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丁
冬天來了,我一天到晚都在等太陽。等了三個月,太陽只來了幾天,還都是霧蒙蒙的。沒辦法,就算這點兒太陽我也應(yīng)該珍惜。我搬一把椅子坐在陽臺上。西邊角落有一堆空酒瓶,陽光從那兒開始,折射出明晃晃的影子投在陰暗處。太陽往西走一點,我就把椅子往東挪一下。陽臺上還有三盆植物,一個紅色晾衣架,一口澆花的鐵皮水桶。傍晚時,等到最后一點熱氣散盡,我收拾凳子進屋。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這樣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因為太稀奇,我會提前查看天氣預(yù)報,把有太陽標志的那一天預(yù)留出來,總希望那天能干點什么。
十月一個有太陽的下午,我爬上天臺。連續(xù)下了幾天的雨,積壓了很多雨水。陽光太好了,我翻動雨篷,想抖掉積水,但我沒控制好角度,我聽見積水嘩的一聲流到了樓下,也許是某個陽臺。我停下來,不敢動。隔了一會兒,一個女人捶開了我家大門。
“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朝我大喊,“我剛把被子拿出來掛上,現(xiàn)在全都濕了?!?/p>
對不起,我說了很多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知道曬個被子多不容易嗎?等了好多天?!彼f的是普通話,也許是北方人。她走的時候都快哭了。
我為自己犯下的大錯難受,好像奪走了她的太陽,尤其是她可能來自陽光充足的北方。我才回來不到半年,還沒適應(yīng)這濕冷的天氣,而她也許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有一次我開車行駛在雨霧中,收音機里正在采訪幾個女明星,其中一個很甜的聲音說:“我一直想到重慶來,他們都說,重慶是中國的芝加哥?!蔽覜]去過芝加哥,不知道那兒是否也整天下雨。我從小只聽說世界上有兩個地方叫霧都。另外一個是倫敦。今年年初我買了一臺空氣凈化器,但本地朋友提醒我,重慶這不是霧霾,只是霧。霧沒什么要緊的。
沒有太陽,我?guī)缀醪辉趺闯鲩T。我住在六樓,沒有電梯,連快遞都不愿意爬樓。有時我會下樓買煙。小賣部開到半夜十一點,聽老板的口音,和我來自同一個縣城,但我們從沒有過多的交談。以前在北京,我抽“中南?!?,回來后我決定換個牌子,細一點的“嬌子”,再細一點的“黃鶴樓”,現(xiàn)在我抽“藍色三五”。每次我站在柜臺前,猶豫很久,老板耐心地等著我,和我一起打量著煙架,仿佛他對自己的貨品也很陌生。他從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應(yīng)該六十多歲了,喜歡在里屋湊一桌麻將。他婆娘總罵他。
我坐在客廳也能聽到麻將聲。這是個安靜的小區(qū),所以能聽到任何細微的響動。早晨是送孩子上學的聲音,樓下的轎車啟動,挨個開走。整個白天都聽到快遞或外賣的摩托聲,偶爾有幾個女人站在路上聊天,她們聊的所有事附近都能聽到。她們一邊聊一邊爬樓,然后進了屋,傳來麻將聲。麻將也不像以前那么大聲了,現(xiàn)在都是機器桌。她們打得很安靜。
我的活動范圍幾乎都在客廳??蛷d有兩個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分別放著書桌和餐桌。玻璃窗外面是兩個陽臺。當我想呼吸點新鮮空氣時,我就站在陽臺上抽一支煙。那時我總能看見對面的人。那棟樓離我太近,我能看見他們的廚房,廚房里總有老太太在做飯,從早做到晚。臥室的窗簾都拉得死死的。天臺有兩個木亭子,種滿了花草,很茂盛,我叫不出名字。到了周末,總有男人在天臺整理那些植物。我坐在書桌前,抬頭就能看見他。我想對面的人也能看見我,我從不拉窗簾。
天總是很陰沉,也總有霧,衣服晾了幾天還是濕的。我坐在書桌那兒,能看見斜對面的山,山上都是樹木,冬天也是綠色的,我還沒習慣這么冷的綠色。山下是一排高樓,透過樓縫我能看見一座大商場,那兒有一個IMAX影院,霓虹燈一直亮到凌晨。我知道這些高樓背后是一條高速路,再往南,就到了長江。有時我甚至能聞到江水的氣味。我對朋友說,這味道是不是很熟悉?他們說,重慶滿大街都是這個味兒。是不是火鍋味?
