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昌丈
對于不同區(qū)域人群的華夏化進程而言,中原帝國一以貫之推行的戶籍編排政策具有重要的意義。在漫長的社會碰撞和文化接觸過程中,當?shù)厝巳褐鲃踊虮粍拥孬@取華夏的合法政治身份,成為帝國行政體系中的編戶民,同時自身也獲得了華夏式的姓和名。與此有關(guān)的討論,業(yè)已積累一些引人注目的研究成果[注]有關(guān)早期中國的編戶情況,參見杜正勝:《編戶齊民——傳統(tǒng)政治社會結(jié)構(gòu)之形成》,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漢晉南方地區(qū)蠻族問題的相關(guān)討論,參見魯西奇:《釋“蠻”》,《文史》2008年第3期;羅新:《王化與山險——中古早期南方諸蠻歷史命運之概觀》,《歷史研究》2009年第2期。。其中,從簡牘資料入手考察漢晉南方族群的姓氏結(jié)構(gòu)和人名變遷問題,頗值得關(guān)注[注]魏斌:《吳簡釋姓——早期長沙編戶與族群問題》,《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4輯,武漢:武漢大學(xué)文科學(xué)報編輯部,2008年,第23-45頁;魏斌:《單名與雙名:漢晉南方人名的變遷及其意義》,《歷史研究》2012年第1期。。更為重要的是,無論是一些南方土著人群的得姓還是整齊劃一的單名現(xiàn)象,編戶體系的建立無疑具有關(guān)鍵作用。然而,囿于中古時期簡牘資料的不均衡分布,不同區(qū)域的相關(guān)研究進展不一。那么,在簡牘資料闕如的區(qū)域,是否存在探討這一論題的其他史料呢?
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簡牘資料,另外尚有一種資料和當?shù)厝巳好芮邢嚓P(guān),那就是墓磚銘文。大多數(shù)的六朝磚室墓出有墓磚銘文。磚文雖然零亂、字數(shù)稀少,但卻具有獨特的學(xué)術(shù)價值[注]華國榮:《六朝墓文字磚的歸類分析》,《南方文物》1997年第4期。。它們模印、刻劃了紀年、姓氏和官職等重要內(nèi)容,為考察有關(guān)區(qū)域人群的姓氏、編戶等問題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信息。進一步而言,磚銘的制作者一般是當?shù)氐慕橙?、家庭或家族親屬成員,有些還是墓主生前親自燒造。因此,銘文內(nèi)容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shù)厝巳簩π帐?、王朝紀年和官職的認識。不僅如此,磚銘所在的墓葬、墓群一般擁有確定的出土地,這對觀察當?shù)厝巳旱亩ň?、聚落等情況頗有裨益。本文即以磚銘資料為核心[注]有關(guān)福建地區(qū)磚文資料的初步整理,參閱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此文所遺漏以及后出的磚文資料,本文一并整理利用。,梳理漢六朝時期閩地人群的姓氏,并試圖論析該地區(qū)人群的編戶化過程。
探研閩地早期歷史者,著眼于該地區(qū)的經(jīng)濟開發(fā)、外來移民的遷入和人口發(fā)展,傾向于認為閩越滅國后閩地人群基本由外地移入[注][美]漢斯·比倫斯泰因撰,周振鶴譯:《唐末以前福建的開發(fā)》,《歷史地理》第5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78-291頁;陳支平:《漢人南來與閩北的開拓》,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中共南平市宣傳部編:《武夷文化研究》,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37-43頁;林汀水:《福建人口遷徙論考》,《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3年第2期。。其實,早在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地理類》中,就已存在相似的看法。他著錄唐人林谞《閩中記》,并云:“其言永嘉之亂,中原仕族林、黃、陳、鄭四姓先入閩,可以證閩人皆稱光州固始之妄。”[注]陳振孫撰,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57頁。宋代的方大琮則提到晉永嘉時林、王、陳、鄭、丘、黃、胡、何八姓入閩[注]方大琮:《宋寶章閣直學(xué)士忠惠鐵庵方公文集》卷三十二《跋方詩境敘長官遷莆事始》,四川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79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69頁上欄。。四姓入閩或是八姓入閩之說,應(yīng)是唐宋時人對永嘉時期入閩姓氏的構(gòu)建和概要性認識[注]弘治《八閩通志》卷八十六《拾遺·興化府》又將“八姓”說成是“林、黃、陳、鄭、詹、丘、何、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下冊,第1018頁)。與方大琮所舉的“八姓”有出入。有關(guān)“八姓入閩”的詳細研究,參閱尹全海:《“八姓入閩”考釋》,《中州學(xué)刊》2015年第6期。。然《開元錄》卻說道:“閩州,越地,即古東甌。今建州亦其地,皆蛇種,有五姓,謂林黃等是其裔?!盵注]李昉等編纂:《太平御覽》卷一七○《州郡部一六·江南道上》“福州”欄下引《開元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831頁上欄;樂史著,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一百《江南東道十二·福州》“風俗”欄下引《開元錄》,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991頁?!堕_元錄》認為林黃等五姓是越人后裔,和上述的說法明顯抵牾[注]《開元錄》,一般認為即是《開元釋教錄》。然此條佚文卻不見于今本《開元釋教錄》,佚文也并不契合《開元釋教錄》的內(nèi)容。唐人孫樵《讀開元雜報》提到《開元錄》一書,乃據(jù)開元中朝廷公開條報之政事匯編而成。則此條佚文,屬于此《開元錄》中佚文的可能性更大。參見孫樵:《孫可之文集》卷十《雜著·讀開元雜報》,《宋蜀刻本唐人集叢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5-87頁。。通過考證可知,《開元錄》應(yīng)當屬于開元年間的政事匯編資料。這就表明至遲在開元年間,唐代官方存在著閩地人群五姓越人后裔之說,而《閩中記》“四姓入閩”的說法和唐代中后期閩地郡望的形成和構(gòu)建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注]關(guān)于唐代閩地郡望的研究,參見吳修安:《福建早期發(fā)展之研究:沿海與內(nèi)陸的地域差異》,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9年,第222-236頁。。已有學(xué)者駁斥永嘉時期“四姓入閩”或“八姓入閩”之說,此不贅論[注]朱維幹:《福建史稿》上冊,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64-70頁;葛劍雄:《福建早期移民史實辨正》,《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3期;吳修安:《福建早期發(fā)展之研究:沿海與內(nèi)陸的地域差異》,第95-96頁。。然由此出發(fā),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六朝時期所謂的林黃等姓究竟是外來移民還是當?shù)卦饺撕笠??抑或是兩者皆有?換言之,六朝時期閩地的姓氏,哪些是土著人群的姓氏?哪些是入閩的外來姓氏?更為關(guān)鍵的是,這些姓氏,和六朝時期閩地的編戶化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帶著上述問題,本文的討論先從閩(東)越國時期開始。
如所周知,秦雖設(shè)閩中郡,然閩地實際上處于越人君長的自治狀態(tài)。漢初,閩君無諸因佐漢有功封為閩越王?!妒酚洝|越列傳》記閩越王無諸與東海王搖,姓騶氏。這應(yīng)是閩(東)越國社會上層王公貴族的姓氏,如東越王余善所遣的“吞漢將軍”騶力,其中“騶”為姓氏,而“力”為其名。又如《東越列傳》提到的建成侯敖和東越將多軍,云:“封建成侯敖為開陵侯;封越衍侯吳陽為北石侯;封橫海將軍說為案道侯;封橫海校尉福為繚熒侯……東越將多軍,漢兵至,棄其軍降,封為無錫侯?!盵注]司馬遷:《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979-2983頁。其中“敖”“吳陽”和“多軍”三人是閩(東)越臣。關(guān)于“多軍”,《漢書音義》《史記索隱》釋作人名,而韋昭認為姓“多”名“軍”[注]司馬遷撰:《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第2984頁。?!妒酚洝反硕涡形氖 绊n說”為“說”,“劉?!睘椤案!?,暗示《史記》在記載“敖”等東越臣也是省略姓氏的。這正符合《東越列傳》開篇所述,認為閩(東)越國姓騶氏。至少可以認為,閩(東)越國的上層王公貴族,在中原帝國看來,是擁有漢姓的。而實際上,他們可能以名、號的使用為主[注]按,有學(xué)者認為“騶”并非越人姓氏,越人只有名或號,參見李錦芳:《百越族系人名釋要》,《民族研究》1995年第3期?!妒酚洝分^東海王搖姓騶氏,應(yīng)該不會胡亂記載。揣測進入秦漢時期,越人上流階層很有可能效仿華夏式的姓名體例,而擁有了漢姓。。那么,一般的閩地越人擁有華夏姓名的狀況又是如何呢?
