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天亮之前，艾利克斯·漢諾摸黑上路。他在凌晨3點半的鬧鐘響起前一分鐘醒來，和被窩里的女朋友道別，驅(qū)車前往約塞米蒂國家公園的山谷。

全球最大的花崗巖巨石等在那里。酋長巖的名字取自印第安語，意思是“巖石中的首領(lǐng)”，它最高的垂直落差超過九百米，寫滿了攀巖的歷史。不過，還沒有人能夠不假繩索、徒手攀登它。

漢諾志在打破這一紀錄，這個愿望盤亙心頭足有七年。他每年都想著“就是今年了”，然后開車來到約塞米蒂，仰望著巖壁，對自己說，“好吧，不是今年”。

徒手攀登酋長巖是否可能？攀巖界對此也沒有一致的意見。曾有兩位攀登家公開表示這是可行的，但他們在2007年和2015年攀登其他地方時相繼遇難。先驅(qū)級人物約翰·巴克爾覺得人類不可能徒手攀登酋長巖，他也于2009年意外墜亡。

死亡對徒手攀巖者來說不太稀罕，他們談?wù)撨@件事時已養(yǎng)成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比如漢諾的前輩約翰·朗估計，至少一半的徒手攀巖者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漢諾的朋友湯米·考德威爾有次也不經(jīng)意地和他聊起，身邊大概死了三四十個朋友，“大概每個把徒手攀巖視作生命的人都死了”。

湯米爬過很多次酋長巖，當然都是在有繩索的情況下，他堅稱自己絕不可能徒手嘗試?！霸囅爰偃缬幸豁棅W運會項目，得不到金牌就得死，基本上徒手攀登酋長巖就是這樣。必須毫無差錯?！?/p>

酋長巖此刻就在眼前，一片漆黑，因為漢諾希望趕在艷陽高照前爬完全程。過去就有人因為陽光刺眼，打了個噴嚏而失去重心摔死了。

攝影師們各就其位，攀上繩索或在山腳下遠遠等待?！暗孛嫔弦??！睂?dǎo)演金國威用對講機對大家交代。

除了漢諾頭頂?shù)氖蛛姽?，鏡頭內(nèi)黑黢黢的，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不是最佳的拍攝狀態(tài)，問題不大。不是最佳的攀爬狀態(tài)？不堪設(shè)想。

隨后發(fā)生的事證實了這一點。爬了幾十米之后，漢諾沿著固定繩索折返。他說感覺不對。他尷尬地用攝影師遞過去的對講機宣布：“我想我要放棄了?！?/p>

“等等，可以再說一遍嗎？”金國威在對講機里問。

“我覺得他真的要放棄了?！币粋€攝影師答。

“真的要放棄了，沒錯?！绷硪粋€確認。

這是2016年11月，漢諾對酋長巖發(fā)起的第一次進攻。事實證明：好吧，不是今年。

“鏡頭可能活生生 記錄他死去的過程”

金國威不安地在山腳下踱步，他迫切想知道漢諾放棄的原因。他和妻子伊麗莎白·柴·瓦薩赫打算拍攝一部以漢諾為主人公的紀錄片，他們兩個都是美國華裔。金國威和漢諾相識多年，他自己也是一位富有經(jīng)驗的攀巖者。

大家猜測著漢諾放棄的原因，“難道他也會緊張？”金國威有另一層顧慮——鏡頭的跟拍是否影響了漢諾的心緒？畢竟，漢諾放棄時確實說過，“我不確定我能在眾目睽睽下嘗試。”

在巖壁上，有時整個生命就仰賴著手指能攀住的淺淺幾毫米，需要注意力的極度集中。金國威和攝影團隊（大多是專業(yè)攀巖者）花了很多精力準備拍攝方案，就攝影機的位置征求漢諾的意見，希望盡力減小對他的打擾。

金國威甚至直截了當?shù)貑枬h諾，他是否不愿接受拍攝？這時已經(jīng)拍攝了一年多，漢諾的女朋友在旁勸阻，如果他后悔，可以隨時叫停。漢諾說，他不想停下。

最后看來，這是一件幸事。2019年2月，這部電影《徒手攀巖》打敗了其他幾部題材上更具優(yōu)勢的作品，取得第91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榮譽。和漢諾的攀登計劃一樣，這是一個隨時會夭折的拍攝計劃，因此柴在頒獎典禮上說，“這部電影是為所有相信不可能的人而拍。”

3月4日，攝影師之一安德魯·貝倫茲突然離世，終年46歲，死因尚未公布。

對于攝制組來說，拍攝時最大的難題在于內(nèi)心的憂慮。這些自身也是攀巖者、深深理解漢諾處境的攝影師和導(dǎo)演本人也被呈現(xiàn)在片中，金國威說，“你的鏡頭可能活生生記錄他死去的過程”。