住進來的時候,我騰出一間臥室,預(yù)留給外地的朋友。我想總會有人來。但那間屋子大多時候都空著,如今堆滿了雜物。本地朋友偶爾會來吃晚飯,我總是準備很多酒,廉價的酒。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餐桌喝酒,透過落地玻璃,看見對面樓里的人在洗澡。雖然拉上了百葉窗,但還是能依稀辨出一個剪影。
“你說那是男的還是女的?”我說。
“好像是女的。”她笑道。
“看不出來。但應(yīng)該很暖和,開了浴霸?!?/p>
“所以百葉窗也不保險?!彼f。
自那以后我每次洗澡都會檢查百葉窗。但我總是睡得很晚,那時附近都漆黑一片,沒人會關(guān)注我的淋浴間。有時失眠到午夜,我走到客廳抽煙,還能看見對面的廚房開了燈,老太太又開始做飯了。
十月國慶節(jié)我第一次住進來,那時屋里堆滿了紙箱子,我搭好一張臨時的床,睡了一晚,半夜驚醒,突然意識到我離開了北京。到現(xiàn)在,我才住了兩個多月,感覺卻像住了很多年。很可能是我在屋子里待得太久,時間拉長了。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在陽臺看山,在廚房抽煙,在淋浴間洗澡,我總覺得沒什么著急的。
半年前我還沒想到會在這兒定居。那時我和朋友來看這個房子,爬到六樓,屋里有一股廢棄的味道,很久沒人住了。我們推開一扇一扇門,又爬到天臺,站在那兒能望見蔥郁的山脈,我想我是被那座山打動了。這時有人敲門,誰也不敢動。中介猶豫著開了門,門口站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他們自稱住在樓下,說終于聽見樓上有人了。他們立即進了屋,朝我打量一番,問我是不是打算買這套房子。我不知如何回答。那女人像偵探一樣巡視了屋子里的每個細節(jié),最后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自言自語道:“這個房子怕是不好賣哦?!?/p>
“怎么了?”我說。
“一直沒人住。”她說,“我們有啥子事都找不到人。”
“好像是的?!?/p>
“以前裝修的時候我就來看過。”她再次環(huán)視了一圈,“這種裝修,只有異人才會喜歡?!?/p>
異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男人正拿著掃帚打掃陽臺的落葉,說堵住了,下雨時積水滲到了樓下。沒多久,我就買下了這套房子。那時是初夏,天天都有太陽,屋子里還很悶熱。陽光照射到房間,地板很亮堂,連灰塵都發(fā)光。
二
我曾有過一條狗。十三年前了,那時我住在北京通州。我們總在深夜出門。我和它一起走在小區(qū)的石頭路上,冬天有雪,留下兩串腳印。我喜歡打望那些還亮著燈的房間,有人坐在電腦前,有人獨自看電視,也有老人還在廚房收拾,如果窗簾拉得緊,我就想象那屋子正在發(fā)生什么。等它拉完屎,我們會在黑暗里找一把椅子坐一會兒,它從此懂得要熬夜。有次工作到半夜,煙抽完了,我和它走出小區(qū),在凌晨兩點的大馬路上到處尋找煙酒商店?;貋頃r,它突然在街上狂奔,我以為那天我會失去它。
在通州定居的那幾年,我正學習如何成為一名記者。那兒離市區(qū)太遠,很多人都不愿意去。有次一個住在后海胡同的朋友到我家,坐了好幾個小時的公交車,他說這是他去過最遠的地兒,他是北京人。每周我會進城開一次會,聚餐結(jié)束時已是深夜,我就去國貿(mào)橋底下拼黑車。一到那兒就會被司機圍住,都說馬上就走,就缺我一個人。等我坐進車里,發(fā)現(xiàn)還得再湊幾個人。不過我很享受坐在車里等人的夜晚,不知道誰會和我一起回家。有時是剛加完班的年輕白領(lǐng),偶爾也會來幾個喝醉酒的人。那時通州房價便宜,正是年輕人的定居樂園。
