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須
臘月二十八早上,何立人在候家鋪東頭的一塊空地上擺好了自己算卦的攤子:印著太極八卦圖像的一塊白帆布,因為年頭太久變成了灰色,整塊布的邊緣都起毛了。臨近何立人的腳那邊,還冒出幾個小小的破洞,那是何立人抽煙時不小心用煙頭燙出來的,洞的邊緣同樣也起毛了。帆布上面,除了一個圓形的紅色簽筒,一本解簽的小冊子,外加一本陳舊發(fā)黃的《麻衣神相》,就再也沒有別的了。哦,對了,帆布四角還壓了四塊爛磚頭,以免被大風(fēng)卷走。何立人坐在自帶的小馬扎上抽了一支煙,感覺手都要凍木了,連忙把兩只手互相揣進袖子里取暖。后來,他站了起來,一邊原地跺腳,一邊向候家鋪的西頭張望。
這是候家鋪過年前的最后一個集。下一個集,要等到初八。為了囤夠過年的魚肉蔬菜,來趕集的人很多。男的頂著光頭強式的火車頭帽子,女的在脖子上纏著厚厚的毛線圍巾。當(dāng)然,穿成這樣的多是些老年人和中年人。小青年們是不怕冷的,為了彰顯好身材,里面穿件薄毛衣,外面套件西裝,連扣子都不扣,就敢在大街上晃來晃去。何立人理解這些小青年的舉動。他家的何南在結(jié)婚之前,也經(jīng)常穿得吊兒郎當(dāng)?shù)?。集市兩邊,用石灰畫出來的每個三米寬的攤位之上,擺滿了鞭炮、對聯(lián)、成箱的煙花、各類蔬菜、掛在鐵鉤子上的一扇扇豬肉、凍雞凍魚,硬邦邦地疊在一處,當(dāng)然,也有活雞活魚,不過價格就要貴一點。何立人早就注意到了,買活雞活魚的,反而多是些像他一樣的老年人,而抽煙喝酒打牌都不差錢的年輕人,手里的塑料袋里,裝的多是凍雞凍魚。并不是年輕人舍不得買活雞活魚,年輕人只是怕麻煩,不想在大冷的天氣里提把刀,給活魚開膛,給活雞放血拔毛。
整個集市,除了何立人這個算命攤位,其他攤位的生意都很好。臨近年關(guān),再也不會有人算命了。因為一年到頭了,這一年是好是歹已經(jīng)確定,根本不需要算命先生多此一嘴。作為一個資深的算命先生,何立人對人心那種可笑的微妙十分了解。
今天早上,何立人起得很早。他站在門口看了看天。天很陰,但沒有下雪。近在咫尺的麥苗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何立人從屋里推出自行車,用手捏了捏車胎,前胎氣足,后胎有點軟。他從門后拿出打氣筒,呼呼地給后胎充氣。這時候老婆也起來了,拿著一把木梳子,倚著門框梳理自己蓬亂的頭發(fā),一邊很不高興地說道:“還上街?。坎硕假I齊了,還上街干啥去?”
“我去街上看看。”何立人把氣筒收好,重新掛到門后的釘子上,“萬一有生意了,就接他一單,也好掙個明年出去打工的路費?!?/p>
“別說那么好聽。什么打工,咱們明年是出去討飯。”
“你也別說那么難聽。什么討飯,咱們是去城里找活干。真有建筑工地要人的話,咱們也可以去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嘛。也不一定非要撿破爛,你說是吧?”
“就是嘴硬??纯丛蹅冞@年齡,再看看咱們這身體,哪個建筑工地會要我們?哼,咱們?nèi)サ匠抢?,鐵定只有撿破爛一條路?!?/p>
“撿破爛就撿破爛唄。別人能撿,咱們也能撿。別人能活,咱們也能活?!焙瘟⑷擞悬c不耐煩了,他推起車子就準(zhǔn)備騎上去。
“我看你不是想去接生意,你是想去接那個老女人吧?反正她死了老公,你們年齡大小又差不多。”老婆的酸話沒來得及說完,就被何立人惡狠狠地罵了回來。
“你這個碎嘴子婆娘,到底有完沒完?怪不得兒媳婦非要鬧著和咱們分家,就你那張嘴,整天聽導(dǎo)啵嘚啵停不下來,別說她了,我都想和你分家。你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內(nèi)情,還他媽在這里放這些酸拉拉的屁,你煩不煩?你不煩老子都煩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老了老了要住在地頭的小房子里,你知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老了老了要去城市里掙錢討生活,就因為你的心太惡,沒有一點點同情心,沒有一點點善心。這是老天爺在懲罰你啊?!?/p>
老婆知道何立人真生氣了,也不再抬杠,轉(zhuǎn)身又進了屋子。不過她還是給何立人扔下了一句話?!澳阌猩菩?,你是活菩薩,你不是照樣要住這間地頭的小房子,明年你不是照樣要和我一樣出去討飯。也沒見老天爺保佑你!”
