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1
目的是去林芝看桃花,可我們首先抵達的是拉薩。到達拉薩的時間是深夜十一點多,小小的拉薩貢嘎國際機場到達大廳的人區(qū)區(qū)可數(shù)。我們屏住呼吸,手機里用很小的聲音聯(lián)系接機人:“您好。我們到了。請問您在哪?”這使我們看起來有點鬼鬼祟祟,有點偷偷摸摸,有點賊頭賊腦。我想這不僅是我,也會是大多數(shù)內(nèi)地人初到西藏的樣子。
在無數(shù)內(nèi)地人的觀念里,去西藏無疑是一件有幾分危險的事。那里的海拔太高了,僅拉薩就有3600多米高。高海拔帶來的空氣稀薄,對于生活在海拔為零或者幾百地方的內(nèi)地人,就是一個極其嚴峻的考驗。種種在西藏不適的傳聞在內(nèi)地流傳:有人僅僅小跑了幾步就感覺肺部要炸裂了一樣;有人開車開著開著眼前卻出現(xiàn)了幻覺;有人洗個澡第二天卻發(fā)起了高燒,不兩天原本強壯如牛的他竟患上肺氣腫,還沒來得及轉(zhuǎn)移到成都就丟了命;有人徹夜失眠,并且聽見了自己心臟像鼓一樣跳動;有人到西藏后開始頭疼欲裂,并且伴有嘔吐、眩暈……
可西藏是許多內(nèi)地人認為一生最少應(yīng)該去一次的地方,因為那里是完全迥異于內(nèi)地的。那里是藏族人的祖居地,是與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場。如果說我們是現(xiàn)代的,那他們就是恪守著古老傳統(tǒng)。如果說我們的生活快捷得近乎慌亂,快得把靈魂都要丟了,那西藏就意味著一種與靈魂相依偎的慢。如果說我們的生活是繁華乃至喧囂,那西藏就意味著難得的亙古、荒涼與沉默。西藏的物產(chǎn),獨成體系;西藏的文明,引人入勝;西藏的環(huán)境,被稱為世界上最后一塊凈土。那里的山一年四季積雪不化,喜馬拉雅山脈上的珠穆朗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西藏的高冷、奇絕讓我們向往,可種種被人告誡的不宜,讓欲去西藏的我們?nèi)缗R大敵。我遵照有關(guān)人士的告誡,在出發(fā)前幾天服用了藏紅花,據(jù)說對舒張血管以迎接更多的氧氣有所幫助。我曾考慮坐火車進西藏,據(jù)說如此會讓自己的身體有一個較長的適應(yīng)期。但這樣一來,假期就要延長不少,我的工作又不允許。就這樣,懷著忐忑的心情坐著飛機降落在了貢嘎機場。
我輕輕試了試鼻息,覺得并沒有隨時要暈厥的感覺。喉嚨呢也不太緊。我想可能人們傳說中的喘息正在到來,我的肺部說不定此刻正在接受高原的盤查審問,過一會兒,它就可能得到有罪的判決。我抿緊嘴唇,用最小的聲音和詞匯回應(yīng)著司機的禮貌問話。對方的普通話并不好懂,我呢又像個竭力控制成本的小商販。我們的交談越來越少,終至于沉默。
然而,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來自北京的、我的新書的出版人的電話。他是一個激情澎湃的詩人。他根本不考慮此刻已經(jīng)是午夜,幾句簡單的寒暄之后,開始激情澎湃地向我介紹他剛剛想好的關(guān)于我的新書的銷售計劃。他主張在全國幾個重要城市邀請不同的嘉賓舉行新書分享會。他說到分享會的不同主題,計劃中的邀請嘉賓,說到激動處,其語氣已經(jīng)完全不像是一名出版人,而是沙盤前推演戰(zhàn)術(shù)的將軍。我漸漸被他感染,以同樣的激情回應(yīng)著他的計劃,加入了他的討論。我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增大。
我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既沒有胸口發(fā)悶,也沒有呼吸不勻。西藏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可怕。她對我是寬厚的,并沒有給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內(nèi)地人來一個下馬威。車窗外燈光下的街道、建筑,并沒有讓我緊張的心松懈下來。
