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祺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上午，我在滬上一處植物園采風時，有文友發(fā)來微信，說著名歷史小說家二月河于凌晨突發(fā)心衰，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搶救無效……現(xiàn)用救護車送回南陽……看到這條消息，我在為他祈禱的同時，關(guān)于和他曾經(jīng)有過的一些短暫交往，就像電影般地在我的眼前滾動。

二月河本名凌解放，在我的印象中，他中等身材，人長得有點胖，說話帶著濃厚的南陽方言，鄉(xiāng)土氣息濃厚，圓圓的臉盤上掛著絲絲笑容，不失幽默感。至于我是怎樣和他認識的，說起來也是一次偶然。

壹

那是一九八二年十月下旬的一天，上海桂林公園桂花盛開，花香鳥語，參觀的人絡繹不絕。這天下午，我和文友在公園賞桂采風后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我們走進公園旁的一家餐館吃點便飯，坐在一張長方桌邊，等待服務員來點菜。我們剛坐下，從門口走進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朝四周關(guān)顧了一下，就坐在了我們的對面。沒一會，服務員來了，我和文友點了幾個菜，買了二瓶啤酒。對面的年輕人也點了二個菜，買了一小瓶白酒，說著一口濃重的河南話。

我和文友一邊吃一邊談論公園里各種桂花的色澤和醉人的香味，還談論各自品賞桂花的心得，文友還情有獨鐘地談到了《紅樓夢》中作者曹雪芹寫的桂花，大家又說又笑很是快樂。

忽然，坐在我們對面的年輕人停下了端起的小酒杯，朝我們笑笑接過了話頭，他說：《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許多花，作者的筆墨除了桃花和林黛玉有密切聯(lián)系外，在《紅樓夢》里，最先寫桂花是在第五回，襲人的判詞中有“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之句，香菱的判詞配畫則是“畫著一株桂花”。之后在第九回、第三十七回、第三十八回、第七十五回、第七十六回都寫到桂花，包括出身富貴皇商家庭，生得頗有姿色的夏金桂，就是因為她家有幾十頃地種著桂而取的名……他脫口而出。我們對這位年輕人如此熟悉《紅樓夢》中的內(nèi)容感到欽佩。緊接著，他又和我們打聽桂林公園的歷史，還和我們一起交流起桂花獨特的悠郁濃香。在談話中知道，他也是剛從公園里賞花出來，他來自河南南陽，白天在上海師范學院開會，休息間聞到清悠的桂花香味，所以在會議提前結(jié)束后就趕來賞花了，看到上海桂林公園有這么多的桂花很是喜歡。

就這樣，我們互相攀談和交流起來，很快陌生感全無。在聊談中，當他知道我們是在文學采風時，他便起身作揖。在聊談中我們知道，他姓凌，名解放，在上海師范學院參加中國第三屆“紅樓夢學術(shù)研究會”會議。也許有文學之緣，我們那天談得很投機。

他說話時，天南海北什么都愛說。在聊談中，我了解了他參加本次會議的前后一些情況。他是河南南陽人，祖籍山西，高中畢業(yè)后沒有上過大學，少時喜歡熱鬧，很調(diào)皮，經(jīng)常到鄉(xiāng)宅周邊河溝里摸魚、抓螃蟹，玩得興高采烈，自得其樂。他說自己以前學習成績一般般，小學、初中、高中曾經(jīng)各留過一級，但他對一些課外讀物卻十分癡迷。上初中時，他就很有興趣地讀完了中國四大名著《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還有不少外國文學名著，如《湯姆·索亞歷險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直到二十一歲才高中畢業(yè)。

一九六八年，二十二歲的他應征入伍，在部隊當了一名工程兵，駐地就是祖籍老家山西。那時，他有自己的志向，他記著拿破侖曾經(jīng)說過的名句：“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在部隊時他努力向上，先后參加打坑道、修公路、挖煤窯等活，什么臟活累活他都干，時時走在前頭，他想用自己的實力改變自己。在當工程兵十年中，磨練了意志，他由戰(zhàn)士升職至副指導員。