有關(guān)這方面的信息,史文缺略,不易明悉。幸運的是,在武夷山城村漢城遺址、浦城臨江鎮(zhèn)上面山遺址中,出土大量的板瓦、筒瓦等漢代建筑材料,板瓦、筒瓦的內(nèi)外面往往拍印或者戳印文字。除此而外,出土的陶器上亦有印文[注]福建博物院、福建閩越王城博物館編:《武夷山城村漢城遺址發(fā)掘報告(1980-1996)》,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2-147、189-192、390、391-392頁;福建省博物館:《崇安城村漢城探掘簡報》,《文物》1985年第11期;楊琮:《崇安縣城村漢城北崗遺址考古發(fā)掘的新收獲》,《福建文博》1988年第1期;福建閩越王城博物館:《浦城縣上面山漢代遺址發(fā)掘簡報》,《福建文博》2012年第1期。。對于這些文字,有學(xué)者認為其內(nèi)容有陶工姓名,有單姓,有單名,或更有一部分地名[注]陳直:《福建崇安城村漢城遺址時代的推測》,《考古》1961年第4期。。這一認識非常敏銳,但有失偏頗。仔細觀察這些印文可知,姓、名無法做出明確的區(qū)分,更不用說是地名。因此另有學(xué)者認為這些印文不存在姓,而是職官、人名和吉語。其中,人“名”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注]楊琮:《閩越國文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05-408頁。。這一看法的依據(jù)是印文“官”字后緊接的是人名而非姓。類似的例子,還可見于南越國宮苑遺址和南越王墓中出土的文字[注]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廣東省博物館編輯:《西漢南越王墓》上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300-303頁;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南越王宮博物館籌建處:《廣州市南越國宮署遺址2003年發(fā)掘簡報》,《考古》2007年第3期;南越王宮博物館籌建處、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南越宮苑遺址:1995、1997年考古發(fā)掘報告》(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144-183頁。。
在這些史料和研究的基礎(chǔ)上,我們將印文分為官銜、人名和吉語。官銜只出現(xiàn)于陶器戳印上,如“官長”“官黃”“官徑”“官信”和“乾官”。其特點是“官”字后面或前面加上工匠的名,表示陶器是官府作坊的某位工匠負責制作。然而多數(shù)印文并無“官”字,而只是單字或雙字,因此這幾種戳印文字反映的很有可能是作坊監(jiān)造官的身份。在出土的印文中,除了官銜之外,絕大多數(shù)文字應(yīng)該是工匠的人名,少數(shù)是吉語。茲根據(jù)相關(guān)考古報告制成表1如次:
表1 城村漢城遺址、浦城上面山遺址建筑材料、陶器上所見的文字
值得注意的是,表中許多文字同時出現(xiàn)在板瓦、筒瓦等建筑材料和陶器制品上,這顯示出它們是由同一作坊的工匠在同時期燒制而成。根據(jù)《發(fā)掘報告》,城村漢城遺址出土的陶器制品和中原地區(qū)出土的漢式陶器大相徑庭,而具有濃厚的地方特征[注]福建博物院、福建閩越王城博物館編,楊琮主編:《武夷山城村漢城遺址發(fā)掘報告(1980-1996)》,第375-379頁。。那么同時期的板瓦、筒瓦等建筑材料顯然也是出于當?shù)毓そ持帧B?lián)系到城村漢城遺址是一處西漢前期至中期閩越國時期的王城[注]吳春明:《崇安漢城的年代與族屬》,《考古》1988年第12期;楊琮:《論崇安城村漢城的年代和性質(zhì)》,《考古》1990年第10期。,上述的工匠自然是閩越國時期的越人。
列表中的這些文字頗為有趣。有些人名是非常地道的華夏式姓氏,如林、黃、馬、鄧和徐等,因此一些學(xué)者就認為他們屬于姓氏。雖然這個看法存在問題,但由此意識到當?shù)毓そ橙后w取用這些華夏式姓氏的人名,很有可能是按照越人名、號的發(fā)音對譯而成。表中人名如氣結(jié)、胥須、夫唐和杸五等,留下明顯的越語對譯痕跡,可佐證上述說法[注]李錦芳:《百越族系人名釋要》,《民族研究》1995年第3期;鄭張尚芳:《古越語地名人名解義》,《溫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6年第4期。。此外,表中“吉語”部分不排除是人名的可能性[注]有關(guān)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以吉語作人名的梳理,參閱劉釗:《古文字中的人名資料》,原載《吉林大學(xué)學(xué)報》1999年第1期,后收入氏著《古文字考釋叢稿》,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360-383頁。。
表中的文字不僅說明當時閩越國輸入漢字、使用漢字的事實,而且顯示當時的閩地越人模仿中原文化為自己取漢名。和閩越國王公貴族的騶姓不同,印文表明當時閩越國核心地區(qū)城村漢城的工匠群體存在著有漢名無漢姓的現(xiàn)象。這值得關(guān)注。雖然并不清楚為何是表中的這些文字成為當?shù)卦饺说娜嗣?,但?yīng)是在接觸華夏文化后受其影響的結(jié)果?!妒酚洝|越列傳》記載“故越衍侯吳陽前在漢,漢使歸諭余善”[注]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第2983頁。?!皡顷枴笔堑氐赖臐h人名字,因其久居漢廷,較早接受漢文化。以此類推,表中的有名無姓的匠人,很有可能是在接觸漢文化、漢字初期而開始取名。概言之,閩(東)越國工匠群體的有漢名無漢姓的狀況,應(yīng)以漢化程度深淺的視角加以理解,然實際上都是閩越國工匠群體運用漢字這樣一種文化符號標記自身的方式。更重要的是,當時閩越國是否已經(jīng)建立自己的一套編戶系統(tǒng),不得而知,但列表中的工匠群體顯然處于當時國都的控制之下。他們漢名的獲取,更有可能是閩越國官方效仿漢廷“物勒工名”制度的做法。就這一層面而言,這些群體名字的獲取是被動的。無論如何,漢名的獲得和使用可謂是閩越國時期當?shù)卦饺藵h化的重要特征之一[注]考古資料表明閩越國在接受、使用漢字的同時,也有自己的文字系統(tǒng)。如在福州冶山路和浦城臨江鎮(zhèn)錦城村閩越建筑遺址中,不僅發(fā)現(xiàn)漢字,而且也有許多無法辨識的文字。它們很有可有可能是閩越國所使用的文字。參見福建博物院、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隊:《福州冶山路財政廳工地發(fā)掘簡報》,《福建文博》2005年增刊;楊琮:《福建戰(zhàn)國秦漢考古的重要發(fā)現(xiàn)》,《福建文博》2002年第2期;楊琮:《閩越文化新探索》,《東南學(xué)術(shù)》2004年第S1期。。那么,當?shù)卦饺送林侨绾螐摹坝忻麩o姓”過渡到擁有華夏式“姓名”的呢?即,他們是怎樣取得漢姓的呢?
