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李不空 發(fā)自北京
小說《科里尼案件》描述了一樁令人困惑的案件??评锬峒侔缬浾撸陲埖攴块g槍殺85歲的德國企業(yè)家麥亞,其后他還不斷踩踏麥亞的頭部,使其臉頰、顎骨、顱骨碎裂。作案后,他留在飯店大堂,靜靜地等待警察。
案件人證、物證俱全,科里尼對自己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但始終拒絕陳述犯罪動機。小說交代了背后的故事:麥亞曾是納粹軍人,在意大利執(zhí)勤時遭遇一起恐怖襲擊,兩名德軍士兵死亡。由于找不到真兇,麥亞下令槍決二十名百姓,其中包括科里尼的父親。
控方很快發(fā)現(xiàn),麥亞雖然下令槍殺平民百姓,但他在執(zhí)行當時的法律,早已被判定無需為此負責。戰(zhàn)后,聯(lián)邦法院法官愛德華特·德雷爾主導增訂了一項法律,名稱是《秩序違反法施行法》。根據(jù)判決先例,只有納粹的最高領導是謀殺的正犯,其他人都是幫助犯。而所有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前德國軍隊犯下的針對平民的罪行,在1960年都超過追訴期。因此,科里尼殺害的是一個法律上無罪的人。小說以科里尼自殺告結,令法官、檢方、律師、女主角甚至作者本人都獲得了解脫。
小說2018年10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雖然只有八萬字,但討論的議題卻很宏大:對于善惡和公正,我們應該抱持怎樣的標準?遭遇法律不公正對待時,我們應該如何反應?
從30歲開始,《科里尼案件》的作者費迪南德·馮·席拉赫就開始擔任執(zhí)業(yè)律師。他代理的案件時常涉及要人,比如東德統(tǒng)一社會黨高層君特·沙博夫斯基,德國聯(lián)邦情報局特務諾貝特·尤雷茨科和著名演員克勞斯·金斯基的親屬,由此獲得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
家族背景也影響到席拉赫的小說寫作。他的祖父巴爾杜·馮·席拉赫是納粹帝國青年團負責人,曾負責將猶太人運往集中營,后來在紐倫堡受審;外曾祖父則是希特勒的御用攝影師海因里希·霍夫曼。
上大學時,席拉赫讀遍有關紐倫堡審判的文獻,試圖理解那個時代的運行機制。他的祖父下令封鎖火車總站,將大批猶太人送往集中營,認為那是“對歐洲文化的貢獻”。他意識到,祖父說過這種話后,任何心理分析都是多余的。
人們許多次向席拉赫提起他祖父,憤怒、欽佩、同情、激動……方式多樣,甚至有人威脅要殺死他。采訪倘偏重于祖父,席拉赫就會回避,他無法回答那些問題。他只想說:聯(lián)邦法院說過,罪責止于一身,沒有株連家族這回事,罪過也不能被繼承,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人生故事。
在小說中,席拉赫關注領域豐富,如戰(zhàn)后的司法解釋,做出輕微判決的聯(lián)邦德國法院,納粹兇手的每一樁謀殺只被處以約五分鐘徒刑,以及政府犯下的罪行?!拔覀冏哉J為很安全,但事情正好相反,我們可能再度失去自由,從而失去一切。如今,這是我們的人生,也是我們的責任。”席拉赫說。
2019年2月15日,席拉赫在北京出席了由人民文學出版組織的讀者會。2月17日,他接受了南方周末專訪。
“我始終不明白 他為何成為 那樣的人”