說到他怎么會進行紅學研究時，他爽朗地給我們講了他的自學經(jīng)過。那是一個偶然機會，他從初中開始觸摸到《紅樓夢》。他聽語文老師和歷史老師說過，中國古代四大名著是中國文學史中的經(jīng)典作品，是世界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四部巨著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是難分高低。其中的故事、場景、人物已經(jīng)深深地影響了中國人的思想觀念、價值取向。當時的老師告訴他，《紅樓夢》排列在《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之前。他初中時就開始如饑似渴地看《紅樓夢》，開始只看故事情節(jié)，不求甚解。到了高中畢業(yè)后，他就反復進行熟讀，讀到精彩之處會自然放聲背誦，還試著寫評論。開始時是涂鴉式的點評，后來從部隊回到南陽工作后，他下決心圍繞歷史對書中的一些人物進行了評價……

他說，清代作家曹雪芹寫作的《紅樓夢》，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為背景，通過描寫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凄美愛情與大觀園中女子們的悲歡離合，通過對封建社會包括封建官場昏暗、家族腐朽、制度迂腐的多方面抨擊，體現(xiàn)了深刻的文學真情和現(xiàn)實批判色彩，顯示著人性的光輝，值得探求與思索。

在部隊，不管工作得多累，但他從不放棄去部隊圖書館，里面的古今中外名著都被他翻了個遍。在部隊休息的時間，他還和戰(zhàn)友一起上街，看到一些舊書攤上的舊書，凡他所喜歡的都被他花小錢買下搬回他住的屋子，帶回部隊夜間躲在被窩里看。在大同煤礦挖煤時，一到休息時他就躺在煤堆上，津津有味地研讀起來。讀到后來，《紅樓夢》中四大家族所涉的人物及其故事他都能背出來。

在部隊十年，他先后又閱讀了馬克思畢生研究的成果和最主要的著作《資本論》，閱讀了三千二百二十九卷、約有四千七百萬字的歷時四千多年的歷代經(jīng)濟、政治、文化藝術(shù)和科學技術(shù)等各方面的《二十四史》，閱讀了由北宋文學家司馬光主編的共二百九十四卷的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鑒》，閱讀了包括俄國著名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普希金的長篇小說《上尉的女兒》等中外名著。

一九七八年，軍旅十年的凌解放以副連長級別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被分配在縣城工作。由于他對《紅樓夢》情有獨鐘，除工作外，業(yè)余時間又捧起了《紅樓夢》研讀，帶著他所想的疑問和想要研究的問題重新閱讀，深入理解，并在認真思索過程中撰寫讀書筆記，還撰寫了許多系列論文。然而一篇篇論文寄送給全國各地的有關(guān)報紙雜志后，都是泥牛入海，無一回復。

是自己的文章不好嗎？年輕氣盛的凌解放在左思右想之后，大膽地寫了一封信，寄給當時的紅學研究會會長馮其庸先生。在信中他不客氣地說：“紅學是人民的，不是你們幾個紅學家的。我費好大精力寫了這些稿子，若編輯看后認為我不是這方面的料，就請指明，我今后不再搞此研究了?！?/p>

沒想到這封信竟引起了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著名紅學家、《紅樓夢學刊》主編馮其庸會長的重視，他找出了被堆在廢箱中的稿件進行了一字一句地審讀。不久后他回信給凌解放：其文“想象豐富，用筆細膩，是采用了小說筆法……”凌解放捧著馮其庸先生給他的親筆信，激動得淚流滿面。是呀，這么多年來，他向很多報紙雜志編輯試著投稿，希望編輯能有一個回音，即使是一張鉛印小紙也行，但沒有收到。然他給馮會長的信僅只一周多，他就很快寄來了親筆回信，這對當時真想擱筆研究《紅樓夢》的凌解放來說，就像是緊閉的門開了一條縫。