因閩越滅國,邑君式的政治體瓦解而遭到徙民,閩地土著人群的華夏化進程戛然而止。《史記·東越列傳》謂漢武帝因“東越狹多阻,閩越悍,數(shù)反覆,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東越地遂虛”[注]司馬遷:《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第2984頁。。《宋書·州郡二》江州刺史“建安太守”欄下云:“漢武帝世,閩越反,滅之,徙其民于江、淮間,虛其地。后有遁逃山谷者頗出,立為冶縣,屬會稽?!盵注]沈約:《宋書》卷三十六《州郡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92頁。“東越地遂虛”,應(yīng)該是說閩(東)越國直接掌控的越民被徙往江淮間,遁入山谷的越民則仍舊生活于閩地[注]吳小平:《漢晉南朝時期福建政治、經(jīng)濟中心區(qū)域的變遷》,《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0年第2期。。他們與東甌國內(nèi)徙后留在當?shù)氐摹斑z人”相似。《吳地記》曰:“閩越兵止,東甌乃舉國徙中國,處之江淮間。而后遺人往往漸出,乃以東甌地為回浦縣。”[注]樂史著,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九十九《江南東道十一·處州》引《吳地記》,第1981-1982頁。因此,在冶縣設(shè)立之前的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些“遁逃山谷者”處于一種脫離漢王朝管控而自治的狀況。冶縣的設(shè)立,標志著閩地開始從“蠻荒”狀態(tài)、“化外之地”納入到漢王朝的郡縣行政體系中。
誠如學(xué)者所論,冶縣更多是充當東南海道的中轉(zhuǎn)站和港口[注]葛劍雄:《福建早期移民史實辨正》,《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3期。,但作為縣級政區(qū),必定有不少閩地越人被編戶入籍。這可謂是閩地越人納入漢廷管控的第一次編戶。未被漢廷遷徙江淮同時又被編戶了的當?shù)卦饺?,或是在這一階段開始獲得姓氏。也就是說,編戶入籍恰成為當?shù)赝林〉脻h姓的途徑之一。應(yīng)當提出的是,這些“遁逃山谷者”和福建地區(qū)出土的豎穴土坑墓以及一些漢代遺存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由此,我們可以從空間分布上尋覓“遁逃山谷者”的足跡。
在城村漢城遺址南城墻外福林崗西麓的緩坡頂部,出土一座豎穴土坑墓,墓底鋪河卵石,隨葬陶器有缽、罐、瓿和匏壺。此外,在城村遺址東北、崇陽溪東岸的渡頭村又發(fā)現(xiàn)四座豎穴土坑墓,墓葬形制、墓底特征和隨葬器物與福林崗M1一致。它們是西漢時期閩越人的墓葬[注]吳春明:《崇安漢城的年代與族屬》,《考古》1988年第12期;福建博物院、福建閩越王城博物館編,楊琮主編:《武夷山城村漢城遺址發(fā)掘報告(1980-1996)》,第49、121-122頁。。進而言之,墓主最有可能是居住于漢城遺址內(nèi)外的閩越人。除了城村遺址附近出土的閩越人墓葬之外,在閩侯縣荊溪鎮(zhèn)廟后山、武平縣小徑背和亭子崗、長泰縣陳巷鎮(zhèn)犁頭山和石牛山也出土類似的墓葬。墓葬而外,在浦城縣臨江鎮(zhèn)錦城村、建陽市將口鎮(zhèn)邵口磚瓦廠后門山與平山、武平縣巖前鎮(zhèn)座前山和戈林山、南靖縣金山鎮(zhèn)四房山、龍海市九湖鎮(zhèn)田墘村胡仁廟山等地發(fā)現(xiàn)與城村遺址類似的陶器或硬紋陶遺存[注]林忠干:《福建地區(qū)出土的漢代陶器》,《考古》1987年第1期;吳春明:《福建秦漢墓葬的文化類型及其民族史意義》,《東南文化》1988年第3-4期合刊;王振鏞:《論閩越時期的墓葬及相關(guān)問題》,《福建文博》1990年第1期;謝道華、王治平:《建陽縣邵口漢代遺址調(diào)查簡報》,《福建文博》1990年第1期;楊琮:《關(guān)于崇安等地出土漢代陶器的幾點認識——兼與林忠干同志商榷》,《福建文博》1990年第2期;吳春明:《閩江流域先秦兩漢文化的初步研究》,《考古學(xué)報》1995年第2期;福建閩越王城博物館:《浦城縣上面山漢代遺址發(fā)掘簡報》,《福建文博》2012年第1期。更多的閩越國時期遺址、遺存,參閱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考古60年:1949~2009》,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90-293頁。,表明墓主和使用者都是西漢閩越國時期或其后不遠的閩越人。相對于閩越國都而言,部分墓葬、遺存的位置較偏,這也印證了“遁逃山谷者”為躲避徙民而入山的事實。雖然這時期發(fā)掘刊布的墓葬數(shù)量有限,但由此可試做推測,在戰(zhàn)亂徙民的風波過后,不少“遁逃山谷者”重新回到原先居住、生活的地方,而后成為冶縣編戶民。
不僅如此,史籍還曾記載和“遁逃山谷者”居住環(huán)境類似的閩地土著人群,即“安家之民”。孫吳沈瑩《臨海水土異物志》對其描述道:
安家之民,悉依深山,架立屋舍于棧格上,似樓狀。居處飲食,衣服被飾,與夷州民相似。父母死亡,殺犬祭之,作四方函以盛尸。飲酒歌舞畢,仍懸著高山巖石之間,不埋土中作冢墎也。男女悉無履。今安陽、羅江縣民,是其子孫也。[注]李昉等編篡:《太平御覽》卷七八○《四夷部一》引《臨海水土異物志》,第3456頁上欄。
材料中“安家之民”和“夷州民”相對應(yīng),則“安家”應(yīng)是一處地名。通過沈瑩的說法,可知“安家”所指稱的大致地域范圍是孫吳臨海郡的安陽、羅江二縣,即今浙江瑞安至福建連江、羅源一帶[注]關(guān)于羅江縣的考證,參見林汀水:《閩東、閩北若干政區(qū)地名沿革考辨》,《廈門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8年第1期。。更為重要的是,材料透露出孫吳所置的安陽、羅江二縣不少編戶民即是原來的“安家之民”。換言之,居住于深險之地的“安家之民”,原先和“遁逃山谷者”一樣,并未納入到版籍系統(tǒng)。至漢末三國時期,受到孫吳政府的武力征伐,不少“安家之民”逐漸被強制編戶,成為二縣民眾。這也反映出兩漢之際相當一部分“遁逃山谷者”并未受到冶縣的控制而仍舊依傍山險。此外,與上述閩地越人使用土坑豎穴墓的形制不同的是,沈瑩所描述的“安家之民”使用的是懸棺葬。這暗示著閩地土著人群內(nèi)部至少存在著喪葬習俗相異的兩類群體,一類是使用土坑豎穴墓的葬制,另一類則依傍山險,使用懸棺葬制[注]懸棺葬制在閩地可能有更加廣泛地分布,而墓葬實物則主要發(fā)現(xiàn)于今武夷山脈地區(qū)。參見黃榮春等編著:《閩越源流考略》,福州:海潮攝影藝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76-77頁。。
無論如何,隨著冶縣等縣級政區(qū)的設(shè)立,遺留于閩地的土著人群再一次開始華夏化。這在墓葬上有所反映,比如已發(fā)掘刊布的福州西郊洪塘路金雞山、閩侯縣荊溪鎮(zhèn)廟后山和光澤縣止馬鄉(xiāng)鳳林山[注]曾凡:《福州洪塘金雞山古墓葬》,《考古》1992年第10期;黃漢杰:《福建荊溪廟后山古墓清理》,《考古》1959年第6期;陳遠志、林賢炳:《光澤縣止馬鄉(xiāng)發(fā)現(xiàn)東漢墓》,《福建文博》1987年第1期。。它們屬于西漢晚期至東漢時期的墓葬。除了延續(xù)西漢前中期閩越國的風格外,墓葬中出土了青銅鐎壺、鐵釜、釉陶壇等東漢時期江西、湖南等地區(qū)共有的隨葬器物。這表明東漢時期閩地墓葬習俗在受到漢文化因素的影響下逐漸發(fā)生變動[注]吳春明:《閩江流域先秦兩漢文化的初步研究》,《考古學(xué)報》1995年第2期。。事實上不僅葬俗如此,更多當?shù)赝林{入到漢帝國的郡縣行政體系也就意味著越來越多的當?shù)厝巳〉脻h姓和選用漢名。