這不是漢諾首次接受拍攝。和他自傳同名的紀錄片《孤身絕壁》記錄了他徒手攀登370米高的“月光拱壁”的過程。制作人彼得·莫蒂默差點抑郁：“如果漢諾在為了拍攝而攀爬的時候死了，那么在某種意義上我會覺得是我害死了他?！?/p>

那次拍攝中，漢諾險些做錯一個動作，他倒攀下來，又重新爬了回去。一旁的攝影師嚇得面如死灰，“我的天！我要拍到這個家伙摔死的畫面了。”漢諾注意到了這位攝影師的不安，沖他大喊：“嘿，沒大礙！這在攀巖時經(jīng)常發(fā)生?！?/p>

所以，當他在酋長巖放棄之后，攝制團隊都表現(xiàn)出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感到擔憂，替他難過；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真是如釋重負。

折返回來，漢諾在山腳下遇見一位攀巖家朋友。對方寬慰他：你做了正確的決定，并不是非爬不可的。漢諾有點哽咽，“我只是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

“很多像這樣的時刻，你只想上去給那家伙一個擁抱，但你知道，他終歸要自己挺過去?！辈駥@個鏡頭印象深刻，她事后接受采訪時說。

“艾利克斯·漢諾 死了嗎”

在美國，漢諾是備受矚目的攀巖明星。他年少成名，年僅22歲就攀登了美國著名風景區(qū)Astroman和Rostrum兩大巖壁，成為世界第二人，此后開始不斷創(chuàng)造紀錄。他頻繁登上《紐約時報》等各大媒體，所寫的自傳也成為暢銷書。

用谷歌搜索他的名字，曾一度自動關(guān)聯(lián)到“艾利克斯·漢諾死亡”“艾利克斯·漢諾死了嗎”。據(jù)媒體報道，達拉斯的一個老人每天都要搜索他死了沒有，因為他下注一千美金賭漢諾三年內(nèi)必定失手，指望發(fā)一筆橫財。過去他曾在另一位攀登家身上賭注成功。

對于死亡，漢諾有一種不明就里的坦然：“我覺得每個人都會在某一天死去，徒手攀巖只不過是讓那一天來得更快而已?！彼邮芾吓菩侣劰?jié)目《60分鐘》采訪時說，“如果有一天我停下來，肯定不是因為危險，而是因為我疲倦了。”

中國觀眾似乎很喜歡漢諾的眼睛，他們在這段采訪視頻下留言，“他的眼睛里有星星?！?/p>

這可以在《徒手攀巖》里找到證明，漢諾童年的照片里就有一對碩大的眼睛。他從十歲起就在攀巖館里開始攀巖，他每周去六天，持續(xù)了很多年，沒有其他業(yè)余生活。他考上了加州伯克利大學，但很快就輟學了，除了攀巖之外，對其他事情很難提起興趣。

漢諾過著近乎清心寡欲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話，“近乎摩門教徒，除了不信那個上帝”。他住在一輛隨時啟程的房車里，肉食已經(jīng)戒了好幾年，把蔬菜和醬料隨便攪在一起，就可以美餐一頓。

通常人們很難不好奇，為什么有人愿意冒生命危險進行徒手攀巖。湯米有些憤憤不平，太多人誤以為他們是“不畏死亡的冒失鬼”“腎上腺素飆升的混混”。

那么，他們和常人真的有生理或心理上的差異嗎？電影里提供了一些跡象，比如漢諾的核磁共振（MRI）結(jié)果顯示他大腦中的“杏仁核”不太活躍，換句話說，常人感受到的恐懼，對他來說需要更強的刺激才能激發(fā)。比如在他的家庭中，父親是疑似亞斯伯格癥（注：一種有社交障礙的自閉癥）患者，母親則對他要求甚高，他稱自己有“無止境的自我厭惡”。

母親倒是不反對他攀巖?！拔矣X得他在攀巖時最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你怎么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奪走這些呢，我做不到?！彼f，“我甚至覺得幸福在此處是個多么蒼白的詞匯，我不能理解為何會有家長想要阻礙他們的孩子，人生短暫，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度過慘淡而安全的一生?！?/p>

漢諾的歷任女友在分手時都指責他有人格障礙。他看上去也不大在意，在攀巖面前，戀愛似乎自然要居于其后。

現(xiàn)任女友桑妮是他從簽書會上主動認識的。對于攀巖，她充其量算得上業(yè)余愛好者，漢諾帶著她一起在酋長巖進行帶繩攀巖的訓練，結(jié)果兩度摔傷。背部骨折、韌帶拉傷，傷勢不算輕，按說都需要幾個月的恢復(fù)。

