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令
摘 要:“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敵對關(guān)系,兩者具有天壤之別,但在現(xiàn)世生活中“兩座城”卻相互交織、彼此相混,兩者的重疊部分組成了 “地上的和平”,對于追求終極信仰的基督徒,塵世的生活仍然有些許積極的意義。
關(guān)鍵詞:上帝之城 地上之城 地上的和平
一、引言
奧古斯丁將人類歷史分為三個階段:樂園、塵世、天國,分別對應(yīng)上帝造人、人類墮落、上帝對人類的拯救。在樂園中,人的身體不死,擁有豐厚無憂的物質(zhì)條件,同時具有倫理選擇上的自由,能夠認識真理避免作惡,人的生活和諧且美好。但是人類的始祖濫用自由而犯罪,于是人類遭到了上帝的懲罰,被逐出樂園,人的肉體和靈魂都將面臨死亡,從此人類世界進入塵世,塵世中人們的生活是悲慘的,不斷地遭受罪與罰。始祖將他的罪遺傳給了后代,所以人生來有罪,這是原罪,如果人到達一定年齡后繼續(xù)犯罪,則是本罪。所有的人都有罪,因此所有人都將面臨上帝的懲罰。然而上帝是仁慈的,他會在末世審判的時候從人類中揀選一部分人進入天國從而得救,天國是一個“新天新地”,這里的人們享受著永恒的幸福和真正的自由,天國中沒有罪,人也沒有犯罪的可能與傾向,人們得到靈性的身體,不朽不死。這些被揀選的人就構(gòu)成了“上帝之城”,而被拋棄的人則組成了“地上之城”,這個理論因此被稱為“雙城論”。
二、“兩座城”理論
(一)兩座城的背景
奧古斯丁將上帝最初造物時世界的狀態(tài)定義為“自然本性”,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時只有善,因此這種自然本性在根本上是善的,而惡只能起源于始祖墮落之后。因為如果惡的自然本性是存在的,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惡,這就違背了上帝至善的信仰;另一種是上帝之外其他的神創(chuàng)造了惡,這又會違背上帝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萬物的信仰。因此,世界上的惡不源于善的自然本性,而是源于理性的造物(天使和人),理性造物憑借自由意志犯罪,將惡帶進了本不存在惡的世界。
兩座城的開端,在于天使作出的自由選擇:善的天使選擇依靠上帝,惡的天使選擇背棄上帝,兩座城的區(qū)別由此產(chǎn)生。類似于天使,人類的自由選擇使兩座城在人類中產(chǎn)生區(qū)分?!吧系壑恰币曰綖橥?,“地上之城”以魔鬼為首領(lǐng),兩者之間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敵對關(guān)系?!吧系壑恰钡墓褚蛐欧Q義,只有通過信仰才能達到上帝之城,一旦信仰喪失,便無法企及。奧古斯丁認為,“上帝之城”和“地上之城”不能等同于現(xiàn)實世界中任何國家或組織,即使是教會也不能等同于“上帝之城”,原因有幾點:首先,“上帝之城”除了包含善的人類之外還包含善的天使;其次,在人類世界產(chǎn)生教會之前,地上就已經(jīng)有“上帝之城”中的公民了;再次,并非所有在教會中的人都會得救;最后,有些不在教會中的人最終也會被上帝挑選進入天國。
兩座城可以用特定的國家或組織代表,圣城耶路撒冷代表著地上的“上帝之城”,而羅馬則是“地下之城”在塵世的代表?!盎浇虝⒉坏韧凇系壑牵驗榻虝?nèi)也混雜有靈魂尚未得救的人。世俗國家也并不等同于‘地上之城,因為所有現(xiàn)存的權(quán)力都是上帝設(shè)置的……不過,根據(jù)奧古斯丁的看法,上帝之城至少可以由教會來代表,世人之城可以由異教國家來代表” [1]。
奧古斯丁使用了各種稱謂來指代兩座城,他把“上帝之城”稱作:天上之城、圣潔之城、上方之城、永久之城、自由之城、最榮耀之城、圣人之城、所愛之城。“地上之城”稱作:不虔之城、不信者之城、人之城、塵世之城、屬世之城、魔鬼之城。[2]同時他還用“耶路撒冷”和“巴比倫”分別象征“天上之城”和“地上之城”。實際上,他借助“兩座城”的說法表達了世界上的兩類人、兩個社會群體。古往今來的所有人類和天使都可以歸入這兩座城,善的人類和天使屬于“上帝之城”,惡的人類和天使屬于“地上之城”。上帝之城的人類部分在現(xiàn)實中作客旅,奧古斯丁所謂的客旅不意味著對現(xiàn)世事物的完全放棄,而是強調(diào)基督徒不能完全認同現(xiàn)實生活,應(yīng)該堅定對天國的渴望,明確自己在現(xiàn)世中只是一個外鄉(xiāng)人。
(二)兩座城的區(qū)別與對立