黑車駛出國貿(mào),上了京通高速,我們這些拼車的陌生人一句話不說,默默盯著窗外。到了通州城里,黑車鉆進某個小區(qū),放下一個陌生人,接著去另外的小區(qū),再扔掉一個人。我住得最遠,總是最后下車。
“不好意思,我先到了?!迸R下車時,有些陌生人會這么說。
“沒關(guān)系,我喜歡坐車,你們小區(qū)真好?!蔽艺f。
我對所有小區(qū)都很著迷,尤其是晚上,我可以在一個陌生的小區(qū)瞎走很久。也許我覺得自己在觀察生活,像個旁觀者,但誰知道呢,可能更多是喜歡偷窺他人。
有一天晚上我和狗在小區(qū)散步,回家時發(fā)現(xiàn)忘帶鑰匙。那是個冬夜,凌晨一兩點,很冷。我在墻上找到一家開鎖電話,談好價錢,他終于同意過來,囑咐我打110,說開鎖時必須有警察在場。北京一直限養(yǎng)大型犬,我常聽到警察抓狗的消息。報紙上有一則新聞,大興區(qū)有人遛狗時碰到了警察,主人迅速解開了繩子,對著他的狗吼道:“快跑!”這個故事沒有結(jié)局,新聞沒說警察是否抓到了那只狗。我打電話叫來朋友,讓他帶著狗躲在樓下一個黑暗角落。開鎖的和派出所的人來了,沒有人說話,就像警察帶小偷去還原犯罪現(xiàn)場一樣,氣氛有點緊張,我想主要是我太緊張,擔心我的狗突然叫起來。
后來很多年,我在路上看見警車就繞著走。有天傍晚我碰到一個找狗的大媽,她不住在這兒,是從其他小區(qū)尋過來的,走了很遠的路。整個小區(qū)都能聽見她的呼喊聲:“三德子一,三德子——”我想是警察帶走了她的狗。
在通州住了五年后,我決定搬回城里。我住在三環(huán)內(nèi)的一套頂層公寓,八十年代初的老房子,沒有電梯。這個院子有一扇單獨的大門,門前一間小屋,屋里常駐一個老太太。太陽好的時候,我有時會坐在屋前跟她聊天。她說,你那個單元三樓的老頭呢,怎么好久沒見他出來遛彎了。她說二樓住著一對老夫婦,兒女住在西邊,偶爾回來看看。她認識這棟樓三個單元的所有住戶,因為以前都屬于中央某部,都是同事。能搬走的都搬了,余下的都是老人。她說她住在三樓,但腿腳不方便啊,很想換到一樓。
“你是買的還是租的?”她說。
“買的?!?/p>
“你一個人???”
“是啊?!?/p>
“一個人?!彼酒饋?,退到門口。“你是外地人吧。”
每天夜里十一點,這扇大鐵門就鎖住了,每家都有一把鑰匙。我從不知道每天是誰鎖的大門,老人們那時都應(yīng)該睡了。鐵門上又開了一扇小門,方便晚歸的人進出。這個院子不大,停了十幾輛車,幾個花壇,留出一些小道。剛搬進去時,我不敢?guī)Ч冯x開這院子。外面的街道很喧鬧,也許隨時都能碰到警察。觀察了一個月后,我開始在凌晨兩點下樓,牽著狗穿過小門,警惕地走在馬路上。我們經(jīng)過7-11便利店,一家通宵營業(yè)的韓國餐館,過了十字路口,穿過亮馬河上的那座橋,就到了北京的使館區(qū)。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兒很安全。再往南,就是三里屯了。