“你懂啥。老子就是因為娶了你這個心惡的婆娘,受你拖累了,才不受老天爺保佑的?!焙瘟⑷擞埠鹾醯亓滔逻@句話,騎上自行車,離開了麥地,沿著村子?xùn)|頭的路向候家鋪進發(fā)。兒子何南結(jié)婚后不到一個月,就和父母吵了幾次架。最后何立人夫妻主動從二層的新樓房里搬了出來,他們在自家的麥地北頭搭了一大一小的兩間房子,大的當(dāng)臥房兼客廳,小的當(dāng)廚房。何立人騎著車子路過何南的新樓房時,甚至都沒抬頭瞅上一眼,反而騎得更快地離去了,似乎要逃離這棟樓房帶給他的一屁股債務(wù)似的。
何立人守著自己無人光顧的算命攤子,不停地抬頭向人群中張望。都快到早上九點鐘了,眼看著集市上的人場都要散了,還是沒看到那位總裹著一條灰色頭巾穿著一身黑棉襖的老婦人過來算命。這時天上又下起了雪粒子。這些白色的雪粒子,又小又圓,讓何立人想起二十年前買給何南吃的白色糖豆。雪粒子很快積了一層,走在路上的人明顯小心了很多。雪粒子不是雪,很滑,隨時都會撂人一跤。何立人焦躁地抬頭看了看天,他斷定很快就會有大雪落下來。
何立人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那個老婦人已經(jīng)死了。不過他立即暗罵自己心毒,不該這樣想。也許那個可憐的老婦人終于等到她的兒子回家了吧。
老婦人第一次蹲到何立人的卦攤前算命時,何立人也才四十左右,剛走上算卦這條路。為了吃這碗江湖飯,他也是拜了師父的。師父勸他出來擺攤前,要先留一綹胡子。因為他太年輕,如果沒有胡子,就沒有高深莫測的氣質(zhì),鎮(zhèn)不住人,絕對不會有人找他算卦。何立人認(rèn)為師父說得對。他在第一次出攤之前,特意留了半年的胡子。他的胡子十分茂盛,半年時間竟長了二三寸。那天他在候家鋪東頭的一塊空地上,鋪開自己用嶄新的白色帆布做的算命家什,有點不好意思地摸著下巴上的胡子,雙目低垂,等著對命運感到迷茫的人一臉希冀地求他算命。
一個中年婦女從何立人的卦攤前走了過去,似乎是要去另外一個瘦小老頭坐鎮(zhèn)的卦攤。她走過了七八步,轉(zhuǎn)身又折了回來,蹲在了何立人的卦攤前面。
“我想請你看個生辰八字?!?/p>
第一單生意上門了,何立人頓時打起了精神。他只掃了顧客一眼,就知道這位中年婦女過得極苦。不只是因為她臉上皺紋明顯深過她的年齡,不只是因為她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還因為她臉上那種愁苦的表情。何立人只掃了一眼,就像吞了一大口黃連水,直從嘴里苦到心里。欺騙這樣的人,他真有點不忍心。但他同時又想到師父,那個跑了一輩子江湖的何瞎子說的話:“有些來算命的人,那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只能求助于神秘的玄學(xué),他們需要的并不是什么確切的前程,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念想。你千萬不要小看這個念想,有時候是能救人的。”何立人感覺這個婦人已經(jīng)愁苦到了絕望的地步,也許正像師父說的那樣,她也需要一個念想。于是何立人很有自信地點了點頭,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擰掉筆帽,翻開攤在地上的新筆記本,把筆尖懸在上頭。
“七八年臘月十一,天快黑的時候,那時候沒表,不知道確切時間?!?/p>
中年婦女說了一個數(shù)字。何立人這才明白她不是來算自己的生辰八字,而是來給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算命。這個小青年應(yīng)該是她的兒子。
“那就是酉時了?!?/p>
何立人把生辰八字寫在了筆記本上,同時很快地在筆記本上畫了幾個誰都看不懂的符號,然后低頭想了一下,方才看著中年婦女的眼睛說:“這個八字不錯啊。天生聰明,學(xué)什么都快,又善隨機應(yīng)變,就是遇到什么困難波折,肯定也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p>
“真的?”中年婦女的眼角露出了一點難得的笑意。
“大姐,我絕對是不說謊的?!焙瘟⑷税颜Z氣說得斬釘截鐵,以便加強自己話語的說服力?!安贿^呢——”
“不過什么?”中年婦女頓時又緊張起來,眼角的那點笑意比曇花枯萎得還快。
“想要確切知道一個人的命運,必須要綜合來看。有些人命好,五官不行,就承不住這個好命,反而會多災(zāi)多難。這是你兒子吧?”
中年婦女用力地點了點頭。
“獨生子?”
