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 島

你打開手機，皺起眉頭，嘴里輕輕地啐了一聲?！霸趺磿羞@樣淺薄無知的人??？”你想。

手機屏幕上赫然躺著一篇某醫(yī)藥類微信公眾號關(guān)于一家保健品公司的“扒皮文”，字里行間無不沾染著混沌和愚昧的味道：火療治癌、保健鞋墊、天價內(nèi)衣、負離子磁衛(wèi)生巾……

這種東西怎么會有人信？你的眼中分明透出了不屑。

是的，你當(dāng)然有表達不屑的資格。你是沐浴工業(yè)文明之光成長起來的當(dāng)代年輕人，“985”院校畢業(yè)，有體面的工作，見慣了現(xiàn)代都市的車水馬龍與光怪陸離，800度近視鏡片后面的眼神無比犀利，能看穿這世界上一切蹩腳騙局之下包藏的禍心。

你不會輕易上當(dāng)?shù)模切┘樯绦菹霃哪憧诖矧_走一塊錢。

時間到了。你放下手機，拿起桌子上的酵素吃了兩顆。最近吃得有點兒油膩，你需要一些酵素排油減肥。

進口酵素，你特意從日本代購回來的。綠色，純天然，提煉自有機果蔬，每天飯后堅持吃兩粒，就能強化腸胃蠕動，保證身材不走樣。

“這就是高科技的力量?！蹦阆?。當(dāng)熱水裹著酵素從喉嚨里滑過的時候，你仿佛感受到了腰間脂肪驚恐的號啕—這可比在健身房里傻乎乎地跑上10公里來得輕松多了。

你也辦了健身卡，不過已在抽屜里安安靜靜地躺了大半年了。

酵素當(dāng)然是有效的，你堅信不疑。

吃完酵素，你站起身來，象征性地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身，覺得自己仿佛瘦了二兩。當(dāng)然，你是鼓不起勇氣站到體重秤上去的。

你決定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瘦了—鏡子里映出來的，卻是一張暗黃、憔悴且泛著油光的臉。

你大驚失色，連帶著牽出了幾條表情紋。

你趕緊從柜子里翻出了某韓國品牌的面膜，據(jù)說有良好的救急功效。當(dāng)面膜貼上臉皮的那一剎那，你宛如獲得了新生。

就像那些大明星一樣，每天不間斷地敷面膜，在銀幕上才能如此光彩照人。

其實大家都明白，你的臉為何會暗黃、憔悴，泛著油光。你連續(xù)吃了半個月的外賣，已許久不見新鮮蔬菜和水果的模樣了；你每天半夜刷手機刷到不能自已，不到眼皮重得抬不起來的那一刻，絕不肯輕易入睡。

但你不在乎，只要家里囤了面膜，就無所畏懼。要不，那些直播軟件、帶貨app、“種草”自媒體上窈窕又漂亮的小姐姐們，為何個個看著都水靈白嫩呢？這面膜可是她們推薦的。

你嘲笑被保健品忽悠得痛不欲生的中老年人，笑他們盲目，笑他們輕信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你自己卻對那些帶貨的小姐姐們信心滿滿。

仔細數(shù)數(shù)，在她們的一顰一笑間，你已情不自禁地下單過面膜、牙膏、卷發(fā)棒、粉底液、洗發(fā)水、吹風(fēng)機等數(shù)不勝數(shù)的物件。

那都是一座座速朽的墓碑，底下躺滿了鈔票和智商。

在敷著面膜等待自己變美的時段，你習(xí)慣性地打開付費課程，或是XX思維，或是XX大學(xué)，開始聆聽今天的講座。

這是在充分利用碎片時間。你暗暗自得，在不知不覺間，你就變成了一個內(nèi)外兼修的當(dāng)代人，一個靈魂有香氣的女子。

手機里飄來了課程的聲音：如何擺脫疲憊、如何進行時間管理、如何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如何快速閱讀名著、如何用最少的錢把出租屋裝修成“中國北歐”風(fēng)格……在網(wǎng)絡(luò)付費課程里，你自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天下一切學(xué)問盡在掌握，走出這道門，便沒有你搞不定的人，沒有你擺不平的工作。

但你卻渾然忘了，去年“雙十一”買來的幾本書，如今連塑封都沒來得及拆掉。

書是買來擺拍用的，付費課程才是你汲取知識的唯一源泉。畢竟自高考過后，你很少認真讀完一本200頁以上的書了。

音頻里的人說得聲嘶力竭、慷慨激昂。那些授課者們講述的賺大錢的法子是否靈驗我們無從得知，我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很多財富自由者，是靠講述財富自由的門路而實現(xiàn)了財富自由。

花15分鐘聽完了今天的付費課，你揭下了臉上的面膜—既保養(yǎng)了皮膚，又豐盈了靈魂，你覺得今天過得無比充實。接下來，可以放心大膽地消磨時光，上網(wǎng)沖浪了。

在網(wǎng)上，分分合合的真假明星情侶們讓你時而相信愛情，時而義憤填膺，卻忘了上回談戀愛好像是楊冪剛結(jié)婚那會兒。

網(wǎng)絡(luò)上各種新聞讓你情緒起伏、思緒萬千，忍不住想要指點一番江山。隨后躺在沙發(fā)上，尋思年后要不要搬到六環(huán)外去—房東似乎又有漲租金的念頭了。

煩心事兒太多了，還不如開開心心地刷刷抖音和小紅書。是，那上頭永遠是歡快鬧騰的，所有人都在忙著購物，忙著吃喝，忙著玩樂，忙著拍攝—你神往不已，那才是生活。

就像那些忙著為某傳銷保健產(chǎn)品埋單的人一樣，長命百歲的神話也引得他們神往不已；就像那些忙著為某傳銷保健產(chǎn)品叫賣的人一樣，一夜暴富的神話也引得他們神往不已。

縱使何等荒誕、愚蠢、糊涂，市場總不會無緣無故地從天而降，有需求才會有市場。

有人相信鞋墊、火療，有人相信傳銷發(fā)家，也就有人相信酵素減肥、面膜駐顏，相信知識付費能讓靈魂升華。

我國的老年人，大多想著長命；我國的中年人，大多想著致富；我國的青年人，大多想像網(wǎng)絡(luò)和屏幕上的名流一樣，過上光鮮亮麗的生活。

不要笑話被保健品騙得傾家蕩產(chǎn)的中老年人。在被各種“種草”app、社交app、短視頻app糊弄得團團轉(zhuǎn)的背后，青年人的生活也同樣是一地雞毛。

數(shù)不清的網(wǎng)貸、校園貸、信用卡賬單，“90后”的平均月工資不過4000元，平均負債已超過12萬。

有欲望就會有市場，有市場就會有騙局。騙與被騙將橫貫許多人的一生。只愿大家能擦亮眼睛，在人生的下半程被騙得少一些—年輕時被消費主義的神話欺騙，中年時被中產(chǎn)階級的泡沫欺騙，老來又被保健品續(xù)命的幻夢欺騙。這樣的人生，未免太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