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紹波
大年三十,熹微的太陽爬上木格子窗的時候,我還埋在暖和的被窩里,身子滾了幾下,打了幾個哈欠,睜著惺忪的睡眼,瞄了幾下從木格子窗里透過來的絲絲縷縷的光亮,金線一樣來回穿梭。
“起床了,貼年畫了!”窗外傳來父親炸雷般的聲音。這時,我才驀然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連忙一骨碌爬了起來——幫助父親貼年畫,是我每年的必修功課。
不過,在那個年月,年畫總是稀缺,對于我們家來說,貼年畫是一件重大而嚴肅的事情。父親貼得很講究,先揭去陳年的舊畫,再用干布把墻上的灰塵擦拭干凈,接著沿著用磚頭角做成的重錘,在墻上拉出一條豎直的線,然后在墻上涂上糨糊后才貼上年畫。
年畫貼好后,父親又叫我拿來干布,擦去兩面墻上的灰塵,看到墻上陳年的舊獎狀,灰暗、斑駁,擺放在剛貼上的年畫旁邊,顯得特別丑陋。我忍不住說,把舊獎狀揭去吧!父親笑了,俯下身子,眼睛直視著我,摸摸我的頭認真地說,舊獎狀怎么啦?我還要看看你們兄妹五個得的獎狀,什么時候才能把這兩面墻貼得滿滿的呢。
父親的聲音響亮干脆,不容置疑,我仿佛得到了某種暗示,興沖沖地跑到房間里打開箱子,從里面捧出一沓碼得整整齊齊的獎狀,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爬到凳子上,高高舉起兩只小手,把一張張獎狀工工整整貼到墻上,仿佛把一枚枚勛章,別在凱旋的戰(zhàn)士胸前。
墻上的獎狀一天天地增加著,父親的驕傲一日日遞增著。然而,在小學三年級時,我迷上了小說,并完全失去了控制。一直對我的學習放心的父母,并沒有注意到我的成績開始直線下滑,遭遇到了讀書以來第一次“滑鐵盧”。毫無意外,過年時,我沒有拿到獎狀。
??當我背著書包空著手回家時,父親震怒了,破天荒地揚起手,在我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那一天,我被罰跪在院子里,喝了半天刺骨的西北風,晚上母親求情,父親才讓我站起來。而墻上那塊留給我貼獎狀的地方,在哥哥姐姐通紅的獎狀中間寂寞地空著,裸露著灰白的土坯,像一個空洞無神的眼睛漠然地注視著我。
我真的有些不懂,一張薄薄的獎狀究竟有什么好,墻上有那么多,不在乎少上我的一張。但是懾于父親的威嚴,我沒敢說出來,只是春節(jié)一過,我就重新拾起書本,認真溫習功課。
眼看著,新年又快要到了,我思忖著上學的兒子期末能否拿到獎狀時,不期然地想起父親當年對我的情形,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原來,獎狀才是父親最好的年畫——里面包裹著父親最樸素最簡單的期待和愿望。
落洛摘自《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