從此，凌解放結(jié)識了紅學大家馮其庸，他渾身是勁，與《紅樓夢》結(jié)下了濃濃的不了情。不久，馮老親自編輯了由凌解放寫的《史湘云是“祿蠹”嗎？》刊登在《紅樓夢學刊》上。很快，凌解放的《鳳凰巢與鳳還巢》又一次在學刊上發(fā)表，引起了“紅學”界的高度重視。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二日，他以“紅學”學會最年輕的代表身份出席了在上海召開的全國第三次“紅學”年會，并被破格吸收為全國紅學會會員。

凌解放告訴我們：在紅學會議間隙的休息時，從全國各地來開會的紅學專家們開始一起閑聊，大家由《紅樓夢》作者曹雪芹談到了其祖父曹寅，談到了康熙等皇帝。當時座中有人感嘆：康熙皇帝除鰲拜，平三藩，解決了臺灣、新疆問題，融合滿漢文化，促進民族一統(tǒng)，他的文治武功、雄才大略居然無一部像樣的文學作品寫他和問世……坐在一旁認真聆聽專家講話的凌解放，聽了議論后，忽然心潮澎湃，想起自己在南陽圖書館中曾經(jīng)苦讀過的一套舊版《清史》時，不由自主地向?qū)＜覀儽響B(tài)：“老師們好！如有這個可能，就讓我回去寫吧！”坐在旁邊的一些學者聽了，看了一下面前的凌解放，大家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凌解放從他們的眼神中知道，專家學者們似乎在問他：這個?？诳刹皇请S便能開的，沒有一點研究清史的學識根底，誰都不敢去寫。

凌解放的話既然說出來了，就不能收回去。他在會中休息間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馮其庸會長。馮其庸會長看看他，卻當了真，他當場表示支持。這次會議不僅開闊了他的眼界，而且激發(fā)了他想走上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路。

那天傍晚，我們在聊談中又添了點酒菜一起合著用。我們鼓勵他：有志者事竟成！臨別時，我們握著手祝他創(chuàng)作成功，還用小紙條留下了電話。

從上海返回南陽后，凌解放憑著歷年寫就的十九萬字的研究《紅樓夢》手稿，回到南陽后成立了“南陽市紅樓夢研究會”并擔任會長，舉辦了一系列活動，在當?shù)叵破鹆艘徊t學熱潮，還和他人一起整理出版了南陽第一部紅學研究論文集《采紅集》，他還親任會刊《掬紅一葉》主編。又不久，他被選為中國《紅樓夢》學會河南省理事。

從一九八四年起，凌解放通過熟讀清史，以紅樓夢做范本，開始了他的帝王小說創(chuàng)作。那時候，住房條件差，他一家三口居住在二十九平米的小房里，經(jīng)濟拮據(jù)，但大丈夫一言既出，他執(zhí)著地開始了投入由《紅樓夢》而引發(fā)出的寫康雍乾“帝王系列”三步曲。為了搜集資料，他利用星期天泡在圖書館，反復看清史、寫提綱、編織故事情節(jié)……稍有點寫作間隙，他就會去逛地攤、廢品收購站、舊書攤，只要有他想要的書就會買回家。夏天，沒錢買空調(diào)電扇，他就在桌子下放個水桶，把腿腳泡進去，既涼快還不被蚊子咬。寫稿手臂出汗，為防止汗滴落在稿紙上，他就在握筆的手臂上綁一條毛巾，他幾乎每天寫稿到半夜和凌晨三點，早上七點半照常起床上班，寫得實在太困了就拿煙頭燙自己的手腕，因此他的手腕上留下了許多煙炙傷痕。凌解放把全身心都撲在了創(chuàng)作上。

貳

一九八五年，我被借調(diào)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央團校）任培訓部教師，在校曾接到過他的一個電話，他說正在奮力趕寫有關(guān)康熙皇帝的長篇歷史小說，他告訴我：馮其庸會長一直關(guān)注和鼓勵他寫好小說，馮老看完了他寫的康熙皇帝前十章后寫信給他說：“你不用研究紅學了，寫這歷史小說就是你的事業(yè)。”