南方周末:關于祖父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費迪南德·馮·席拉赫: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來自別人的述說,以及照片和影片。祖父刑滿釋放的時候,我父親和他兄弟駕駛汽車去監(jiān)獄,媒體已經特地在監(jiān)獄門前搭建看臺。在家里沒有人說“監(jiān)獄”,只用地名“施潘道”稱呼。我小時候問過母親,祖父究竟做了什么,她給了很長的解釋,都是我聽不懂的。十二歲時,我第一次明白他是誰。歷史課本里有他的一張照片:帝國青年團領袖巴爾杜·馮·席拉赫。我的姓氏出現(xiàn)在教科書里。當時我們班還有施佩爾家族(注:阿爾伯特·施佩爾曾擔任納粹德國裝備部長及帝國經濟領導人,為紐倫堡審判中的主要戰(zhàn)犯)的人,戰(zhàn)犯和反抗者的后代坐在同一間教室里。
后來,我跟家里每個人討論那個年代,沒有秘密。一個叔叔出過談祖父的書,我始終不明白他為何成為那樣的人。后來我看了有關他的歷史文獻,看到他去維也納歌劇院,坐在包廂里,應該是所謂“文化人”。1943年,他在波森聽過希姆萊關于殺死猶太人的秘密談話,他絕對知道他們遭到殺害。
與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里講的“平庸的惡”不同,祖父的罪行有組織、有計劃。那些罪行是在書桌上計劃出來的,有相關的備忘錄和討論記錄,而他一再做出抉擇。當時的政府本身就在犯罪,然而這無法替他這樣的人脫罪,因為這個政府是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祖父來自一個幾百年來都肩負責任的家族,有幸福的童年,受過良好的教育。世界為他敞開,他大可選擇另一種人生。
南方周末:小說有關于“法律之惡”的部分,你能否展開介紹?
費迪南德·馮·席拉赫:隨著1945年戰(zhàn)爭結束,大家都認為德國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要尋找一個新的開始。但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這樣,戰(zhàn)后德國政府所有的重要崗位,從部長到重要公務員,幾乎全部由老納粹繼續(xù)留任。很多判決非常柔和,特別是大量屠殺的罪犯,量刑都不夠。算一下他們監(jiān)禁的時間,大概每殺一個人坐三小時監(jiān)獄就行了。
當時,聯(lián)邦法院法官愛德華特·德雷爾主導增訂了一項法律,名稱是《秩序違反法施行法》。根據(jù)判決先例,只有納粹的最高領導是謀殺的正犯,其他人都是幫助犯;而《秩序違反法施行法》則規(guī)定,任何幫助犯只要不具備成為正犯須具備的特質,則其罪刑必須在正犯基礎上減輕。所以,這些納粹幫助犯只會如普通殺人者,而非謀殺者那樣受處罰。
聯(lián)邦議員沒有詳盡討論法律的增訂,就直接頒布了。所以,除了納粹最高領導,所有策劃了大屠殺,必須為百萬猶太人、神職人員、共產主義者及吉普賽人之死負責的人,再也不必被追究,他們的罪行在1960年過了追訴期限。德雷爾法條和大赦沒什么差別,一個幾乎為所有納粹罪犯而開放的冷酷大赦。這部法律頒布之后,《明鏡周刊》就予以描述和報道。
在德國,第一種罪責是納粹的罪行,第二罪責就是犯下罪行之后沒有足夠地懲罰它。所以,我把這兩種罪惡放在《科里尼案件》里表達。這本書在德國出版的時候,德國聯(lián)邦司法部還專門成立了一個委員會,重新審查這部法律。2016年,調查結果出來,640頁的報告中有50頁與這條法律有關。
南方周末:那么,當一條法律不公正時,我們是否還要遵守?