兩座城的劃分與地理、人種、民族、文化等等因素全無關(guān)系,然而這兩座城卻是截然對立的,并且這種對立是根本的、鮮明的、尖銳的。首先在信仰上,“上帝之城”是虔誠信仰的群體,而“地上之城”則是不信者和異教徒的城,“上帝之城”堅持對上帝的信仰,靠信仰生活,“地上之城”的人們崇拜偽神,不靠信仰生活。其次在成員的產(chǎn)生方式上,“上帝之城”的公民通過重生產(chǎn)生,“地上之城”的成員則通過生育產(chǎn)生,“地上之城”產(chǎn)生于人類墮落后的自然本性,“上帝之城”產(chǎn)生于超越自然本性的上帝的恩典。再次,這兩座城公民的最終命運截然不同,“上帝之城”的公民進入天國得到永生,而“地上之城”的公民終會滅亡,并且在末日審判后將進入地獄接受永罰,兩者的差別是永久的生命和短暫的歡樂的區(qū)別。最后,在現(xiàn)世生活中,“天上之城”的公民擁有和平、秩序與和諧,“人們互相慈愛,統(tǒng)治者用政令愛,在下者用服從愛” [3],“地上之城”為了自我利益而爭執(zhí)斗爭,“在地上之城,君主們追求統(tǒng)治萬國,就像自己被統(tǒng)治欲統(tǒng)治一樣” [4]。在“地上之城”中,充滿了自我的、私己的愛,人們驕傲的追求個人的智慧,反而使自己變得愚笨;在“上帝之城”中,人們的愛是共同且長久的,人的智慧除了虔誠篤信便無其他。
“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的根本區(qū)別就是愛,“上帝之城”公民的愛是對上帝的愛,“地上之城”公民的愛是對自己的愛?!吧系壑恰贝碇疲@種善是根本的、終極的,“地上之城”也包含著某種善,但這種善只是相對的、暫時的?!啊厣现撬非笳卟⒎遣簧?,問題只是它忽略了更高的善?!厣现堑牡滦圆⒎钦娴滦?,卻好過沒有德行。” [5]
(三)兩座城的交織與重疊
奧古斯丁將人們目前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稱為“塵世”階段,此階段處于“墮落”和“審判”之間,是一種暫時的,過渡的階段?!吧系壑恰钡某蓡T在塵世客旅,與“地上之城”的成員混雜在一起,直到最后審判時才會分開。而上帝挑選誰進入“上帝之城”之城完全是隨機的,并不會因為個人的努力而改變。
在塵世中,人們擺脫不了與生俱來的罪,但依然可以保持身上一部分的善。對基督徒來說,塵世生活既意味著懲罰與痛苦,又意味著希望與期待,塵世中雖然充滿罪惡,但人類只有借助現(xiàn)世才能達到永恒,也即塵世是通向“上帝之城”的必須經(jīng)歷的階段?!啊畨m世根本上意味著一種兩面性:生活中的悲苦與自然本性上的善始終并存,善人與惡人(兩座城)也始終并存。” [6]兩座城雖然是極端對立的,但是在塵世生活中,又并非毫不相干、涇渭分明。兩者在現(xiàn)實世界中彼此相混,相互交織,只有在最終審判后兩者才會徹底分開。
在奧古斯丁看來,和平就是秩序的平穩(wěn)、是事物的有序狀態(tài),和平是最可貴的善,是塵世中最值得追求的善。和平分為兩類,“地上之城”的和平與“上帝之城”中永久的終極的和平,這兩種和平并非對立排斥的。一切自然本性都以實現(xiàn)和平為目的,基督徒所追求的至善就是天國中永久的和平。“上帝之城”的公民尚在塵世中客旅,要利用許多現(xiàn)世中所必需的事物,“地上之城”的和平對于他們來說是同樣需要的,“天上之城,或更確切地說,天上之城的一部分,在這必朽的旅行中,按照信仰生活,也有必要利用這種和平,因為在這必朽的生命結(jié)束之前,這種和平也是有必要的” [7]。這種塵世的和平是“上帝之城”的公民與“地上之城”的公民所共同享有的。
雖然兩座城的公民都需要利用現(xiàn)世的事物,但兩者的目的卻十分不同?!霸凇厣现侵兴腥藢ΜF(xiàn)世之物的使用皆歸諸對地上和平的享受;在‘天上之城中,歸諸對永久和平的享受?!?[8]上帝對于“上帝之城”公民的要求是,在利用地上的和平時,要時刻意識自己只是客旅塵世,不能被其引誘迷惑,而是要將天上的和平視為自己的終極追求,雖然地上的和平也是一種善,但相比于天上的和平這種終極的善,地上的和平便全然成了悲?!翱傊瑠W古斯丁肯定現(xiàn)世生活中的善。他所否定的,不是現(xiàn)世之善本身,而是那種將現(xiàn)世之善作為終極目標(biāo)的態(tài)度。他的思路是以‘天上超越‘地上,而不是以前者全盤否定后者?!?[9]國家用強制權(quán)威和懲罰的手段維持“地上的和平”,基督徒應(yīng)該服從它,不能躲避或推脫自己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同時,基督徒也不能忘記國家局限性和其世俗的本質(zhì),不能為了塵世中的利益而忽視對信仰和終極價值的追求。
奧古斯丁通過“塵世”與“地上的和平”的概念,為“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的重合部分找到了相容的可能性。雖然兩座城在終極信仰上截然對立,但在此“塵世”中卻無法分辨,兩座城的公民同享“地上的和平”,只要不涉及愛和信仰,兩座城就能和諧相處。
三、對“雙城論”的完善