他在電話中立下了軍令狀！我也祝賀他寫作成功，早日成書。

就這樣，他遵循歷史小說“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和“不求真有，但求會有”的創(chuàng)作原則，投入到了撰寫康、雍、乾三代皇帝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并且在創(chuàng)作中邊寫邊補充搜集有關(guān)素材，他是南陽老城的廢舊書攤和收購站的“?？汀?，他從廢品收購站買來古代《紅樓夢》的各種版本真是五花八門，有《紅樓夢補》《后紅樓夢》《紅樓夢續(xù)》《綺樓重夢》《續(xù)紅樓夢未竟稿》《脂硯齋評石頭記》等等，面對這些發(fā)黃變了色的舊書，他同樣拿回家邊讀邊粘貼，從中挖掘出清史內(nèi)容，讀得津津有味。

在寫作過程中，他以《紅樓夢》為范本，學習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鍥而不舍、孜孜不倦的寫作精神，在《紅樓夢》版本中汲取文學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仔細揣摩創(chuàng)作筆法，領會善于伏筆、花開各表、正話反說、言此及彼、雙聲諧音、閑筆不閑等寫作手法，認真構(gòu)思，把握和塑造人物形象，使得敘事章節(jié)磅礴大氣。就這樣，他以一年每卷四十多萬字的手寫速度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每寫一章，就像是徒步穿越了一次大沙漠，疲憊不堪。但因為他心中有綠洲，就不再害怕穿不過文學的多重沙漠。

一九八六年夏，我在北京一家書報亭的一張小報上，看到了他寫的《康熙大帝》第一卷《奪宮》出版和引起轟動的消息。我隨即在王府井打電話給他，祝賀他的成功，但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我知道他一定是忙碌得要翻天了。又后來，從報紙上知道，他寫的全書四卷一百六十余萬字的《康熙大帝》在經(jīng)歷了四年后完成。一九八九年，根據(jù)《康熙大帝》第一卷改編的同名電視劇也于一九九四年在中央電視臺播出，之后，后面的三卷也陸續(xù)拍攝完成……

令我奇怪的是，在出版的這些巨著上，他沒有用自己的真名凌解放，而是用了筆名“二月河”，至于為什么這樣不得而知。

一九九〇年至一九九二年，他又創(chuàng)作了《雍正皇帝》三卷共一百四十余萬字，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一九九五年十月，《雍正皇帝》在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參評的一百二十部作品中入選，被評論家稱贊為是“當代及至近代以來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為重大收獲”。一九九六年，根據(jù)《雍正皇帝》改編的六十集電視劇開始拍攝。

凌解放創(chuàng)作入心入骨，以驚人的速度，超常的勤奮，又推出了“帝王系列”第三部《乾隆皇帝》前三卷：《風華初露》《夕照空山》《日落長河》共一百三十余萬字……為廣大讀者所熟知喜愛。

之后不久，我從文友口中知道：凌解放為感激紅學會和馮其庸會長的關(guān)懷和提攜之情，他曾拿出五千元稿費送給病中的馮其庸，但被退回。后來他給紅樓夢學會捐款三十萬元，以表達一個紅學會員的感恩之情。這些款對于當時已是寫作大腕的凌解放來說雖是小事一樁，但值得稱頌。

叁

時光流逝，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七年，由我主筆主編的《班主任工作常規(guī)工作大全》《輔導員工作常規(guī)工作大全》《主題班隊會集錦》在上海和遼寧先后出版。時年夏日，我和國內(nèi)幾位教育專家應鄭州市教委邀請，赴該市舉辦的優(yōu)秀班主任培訓班講學。期間游覽了黃河游覽區(qū)、黃河花園口大堤、開封、嵩山少林寺、嵩山寺院等名勝地。時逢湊巧，因我要寫一篇上世紀四十年代有關(guān)黃埔軍校畢業(yè)生在南陽伏牛山抗戰(zhàn)和行醫(yī)的故事，需要到南陽實地考察，因為許多環(huán)境描寫與地域城池必須眼見為實，于是在講習班結(jié)束后，我獨自乘車去了南陽，并登上了正在開發(fā)中的伏牛山風景區(qū)。