遺憾的是,這一方面于史無征。不過,政和縣出土東漢晚期至三國時期窯址中的文字,使我們可稍稍了解這一時期閩地人群姓氏的一些情況。這些文字有“翁□私印”“鄭女”“郎東官器”“洪”“東”和“唐□□□”[注]福建博物院:《福建政和縣發(fā)現(xiàn)東漢晚期至三國時期窯址》,《南方文物》2013年第4期。。其中,“郎東官器”表示的是官府作坊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昂椤弊謶?yīng)是姓氏。這從下文《三國志》提到該地區(qū)的“洪明”“洪進”二賊帥的姓名上可以得到證明。以此類推,“鄭”“翁”和“唐”三者也應(yīng)是姓氏?!皷|”,或即“郎東”。尤可注意者,“唐”姓的出現(xiàn),可能和表1中閩越人名“唐”“夫唐”有關(guān)聯(lián)。以土著音譯人名作為姓氏,很有可能是官府登記戶籍的一種做法。
不僅如此,《三國志·吳書》有關(guān)孫氏政權(quán)征伐“山越”的記載,更進一步表明漢末三國時期閩地土著人群的姓名、社會組織等狀況?!度龂尽べR齊傳》曰:
建安元年,孫策臨郡,察齊孝廉。時王朗奔東冶,候官長商升為朗起兵?!俘R威名,遣使乞盟。……賊帥張雅、詹彊等不愿升降,反共殺升,雅稱無上將軍,彊稱會稽太守?!排c女壻何雄爭勢兩乖,齊令越人因事交構(gòu),遂致疑隙。[注]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六十《吳書·賀齊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77-1378頁。
在這段材料中,候官長商升是否為閩人不得而知。而賊帥張雅、詹彊和何雄,大抵是當?shù)卦饺?。其中“彊”與浦城上面山閩越建筑遺址出土的印字“疆”相似,這很有可能是當?shù)卦饺顺S玫囊糇g漢名。張雅等人擁有很強的地方勢力,擊殺候官長商升而與賀齊對立。他們的姓名已與一般的漢人無異,屬于東部候官較早漢化的當?shù)厝耸俊YR齊于建安八年(203)進擊建安、漢興和南平三縣?!顿R齊傳》又云:
賊洪明、洪進、苑御、吳免、華當?shù)任迦耍矢魅f戶,連屯漢興,吳五六千戶別屯大潭,鄒臨六千戶別屯蓋竹,同出余汗?!灿懼螖厥琢Ъ?,名帥盡禽,復(fù)立縣邑,料出兵萬人,拜為平東校尉。[注]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六十《吳書·賀齊傳》,第1378頁。
名帥洪明、洪進與吳免、吳五應(yīng)當是兄弟或父子輩分,而苑御、華當無考。他們的組織形式以“萬戶”“千戶”相稱,不僅形容人數(shù)眾多,而且暗示了洪明等賊帥聚集了建安等三縣的大多數(shù)編戶民。無論如何,在東漢末年的東部候官和建安等縣,已出現(xiàn)翁、鄭、唐、張、詹、何、洪、吳、華、鄒、徐等姓[注]東漢時期,閩地有徐姓,人物是方士徐登,見于范曄:《后漢書》卷七十二下《方術(shù)列傳·徐登》,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41頁。。他們以及聚集的民眾原先都是各縣的編戶民,在漢末動蕩時期脫離版籍形成以名帥為首的地方軍事組織。然而,在賀齊平定叛亂、重新恢復(fù)縣級行政建制后,他們又再次被編戶入籍。由此可知,當?shù)赝林A夏化的進程并非一蹴而就,而往往是經(jīng)歷編戶、逃戶、再編戶的反復(fù)過程[注]這一現(xiàn)象,亦存在于北朝胡族的編戶化、華夏化進程當中。參閱侯旭東:《北魏對待境內(nèi)胡族的政策——從〈大代持節(jié)豳州刺史山公寺碑〉說起》,原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8年第5期,收入氏著《近觀中古史——侯旭東自選集》,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第238-246頁。。在三國時期,閩地仍有賊帥叛亂事件。如孫吳嘉禾四年(235),東冶賊隨春發(fā)生反亂;赤烏五年(242),“建安、鄱陽、新都三郡山民作亂,出(鐘離)牧為監(jiān)軍使者,討平之。賊帥黃亂、常俱等出其部伍,以充兵役”[注]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六十《吳書·呂岱傳》,第1385頁;同卷《鐘離牧傳》,第1393頁。關(guān)于“民帥”的進一步探討,參見林昌丈:《社會力量的合流與東吳政權(quán)的建立約論》,《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2輯(2015年),第13-19頁。。這其中,黃亂很有可能是建安郡的山民[注]按,建安郡,據(jù)《三國志》卷四十八《吳書·三嗣主傳》,設(shè)置于永安三年(260)。在此前的赤烏五年(242),不應(yīng)有“建安郡”之稱。這很有可能是陳壽的筆誤。。若此推測不致大誤的話,則三國時期閩地至少還有隨、黃這樣的姓氏。
綜上所述,所謂“遁逃山谷者”、“安家之民”、“山民”、“賊帥”或是“山越”,都是閩地的土著人群。他們的得姓呈現(xiàn)出非常復(fù)雜的歷史過程,有著諸多因素,其中直接有效的方式之一是編戶。通過編戶,土著人群逐漸獲得姓氏。也就是說,在經(jīng)歷不同程度的華夏化進程以及多次、反復(fù)的編戶入籍后,當?shù)赝林罱K取得了具有華夏特征的姓名。然而不少姓名比較生硬,很可能是對當?shù)赝林彰陌l(fā)音進行直譯的結(jié)果。更為重要的是,通過編戶,不少姓氏如唐、黃、吳等,很有可能直接來自土著音譯人名的首字。當然,姓名的獲得只是華夏化的開端,因為至漢末三國時期,我們看到當?shù)刭\帥聚集民眾是以“萬戶”、“千戶”的組織形式,而非“宗族”、“家族”的方式。換言之,當?shù)赝林巳翰⑽葱纬梢惶滓孕帐系难永m(xù)、傳承為核心的“家族”、“宗族”的觀念。這也暗示了當?shù)赝林巳韩@取華夏姓氏并不會太久。緊接著的兩晉南朝時期,隨著外來移民的入閩,閩地人群的姓氏組成又逐漸在發(fā)生變化。
如果說閩地的豎穴土坑墓、懸棺葬是先秦兩漢時期當?shù)赝林褂玫哪乖嵝沃频脑?,那么磚室墓則是六朝時期閩地流行的新葬式。和浙江、江西一帶相對較早流行磚室墓不同,閩地磚室墓的出現(xiàn)要遲至六朝初期。磚室墓在閩地的出現(xiàn)、擴展,不僅表明移民入閩的事實,而且從側(cè)面反映當?shù)匾恍┩林巳洪_始吸納新的墓葬形制的歷史過程[注]土坑墓依舊是六朝時期閩地的主要葬制,但此種墓葬不易保存,隨葬品稀少,因此出土、刊布不多。。不僅如此,墓葬、墓葬群反映了其周邊地帶人群生前定居并已形成一定規(guī)模成型聚落的事實,透過這一觀察,可以間接了解更多的移民和當?shù)赝林帒艋某掷m(xù)過程。
移民入閩,依憑海道和陸路兩種方式。這對磚室墓在閩地的出現(xiàn)、擴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六朝時期閩地磚室墓的空間分布,往往和當時這兩種入閩交通路線密切相關(guān)。沿海的溫麻、晉安郡治和梁安郡治周邊是移民進入閩地的重要據(jù)點?!端螘ぶ菘ぶ尽窌x安太守“溫麻令”下云:“晉武帝太康四年,以溫麻船屯立。”[注]沈約:《宋書》卷三十六《州郡志二》,第1093頁。沙江鎮(zhèn)永安六年(263)墓磚銘文曰:“永安六年六月三十吉作”;“永安溫麻□年□吉作。”[注]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鄭輝、栗建安:《福建晉唐五代考古的主要收獲》,《福建文博》2002年第2期;曾凡:《關(guān)于福建六朝墓的一些問題》,《考古》1994年第5期。則至遲在永安六年,溫麻船屯已經(jīng)設(shè)立。作為孫吳在東南濱海地區(qū)的造船基地之一,溫麻船屯必定吸納不少隨海道南來的移民。他們當中不少人士死于當?shù)夭⒛乖釥I造在溫麻周邊。因磚室墓對磚石的需求較大,溫麻當?shù)乇阍O(shè)立“專(磚)瓦司”這一機構(gòu)負責燒磚。松城鎮(zhèn)天紀元年(277)墓磚銘文就說道:“天紀元年七月十日,專瓦司造作,當□天作□?!盵注]黃亦釗:《霞浦發(fā)現(xiàn)東吳天紀元年墓》,《福建文博》1989年第1、2期合刊??梢姕芈楫?shù)卮u室墓的流行程度。
