寯藻.贈閻夢巖戶部汝弼二十韻〔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4冊.91.
〔35〕祁寯藻.齋文集序〔M〕//《蒙古游牧記》序〔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2冊.302-303,304.
〔36〕祁寯藻.《說文聲訂》敘〔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2冊.284.
〔37〕祁寯藻,等.祁大夫字說〔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1冊.3.
〔38〕張燕嬰,整理.俞樾函札輯證〔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280,283.
〔39〕祁寯藻.為進呈書籍事奏折〔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6冊.423.
〔40〕〔52〕清實錄:第45冊〔M〕.492,609.
〔41〕〔42〕〔43〕〔45〕〔46〕〔47〕祁寯藻.靜默齋日記〔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1冊.313,313,314,318,323,330.
〔44〕祁寯藻,祁世長.觀齋行年自記〔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1冊.165.
〔48〕倭仁.重刊《孝弟圖說》序〔O〕//重刊孝弟圖說.清同治刻本.
〔49〕陳義杰,整理.翁同龢日記:第1冊〔M〕.472.
〔50〕賈臻.瀝陳豫省軍情疏(同治二年)〔M〕//盛康,輯.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兵政八.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第4冊.揚州:廣陵書社,2011:320.
〔51〕周恒祺.請整飭吏治疏(同治七年十月六日)〔O〕//陳弢,輯.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2.清光緒刻本.3.
〔53〕倭仁致閻敬銘〔M〕//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輯):第18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443-444.
〔54〕方宗誠.俟命錄:卷1〔O〕.17.
〔55〕祁寯藻.重刻《上蔡謝先生語錄》跋〔M〕//任國維主編.祁寯藻集:第2冊.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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