到達南陽后，我新奇地坐在三輪車上，在規(guī)模并不大的老城區(qū)轉(zhuǎn)了一圈，考察了我要寫的黃埔軍校畢業(yè)學員從長江防線后撤駐扎在這里的故事，然后又上伏牛山，考察當年的山中老寺院等地方。直到第四天下午，我才回到了南陽長途汽車站邊的一家旅館。本想打聽找找凌解放聊聊，但那么多年沒見面，設想他早已忘記，就不想去麻煩他了，于是就買了第二天早晨返回鄭州的車票，準備直接回滬了。

就在我買好車票返回賓館的路上，迎面走來一個人，他中等身材，圓頭大耳，滿臉掛笑，留著一個大平頭，額頂上有點禿，有幾分像彌勒佛。他敞開著衣衫迎面而來，定睛一看，此人面容長得好像有點像以前我在桂林公園見過面的那個凌解放。我抬起頭來，輕輕自語：“咦，莫非他是凌解放？”

話剛落音，那人停住了腳步，朝我看了又看?！鞍。∧憔褪?？”他大聲呼我的名字。

“你就是凌解放？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蔽覀冊诘谝粫r間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皼]想到呀，幾乎認不出來了，這些年過得好快呀！”我們異口同聲地說著。

那天，凌解放一定要做東，說這里是他生活的土地，來者是友貴，喝點小酒聊聊。像是在當年桂林公園見面時一樣，他還是這樣喜歡熱鬧。當他知道我在鄭州繞道過來時，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走進了賓館附近的一家餐館。

在餐館，我們要了一間小包房。我知道河南人愛喝酒名聲在外，河南人好客，我在鄭州的黃河飯店時遇到過，所以面對凌解放，我不敢談酒，只是祝賀他的歷史小說出版成功。在互相回憶當年桂林公園的情景時，都說這是一次機遇和巧合的見面，我們的會面就像是在寫一部小說。

不一會兒，酒和菜在他的安排下上桌了，涼菜和一條很大的黃河鯉魚端上了桌子。河南人坐席講究上菜的魚頭擺放，黃河鯉魚是招待珍貴客人的菜肴，所以凌解放專門點了這道菜，還有他愛吃的肉和蔬菜。菜端上來后，魚頭對著我。我知道河南有句老話叫“頭三尾四，脊五肚六”，即魚的這四部位對著誰，誰便要先動筷子喝杯酒。這些規(guī)矩我在鄭州的飯桌上已經(jīng)感知過，所以吃飯時我什么也不動。凌解放似乎知道我的心思，笑著說：“我去過上海，知道什么叫隨意。朋友來了有好酒，酒是河南特產(chǎn)杜康牌，我們隨意，酒能喝多少就多少，要是你客氣，一滴不喝也沒關(guān)系。”經(jīng)不住他這樣的客氣話，我點頭接受了一小杯。凌解放說：河南的酒文化底蘊很深，比如倘若有人把一只魚眼睛夾給你，就要喝3杯酒，白酒啤酒隨意，此謂“高看一眼”;如果給你兩只魚眼睛，便是要喝6杯;若有人把魚腮夾給你，便要喝2杯，寓意是“賞個臉面”;如是魚左右兩腮便是4杯酒;其間若有誰把魚的背鰭夾給你，便要立喝3杯，此謂“一帆風順”;把魚尾夾給誰吃寓意是“委以重任，娓娓動聽”，需喝2杯;魚肚下面的魚翅夾給誰吃寓意是“展翅高飛”，又是3杯，如能把四個魚翅都打發(fā)出去，便是12杯;有人從魚肚子里夾出的肉送與誰，意為“肝膽相照”，同飲2杯，即4杯;為了湊熱鬧，把魚肚皮處定為“心腹之人”，脊背方向是“背靠大樹好乘涼”;“望子成龍”“早生貴子”“多子多福”等等，都是在酒桌上用魚做的文章……說得很有意思。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這時我知道他一九七八年轉(zhuǎn)業(yè)后，任過南陽市臥龍區(qū)宣傳部科長、區(qū)文聯(lián)主席，到了一九九五年又當選為南陽市文聯(lián)副主席。