除了溫麻船屯之外,沿著傍海道南行,福建沿海地區(qū)的福州市郊、閩侯縣和泉州南安豐州鎮(zhèn)等地成為磚室墓的集中分布地。福州及其市郊在兩晉南朝時期不僅是晉安郡治所在,早在東吳時也是建安典船校尉的所在地?!端螘ぶ菘ぶ尽窌x安太守“原豐令”下云:“晉武帝太康三年,省建安典船校尉立?!盵注]沈約:《宋書》卷三十六《州郡志二》,第1093頁。此地成為孫吳官員的貶謫之所。《三國志·三嗣主傳》謂孫晧于鳳凰三年(274)將會稽太守郭誕送付建安作船;而張纮之孫張尚,也是在孫晧時被送往建安作船[注]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四十八《吳書·三嗣主傳》,第1170頁;卷五十三《張纮傳》,第1246頁。。六朝時期的東安縣、晉安縣、梁安(南安)郡治所以及陳朝末年的豐州治所皆在今泉州南安豐州鎮(zhèn)一帶[注]“梁安郡”見于釋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xù)高僧傳》卷一《陳南??の魈祗蒙抽T拘那羅陀傳五》,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0頁。相關(guān)研究請參閱章巽:《真諦傳中之梁安郡——今泉州港作為一個國際海港的最早記載》,《章巽文集》,北京:海洋出版社,1986年,第66-72頁。。簡言之,當時的晉安郡和梁安(南安)郡、豐州等治所聚集了不少官吏和移民,兩地周邊出土數(shù)量較多的磚室墓,其墓主應(yīng)該不少是外來的官吏和移民。
再就閩地內(nèi)陸地區(qū)而言,磚室墓及墓群往往沿著重要的陸路交通線分布。入閩移民沿著泉嶠—柘嶺道、鄱陽—建安道、臨川旴水—東興嶺道和南豐—綏城道進入建安郡的北部和西部地區(qū),再利用區(qū)域內(nèi)的山間河流分散到各處。其中,浦城蓮塘鄉(xiāng)呂處塢、建甌東峰鎮(zhèn)東峰村和政和縣石屯鎮(zhèn)鳳凰山是該地區(qū)出土磚室墓最為集中的幾處墓群。呂處塢村已發(fā)掘的40座兩晉南朝磚室墓集中分布在村子周邊的幾座山坡上;東峰村的春坑口、牛頭山和九郎柯三處發(fā)掘西晉、南朝墓葬24座;在鳳凰山山坡上密布著近達60座的兩晉南朝墓葬[注]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考古60年:1949~2009》,第293-294頁;廈門大學(xué)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南平市博物館:《福建建甌市東峰村六朝墓》,《考古》2015年第9期;福建博物院:《政和縣鳳凰山六朝墓第二次考古發(fā)掘簡報》,《福建文博》2013年第4期。。聚集分布的墓葬不僅說明了其周邊人群定居和聚落存在的事實,而且也間接透露出官府可能對成型聚落和居住人群的控制情況。更為重要的是,磚室墓葬流行并擴展的現(xiàn)象背后,是移民入閩和當?shù)赝林A夏化的過程。
關(guān)鍵的問題是,與以往認為磚室墓墓主是外來移民或者中原人士不同,我們意識到部分磚室墓的墓主是當?shù)赝林?。下面通過部分磚室墓的出土地和墓磚銘文等信息,試圖辨析外來移民和當?shù)赝林@兩類閩地人群。這里所說的閩地土著,主要由以下兩部分人群構(gòu)成:自閩越國、冶縣時期以來世代居住于閩地的越人和經(jīng)由相對較早時期入閩移民轉(zhuǎn)變而來的當?shù)鼐幼≌?。但這種區(qū)分是相對的,因為僑居者定居、入籍并經(jīng)過若干代后便可成為當?shù)赝林?/p>
由于任官、貶謫和戰(zhàn)亂等諸種因素,外來人士入閩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注]吳修安:《福建早期發(fā)展之研究:沿海與內(nèi)陸的地域差異》,第87-90頁。。然而正史記載的入閩人士,只作短暫的僑居,很少長期居住并入籍當?shù)??!度龂尽り憚P傳》記東吳天冊元年(275)孫晧貶徙吳郡陸凱家族于建安郡,但在天紀二年(278)陸氏家族便被召還建業(yè)[注]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六十一《吳書·陸凱傳》,第1403、1410頁。;《晉書·汝南王亮傳》附其子司馬宗傳謂“咸和初,御史中丞鐘雅劾宗謀反,庾亮使右衛(wèi)將軍趙胤收之。宗以兵拒戰(zhàn),為胤所殺,貶其族謂馬氏,徙妻子于晉安,既而原之”[注]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五十九《汝南王亮傳》,第1595頁。;《宋書·傅亮傳》云宋太祖誅傅亮后,亮子“悝、湛逃亡,湛弟都,徙建安郡。世祖孝建之中,并還京師”[注]沈約:《宋書》卷四十三《傅亮傳》,第1341頁。;《梁書·袁昂傳》謂其父袁顗于泰始初年“舉兵奉晉安王子勛,事敗誅死。昂時年五歲,乳媼攜抱匿于廬山,會赦得出,猶徙晉安,至元徽中聽還,時年十五”[注]姚思廉:《梁書》卷三十一《袁昂傳》,第451頁。;《陳書·虞荔傳附弟虞寄傳》謂侯景之亂時,張彪由會稽往臨川,“強寄俱行,寄與彪將鄭瑋同舟而載,瑋嘗忤彪意,乃劫寄奔于晉安”。至陳文帝平定陳寶應(yīng)后,虞寄方能由閩中返鄉(xiāng)[注]姚思廉:《陳書》卷十九《虞荔傳附弟虞寄傳》,第258、263頁。。這些貶徙入閩的人士,屬于當時的官僚世家大族,其中既有僑姓大族,也有吳郡、會稽郡當?shù)卮笮??;谏鲜鲇涊d可知,在六朝時期,僑姓大族和江南其他地區(qū)的土著大姓甚少定居于閩地,但墓磚銘文等資料顯示早在西晉前期閩地已有王姓定居的蹤跡。
浦城縣呂處塢村4座元康六年(296)墓出土的磚文曰:“元康六年秋冬告作,宜子孫,王家”;“元康六年□□起公,王家,宜子孫”;“王家”;“元康六年,王家”[注]福建省博物館、浦城縣文化館:《福建浦城呂處塢晉墓清理簡報》,《考古》1988年第10期。。4座墓葬營造于同一時期,并且墓葬形制、墓磚銘文和出土隨葬品基本一致,應(yīng)是王氏家庭成員的墓葬。那么,“王家”究竟是誰呢?報告者根據(jù)隨葬器物推測墓主是“中原入閩的士族地主”,然而這一判斷過于寬泛,也無實際參考價值。據(jù)考古資料,在當?shù)匾蛔乖嶂谐鐾恋那啻赏?,底部墨書“王寶用”三字[注]鄭暉:《福建地區(qū)六朝考古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福建文博》2008年第4期;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此處的“王寶”和“王家”應(yīng)有密切的關(guān)系。不同于永嘉時期播遷江南地區(qū)的瑯琊王氏、太原王氏等僑姓大族,浦城縣“王家”應(yīng)在吳晉之際便已入居閩地。
除浦城“王家”外,瑯琊王僧興家族在齊梁之際定居于閩地。唐人楊炯所撰《唐恒州刺史建昌公王公神道碑》曰:
公諱義童,字元稚,其先瑯琊臨沂人也。永嘉之末,徙于江外……祖僧興,齊會稽令、梁安郡守、南安縣開國侯。……父方賒,梁正閤主簿、伏波將軍、梁安郡守,隋上儀同三司。[注]楊炯撰,祝尚書箋注:《楊炯集箋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820頁。