“他上面有兩個姐?!?/p>
不知為什么,聽說中年婦女還有兩個女兒,何立人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他試探著問了一句:“你有他的照片沒有?最好清晰一點的,我看看他的五官。”
中年婦女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兒子的全身照片,應(yīng)該是小伙子上學(xué)時照的。照片上的小伙子穿著學(xué)生服,用手扶著一棵大樹,一臉的青春爛漫。小伙子是個圓臉,眼睛很大,鼻子也很大。總體看上去,不是個俊小伙子,但也不丑。
何立人打量那張照片時,中年婦女十分緊張地盯著何立人的臉。她想從何立人的面部表情看出兒子的吉兇禍福。何立人長出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大姐,你不用擔(dān)心了。你家這小子五官長得也好,和命配得住。放心吧,他就是有什么不好過的地方,很快也會過來的?!?/p>
“那就好。那就好。”中年婦女喃喃說道,眼角很快流出了淚水。她用手抹去,想了一下,突然十分急切地說道:“好先生,你能不能再幫我算算,我家的小偉什么時候能回家來???我知道他命好,在外面也不會有啥不好的事。但我就是想知道他什么時候回家?他出去都快五年了,一點音信都沒有。同村和他一起出去的人都回來了,就剩他一個不見人影。我問了其他人,都說他從工地上離開,一個人去廣州打工了。他也沒去過廣州,不知能不能找到活兒干。我知道他命好,在外面也不會有啥不好的事。可我就是不放心啊。好先生,你給我算算,看看他什么時候會回家?”
何立人當(dāng)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兒子什么時候回家。算卦的人向來只用模糊的語言,絕對不會說出什么確切的時間。不過眼前的中年婦女明顯有點心理崩潰了,何立人只能慢慢地開導(dǎo)她。
“大姐,你不用急。你家的小偉肯定是會回家的。并且他回來時,說不定還會帶一個女朋友呢。具體的日期嗎,你知道的,大姐,天機不可泄露。如果真被我說破了,說不定還會另生波折?!?/p>
“我知道,我知道,天機不可泄露?!敝心陭D女連連點頭,“我不求你說出日期。我相信你這個好先生。對了,他回來時真的會帶一個女朋友回來嗎?”
何立人心里嘆息,不過臉上卻露出十分確定的神氣?!翱隙〞б粋€女朋友回來,大姐就等著抱孫子吧?!?/p>
中年婦女仰頭看著天空,愁苦的臉上露出了某種向往。不過她很快就蹲在地上,抱著頭大哭起來。
何立人第一次遇見這種隋況,有點手忙腳亂。他知道這婦女心里很苦,他知道這婦女應(yīng)該好好哭一場。但是在他的卦攤前哭,他不勸吧,有點說不過去;勸吧,卻又不知道怎么勸。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說著幾句沒營養(yǎng)的話?!按蠼?,你別哭了。你家小偉肯定會回來的。真的,大姐,你相信我。小偉的命好,面相也好,天生的長壽之人。你就不要哭了?!?/p>
后來這位中年婦女終于止住了哭聲。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向他擠出個笑容,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個疊成四方的小手帕。
“多少錢?”
何立人不想要她的錢,但他又不敢不要。算命的人,最忌諱的就是算命先生不收錢。因為那就意味著來算命的人不值一個卦錢。何立人的師父,跑江湖跑了一輩子的何瞎子曾經(jīng)在李村給一個女人算卦時,忘了收那個女人的卦錢。結(jié)果那個女人跟著何瞎子罵了十幾里路,把何瞎子罵得耳朵都腫了。何立人雖然對面前的中年婦女滿懷同情,但他不想被這個中年婦女追著罵十幾里路,所以還是說了一個數(shù)字。
“十塊?!?/p>
中年婦女把一張新的十元紙幣放在何立人的手里,轉(zhuǎn)身融進了來趕集的人群之中。何立人見她走遠,才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第二年,那位中年婦女又在年關(guān)將近時蹲在了何立人的卦攤前面。她好像是來質(zhì)問何立人的。因為她的兒子小偉既沒回家,也沒捎回一點音信。那時的何立人經(jīng)過了一年的歷練,早成了半個老江湖。他很快就用模棱兩可的語言把這位中年婦女哄得離開了卦攤。但這位中年婦女好像認(rèn)準(zhǔn)了何立人的卦攤,每年都會來找何立人算卦。她有時候會沖何立人發(fā)火,罵何立人是個江湖騙子,什么都不會算,只會騙錢,應(yīng)該把她的卦錢還給她。有次何立人實在被罵得受不住,忘了師父的慘痛教訓(xùn),真的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多塊錢,準(zhǔn)備把這些年來她給的錢全部還給她時,她卻指著何立人的鼻子大罵。她說何立人看不起她。她說何立人是在暗示她不值個卦錢。最后何立人無可奈何,只能把帆布卷起來騎上自行車逃跑。縱然如此,還是聽了幾里路的哭罵。何立人本以為經(jīng)此一事,那位中年婦女再也不會來他的卦攤前算命了。結(jié)果到了下一個年關(guān),那位滿臉愁苦的中年婦女又像影子似的蹲在了他的卦攤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