到了住處,我想我應(yīng)該給告誡我的朋友們以足夠的尊重。我沒有洗澡,雖然已是四月,一路上的天氣已有初夏的熱度。
不一會兒,我就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2
布達拉宮的外墻邊上千個黃銅制作的經(jīng)筒在人們的撥動下轟轟轉(zhuǎn)動。早晨探進來的光在轉(zhuǎn)動的黃銅上顯得不知所措——那些撥動轉(zhuǎn)經(jīng)筒的人們不少是一身戶外打扮的饒有興致的游客,更多的是面色黧黑穿著袍子的藏族人。相比那些游客的漫不經(jīng)心,藏族人撥動轉(zhuǎn)經(jīng)筒的動作就虔誠得多,手上的力氣也大了不少。他們有的好像是走了很遠的路,袍子有些臟兮兮的,有些好像就住在不遠的地方,每天來這里環(huán)繞著布達拉宮轉(zhuǎn)動經(jīng)筒,成了他們的必修課。
圍著布達拉宮順時針轉(zhuǎn)圈,是無數(shù)住在拉薩的藏族同胞的日常功課,我想肯定也是許多去西藏旅行的人愿意干的一件事,同時也應(yīng)該是我此次去林芝參加桃花節(jié)的一張入場券。我固執(zhí)地認為,沒有繞著布達拉宮轉(zhuǎn)一圈,去林芝看桃花,就會跟沒有花錢購票進景區(qū)一樣不合法。
抵達拉薩的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了布達拉宮。她離我下榻的酒店只要十多分鐘的車程。我看見曾在電視上和畫冊上看到過無數(shù)遍的布達拉宮,她依山壘砌,群樓重迭。她是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愛情城堡,更是藏傳佛教中觀世音菩薩的宮殿。她古老又華貴、威嚴而慈悲。她的樣子,既像是匍匐在山頂?shù)谋?,又像是堆放在天地之間的經(jīng)卷。
我跟著游客和當?shù)厝藝歼_拉宮順時針往前走。黃銅制成的轉(zhuǎn)經(jīng)筒在我的身邊咕嚕嚕地轉(zhuǎn)動,仿佛一條河流在嘩嘩作響,大悲咒的吟誦聲在四周回蕩。我順手撥動了轉(zhuǎn)經(jīng)筒。有點沉。我前面的游客模樣的人們立即沒有了耐心,停止了撥動,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我的手依然撥動著經(jīng)筒,跟隨一個藏族老嫗的后面。她的步伐有些奇怪,似乎是受到過某種疾病的傷害,一搖一擺很用力的樣子??伤龘軇咏?jīng)筒的態(tài)度是極其虔誠的,每一個轉(zhuǎn)經(jīng)筒用的力和時間都幾乎一致,那些黃色的圓形金屬物在她身后發(fā)出轟隆隆的沉重聲響。
我跟在她的后面撥動經(jīng)筒,手掌心感到一陣灼熱。我想我正好觸碰到了她剛剛撥動的位置,那上面依然保留了她的體溫。如此,我就像是握住了她的手,與她進行了一場秘密的交談。
我不知道她是誰,來自何方,有著怎樣的命運,甚至來不及看清她的面容。在高高的山上,布達拉宮仿佛一名慈祥的長者,默默地注視著我。
3
汽車告別了拉薩,按照既定的行程沿著318國道向著林芝出發(fā)。一路上我看到了植被稀少群山裸露的西藏,道路蜿蜒的西藏,遠天遠地的西藏。房屋三五成村,偶爾看到羊群。雪無處不在,仿佛天空之下晾曬著經(jīng)卷。
四月的時節(jié),在內(nèi)地南方,早已草長鶯飛,我看到的西藏,卻像煮過后的黃銅鑄成的銅像。春天在這里,依然遙不可及。
一路上我小心地調(diào)勻呼吸。我仿佛一名只有小本錢的商販,緊緊捂著自己的錢袋(肺部)。然而高反還是如約而至,它在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襲擊了我。
走下車,我看到巨大的藍色天幕下白云生長,米拉山在白云下威風凜凜。它堅硬,有力,沉默,威嚴,不容置疑。近處是渾圓的荒涼的黃土。遠處是射向天空的凜然的鈍角。到處是積雪。五色經(jīng)幡在風中嘩嘩作響。兩頭披著哈達的牦牛雕像有著嚴肅的甚至有些兇猛的表情,打量著走向它們的人群。有一塊石碑上寫著山的名字與海拔高度。