從姓名上觀察,王僧興很有可能出自瑯琊王弘、王曇首一系。王方賒,即《續(xù)高僧傳·陳南海郡西天竺沙門拘那羅陀傳五》提到的王方奢。據(jù)學(xué)者研究,梁安郡析置、王僧興出任郡守和王氏家族參與蕭梁代齊的政治事件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注]章巽:《真諦傳中之梁安郡》,《福建論壇》1983年第4期;張俊彥:《真諦所到梁安郡考》,《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1985年第3期;廖大珂:《梁安郡歷史與王氏家族》,《海交史研究》1997年第2期。。王僧興在梁安郡頗有經(jīng)營,故其子王方賒能繼任梁安郡守??梢哉f,王氏父子在南朝后期實際上掌控了梁安(南安)郡。值得注意的是,在晉江池店鎮(zhèn)霞福村出土的南朝齊隆昌元年(494)墓中,有磚銘曰:“隆昌元年七月廿日,為王智首造專?!盵注]晉江市博物館:《霞福南朝墓清理簡報》,《福建文博·晉江文物專輯》2000年第1期;福建省泉州市文管辦、福建省晉江市博物館:《福建晉江霞福南朝紀年墓》,《南方文物》2000年第2期;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則墓主是王智首,造磚者很可能是其家人。“王智首”這一姓名看起來和“王曇首”同一輩,然而王曇首卒于劉宋元嘉七年(430)[注]沈約:《宋書》卷六十三《王曇首傳》,第1680頁。,王智首卒于蕭齊隆昌元年,兩者在時間上相去甚遠。因此,我們揣測王智首更有可能是王僧興的父輩。無論如何,王僧興家族最遲在蕭齊后期便已定居梁安郡,經(jīng)過王僧興至王義童的經(jīng)營,發(fā)展成為當?shù)貜娪辛Φ拇笞濉?/p>
王姓之外,南朝前期吳郡陸氏應(yīng)有家族成員定居于閩地。在南平政和縣東平鎮(zhèn)新口村牛頭山出土的元嘉十二年(435)墓磚文曰:“元嘉十二年七月十二日,陸氏?!盵注]福建省博物館、政和縣文化館:《福建政和松源、新口南朝墓》,《文物》1986年第5期。陸氏應(yīng)是墓主。就已刊布的墓磚銘文而言,閩地陸姓,僅此一見?!短藉居钣洝そㄖ荨贰捌殖强h”條引《邑圖》云:“晉尚書陸邁、[梁](宋)尚書郎江淹皆為吳興令?!盵注]樂史著,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一○一《江南東道十三》,第2014頁。按,《邑圖》,《太平御覽》卷一七○《州郡部十六》“建州”條作《圖經(jīng)》(第830頁下欄)。則《邑圖》或即《建州圖經(jīng)》。則陸邁曾經(jīng)擔任過建安郡吳興縣令?!妒勒f新語·規(guī)箴篇》“蘇峻東征沈充”條下引《陸碑》曰:“邁字功高,吳郡人。器識清敏,風檢澄峻。累遷振威、太守、尚書吏部郎?!盵注]劉義慶編著,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卷中之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69頁。陸邁事跡于正史無征,他應(yīng)在升遷它官前于吳興縣令任上作短暫停留。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說明上述的陸氏和陸邁有關(guān)系,但墓磚銘文表明吳郡陸氏活動于建安郡一帶,其中某一家族成員很有可能便定居并落籍當?shù)亍?/p>
至于普通民眾入閩,史籍亦有零星記載?!督ò灿洝吩唬骸伴L樂村,后漢時此川民居殷富,地土廣闊。孫策將欲檢其江左,時鄰郡亡逃,或為公私苛亂,悉投于此,因是有長樂、將檢二村之名?!盵注]樂史著,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一○一《江南東道十三》武軍邵武縣“長樂村”條引《建安記》,第2019頁。長樂村是一處逋逃的淵藪,吸納鄰郡的逃戶。若此記載稍可信靠的話,則在漢末三國之際,閩地已開始出現(xiàn)一定數(shù)量的外來移民,但這一數(shù)字不宜高估。至西晉永嘉之際,大規(guī)模的僑人渡江而居于建康周邊、三吳地區(qū),但沒有史料顯示成規(guī)模的僑人從三吳地區(qū)或者豫章、臨川等地流入閩地。倒是在南朝侯景之亂及其以后,不少流民遷入閩地?!蛾悤な雷婕o》天嘉六年(565)三月乙未,“詔侯景以來遭亂移在建安、晉安、義安郡者,并許還本土,其被略為奴婢者,釋為良民”[注]姚思廉:《陳書》卷三《世祖紀》,第58頁。。此詔書恰好頒布于天嘉五年(564)冬平定陳寶應(yīng)之亂后,是陳世祖試圖拉攏民心的舉措。不僅如此,詔書反映出當時不少民眾遷入閩地,同時部分人士已經(jīng)入籍當?shù)?,因此才有“并許還本土”之說。這也表明入閩民眾若可選擇的話,依舊傾向于回到原籍地居住。這正是詔書能夠拉攏民心的原因。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六朝時期閩地并不具有吸納移民的優(yōu)勢。
以上只是從幾個特殊時段大體了解普通移民入閩的情況。事實上,更多不見經(jīng)傳的民眾在六朝時期陸續(xù)入閩。磚室墓的紀年分布間接說明東晉南朝時期是移民定居閩地的高峰[注]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然而移民數(shù)量不宜高估。六朝時期閩地人群的主體仍舊是當?shù)赝林?/p>
除了陸續(xù)入閩的移民外,六朝時期的閩地人群還包括當?shù)赝林?。由上述可知,至遲在漢末三國時期,閩地土著中已有張、詹、何、洪、吳、華、鄒、隨、黃、翁、唐和徐等姓。張姓、吳姓仍舊見于南朝后期。《陳書·世祖沈皇后》曰:“后憂悶計無所出,乃密賂宦者蔣裕,令誘建安人張安國,使據(jù)郡反,冀因此以圖高宗。安國事覺,并為高宗所誅。”[注]姚思廉:《陳書》卷七《世祖沈皇后傳》,第127-128頁。張安國可據(jù)郡造反,顯示其在建安郡有著不可小覷的勢力。這也反映出無論是東漢末年的張雅還是陳朝的張安國,擁有一股長期延續(xù)不斷的地方勢力。吳姓,蕭梁時有晉安郡渠帥吳滿?!读簳ぱ蛸﹤鳌吩疲骸?中大通)六年,出為云麾將軍、晉安太守。閩越俗好反亂,前后太守莫能止息。侃至討擊,斬其渠帥陳稱、吳滿等,于是郡內(nèi)肅清,莫敢犯者?!盵注]姚思廉:《梁書》卷三十九《羊侃傳》,第558頁。吳姓和張姓一樣,屬于閩地長期延續(xù)的地方大姓。除此而外,南朝時期閩地又有陳、蔣姓。陳姓,下文將詳述。蔣裕也是建安郡人?!蛾悤な雷婢磐酢な寂d王伯茂傳》云:“及建安人蔣裕與韓子高等謀反,伯茂并陰豫其事?!盵注]姚思廉:《陳書》卷二十八《世祖九王傳》,第359頁。不僅如此,墓磚銘文進一步證明部分當?shù)赝林帐系难永m(xù)性。
先說詹姓。浦城縣蓮塘鄉(xiāng)呂處塢村會窯永嘉五年(311)磚銘曰:“永嘉五年……□元□詹文□冢,七月廿日?!盵注]福建省博物館:《浦城呂處塢會窯古墓群清理簡報》,《福建文博》1991年第1、2期合刊;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墓主即為“詹文□”,可證西晉時建安郡仍有詹姓。聯(lián)系到呂處塢村會窯一帶是兩晉磚室墓葬群,事實上應(yīng)有更多詹姓人士聚居于此。另外,在建甌市水西放生池出土的劉宋元嘉二十九年(452)墓中,磚文內(nèi)容有“元嘉廿九年七月廿二日,郡卿、孝廉、郎中令詹橫堂冢”[注]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建甌縣博物館:《建甌水南機磚廠南朝墓》,《福建文博》1989年第1、2期合刊。。建甌市水南機磚廠南朝墓M1中出土的墓磚,與此磚文書寫體例類似,其曰:“游孝有郡卿作橫床冢?!盵注]建甌縣博物館:《建甌水南機磚廠南朝墓》,《福建文博》1989年第1-2期合刊;《考古》1993年第1期。則“橫堂?!奔础皺M床?!保邞?yīng)是對磚室墓這一墓葬形制的地方俗稱?!坝涡ⅰ碑斪鳌坝吾琛?。“郡卿”一詞,不獨見于磚文。邯鄲淳撰《漢鴻臚陳紀碑》曰:“天子愍焉,使者弔祭??で湟韵拢R喪會葬?!盵注]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三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冊,第1196頁上欄。它是“郡府卿”之省稱。后漢《執(zhí)金吾丞武榮碑》云:“君即吳郡府卿之中子,敦煌長史之次弟也?!盵注]洪適:《隸釋》卷十二,《隸釋·隸續(xù)》,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39頁下欄。又應(yīng)劭《漢官》曰:“大縣丞左右尉,所謂命卿三人。小縣一尉一丞,命卿二人?!盵注]司馬彪撰,劉昭注補:《后漢書志》第二十八《百官五》“尉大縣二人,小縣一人”條注引應(yīng)劭《漢官》,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623頁。則“郡府卿”或應(yīng)作“郡府命卿”。據(jù)洪適考證,漢人有稱“丞”為“卿”者[注]參見《隸釋》卷十五“蜀郡屬國辛通達李仲曾造橋碑”條下洪適按語,第160頁下欄。。結(jié)合應(yīng)劭的說法,“丞”“尉”應(yīng)皆可稱“卿”。因此,墓主“詹某”生前曾擔任郡丞(尉)和郎中令,并舉孝廉。磚文并未說明他擔任何郡官職,但由墓葬出土地來看,“詹某”應(yīng)是擔任建安郡郡丞(尉)、建安王國郎中令。也就是說,至遲在南朝前期,詹姓已擔任建安郡(王國)的重要官職,同時舉孝廉,顯現(xiàn)出詹姓在建安郡的地方影響力。