西塞羅將共和定義為“人民之事”,而人民則是“按照對正義的認同和共同利益集合起來的團體” [10]。奧古斯丁認為如果西塞羅對共和的定義是正確的,那么羅馬就從來沒有共和,因為共和是人民之事,而人民又是通過對正義的共同認可聯(lián)合起來的利益共同體,也就是說,沒有正義便沒有人民,沒有人民也就談不上共和。那么什么是正義呢?柏拉圖和西塞羅對正義的定義是每個人各得其所,這一點奧古斯丁是同意的。但在他看來,自從始祖墮落以后,所有人都被魔鬼統(tǒng)治,因此世上再無正義。使人服從于他人也是不正義的,但是,如果不依靠這種不正義,共和就無法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對于一個龐大的共和國來說,如果帝國之城不采用這種非正義,就不能借助諸省?!?[11]政治中必然需要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服從于被服從,奧古斯丁認為這已經(jīng)不是正義了,但是所有的共和都必須建立在此基礎(chǔ)之上。因此,國家必然是非正義的,更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共和。
為了完善“雙城論”,奧古斯丁又將人民做了一個新的定義,“人民就是眾多理性動物的集合,這些理性動物因為熱愛的事情相和諧而組成社會” [12],也就是說,只要是有理性的一群人,共同熱愛某一項事物,不論這個事物是正義的或非正義的,他們就組成了人民。不管熱愛的事物是好還是壞,只要人們達成共識就可以。按照這個定義,雖然世俗國家中沒有正義,但人民依舊可以稱為人民,由人民組成的國家依舊可以稱為共和。
奧古斯丁對共和與人民的定義是精心設(shè)計的,目的是為“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的重疊,也即“地上的和平”留出空間?!暗厣虾推绞撬腥硕缄P(guān)心的,不論是天上之城的,還是地上之城的公民;雙方都看重它、熱愛它。”共和中的人民不需要在最高價值上達成一致,也不需要具備相同的終極信仰,他們只需要擁有“地上的和平”這一種共同價值。“組成世俗之城的人民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終極追求,有各種各樣的價值體系,這些都可以非常不同;但是,地上和平對他們都很重要,雖然他們未必是在同一個層面上來理解地上和平” [13]。世俗國家負責(zé)提供“地上的和平”,保護所有公民不遭受侵犯,維護基本的社會秩序,并且不干涉公民的信仰,這樣的世俗國家頗有現(xiàn)代政教分離國家的彩。
注 釋
[1] 徐大同:《西方政治思想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第66頁。
[2] 夏洞奇:《塵世的權(quán)威:奧古斯丁的社會政治思想》,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88-89頁。
[3] [古羅馬]奧古斯丁著,吳飛譯:《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中)》,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26頁。
[4] [古羅馬]奧古斯丁著,吳飛譯:《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中)》,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26頁。
[5] 夏洞奇:《塵世的權(quán)威:奧古斯丁的社會政治思想》,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95-96頁。
[6] 夏洞奇:《塵世的權(quán)威:奧古斯丁的社會政治思想》,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81頁
[7] [古羅馬]奧古斯丁著,吳飛譯:《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53頁。
[8] 夏洞奇:《“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奧古斯丁思想中的兩分傾向》,載《現(xiàn)代哲學(xué)》2005年第03期。
[9] 夏洞奇:《“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奧古斯丁思想中的兩分傾向》,載《現(xiàn)代哲學(xué)》2005年第03期。
[10] [古羅馬]奧古斯丁著,吳飛譯:《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上)》,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72頁。
[11] 古羅馬]奧古斯丁著,吳飛譯:《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56-157頁。
[12] [古羅馬]奧古斯丁著,吳飛譯:《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 第164頁。
[13] 吳飛:《奧古斯丁與塵世政治的價值》,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