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軍
當窗外的光線在倦鳥歸去的影子里黯淡之后,漸次熄滅的燈火,讓窗外大量的夜色無處可去。我透明的窗玻璃阻擋不了夜色的腳步,它們從窗臺上細小的縫隙間進來,漸漸匯聚成一股強大的暗流,淹沒了墻角的花朵、輪廓分明的書柜和房間里白色的墻壁。我看見層層加深的夜色在我的房間里肆意地蔓延和上升。這時,我躺在床上打開身體,享受著夜色里的寂靜和一切美好的東西。
可是在許多個安靜的夜色里,樓上或者樓下的房間里會傳來一些異樣的聲音。樓上瞬間增大的電視機的聲音,樓下孩子的哭鬧聲和李大夫的呵斥聲,忽然改變了我房間里的安靜。夜色里一切美好的東西成了碎片,碎片濺起夜晚的塵埃,打破了我房間里的固有的秩序。屬于我的空間正在以另一種形式被切割和交換。這時,我柔軟的思緒像一只休憩的小鳥,被一些聲音的風浪沖擊著合攏的翅膀,而脆弱的睡眠意識早已被拱出了沉沉的夜色之外。披衣而坐或者不停地側(cè)轉(zhuǎn)著身子,成了我慣常的行為。我聞到了夜色里涌出來的干燥氣息。失眠的因子從黑暗的墻壁上散發(fā)出來,有那么幾次,我似乎聽見了失眠向我逼近的腳步聲。而我在暗夜里打開的身體被黑暗籠罩和禁錮著。我無處可藏,不斷變換著蜷縮的姿勢,在床頭和床尾尋找丟失已久的濃濃睡意。
一個晚上,我被失眠包圍的時候,聽見了夜晚的聲音。
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制造出很大的響動。那似乎是一輛有些笨重卻急躁的汽車,急于把黑夜甩在一邊的急迫,讓它在無人的街道上狂奔。它第一聲巨大的聲響在寧靜的夜晚忽然響起,又忽然消失。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連續(xù)的聲音穿過幾幢高樓和大廈,穿過幾條街區(qū),穿過樓下的一片平房區(qū),穿過我的耳膜,首先切割了一下我蓄意的睡眠,緊接著我跟這夜晚醞釀的一點溫暖都隨著連續(xù)的聲音散失殆盡。
我不知道住在馬路邊平房區(qū)里的人,有沒有誰從夢中驚醒,翻轉(zhuǎn)一下身子或者拉一拉被子的一角,捂暖自己的肩頭繼續(xù)他的夢鄉(xiāng)。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個嬰兒醒了。我不知道他(她)是被剛剛過去的刺耳的汽車聲音吵醒的,還是半夜里被空空的肚子叫醒的,或者是自己尿濕了自己委屈醒的。我聽見他(她)脆脆的哭泣聲從夜的上空徑直而來,就像一把尖細的錐子,把這個冬日的夜晚扎了一下又一下。他(她)近旁的母親和父親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模糊不清。接著有了開門的聲音,院子里倒水的聲音。所有的聲音讓我松弛的神經(jīng)里跑過了刺猬或者長滿了荊棘。厚厚的夜晚忽然感到了不安,我像一個陰謀未得逞的賊一樣,睜著明亮的眼睛在黑色的波濤里起伏著……
雖然夜已很深了,我卻不得不從夜的這一端重新開始。閉上眼睛,舒展四肢,調(diào)勻呼吸,想象一群羊羔在山頭上吃草。一只只小羊羔子,雪白的毛就像藍天上飄著的潔白的云朵,一只,兩只,三只……一群小羊羔子云朵一樣從山頭上消失以后,我重新在夜的一角繼續(xù)尋找睡眠的方向。
我擔心我的母親會和我一樣無法入睡。她剛從老家上來。在老家,夜晚早早就來到村子里。母親在晚飯后喂完了雞和狗,給她的土炕煨上柴禾。等到樹梢間纏繞的炊煙散盡之后,吃完食的雞們追逐著進了圈,夜晚就真的來了。母親坐上炕打開電視機,她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得很小,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得見。沒人打擾的村莊和夜晚,一片安寧。母親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長長的夜晚除了偶爾的風聲,偶爾的狗吠,她聽不到刺耳的汽車聲和嬰兒尖利的哭泣聲。美好的夜晚孕育了她無數(shù)個美好的夢境??墒牵谶@個夜晚,她睡下不久,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夠很快入睡,是否能夠找回她在鄉(xiāng)下那些曾經(jīng)的夢鄉(xiāng)。