在談到這些年艱苦創(chuàng)作時，他很謙虛地說：為了追求最佳效果，他不去趕時髦學電腦寫作，堅持手寫。他說手寫是在練習硬筆書法，同時也是在鍛煉身體?？崾罴竟?jié)，為了趕走嗡嗡叫的蚊子帶來的煩惱，就把兩條腿放進桌下的水桶中，防止了蚊蟲的叮咬;在冬天的寒夜，他會烤著爐子寫到凌晨兩三點鐘，實在瞌睡難忍時，他就會想起古代人讀書用“錐刺股，頭懸梁”醒腦的故事，用香煙頭燙自己的胳膊，驅(qū)趕疲憊、清醒腦神經(jīng)。古代人讀書寫字的韌勁演變在了他的身上，成為了寫作人的新創(chuàng)造。他在寫完康熙皇帝第一卷時，因勞累過度得了“鬼剃頭”，被女兒戲笑成是頭像尼加拉瓜。他說創(chuàng)作是要耐得住寂寞的，必要時甚至會是生命。

他說有一次，寫作上遇到了歷史難題，苦思冥想后急匆匆走出家門，到城里的一家圖書館去找書看，他躲在角落里又看又記錄，結(jié)果從上午看到中午，不僅忘了休息，又忘了吃飯，成了一個書癡，被圖書管理員鎖了門也不知道，直到下午管理員來上班了，才發(fā)現(xiàn)他還在那里啃著書。還有一次，他手里拿著一本書，邊走邊看入了迷，腳趾頭不小心踢在一塊大石頭上，鮮血直流，而他竟渾然不覺得痛。

見到凌解放，當然還要問問他為何要用“二月河”這個筆名，他呷了一口酒就說了起來。原來他的筆名“二月河”是指中國的黃河。原因是小時候的凌解放一直隨父母行走在黃河兩岸，所以從小對黃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記憶最深的是住在三門峽陜縣那個地方的時候，那里有個太陽渡，他喜歡在黃河邊看太陽。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整個河面上呈現(xiàn)一派壯觀的玫瑰色，像流淌著的一河黃金。這是他和父母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一開窗就能見到黃河浪濤翻卷的壯觀景色……到了過年的二月天，就是黃河的春汛，三門峽陜縣一帶的黃河雖然沒結(jié)冰，但二月中旬，黃河上游就會突然涌出大批大批的冰塊，它們互相撞擊，互相擁擠，徘徊著，順流滾滾而瀉，場面十分壯觀。當冰沖走了，時年的春天就要來了。

在長篇歷史小說《康熙大帝》第一部寫完后，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名字太現(xiàn)代，需要擬個筆名，這時他首先想到的是二月里的那條黃河。黃河萬馬奔騰，洶涌澎湃，能夠以壓倒的氣勢奔流。而河畔的凌，即是冰凌;凌解放的名字有開和化解凍之含義，這與黃河二月的氣勢融合。所以在當年出版《康熙大帝》一書時，他用了“二月河”這個筆名。

在聊談中我還知道，凌解放的三部大書出版后，身體一直不太好，患上了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每天要吃一大把藥，心緒常常不給力。但他說：我會坦然面對。

肆

凌解放很有自知之明。當我和他聊起作品出版后引起的轟動效應時，他告訴我，他的作品問世以后，盡管拍過多部電視，但作品的某些情節(jié)上一直備受爭議。有評論認為他以這樣的熱情去謳歌封建帝王有點畫蛇添足，將康熙、雍正、乾隆塑造為明君形象，不僅價值觀錯亂，而且還嚴重誤導讀者和觀眾，是與“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的觀念相背。還有一些歷史學者批評他的作品有很多史實錯誤，說康雍乾時期發(fā)生的大屠殺、文字獄，都被他改頭換面掩飾了……有的人還提得比較尖銳。