費迪南德·馮·席拉赫:這的確是人類歷史上一個非常有共性的困境,是人向自己提出的最艱難的問題。這是很古老的問題,由蘇格拉底最早提出。依據(jù)柏拉圖《申辯篇》里的審判記載,蘇格拉底的“罪行”開始于他的朋友凱勒豐在德爾斐的神諭處詢問,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聰明;神諭處的回答是否定的。蘇格拉底開始尋找比他更聰明的人,質問雅典的人們對于至善、美麗和美德的看法,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自以為知道很多,實則一無所知。蘇格拉底于是總結:他比其他人聰明的地方僅只在于承認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蘇格拉底的智慧使那些被他質疑愚蠢的雅典政治人物轉而對付他,導致了這場不公正的審判。他原本有機會逃跑,學生們已經準備好賄賂監(jiān)獄守衛(wèi)。他拒絕逃跑是因為必須遵守這個城邦的法律,服從城邦的公民、法官以及陪審團的審判結果。否則他便會違反他與這個城邦的“契約”,違背他所提倡的原則。一個國家的法律高于一個人的生命,這是大家可能覺得非常奇怪的思維方式。但這句話是真理。如果大家各行其是不遵守法律,整個社會都會陷入崩潰,國家也就解體了。
“社會要向前走, 必須繼續(xù)尋找真相”
南方周末:西方社會和中國,近年來時常出現(xiàn)關于未成年人量刑的討論,你對此有怎樣的看法?
費迪南德·馮·席拉赫:此前,在慕尼黑有兩個青少年打死了一位退休老人。德國青少年的最高刑期是10年,有人呼吁提高到15年。從這個案例能看出來,這個想法是荒唐的。你以為兩個青少年在犯罪時會商量,“我們最多只會坐牢10年,如果是15年那就不犯罪了”嗎?提高刑期并不會有阻嚇作用,有阻嚇作用的是判刑這件事本身。處理青少年犯罪,需要其他方式,而且不應該向法官提出。法官只是事件的最后一環(huán),必須在預防上采取措施。在德國,比如可以取法育兒津貼,把經費用在學校教育上。確保小孩子都能去上學,讓他們接受教育。
如果我是法官,可能會考慮他作案的動機,不判他死刑。有些時候,作案動機是長年累月積累的,他看不到別的出路,只有這一條出路才能解救他。但他應該想辦法舉證,讓法律去審判,而不是自己報復。
德國在二戰(zhàn)后廢止了死刑,我覺得這是正確的。另外一個更具體的原因是誤判的可能。美國1980年代開始DNA判案,對1980年前一些了結的案例進行DNA復查時,發(fā)現(xiàn)了錯判案例,就可以平反那些被錯判的人。是人都會犯錯,所以我們要保持謙卑。每個人都是善與惡的結合體,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標準,建立了社會的基本框架,但我們不可能通過法律管理所有人際關系。假如我們這樣做,就喪失了整個社會的自由。
南方周末:小說提到殺人者和被害者都是生活中的好人,那我們該如何看待“公正”與“善惡”的困境?
費迪南德·馮·席拉赫:我之前寫過一個故事,講卡利姆是個大智若愚的高智商天才,出身犯罪世家卻從不曾犯罪,還要千方百計地保證家人毫不察覺。同學們都為考高分而努力,他卻要小心翼翼故意做錯最簡單的題,以保證自己的成績不會高得引人注意。后來,他精打細算,成功地為搶劫典當行的哥哥瓦利德作偽證。法官當庭釋放了瓦利德,卡利姆也免受偽證罪追究。
在這個案例中,人們可能認為司法被玩弄了。但我想說的是,在法院得到的只是判決結果,并不總是代表正義,多數(shù)時候是公正的,但也有少數(shù)是不公正的。我此前在柏林從事律師工作,每天都有300件刑事訴訟。某些案件出一點差錯,其實沒那么嚴重,大眾只關心吸引眼球的個別重大案件,而對更多的乏味案件視而不見,這就是現(xiàn)實。
關于善惡的標準,3000年來在哲學當中不停地討論,但沒有人給出一個標準答案。如果能回答這個問題,那我就能得諾貝爾獎了。納粹時代結束已經74年,德國至今還是會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真相,人們必須知道這個過程不會結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代表絕對真理。社會要向前走,必須繼續(xù)尋找真相,繼續(xù)溝通、討論,允許糾正任何錯誤,這樣才能避免人類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