我從未住過離市中心這么近的地方。我也沒見過有人牽著大狗在街上晃蕩。但越危險可能越安全。我們沿著河邊散步,幾乎碰不到任何人。我想如果碰到警察,即便我放開繩子,它也跑不了多遠,可能會被車撞死。有時我會故意穿得很邋遢,真要遇到警察詢問,我打算告訴他們,我在幫別人遛狗,那是個住在外交公寓的外國人。我覺得他們不會難為一個外國人的狗。雖然這個謊扯得有點荒謬,但我也沒想好其他措辭。三個月后,我就把狗托付給朋友了,他住在一棟帶電梯的小區(qū)。我想它那時七八歲,正逐漸變老。
我常騎車去看它,沿著東三環(huán)往南,一直騎到雙井。我借來一輛捷安特,黃色山地車,騎久了屁股痛,所以我總是站著騎。我也騎車去雜志社上班,每個月總有幾天會在那兒待到凌晨。和同事出來,他們分頭打車,我走到自行車??奎c,那兒幾乎只剩下我這一輛車。我覺得它太顯眼,遲早有一天會被偷走,每次都像撿回來了。然后我慢吞吞地騎回家,兩邊都是沉寂的舊小區(qū),尤其是冬天,像回到了電影里的老北京。穿過東大橋,工人體育場東路,就到了三里屯,這時我會停下來在路邊休息,看看那些從酒吧出來的醉鬼。如果時間很晚,我還能看到收拾空酒瓶的人,掃地的清潔工。天漸漸亮了。
2017年冬天,也許是想逃離人群,或者只是想換個環(huán)境,我搬到了燕郊。那兒比通州還遠,遠很多,事實上在河北了。我住在一樓,帶了個大院子,長滿野草。我的狗已經(jīng)爬不了樓,一直住在朋友那兒。我把它接回家,我覺得它快死了。只要有太陽,我就把它抱到院子里,它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挪,再朝我看看。它死在大年三十那天早上,就在我隔壁那個小區(qū)的一棟高層公寓里。我不該在春節(jié)回家過年的,否則我不會寄養(yǎng)它。
春天的時候,我辭職離開了北京。我開著一輛福克斯,從北京往南,在浙江南部轉(zhuǎn)了一圈,沿著長江回了重慶。九月,我找了一輛長途搬家大卡車,裝上所有家當,從燕郊運回了現(xiàn)在的房子。有些家具送了人,還有些留給了房東,但仍然有幾十個紙箱子堆滿了客廳。搬家的那天傍晚,又有人敲門。
門口站著樓下的那個男人。他禮貌地問我能否進來,我說當然可以,隨便隨便。他很高興這套房子終于住了人,問我從哪兒來。我說我是重慶人,但一直在北京,現(xiàn)在打算回來了。他轉(zhuǎn)完所有房間,回到客廳,盯著這一堆紙箱,說:“還是回來好?!?/p>
“是啊?!?/p>
“回來工作嗎?”
“不是。”我猶豫著,“還不知道?!?/p>
三
連續(xù)下了一個多月的雨,終于出了一天太陽。朋友說過來看看,我們坐在陽臺上曬太陽。他說,好久沒這樣坐著了,什么事也不想。那是十月中旬,我已經(jīng)收拾好家當,整潔一新。但樓頂?shù)奶炫_還沒有完全弄好。這房子以前的主人也許是佛教徒,陽臺上立著一尊巨大的石膏佛像,我也搬到了天臺。臥室外的露臺有個鐵樓梯,從那兒可以爬到天臺,之前一片荒蕪,但能看到風景,環(huán)視周圍的高樓、公園以及那座大山。朋友說,你在天臺搞個屋頂花園吧。
這小區(qū)的樓頂都是屋頂花園。有人搭建了玻璃屋,有的喜歡木亭子,鋪地板磚,也有人種菜。但我這棟樓的天臺幾乎都空著,只有另一端的那家人,搭了個木頭屋子。我常看見一對老年夫婦出入。我父親認為他們就住在那個木屋里,兒女住在樓下。我不信。那個木屋夏天太熱,冬天很冷,再說誰會讓父母住在天臺上?父親說,裝個空調(diào)就可以了。
我只想在天臺搭個棚子,夏天乘涼喝酒。但這是個大工程,還得重新做一遍防水。這棟樓建了有十幾年,滲水厲害,客廳和臥室的墻壁都濕了。我買了個小型吊機,把裝修材料從一樓的花圃中吊上來。裝修隊開工的第一天,我接到了物業(yè)的電話:“老師你好,有人舉報了。你們是不是要蓋個違章建筑?”