像所有游客一樣,我興致勃勃地欣賞著高原上的大美之境。我拍照,嘗試著調(diào)整拍攝的角度。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我發(fā)現(xiàn)肺部的氧氣急劇散失,腳變得虛弱無比,眼前的米拉山口仿佛是個幻覺。我的身體在變輕,瞬間在老去,感覺自己頃刻間成了一名需要依靠拐杖才能出行的老者。
我轉(zhuǎn)過身往回走。我控制著我的腳步,一步一步挪向汽車。岸(汽車)就在十幾米之外,可有一刻我懷疑自己能否安全抵達那里。在登上車的瞬間我覺得耗盡了全部的力氣。我抓住座椅慢慢挪到了座位上,瞑目,靜坐,調(diào)整呼吸。
直到過了兩三分鐘,我才感到自己在一點點地恢復(fù)。
那一刻,我感到西藏就像一只兇猛的豹子或者禿鷲。
我并沒有感到沮喪,相反我還有一絲興奮。我視此為通過了某種資格審查和考驗,因此我進入了一種嶄新的境界中。毫無疑問,經(jīng)過了高反的驗證,西藏接納了我。
4
可我承認我對西藏是極其陌生的。車外的西藏不斷變幻,可是我找不到絲毫的認同感。我對這里的山不熟悉,江西的山到處是郁郁蔥蔥,而西藏的山是荒涼的靜默的。我對這里的植被毫不熟悉,幾乎不認識車輛經(jīng)過時的任何一種植物。已是四月初,江西早已是花紅柳綠姹紫嫣紅,可這里的植物依然消瘦、枯黃、寡著一張臉,或把頭埋在荒涼的山中,或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站在道路兩旁。朋友說八九月份來西藏就會看到多彩的西藏,而我不是西藏八九月份的旅客。這里遍布著雪跡,可我坦言我對這里的雪是不熟悉的,江西的雪落下之后就迅速融化撤離,仿佛它們知道自己只是這個世間的匆匆過客不宜久留,而這里的雪,雖然有一處沒一處,可完全是一副拒絕融化的樣子,好像它們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是與放牧在天底下的羊群同族類的古老生物。我對這里的語言、文字都是不熟悉的,我聽不懂任何一句藏語,看不懂哪怕一行藏文。我對佛教略有所聞,日日誦《心經(jīng)》不止,可我對這里的經(jīng)書一點都看不懂。我對這里的喇嘛身上的紅色露肩僧衣也缺乏認知,因為在內(nèi)地,僧侶的服裝是黃色的袍子。我甚至對扎西達娃也一無所知,他是文學(xué)西藏的代名詞。他筆下的作品我讀過一些,可我承認我?guī)缀醪簧趿肆?。雖然以前多次在全國性的文學(xué)會議上,看到留著長發(fā)面色黝黑的他端坐在主席臺上,而此刻他就在我們隊伍前面的一輛豐田越野車內(nèi)。我不了解抵達林芝時當?shù)厝藶闅g迎我們跳起的舞蹈,以及雙手托起哈達獻給我們的禮節(jié)……
我懷疑在整個西藏,只有我一個人來自江西。因為據(jù)我所知,江西人并沒有分配到援藏的任務(wù)。所以,我并不奢望此行我能聽到一句江西的鄉(xiāng)音,碰到一個喝著贛江、信江、撫河或鄱陽湖水長大的江西人。
可我還是遇見了同鄉(xiāng)。他的名字叫張國華。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18軍軍長,為西藏的和平解放立下巨大功勛、為西藏帶來巨大福祉的人。同時,他是離我的家鄉(xiāng)只有百來里遠的江西永新人,14歲時曾經(jīng)當過井岡山英雄袁文才的號兵。他已經(jīng)離世四十多年,可是我還能感到他在西藏的存在。幾乎每一個西藏人都認識他。當我向人介紹說我來自張國華將軍的家鄉(xiāng)時,所有人都對我報以親人一般的熱情與善意。
可我還是遇到了親人。它在海拔3100的林芝懷抱里。初入林芝的腹地,我看到它遠遠地站著,像滿臉狐疑的怯于與我相認的故人。
然后,看到一路上它大片大片地盛開,向著我奔跑。好像它終于認出了我,相邀更多的桃花來與我相認。
看著那一片粉紅色的云朵,我竟仿如一個唐朝人,見到了已成為西藏王妃的文成公主。
我終于說到桃花了。
5