不過，他本人并不認為他的作品是刻意去為皇帝和封建制度歌功頌德。他解釋說，我之所以后來將這三部帝王系列小說命名為“落霞三部曲”，是因為康雍乾時期的華夏文明已像落霞一樣了，雖然有其燦爛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說明中國封建文明極盛而衰的一段時期中，它也像落霞一樣已經(jīng)是日薄西山，是黑暗即將到來的時候……

他說，我寫這些作品是花了大量精力的，“清代留下的史料浩如煙海，要看得非常仔細才不會出錯。比如，什么情況下用書面語，什么情況使用民間口語，還有當時不同年代的雞蛋、大米什么價格，都得要靠細心找資料。但盡管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仔細了，確實還有遺漏。這也是好事，以后再版時可以一并糾正。

他說：有些欠缺的地方，一些讀者和史學家所提出的問題他也是認可的。比如：在《康熙大帝》里就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知識性錯誤，就是在寫到康熙的小時好友伍次友被人追殺時，他逃到曲阜張姥姥的家里，后來官府的師爺孔令培到張姥姥家中搜尋，被張姥姥趕了出去。孔令培這個人物是他在寫作時虛構(gòu)的人物，但虛構(gòu)也要合乎情理，這點他沒有想到。在孔夫子傳承的孔家人中，關(guān)于按輩分起名字是很講究的，按孔家的輩分給這個虛構(gòu)的人物取名字，一不小心就有了時間上的錯誤。因為康熙年間的衍圣公是第六十七代孔毓圻，按孔家的輩分排列，毓字下邊依次是：傳、繼、廣、昭、憲、慶、繁、祥、令，所以令字輩和毓字輩之間要相差九代人，這就是人物設置上有了缺失。凌解放在談及這個問題時，他承認這方面的論資排輩知識缺少，說明在寫歷史小說中，取名和輩份間蘊含的文化也是十分重要的內(nèi)容。

隨著凌解放講的話題，我想：作為作家其實也不是萬寶全書，有些缺失提出來很好，但也情有可原。凌解放能夠面對現(xiàn)實，實事求是地接受批評的觀點，這是作家的最可貴之處。

凌解放說，作家的作品就是要經(jīng)常修改的，一個當代人去寫三百多年前的事情，確實是要慎之又慎，因為文章好壞的所有的牌子都是自己砸的，作家越是出名，讀者寄予的期望值就越高，要寫出讓讀者滿意的作品，就得不斷地學習。

記得那天晚飯后，我們還在賓館內(nèi)就創(chuàng)作談了好久，他擔心自己的腦海里再也寫不出像“落霞三步曲”這樣的作品了，似乎才思枯竭，是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卻繼續(xù)鼓勵他，直到他喜笑顏開時我們才分手，送他走出門外，見他乘上了一輛三輪車，直到車輛沿著燈光遠去……

伍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九日，他的追悼會在河南南陽舉行，從許多報上獲悉，南陽社會各界人士前往送他最后一程，他的遺體前面擺滿了花圈，送別者擠滿了追悼會現(xiàn)場?？吹叫侣労途W(wǎng)絡視頻，我首先為他高興，一個作家臨終能有這樣隆重的追悼會，這是他的人生之福。

凌解放去世之后，在評價他的文中依然出現(xiàn)了兩種聲音，一種是肯定他作品的價值，一種是指出他對“帝王思想”缺乏批判性，說他是清代“辮子戲”的代表人物……于是，他再次成為大家議論的話題。

然而，不管外界有多少爭議，我的耳邊總是響起他在生前給自己定的兩條處世規(guī)則：人生要拿得起放得下，即是“拿起筆，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筆，夾起尾巴做人”。他生前已經(jīng)把自己的一切看得很淡。

我想：他之所以要求死后回到家鄉(xiāng)南陽，也許就是因為他摯愛著那片伴隨了他多年的土地。因為這片土地使他走進了“紅樓夢研究學會”，從而寫出了中國至今獨有的清代“落霞三部曲”。

文末我還要說一句，以前我一直叫他凌解放，而現(xiàn)在我必須改口，我要輕輕叫他一聲二月河。因為此時我的眼前已經(jīng)涌出一條向東奔騰的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