我說不會的,我沒那個打算。
“那就好?!蔽飿I(yè)說,“還是小心點,這小區(qū)的業(yè)主是出了名的,會打電話到有關(guān)部門?!?/p>
我掛了電話,站在天臺上,朝四周看了看,不知道哪個窗戶后面藏著一對眼睛。后來我才明白,在這兒干很多事都躲不過這些眼睛,我自己的眼睛也藏在玻璃窗后。我知道對面那棟樓六層有家人每天都會打麻將,其中一個麻友是我這棟樓三層的住戶,她和我來自同一個縣城,退休后在這兒帶孫子。她每天早晨送孫子去上學,下午打麻將,周末去俱樂部跳舞。有時我們在樓道碰見,她關(guān)切地問我,你愛人回來沒?我還知道附近有一家人周末喜歡在家唱卡拉OK,唱革命歌曲,整個小區(qū)都能聽見。我曾試著找到源頭,但聲音這事兒太捉摸不定了。
有天深夜我把車停在了樓下單元的入口處,第二天收到一張紙條,手寫幾行字:“停車太沒素質(zhì),好狗不擋道,傻×。”這是我的錯。那張紙條如今粘在我家進門處,提醒我一切都要小心為上。我開著一輛京牌車,是個闖入者。
裝修施工隊也要很小心。小區(qū)大門刷指紋進入。如果保安認為你的樣子像個裝修工人,會讓你登記,再交50元押金,辦一張出入證。如果你來看望我,保安會給我打電話,說有個姓江的先生找你,確認一下?我說好,他是來找我的。后來他們不給我打電話了,打給我母親。我父母住得離這兒不遠,有時我會回家吃晚飯,母親說,又有個女同學去找你了?我說你怎么知道?然后我給物業(yè)打電話,說下次直接跟我聯(lián)系。他們說,你的電話號碼是北京的,打不了長途。
“那怎么辦?”我盡量保持平靜,“現(xiàn)在,你們和我媽都知道我的私生活了?!?/p>
“老師,這是規(guī)定,我們也沒辦法?!?/p>
“我是住進監(jiān)獄了?”我的聲音聽起來可能有點嚇人。
“老師,別著急?!彪娫捘穷^的女管家沉默了片刻,“給您開個先例,下次只要報您的名字就可以進來?!?/p>
我的名字現(xiàn)在叫“謝老師”。所有人都叫我老師。粉刷匠、泥水工、焊工、吊工、油漆工、木匠,這些老師也叫我老師。他們總是早上八點到樓下,八點半上樓,準時施工,中午十二點就不能干活了,我們不能制造任何噪音。午休時,他們東倒西歪坐在屋里看手機。傍晚六點半必須收工。有一次,天臺需要鋪水泥地面,怕第二天下雨,我們決定連夜干完,每隔幾個小時就要刷一遍。泥水工對我說:“老師,我們住得太遠了,沒得辦法,今天怕是要在你這兒歇一晚?!蔽艺f沒問題,我還有一張空床,另外一個泥水工師傅睡沙發(fā)。“老師,我還有些工具在家里,得回去取哦?!蔽艺f沒問題,你住哪兒?
晚上九點我開車帶他們回家。駛?cè)肜@城高速后,他們說還是開車快,比摩托車快。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過沙坪壩了,那兒到處都是高架橋和單行道,對我來說就像個迷宮?!袄蠋煟氵@個車從北京開回來的?車牌有點可惜哦。”我說是啊,是可惜?!袄蠋?,你啷個要回來嘛?”我說想家了?!耙彩牵€是回來好。”
他們提著工具袋走過來,打開后備廂放進去,上了車?!袄蠋煟?。”
深夜十二點,我們?nèi)齻€還坐在客廳的餐桌旁,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沒想到第二個住進這房子的人會是他們。那個愛說話的泥水工,姓張,年紀和我差不多,是主事兒的,另外一個快六十歲了,一直很沉默。
“要不要喝點酒?”我說。
“算了,—會兒還得干活?!睆垘煾嫡f。
“不好意思,我家也沒電視,要不打牌?”