桃花是中國俗世里最讓人親近的花朵。
我們把最可愛的女人叫做“小桃紅”,我們說“桃之夭夭”。我們把讓人們在庸常的日子里獲得愉悅感的男女不正常關(guān)系的新聞稱作“桃色新聞”,我們讓人世間最美好的友誼用桃花來證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們把人世間最美好的人人向往的地方稱為桃花源。我們記得那么多關(guān)于桃花的詩句,它們集體向我們講述人世美好的認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在內(nèi)地,在南方,桃花是春天里盛開最早的花朵??偸谴汗?jié)過后不久,寒風依然料峭,草色依然枯黃,大地依然空空蕩蕩,桃花幾乎在一夜間長出,原本一臉嚴肅的城,頓時喜笑顏開,原本沉默寡言的曠野,就像被點著了火一樣歡快,天地間立即涌動愛意和暖意。
隨著桃花的盛開,其它各類花色才開始粉墨登場。桃花,扮演著春天領(lǐng)班的角色。
而在西藏,在海拔3100米的林芝,我們看到了南方的報春之花桃花,就像在舉目無親的異鄉(xiāng),遇見了曾經(jīng)相濡以沫的親人。
它是祖國南方的春天在西藏的轉(zhuǎn)世靈童。
它是西藏這本大書用漢語寫就的導(dǎo)語。
有人告訴我說林芝的桃花與我所在的南方的桃花并不是一個品種。江南的桃稱作碧桃,而林芝的桃是樹體格外高大可長千年的光核桃??晌夜虉?zhí)地認為,它們是一體的,擁有同樣的血型和基因。
我看到桃花在林芝得到了人們的擁戴。林芝每年三四月份都要舉辦一個桃花節(jié)。我們就是今年桃花節(jié)的受邀客人。在林芝巴宜區(qū)嘎拉村舉辦的桃花節(jié)開幕式上,我看見了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古典景象。在一大片桃花盛開的桃花林中間的空地上,無數(shù)人頭上綴著絹做的桃花,歌手們在臺上唱著桃花,模特們身著與桃花契合的服裝,主辦方用飛機在空中撒播著桃花。穿著節(jié)日盛裝的人們在桃花樹下,舉行著射箭比賽等古老的活動。年輕的男女在桃花樹下交談、調(diào)笑。任何人都會覺得他們的調(diào)笑是合理的,因為在如此一座由盛開的桃花構(gòu)成的愛情的殿堂里,再不戀愛就來不及了。
——我看見一個叫索松的村莊里,桃花盛開在傾斜的、荒涼的山坡上,或長著青草的山澗里。它們的顏色,要比我所在的南方的桃花淡一些,花瓣要小一些,我想因為這里的氧氣不是那么充足,它們出于節(jié)儉的習慣小口地呼吸,小片地開花。這使它們看起來比我所在的南方盛開的桃花要謙遜得多,也就顯得更有書卷氣。
四周山峰如屏,積雪在山頂上發(fā)出晶體一樣的永恒光芒。
近處的地上綠草如茵。
桃花,讓這原本荒涼的野地變得宛若仙境。
無數(shù)的人們都愿意不遠千里萬里來造訪它。我看見不少寫著“湘”“云”“蒙”車牌的越野車停在路邊。
此刻,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有了共同的戶籍:我們都是桃花國的子民。
有朋友告訴我,海拔7782米、被稱為“西藏眾山之父”的西藏神峰南迦巴瓦峰就隱藏在群峰之間,它終年積雪,云霧繚繞,人們很難見到它的真容。它在西藏群峰中的形狀最為銳利,其三角形的銳角就像是一把刺向天空的長矛。
因為林芝的桃花盛開,我愿意產(chǎn)生如此的美好想象:這一把懷著殺戮之心的長矛,由于有了鮮花的簇擁,也會隨時生出止戈歸隱的柔軟之心。
——我看見在具有1500多年歷史的錯宗工巴寺,一枝桃花從寺廟的墻體逸出,把頭伸向了寺院的門口,完全就像一個專注聽講經(jīng)的年輕僧人。不遠處,巴松錯發(fā)出藍色的水光,雪山在遠遠地照耀著。我相信它的靈魂是經(jīng)過巴松錯的水和錯宗工巴寺的誦經(jīng)聲洗過的,每一個花瓣都像處子般潔凈,或者說,它的葉脈里,很有可能早就有了神靈居住。
6