無法入睡的我,拉開燈,斜靠在床頭,一邊傾聽著母親房子里的動靜,一邊拿起一本書。目光里單薄的詞語搭配在一起組成的句子,像遠處的地平線一樣遙遠和模糊,任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滑向文字的盡頭……
當我在文字中艱難地尋找微弱的睡意時,五樓正對著的院子里傳來幾個人喝酒的聲音。不同音質(zhì)和音色的劃拳聲似乎很抑揚很頓挫,沒有收斂的聲音里夾雜著破音順著院子里的燈光爬到了五樓,在我的房間里一輪一輪擴張著,房間里的回聲在那一刻成了固定的風聲,灌滿了我緊貼在枕頭上的雙耳。不久之后,我聽到有人拍門的聲音和呼叫聲。院子里的劃拳聲驟然消失。也許拍門的人是造訪者,沒在院內(nèi)喝酒的人邀請之列。劃拳聲驟然消失的剎那,夜晚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寧靜。這時,一只狗叫了起來。它的叫聲響亮而直接,似乎要撕破門外人的衣服或者他的大腿,它把強烈的不滿隔著門縫遞給了他。也許他持久的拍門聲驚擾了這只正要入睡的狗,也許他揮動的巴掌扇起的風,讓一股陌生的氣息進入了院子里。我想,這只狗是不允許他這樣做的。院子里的狗叫聲引起了周圍的狗聲大吠,讓人不由得想起電影里某一個恐怖畫面或者某一個緊張情節(jié)。拍門的聲音終于停了。狗的叫聲減弱了,在延長了幾個“嗚——”聲之后,便停止在濃濃的夜色里。
夜忽然安靜下來。剛才的那些響動,把一個夜晚分成了幾部分。但是不管哪個部分里,都沒有我安靜的睡眠。失眠的夜晚,我的日歷、我的記憶都停留在夜的這一端,而這一端無法辨識的氣味,讓我停下了逾越的腳步。
我知道這個晚上,平房區(qū)里傳出的聲音,又延長了我的夜晚。
住在平房區(qū)里的人,似乎剛來這個小城不久,寄居在低矮的房子里。一大片低矮的房頂,在白天顯得寧靜和統(tǒng)一。上班的男人、做飯的女人、嬉鬧的孩子在白天的屋頂下安眠或者外出,他們生活的細節(jié),被屋頂掩蓋或者埋藏。一天的許多個部分里,看不見他們忙碌的身影。我常常趴在高處的窗口,看落在院子里的陽光。一次我看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在洗衣服。梨樹和窗子護欄間的鐵絲上掛滿了大小不一的衣服,院子里純凈的陽光,給每一件衣服都鍍上了鮮亮的色彩。有一次她沒有洗衣服,我看見她坐在院子的一角織著毛衣,同樣純凈的陽光把她的側(cè)面勾勒成美好的樣子。院子里無數(shù)條光線都在她垂直的發(fā)絲和身上流淌,流淌成午后里靜靜的時光。有那么一刻,我似乎聞到了陽光的味道。于是,一個美好的午后就定格成一幅剪影留在平房區(qū)的深處。這樣的情景,是我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也難以想到的。
我不知道坐在陽光里的女人,是不是這個夜晚搖骰子和打麻將的主角。他們制造的聲音在夜晚響亮而持久,我躺在床上期待聲音的消失,漸漸變成了一種折磨。
當平房區(qū)里的聲音終于停下來以后,凌晨已經(jīng)到來。我像以往一樣從夜的這一端重新開始,閉上眼睛,舒展四肢,調(diào)勻呼吸,想象一群潔白的羊羔在山頭上吃草,一只,兩只,三只……一群小羊羔子還沒有從山頭上消失,樓道里響起的聲音讓我脆弱的意識像截斷的電源一樣,失去了溫暖的源頭。