“算了?!?/p>
玻璃窗外,對面樓的廚房還亮著燈。我們各自看著手機。半個小時后,我爬到天臺看了看地面,還沒干透。也許得等到凌晨四點才能再鋪水泥了。我拿出被褥,在次臥和沙發(fā)上鋪好,說不如先睡一會兒,時間還早?!耙?。”張師傅直接去了次臥,但那個老師傅還坐在餐桌旁。他正在抽煙,說再等會兒。我洗漱回來,他還坐在那兒,面前攤開了一本書。我猜那是從我書架上隨便抽出的一本。他說:“老師你先睡,等鋪完這一遍水泥我再睡?!辈妥郎嫌袀€小臺燈,他雙手抬著書,盡量靠近燈罩底下。我瞟了一眼封面,他隨手拿出的書是《下面,我該干些什么》。
四
天臺竣工后,雨停了,但也沒有太陽??諝鉂窭?,陰云密布。起初我覺得這是下雨的前兆,但時間一久,我知道這兒的天氣就這樣了。這房子是裝了地暖的,但我還沒試過。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客廳的地面一半熱,一半冷。書桌是熱的,餐桌是冷的。即便是正午,這屋子仍像是傍晚。我?guī)缀醪唤o植物澆水,太濕了,但我總是在喝水,除了水就是酒。有一天我在書架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狗毛,也許是夾在書里從北京跟過來的。我呆了片刻,扔到了垃圾桶。
有時半夜我會爬上天臺。屋里煙味太大,我想去透透氣。重慶的冬夜太冷了,沒有風,但四處都像扎著冷針。那時整個小區(qū)都陷入寂靜,近處的山,也成了一個剪影。高樓偶爾還有窗戶亮著燈,IMAX影城熄滅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汽車和街道變得遙遠。我在天臺用水泥糊了個吧臺,臺下亮著一條弱黃色的日光燈。之前有朋友建議我買一個吧凳。我說為什么是一個?最后我買了兩把椅子。深夜我站在吧臺后,想象自己正在和朋友喝酒。
大約是2010年,我曾來過這個小區(qū)。我建議父母把家安在這兒,因為陽臺能看到綠色。他們嫌遠,也害怕沒有電梯,老年人受不了爬樓。我也覺得這里很遠,從市區(qū)過來,似乎翻了好幾座大山。十八年前我離開重慶時,對這片區(qū)域毫無印象,也許只是廢地,只是前往機場時途經(jīng)的荒山野嶺。
我是在千禧年離開重慶的,之后幾乎每年回來一次,陪父母過春節(jié)。這個城市已完全不是我離開時的樣子。我不再認識路,不知道去哪兒逛商場,每次出門都靠導航。我也從未想過要重新去熟悉這兒,回來就像出差,家里的那個床位也就是酒店。我已很多年沒有去過解放碑和朝天門。我記憶里的長江和嘉陵江,一到冬天就露出礁石,但現(xiàn)在,江水反而上漲,水面像一抹平靜的綠鏡子。
在重慶,我盡量不出門,不離開這個區(qū)域,仿佛刻意和這座新城保持距離,也可能只是不想丟掉記憶。偶爾有北京來的朋友,我?guī)麄內(nèi)ツ仙?,去鵝嶺公園,去那些正在流行的時髦聚集地,但我很少深入過去。我們開車跨過一座又一座大橋,這些橋全是新的,江水兩岸的高樓大廈,也全都是新的,閃著謎一樣的彩光。我說,你們看,那兒是洪崖洞,那兒是江北嘴,那些大樓是金融街。朋友問,你以前到底住哪兒?我說,就在那些高樓背后,你看不到的。
幾周前,一個陰冷的下午,我開車途經(jīng)一片舊城區(qū),說是舊城,只是因為那兒的房子和街道老化得太快。十八年前我住在那里時,還是新區(qū)。街道比我想象中狹窄,樹木茂盛,完全遮住了白日。我好像回到了上個世紀,連陳舊的店面都沒什么變化。那套房子我早已賣掉,想著奔赴北京,永遠不會回來。
在那套簡陋的兩居室,我曾短暫地養(yǎng)過一條狗。那是我下班路上在地攤上買的,花了20塊錢,一條土狗。我抱著它坐公交車,從解放碑到了渝北區(qū)花卉園,到家時已是夜晚。那時我2l歲,一個人住。我把它放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它整夜整夜地嗚咽。我曾試過把它關(guān)在衛(wèi)生間,它刨了一夜的門。最后我只能把它抱到床上,和我一起睡。我想它只是缺少安全感。
1999年夏天,父親來重慶看我,他覺得屋子里臟得要命,尤其是我每天居然和一條土狗睡覺。他命令我必須扔掉它。說來奇怪,我那時怎么就聽了他的話呢,因為之后這輩子我再也沒順從過他的意志。
我有個女同學住在解放碑。我抱著小狗,坐了同一路公交車,到了她租住的那個小區(qū)。那是個比我們年紀還大的老小區(qū),下了車,沿著石階往下走,走到一塊低谷,小區(qū)里有一面山壁。我把小狗放到了山壁的凸起處,它一聲不吭。我再也沒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