有了桃花的陪伴,重新打量起西藏,西藏于我就不再有陌生和疏離了,而是生出了幾分似曾相識的親切。那原本涼薄的高高在上的月亮,也有了幾分人世間的煙火氣,那遍地的石頭似乎也是有靈魂的生命。那傳說中的天葬,也不可怖了,它所依賴的死亡理論,昭示死亡不過是生命的輪回,就像桃花,今年落了明年還會長出。我所喝下的每一口酒,都會有桃花的倒影。被稱為生命禁區(qū)的阿里無人區(qū),其實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億萬生靈的福地。我們在西藏的某個夜晚毫無聲息地下起的一場雪,說不定有一顆桃花一樣溫暖的、充滿柔情的心。
有了桃花的陪伴,這一路上遇見的人、初見的人們,都讓我覺得有了親人般的親切。我在色季拉山口的雪地上遇到的旁若無人般舞蹈的年輕女子,她的內(nèi)心是不是有超過十畝以上的桃花盛開?而那個面對巍峨的白雪覆蓋的群峰雙手合十哭泣的女子,她雙肩聳動的樣子,可能不是出于悲傷,而是源自面對圣境的歡喜(無需隱瞞,面對林芝桃花,我也有落淚的沖動)。在索松村探出頭來與我招呼的滿臉酒氣的藏族男子,要怎樣的辦法,才能讓他邀請我進屋與他喝上兩杯?而在魯朗星星像鉆石那么大的夜空下,看不見燈火的曠野間,我獲得了幾輛合圍的房車中間,燒起篝火跳起舞的一群充滿野性的人們邀請,喝起了罐裝的啤酒。一杯酒下肚,我就立即有了與他們同樣的縱橫四海的心!我遇見來自浙江的年輕詩人陳人杰,說他待在西藏七年了。他在浙江的一家金融部門工作,妻兒都在浙江??墒撬廊粵]有回內(nèi)地去的打算。他說只要一回內(nèi)地,回到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里,他就憋得慌。他在說到自己憋悶的時候,下意識地摸著胸口,好像車流不息的內(nèi)地才是缺氧的地方,而遠天遠地的西藏給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精神滋養(yǎng)。我看到他在西藏如此松弛,自洽,根本看不出他所說的那種在內(nèi)地的憋悶得慌的狀態(tài)。我有了和從前面的豐田越野車里鉆出來的扎西達娃攀談的愿望,我想和他談?wù)労芏嗄昵拔易x他的《西藏,系在皮繩結(jié)上的魂》的感受,談?wù)劽詫m一樣的西藏時間……
7
我喝著青稞酒,吃著烤牦牛肉。因為有桃花的陪伴,我這個沉默寡言的人,開始熱衷于與人攀談。我似乎在拼命傾倒,要把自己的心倒空,為的是騰出位置,多裝一點西藏。我一直把我的手臂和臉龐裸露在外,為的是讓自己的皮膚變得更黑一些,接近于西藏的膚色。我喝了不少的青稞酒,吃了不少石鍋燉肉,羊肉、香豬肉和牦牛肉,我想我的舌頭,已經(jīng)有不少成分是西藏的了。我一直有輕微的高原反應(yīng)。我想,我的肺是不是一直在跟西藏談判,請求獲得西藏的收留?我的眼睛,充斥著西藏的景色。我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想法:我能不能通過援藏的方式留下來,像詩人陳人杰一樣,成為西藏的一部分;或者,讓西藏援我,把我當作需要援助的對象,讓西藏援救我世俗化了的、污穢不堪的靈魂?我想通過桃花的介紹,到錯宗工巴寺里待幾天,或在索松的桃花樹下,跟在藏族女子后面,種上幾天青稞;或者向西藏的老藝人,學(xué)習西藏經(jīng)典樂器扎木聶、骨笛,向在賓館門口跳著鍋莊歡迎我的小伙子們學(xué)習幾天舞蹈。
8
可是我不能滯留西藏,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的身份只是一個普通的旅者。在現(xiàn)實中,我不過是一個孱弱的人——一個懷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態(tài)生活在南方的人。我有十分沉重的工作需要完成,要日日揣摩上司的心思;回到家要讀妻子的臉色,如果覺得不悅我就要想辦法哄著她;我有年少的女兒需要陪伴,有年老的農(nóng)民父母需要贍養(yǎng);我有江西贛江邊的故鄉(xiāng)需要我時時回望。我的身體里有讓我難以啟齒的隱疾,為了對抗它或者與它和解,我不得不處處陪著小心。我讀書,寫作,看電影,不僅是想在內(nèi)心保留一份遠方,還因為我要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孱弱,填充內(nèi)心的虛無。我喝酒,并不是為了讓自己的心在酒精的作用下練習飛翔,而是為了與俗世中的人們結(jié)盟。