接著是黃姓?!敦懹^氏族志》敦煌殘卷著錄泉州南安郡五姓,分別是“黃、林、單、仇、盛”[注]岑仲勉:《重?!簇懹^氏族志〉敦煌殘卷》,《岑仲勉文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16頁。?!豆沤裥帐蠒孀C》“黃”姓條引《元和姓纂》,謂黃姓有江陵、洛陽、晉安三族,皆唐世士人新望[注]鄧名世撰,王力平點校:《古今姓氏書辨證》卷十五,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2頁。。這是唐代閩中大姓黃氏的情況。往前追溯,上已提及,黃姓很有可能由越人音譯名字轉(zhuǎn)變而來。在三國時期,黃姓是建安郡“山民”的身份,隨后逐漸“華夏化”,至東晉時期,建安郡仍有黃姓的足跡,這表明黃姓一直世居于當?shù)?。建甌市小橋鎮(zhèn)陽澤村M1出土的磚文曰:“泰寧二年六月廿日壬子起”;“咸和六年八月五日,黃作?!盵注]建甌縣博物館:《建甌縣陽澤晉墓清理簡報》,《福建文博》1988年第1期;建甌縣博物館:《福建建甌陽澤晉墓清理簡報》,《考古》1989年第3期。此墓同時出現(xiàn)相隔七年的兩種紀年磚文,說明“太寧”磚很有可能是舊磚新用,或是營造墳?zāi)箷r間?!跋毯土辍?331)磚文中的“黃”姓身份是墓主或造磚工匠。報告者僅根據(jù)墓葬形制就斷定墓主是“中原入閩的士族地主”[注]建甌縣博物館:《福建建甌陽澤晉墓清理簡報》,《考古》1989年第3期。。顯然這一看法依據(jù)不足。此墓葬出土于建溪支流小橋溪,墓葬出土地反映出M1的墓主生前應(yīng)是定居當?shù)?。這一居住環(huán)境或可說明M1墓主是一位已接受、使用磚室墓形制的建安郡“山民”。遺憾的是,由于資料的缺乏,有關(guān)東晉南朝時期的晉安郡、南安郡黃氏的情況,很難知悉。
至于閩地土著林姓,得姓過程很有可能和黃姓類似。然而《元和姓纂》于晉安郡林氏下卻說道:“林放之后,晉永嘉渡江,居泉州。東晉通直郎林景,十代孫寶昱,泉州刺史。”[注]林寶著,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740頁。林景于史無征?!端鍟巯隆反髽I(yè)十年(614)六月辛未,“賊帥鄭文雅、林寶護等眾三萬,陷建安郡,太守楊景祥死之”[注]魏征等撰:《隋書》卷四《煬帝下》,第87頁。。從時間上推測,林寶昱和林寶護應(yīng)是同時代人。學(xué)者認為二人有血緣關(guān)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人[注]吳修安:《福建早期發(fā)展之研究:沿海與內(nèi)陸的地域差異》,第214-215頁。。無論如何,林姓在南朝時期也應(yīng)是閩地大姓。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但《元和姓纂》的說法,不排除唐時閩地林姓攀附中原姓氏的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陳姓。如所周知,以陳羽、陳寶應(yīng)為代表的陳氏父子,于南朝后期割據(jù)閩中。已有學(xué)者指出,閩地陳氏很有可能是永嘉之亂時期南渡的潁川陳氏的支系[注]何德章:《論梁陳之際的江南土豪》,《魏晉南北朝史叢稿》,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56頁;[日]中村圭爾:《六朝時代福建の陳氏について》,收入[日]谷川道雄等編著:《中國辺境社會の歴史的研究》,京都:玄文社,1989年,第38-45頁。。即使這一說法較接近事實的話[注]釋道宣《續(xù)高僧傳》卷十九《唐臺州國清寺釋智晞傳七》曰:“釋智晞,俗姓陳氏,潁川人,先世因官流寓,家于閩越?!?第708頁)智晞生活于陳朝末年至唐初,稍早于道宣。,從陳氏入閩至南朝時期,他們也已經(jīng)是入籍晉安郡候官縣的當?shù)鼐用?。《陳書·陳寶?yīng)傳》謂其“世為閩中四姓”,即是明證。晉安郡陳氏,除陳氏父子外,梁中大通時期有晉安渠帥陳稱,被晉安太守羊侃斬首[注]姚思廉:《梁書》卷三十九《羊侃傳》,第558頁。。此外,福州懷安南朝窯址中發(fā)現(xiàn)的許多窯具刻劃著朱、陳、常、于、安等姓氏[注]福建省博物館、福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福州懷安窯址發(fā)掘報告》,《福建文博》1996年第1期。??梢姰敃r的候官一帶是陳姓分布較為集中的地區(qū)。另外,晉安郡南部即今泉州南安豐州鎮(zhèn)一帶也是陳氏的聚居地[注]福建博物院:《南安豐州皇冠山墓群的發(fā)掘與收獲》,《福建文博》2007年第3期。。從當?shù)氐募o年磚室墓來看,至遲在東晉中期,豐州鎮(zhèn)一帶已經(jīng)出現(xiàn)較為成熟的聚落。同時,太元三年(378)獅子山M1中出土的“部曲將”印說明墓主的武官身份和當?shù)氐能娛陆M織形式。這一點和渠帥陳稱和“為郡雄豪”的陳羽非常相似。可以說,陳氏活躍于晉安郡沿海一帶,以軍事組織的形式掌控地方。
此外如鄒、洪等姓氏,墓磚銘文的發(fā)現(xiàn)有力證明了它們長期存在于閩地,屬于當?shù)赝林巳?。福州市屏山公園出土的“永和元年”(345)墓葬磚文曰:“永和元年八月十日,鄒氏立,子孫□令長太守□□?!盵注]《福州市北門外屏山東晉墓清理資料》,福建博物院編:《福建考古資料匯編(1953-1959)》,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28頁。泉州市豐澤區(qū)北峰鎮(zhèn)招豐村石角山南朝“承圣四年”(555)墓磚云:“承圣四年,[上]洪方建立。”[注]泉州市文物保護研究中心:《泉州北峰南朝墓清理簡報》,《福建文博》2005年第2期?!吧稀弊肿煮w特殊,用于標示墓磚的位置,“洪”是姓氏。自漢末迄于南朝,不少土著姓氏仍舊得以延續(xù),編戶入籍自不待言,還進一步預(yù)聞地方政治。
通過上述考析可知,六朝時期,因移民的移入、定居,使閩地人群呈現(xiàn)出僑、舊相雜的姓氏組合??煽嫉耐鈦硇帐嫌型?、陸等姓,閩地土著姓氏則有張、吳、洪和黃等姓。此外,南朝時期記載的一些姓氏,目前尚不能確定是否屬于外來姓氏,如方、謝姓?!读簳ね鮾L傳》載王僉“出為建安太守。山酋方善、謝稀聚徒依險,屢為民患。僉潛設(shè)方略,率眾平之。有詔褒美,頒示州郡”[注]姚思廉:《梁書》卷二十一《王僉傳》,第327頁。。方、謝姓未見于此前的文獻或出土磚文中。然而他們的身份是“山酋”,使人傾向于認為他們更加可能是閩地土著人群。此外,又如劉、朱、常、于、安等姓,皆見于福州懷安南朝窯址的窯具、墊具中。墊具銘文曰:“大同三年四月廿日造此,長男劉滿新。”[注]福建省博物館、福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福州懷安窯址發(fā)掘報告》,《福建文博》1996年第1期。于姓,當即余姓。建甌市東峰鎮(zhèn)東峰村九郎柯M1磚銘曰:“太康五年九月十六日,余。”[注]廈門大學(xué)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南平市博物館:《福建建甌市東峰村六朝墓》,《考古》2015年第9期。余姓或是墓主。最后如康、郭姓,見于出土的墓磚銘文。政和縣石屯鎮(zhèn)松源村鳳凰山M44磚文曰:“永嘉年八月十二日,康立?!盵注]陳明忠:《試析福建六朝墓磚銘文》,《福建文博》2013年第2期。福州市閩侯縣荊溪廟后山M2出土磚銘曰:“永和五年九月,郭歲(?)立。”[注]黃漢杰:《福建荊溪廟后山古墓清理》,《考古》1959年第6期。為便于閱讀,茲列表如次:
表2 六朝時期閩地人群的姓氏
正如學(xué)者所論,直至南朝晚期,移民入閩的數(shù)量仍舊非常有限[注]葛劍雄:《福建早期移民史實辨正》,《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3期。。上述列表可佐證這一說法。表中姓氏雖然無法全面反映閩地人群的姓氏結(jié)構(gòu),但無疑具有一定的抽樣意義。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土著人群在閩地仍占有主導(dǎo)地位。綜而言之,磚室墓的墓主包含入閩移民和閩地土著。這表明移民入閩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漢末三國時期當?shù)赝林男帐辖M合,形成僑舊混雜的社會面貌[注]這不僅在姓氏上有所反映。地方墓葬群呈現(xiàn)出土坑墓、磚室墓形制夾雜的葬俗景觀,比如在福建荊溪廟后山同時出土了土坑墓、磚室墓。。不僅如此,墓葬群反映出其周邊長期存在一定規(guī)模的成型聚落。它們是郡縣治所、交通要道上的據(jù)點或者是相對偏僻的河網(wǎng)支流地帶的鄉(xiāng)村聚落。值得說明的是,閩地磚銘中并沒有出現(xiàn)對墓主或墓葬所在地鄉(xiāng)里名稱的記載。和相鄰其他地區(qū)比較而言,這一點尤為不同。這究竟是磚文書寫體例的差異導(dǎo)致的,還是當?shù)厝巳翰]有形成對“鄉(xiāng)里”的認同意識,目前不得而知。然而這一現(xiàn)象使我們認識到,一些相對僻遠的鄉(xiāng)村聚落很有可能尚未被納入到六朝鄉(xiāng)里行政體系的控制下。這也意味著居住于這些聚落的人群未被編戶入籍,或者游離于控制體系,成為逃戶?!读簳り柏蕚鳌肪驼f得非常清楚:“出為晉安太守??ぞ由胶?,常結(jié)聚逋逃,前二千石雖募討捕,而寇盜不止。厥下車,宣風化,凡諸兇黨,皆襁負而出。居民復(fù)業(yè),商旅流通?!盵注]姚思廉:《梁書》卷四十二《臧厥傳》,第601頁。山川險阻的地理環(huán)境削弱、阻滯了閩地人群的編戶化進程。因此,所謂編戶化是經(jīng)歷了編戶、逃戶和再編戶等不同階段。磚室墓形制的擴展、傳播,可視作是“風化”宣傳手段之一。它為閩地人群進一步編戶奠定了基礎(chǔ)。
通過上述考述可知,漢六朝時期閩地人群的編戶化過程,大體經(jīng)歷了以下三個階段:(1)閩越國時期,閩地屬于漢帝國的“化外”之區(qū)。透過對閩越國工匠群體的考察,反映出當時的一些越人很有可能是擁有漢名而無漢姓,更多的民眾應(yīng)該只有越人的名、號。這是他們在華夏化初期的表現(xiàn)特征。(2)作為閩地沿海地區(qū)行政據(jù)點的冶縣,“遁逃山谷者”應(yīng)是其設(shè)縣初期的主要編戶民。隨著閩地縣級政區(qū)的逐漸設(shè)立和建安、晉安郡的分立,閩地確立了相對穩(wěn)定的郡縣行政體系。在此體系的行政運作和當?shù)亻L官的政策實踐下,更多的閩地人群被編戶入籍。與此相應(yīng)的是,閩地土著人群逐步獲得了具有華夏化特征的姓氏。(3)稍成規(guī)模的移民入閩應(yīng)發(fā)生于東晉南朝時期,但這一數(shù)量不宜高估。他們定居并落籍閩地,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原有土著人群的姓氏結(jié)構(gòu),形成僑舊混雜的社會面貌,而閩地土著姓氏占有主導(dǎo)地位。
受到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和官府控制力的薄弱,閩地人群的這一編戶化過程,呈現(xiàn)出編戶、逃戶和再編戶等反復(fù)循環(huán)的特點,不過最終促使土著人群獲得華夏式的姓名。雖然南方土著人群華夏式姓名的獲得是多方因素綜合影響的結(jié)果,但官府長期推行的編戶政策具有最為直接有效的作用。作為政治、社會身份標簽的姓氏,實質(zhì)上是對社會成員的一種控制方式[注]納日碧力戈:《姓名論》,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35-43頁。。它和帝國一以貫之施行的編戶策略所帶來的意義是相一致的。就此點而論,土著人群從“化外”至“化內(nèi)”轉(zhuǎn)變的初期特征便是獲得具有直觀意義的華夏式姓名。本文嘗試勾勒閩地土著人群的編戶化過程,是東南地區(qū)土著人群華夏化進程的組成部分。利用墓葬和磚文等出土資料,探研不同區(qū)域人群的姓氏結(jié)構(gòu)、編戶化和華夏化,是今后應(yīng)繼續(xù)深化的重要課題。
事實上,若從漢唐五代的長時段視角來看,六朝時期則是閩地人群長期緩慢編戶化、華夏化進程的開端。劉宋沈懷遠《次綏安》詩略曰:“番禺竟灰盡,冶南亦淪覆。至今遺父老,能言古風俗?!盵注]此詩,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無輯錄。馮登府編《閩中金石志》卷二唐咸通二年(861)“沈懷遠碑”下注引《漳州府志》,謂“咸通二年,漳浦興教寺僧元慧,錄古今詩銘作粉版,有宋沈懷遠造次綏安詩”(《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第12672頁上欄)。詩文內(nèi)容見何喬遠編纂:《閩書》卷二十八《方域志·漳浦縣》“古綏安溪”條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5頁。綏安縣為東晉義熙九年(413)所置,屬義安郡[注]沈約:《宋書》卷三十八《州郡志四》,第1199頁。綏安縣治所,大致在今漳州漳浦縣西南梁山一帶,參見李澳川:《綏安縣的興廢》,《漳浦文史資料》第6輯,1986年,第1-3頁。。據(jù)《宋書》,沈懷遠于劉宋大明中貶徙廣州[注]沈約:《宋書》卷十九《樂志一》,第556頁;卷八十二《沈懷文附弟沈懷遠傳》,第2105頁。。此詩很可能是其游覽義安郡時所作。此地屬于漢代東越、南越的交界處,故有“番禺”、“冶南”之說?!斑z父老”,指的是越人后裔?!肮棚L俗”,說的是越人風俗。這暗示至南朝初期,閩地仍存在一些“遺人”,尚能知曉越人風俗,這也間接反映了閩地華夏化進程的緩慢。更重要的是,晚至唐末五代時期,閩地才進入經(jīng)濟開發(fā)的高潮[注][日]日比野丈夫:《唐宋時代に於ける福建の開發(fā)》,《東洋史研究》第4卷第3號(1939年),第187-213頁。,閩地人群的大規(guī)模編戶入籍也要到唐朝中后期。這從閩地新縣的置立上可以得到證實[注]魯西奇:《新縣的置立及其意義——以唐五代至宋初新置的縣為中心》,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19卷,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55-232頁。。進入隋唐時期,閩地人群如何持續(xù)的編戶化和華夏化,也需要日后作進一步考察。
【附記】本文曾提交“全球視野下的嶺南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第六屆中國中古史前沿論壇”,承蒙王萬雋先生提出諸多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