樓道里傳來高跟鞋叩打臺階的聲音。我見過女人的高跟鞋,細細的鞋根承載的沉沉重量,在踏向大地時就像插向大地的錐子,我感到了大地震顫時傳給我的疼痛。細細的鞋跟踏上臺階時,臺階似乎忍受不了這尖銳的刺痛,發(fā)出了叫聲。叫聲起先在樓下密不透風的夜色里是遙遠的模糊的,也許樓道里的臺階還在凌晨的夢里,細細的鞋跟剛踏上它時,它還未蘇醒,是麻木遮蔽了它的痛感神經(jīng)。當女人從一樓走到六樓,不斷地叩打使臺階徹底清醒時,豐富的神經(jīng)才把它的疼痛傳遞到了全身。它的叫聲越來越響亮,打破了密不透風的黑暗,在樓道里回旋和彌漫。高跟鞋的聲音停下來時,我聽見女人輕輕拍門的聲音,后來是打門聲和叫喊聲,那漫長的叫喊聲拍門聲把凌晨的夜色撕得破碎。接著是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不大一會兒,女人和男人的吵鬧聲,從我的頭頂穿過地板向我壓下來。我在這聲音里無處可去。
一切又復(fù)歸了平靜之后,濃密的夜色還未褪去。
等到窗外透進黎明的晨曦時,我還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就像一艘擱淺的船只,??吭谝雇淼纳碁├铩o法逾越的夜晚,把一個人永遠留在了夜的這一端。
一個多么憂傷的早晨
這個早晨,我站在醫(yī)院十一樓的電梯間里,不停地按壓著一些按鍵。我希望在按下某個按鍵的時候,電梯能快速運行起來,然后帶著我到醫(yī)院的三樓、四樓或者一樓去,給幾個科室送去化驗單,并在交費處交上一筆住院押金——這是昨夜值班護士再三交代我的事情。
昨夜,我從母親病床前離開時就拿上厚厚的一沓化驗單,從十一樓到四樓、三樓,再到一樓,又從一樓到三樓、四樓,再到十一樓。不斷升高和降低的電梯間里,那些帶著護士體溫的交代聲、叮嚀聲,一直隨著我在頭頂?shù)目臻g里回響著。起初這聲音就像門前的那條小溪,有節(jié)奏地漫過了水草和洼地,后來這聲音在電梯的不斷升高和降低中,漸漸有了沖擊力,它與我急促的心跳聲、呼吸聲一起沖撞著電梯的門。可是,在深深的夜色里,沒有一個科室的門為我而開。護士睡了,醫(yī)生睡了,整個醫(yī)院都睡了。而我還醒在十一樓的樓道里,等著黑黑的夜色從窗外退去。
夜色退去后不久,我又走進電梯里。這時,醫(yī)院里一片安靜,敞著的電梯間里,只有我不斷碰觸按鍵的輕微響聲。也許,我游走的手指沒有在安靜中找到與那些按鍵之間的默契,電梯的門倔強地藏在窄小的縫隙里不肯探出頭來。雖然我還站在昨夜站過的那個位置,然而電梯卻沒有像昨夜那樣送我到要去的地方。此時的電梯間,空蕩蕩的,像一張合不攏的大嘴,在我焦急地呼喊中,失去了語言能力,沒有了應(yīng)答聲。那一刻,我知道電梯壞了。知道電梯壞了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疾病和疼痛。也許不能閉合的電梯正被一種疾病侵擾著,由于疼痛而不能正常工作。也許它還發(fā)出了呻吟聲,只是被我碰觸按鍵的輕微響聲和樓道里傳來的腳步聲悄悄覆蓋起來。樓道里,一個被攙扶的老者,一個拄著雙拐的小伙,一個躺在擔架上露出傷口的小孩,他們似乎都與疼痛和疾病有關(guān)。一瞬間,我覺得整個樓道里都盛放著疾病和疼痛,而我在這疾病和疼痛的包圍覆蓋下,有了莫名的煩躁。
當護士的叮嚀聲在我的耳邊再次強烈地響起時,我從電梯間出來,找到了樓梯口。順著臺階快步走下去。
一級一級的臺階把我慢慢送到了醫(yī)院的低處。臺階上、樓道里,隨處都可以看見早起的病人,他們漫無目的地移動著,臉上灰暗的表情成了這個早晨明媚光線里的底色。
四樓的走廊里光線黯淡,暗處浮動著的藥物的氣息,絲絲縷縷迎面而來,撲在我身上。我忽然看見打開門的病房里,那個躺在18床上的病人。他斜著身子掙扎著似乎要坐起來,但他試了試,忽然就放棄了。走過病房的時候,我想,他堅持一下能自己坐起來該多好呀。這個早晨雖然還有些黯淡,如果他能坐起來,靠著床頭看一看窗外的天空,看一看不遠處新蓋起的大樓,這個早晨于他而言就有了新鮮的感覺?;蛘咚芸恐差^,喝一杯豆?jié){、吃一塊餅干,那么,他在這個早晨就有了新的收獲。