漢諾有點責怪桑妮，他直接對著鏡頭坦承：“我七年都沒受過傷了，但和這個不會攀巖的女孩在一起之后，我突然開始不斷受傷?！?/p>

老朋友湯米認為，“徒手攀巖真的要有一副精神上的盔甲，這樣一段浪漫的戀愛是不利于形成精神護甲的?！?/p>

在第一次徒手攀登酋長巖之前，漢諾沒有告訴桑妮，他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產(chǎn)生壓力。不過，桑妮從言談間敏感地察覺到了。

“當你徒手攀巖時，也要時刻掛念著我，時刻掛念著我會不會改變什么事情，會不會影響你做決定？”

“如果我有某種義務(wù)來最大限度延長我的壽命，就像這樣，那么顯然我必須放棄徒手攀巖?！?/p>

“那我問你，你覺得陪伴著我算是一種義務(wù)嗎？”

“嗯，不，不算。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也尊重你對我的關(guān)心，但我絕不會認為那算是一種義務(wù)?！?/p>

最后一擊

2017年春天，在上次放棄的幾個月后，漢諾決定再次嘗試酋長巖。

不久前，登山者、多項紀錄的保持者烏利·斯特克墜亡的消息傳來。桑妮和漢諾談?wù)撈疬@位朋友的妻子，漢諾直言，“你以為她沒有心理準備嗎？”

“這話什么意思？”桑妮有些激動，“我就是她，我可不想做這種心理準備。”

大部分時候，桑妮小心地避免和他的攀巖事業(yè)產(chǎn)生對立，兩個人生活得還算融洽。漢諾這樣總結(jié)兩人的差別：“在她看來，生命的意義在于幸福，在于結(jié)交讓自己生命更充實的人，好好享受一切。在我看來，生命的意義在于成就，誰都能活得舒服快活，但如果人人如此，世界就無法進步。”

攀登史的進步此刻需要征服酋長巖。它成為好幾代攀巖者的夙愿，大概從1958年就開始了，沃倫·哈丁和團隊首次登頂，他們計劃準備了16個月，足足爬了46天，中途就在山崖上安營扎寨，睡在帳篷里。

要想進行徒手攀登，需要反復(fù)熟悉路線，漢諾每天寫下攀登日記，記錄技術(shù)要點。

隨著正式攀登的日子趨近，連湯米都感到異常擔心。他在前一周陪漢諾做了許多攀爬準備，之后就回到另一個州的家中，他努力讓自己不要過多去想漢諾的計劃，“因為這樣的思緒令人恐懼”。

湯米做過一個頗為清晰的噩夢，夢到漢諾從山壁墜落，雙臂和雙腿完全粉碎，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血染濕了地板。那是2016年，醒來的第二天漢諾就打來電話，說自己的腳踝扭傷了。

攝制組討論了假使意外發(fā)生的緊急預(yù)案。有人說，應(yīng)該打911，警察會來做筆錄。大家都低頭不語。

這一次，桑妮主動提前開車離開了。在漢諾看來這是幫忙減小壓力的貼心之舉。車開出去很遠，她還是抑制不住地哭起來。

6月3日，周六，漢諾清晨醒來，把房車開到約塞米蒂山谷。他穿著塑膠攀巖鞋，腰上別著防滑粉袋，只身開始了征途。當天他穿了一件紅色上衣，在遠處的鏡頭里像一個顯眼的斑點。

他依次通過六個最難的路段，有條不紊地爬過全長914米的路線。爬到半山腰時，路過巖壁上安扎的帳篷，里面的人走出來驚詫地看著漢諾。

地面的攝影師幾乎不敢直視鏡頭。“我受夠了，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干了，我們不要再干這個了！”他說。

難度最高的動作叫做“空手道踢”，需要像踢腿一樣躍起，完成后，漢諾對著鏡頭笑了一下，嘴里說道“哦耶”。

“我想象這一切就像在幾千英尺之上精心編排的舞蹈。”事后他說自己并不緊張，“很舒服自在，就像在公園里散步一樣”。

他攀上山頂，俯瞰深淵。桑妮打來電話，泣不成聲。“別哭了桑桑，你哭我也想哭?！睗h諾說，“他們叫我哭出來，我猜如果我放聲痛哭，電影會更精彩，但是我不太想這樣?！?/p>

漢諾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徒手攀登酋長巖的人，用時3小時56分鐘。

相熟的記者朋友立即對他進行了采訪?！敖裉煜挛缒愦蛩阕鍪裁?？”“我可能會練指力板。”

“一個正常人可能會休息一下午……”對方說。

“但我每隔一天會進行指力板訓練，今天剛好就是那個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