我的生活被虛假的大詞包圍,我的喉嚨經(jīng)常被別人征用,說一些我完全不解其意的話語。我的身上遍布枷鎖、鐐銬,可我長期以來并沒有掙扎的愿望,因為我沒有覺察鐐銬在身,我想那肯定是枷鎖、鐐銬已經(jīng)與我的骨頭密不可分,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早就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里的格利高爾,可我毫不自知,或者是有所察覺,可也沒覺得這樣有啥不好。
我沒有自由遷移的權(quán)利。我的假期快到了,我必須回到舊有的生活秩序之中。西藏于我不過是虛妄,不過是意外。我于西藏不過是過客,不過是影子。我在西藏的一周,沒能與任何一個藏族同胞交上朋友,也沒有學(xué)會哪怕一句藏語。我沒有機會向任何朋友講述江西的廬山井岡山,陶淵明歐陽修黃庭堅楊萬里。我留在西藏的腳印,將很快被擦去,我手機里的關(guān)于西藏的留影,不過是幻覺??傆幸惶欤謾C的失效,或者其它原因,這些照片都會損壞、消失,最終毫無印跡……
我的假期到了。
9
飛機越升越高。地面的房子越來越小,道路越來越細,群山的山脊與溝壑越來越模糊,植被、土壤和巖石的那一部分漸漸不見。然后,我看到的西藏,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那是我見過的最獨一無二的白。它久遠,厚實,凜然,威嚴,圣潔,慈悲。那是史前才有的古老的白。一座座山峰隆起,它們在天空下聚攏、碰撞又裂開,握手又別離。它們之間形成懸崖,形成溝壑峽谷,形成無比壯闊的景象,積雪將它們澆鑄,白雪覆蓋的山峰發(fā)出巨型晶體才有的耀眼光芒。機翼之下陽光猛烈,天空湛藍,這使得群峰顯得更加光彩奪目,無與倫比。
我久久地盯著這雪砌的高原,這白雪覆蓋的世界上最高的屋脊,我相信那就是傳說中神靈居住的地方。我知道南迦巴瓦、珠穆朗瑪、岡仁波齊等等都藏身其中,它們在藏族同胞的口中性格各異,但都有著不可更改的意志和普度眾生的慈悲。
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我知道在這白雪皚皚的群峰之下,就是我剛剛熟悉就立即分別的西藏。那里天高地闊,云彩紛飛,城鄉(xiāng)散落,桃花燦爛。那里星大如鉆,人們很容易與自己的靈魂相遇。那里是一個與我們的現(xiàn)代文明完全不一樣的、自足的生命場。那里的人們心懷信仰,熱愛修行,相信因果報應(yīng),相信生死輪回,愛用磕等身長頭計量人生的長度和深度。那里的人們經(jīng)常夢見神靈,愛把任何生靈都當作自己的親人。那里的時間可以折疊、彎曲,此刻也是過去,過去也是未來。那里天高路遠,人們很難抵達,也因此那里的文明系統(tǒng),依然來不及遭到現(xiàn)代文明的侵擾。
我在那里只待了一周,什么都沒有留下,可是我對西藏已經(jīng)有了鄉(xiāng)思。那里有銅質(zhì)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上藏族老嫗留下的手溫,它仿佛神諭;有林芝的桃花與我滴血認親,它像一面鏡子,照見了我的孱弱與平庸,照見了我所處的現(xiàn)實的促狹與齷齪。因為生命中有了西藏的存在,我最少可以設(shè)想,或許有一天,我可以拋棄所有輕裝上路,向著我心中的天堂,一步步磕頭到天之盡頭,或者最少,我的內(nèi)心哪怕就像我所處的內(nèi)地一樣嘈雜擁擠,依然可以空出一塊地方,安放我白雪皚皚的高原,相信慈悲圣潔在這世上永遠存在。
再看機翼下的風景,雪跡遁去,西藏已遠。我在座位上坐好,等著飛機一步步領(lǐng)我返回我的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