這樣想著時,我似乎就看見了我的父親。我看見他斜躺在病床上,頭向門外側(cè)著,一只手捂在胸口上,一只手放在床沿上,沒有人打擾他的時候,他在床上的姿勢始終都不會有改變。他曾與18床上的那個病人一樣,每天天一亮就想掙扎著坐起來。我知道,他一旦能坐起來,就和昨夜有了告別,和過去的那一段時光有了告別。若等到春天來了病房里的陽光再充足一些,潛藏在他體內(nèi)的病毒就會漸漸消失,他因疼痛而腫脹的部位就會因為陽光的撫摸而散結(jié),去痛,或許還會變得光滑如初。但是,父親躺在這個病區(qū)的18床上住院的幾個月時間里,似乎每個早晨都是黯淡的。那時,窗外的天空就像一片陳舊的幕布,遮擋了陽光、月亮和漫天的星星。病房里,父親的目光一直蜷縮在病房的墻壁上,雪白的墻壁上,有幾處被中藥污染的褐色斑點。那些斑點就像他身體里看不見的病灶,被病毒和細菌侵蝕著,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彷佛能聽到它們發(fā)出的撕裂聲和嚎叫聲。這時父親就連假睡也不成,在病床上翻著、滾著,卻怕驚醒了病房里的他人,攥著拳頭緊緊頂著疼痛的部位不敢出聲。天亮了,樓道里有了腳步聲時,他才慢慢挪騰著身子,一點一點往床頭上靠。他總想掙扎著獨自完成坐起來的這個過程,卻一次也沒有成功。大多時間里,他斜躺在病床上,一只手捂在胸口上,一只手放在床沿上,頭向門外側(cè)著,看著樓道里來往的人。等到有親戚來看他的時候,他才慢慢欠起身,在我們的幫助下坐起來。他與我家那近三十畝的土地打了幾乎一生的交道,雖然他躺在醫(yī)院里看不見那一大片伺候了大半生的土地,卻時常念叨著一些與土地相關(guān)的事物的名字。
有那么一兩回,他與鄉(xiāng)下來的親戚相談甚歡,以至于忘記了身上的疼痛。他們說的最多的還是土地上的事情,他們沾滿泥土的話語給父親的病房鋪上了一層薄薄的塵土。父親彷佛從親戚的話語里聞到了泥土的氣息,談?wù)摰拈g隙里,他似乎看到了幾十畝土地,看到了他親手種下的那些麥子正綠油油地生長呢。那一刻,父親的臉上有了不常見到的紅潤。
在見不到陽光、土地的日子里,父親躺在病床上日漸消瘦。其實父親不知道,那些他戀戀不舍的土地和莊稼,把他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盡管有醫(yī)生的精心診治,有護士的精心護理,有我們的精心伺候,可是父親體內(nèi)的癌細胞在加速度擴散著。每天早晨他都要掙扎著坐起來的想法,有時竟成了一種奢望。
二十年后的這個早晨,我走進這個病區(qū)看見18床上的病人時,再次看見了我的父親。我看見他正躺在曾經(jīng)耕耘過的那一塊土地上。那個一走進村莊就能遠遠看見的墳骨堆,就像他安放在大地上的眼睛,靜靜地守望著周圍的一大片土地和莊稼。我望了一眼18床上的病人,又遠遠的望了一眼遠處那個高高隆起的墳骨堆。忽然,一種莫名的憂傷從心底里升起來。那時,沒有人看見我一個人在樓道里黯然轉(zhuǎn)身的樣子。
轉(zhuǎn)過身,在三樓的拐角處,遇見了楊大夫。他是這個醫(yī)院里有名的醫(yī)生。這個早晨,他在樓梯上走著,背部有些彎曲。我與他相遇的瞬間,看見他花白的頭發(fā)分散在鬢角和頭頂。算起來不過五十出頭,看上去卻全然沒有了十年前的精神氣質(zhì)。這個早晨我遇見了他。他曾是給我岳父看過病的醫(yī)生。他給我岳父把過脈,開過化驗單,打過處方。他還讓我岳父平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揭起我岳父的上衣,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打著胸腔,聽著指下的聲音細問著岳父的感受。他還再三叮囑我的岳父,按時服藥,并把服藥的次數(shù)和藥物的劑量寫在包裝盒上。
我想我得感謝楊醫(yī)生。樓梯上的楊醫(yī)生,慢慢走著他面前的臺階,低著頭,默不作聲。我想和他打個簡單的招呼,可看他沉思的樣子,就不忍打攪他。我看了一眼他的側(cè)面,看了一下他花白的頭發(fā),心里暗存著感激。
樓道的拐角處放著一條長椅子,顏色舊了許多。椅子上坐著的男人,不知在忙些什么。看他的背影,多像十年前我的岳父坐著的樣子。那時,我的岳父坐在椅子上,雙手緊抱著頭,眼睛緊閉著,不說一句話。我從單位趕到醫(yī)院時,看見岳父的臉漲得通紅。緊接著就看見他用拳頭擊打著自己的頭顱。他在椅子上坐不了一會兒,就站起來在樓道里走幾步,接著又坐在椅子上。等楊醫(yī)生來給他診斷時,我們拼命扳著他的胳膊和手臂不敢放開。
吃過楊醫(yī)生開的止疼藥之后,我的岳父才稍稍安靜了下來。不過,不大一會兒,我的岳父似乎又疼痛難忍。他從醫(yī)辦室出來,順墻坐下去,然后靠著墻壁曲起腿,兩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更緊地抱著頭不松開。他穿著的藍色粗布上衣,沾滿了墻上的白灰和塵土,被卷起的多半截后衣襟夾在脊背和墻壁之間,扯不下來。
躺在病床上接受檢查和輸液的岳父,總是掙扎著要坐起來,并且不斷撕扯著他身上的線子和藥管,我們按住他的手臂,希望他能安靜下來好好睡一覺。在輸液后的十多分鐘里,他漸漸安靜下來,似乎睡著了。而我卻按著他的雙臂不敢松手,生怕他忽然醒來,又去撕扯身上的藥管子??烧l知他卻昏迷了。住了不到兩天院的岳父,回到家里十幾個小時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這個早晨,我在三樓的拐角處,遇見楊醫(yī)生時,似乎就遇見了我的岳父。那一刻,我慢下了腳步,多么想伸手把他從那塊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扶起來……
從三樓往下走,樓道里偶爾傳來病人低低的呻吟聲。我無法辨別這聲音的來源,就像我無法辨別母親身體里的疼痛一樣。我的母親在病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就用微弱的呻吟聲減輕著自己的痛苦。我加快腳步向下走著,似乎聽見整個醫(yī)院都在回響著母親低低的呻吟聲。
交費處已站了好多人。我跟在一個中年男人后面,像他一樣焦急地向前張望著。這熟悉的場景把我拉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早晨。
十多年前的一個早晨,我同樣跟在一個中年男人后面,排隊給我住院的叔父交納押金。沒有人知道我的叔父什么時候得的病,當我們盯著醫(yī)院的診斷書時,已是那一年的深秋。一夜過后,枝頭上的樹葉開始凋落。我的母親陪著叔母在鋪滿黃葉的角落里偷偷抽泣,那在空中打著旋的葉子,就像她們的淚滴怎么也落不完。年幼的堂弟,在一個秋夜里跟著哭泣。他的哽咽聲和著夜里的秋雨聲,順著屋檐一下一下嘀嗒到天亮。
叔父住院的日子里,我不間斷地給他排隊交押金。總想把最好的藥用在他身上,總想著有一種藥能挽救他的生命。所有的積蓄花完后,又東拼西湊地借錢往醫(yī)院里交著。等回過頭時,叔父的家已負債累累。叔父最終沒有熬過那一年的冬天。他在我奶奶由于哭而腫得睜不開的眼前閉上了他的眼睛,那一年,他四十二歲。
我跟在中年男人的后面,盯住他的后背,強烈地思念起那個秋天。我看見一片枯黃的葉子在門前的樹梢上飄下來,順著我憂傷的目光飄到了叔父長滿蒿草的墳頭上。
我的父親、我的岳父、我的叔父——生命中至親的男人,先后離開了我。莊前屋后的土地上從此沒有了他們的身影,院子里也沒有了他們的叮嚀聲和有時因生氣而起的叫罵聲。我們的乳名因為沒有了父親磁性的呼喊聲,而在一座小城里孤零零地游蕩著……
這個早晨,我從醫(yī)院的十一樓走下來時,遇見了18床的病人,遇見了楊醫(yī)生,遇見了排隊交押金的中年人,他們讓我想起了生命中至親的人,潛藏在心底的思念忽然有了寬度和深度。隨之而來的憂傷,漸漸浮起,漸漸濃郁,包圍了我和這個早晨。
這個早晨,不想再遇見誰,我站在中年男人的后面想。我只想盡快交完押金,走到十一樓去陪伴母親。這樣想著時,我似乎又聽見病床上的母親因為疼痛而起的呻吟聲……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