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平經(jīng)學思維方式對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理念與旨趣有重要影響。郭沫若對廖平經(jīng)學作出適應時代需求的創(chuàng)新性改造與發(fā)揮:在如何評價孔子問題上體現(xiàn)出文化的內(nèi)在一致性,在孔子與托古改制問題表現(xiàn)出認知上的學理關聯(lián)度,在孔子與《六經(jīng)》關系問題存在“學脈”的延續(xù)性。郭沫若的這些做法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革故鼎新、繼往開來的永續(xù)生命力,中華優(yōu)秀知識分子舍我其誰、勇于擔當?shù)奈幕杂X意識與自強精神。
廖平是晚清著名的思想家和經(jīng)學大師,近代蜀學轉型的領軍人物。廖平一生尊孔重經(jīng),“經(jīng)凡六變”,對解決經(jīng)學自身發(fā)展的困境孜孜不倦,為創(chuàng)建反映時代需求的經(jīng)學思想理論新體系做出了重要貢獻,被稱作“最后一個儒家學派的最后一位思想家”[1](P274)。郭沫若則是現(xiàn)代史上的一代巨人,在文史方面成就卓著,影響至深至遠。作為傳統(tǒng)文化近代化轉型中主動維護民族傳統(tǒng)精神與文化價值的兩大標志性代表人物,郭沫若與廖平都提倡尊重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并在傳統(tǒng)文化近代轉型過程中對此堅信不疑,成為推動傳統(tǒng)文化近代轉型的時代正能量。郭沫若少年時曾師從廖平的得意門生黃镕(經(jīng)華)和帥鎮(zhèn)(平均),黃、帥二師向郭沫若講授以今文經(jīng)學思維為特征的廖平之學,其中有關“平分今古”“尊今抑古”和“微言大義”等思想一度引起郭沫若的興趣。因此,從學術師承考察,郭沫若算得上廖平正式的再傳弟子,郭、廖之間存在“學脈”聯(lián)系是不爭的事實。
盡管廖平和郭沫若所處的時代不同,對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的認知度不盡一致,對儒學經(jīng)典的闡釋亦頗多差異,但在如何評價孔子的歷史地位問題上二者體現(xiàn)出內(nèi)在的一致性,在孔子與托古改制的文化認知上存在一定的學理關聯(lián),在孔經(jīng)儒學“學脈”的傳承上具有歷史的延續(xù)性。郭沫若對廖平經(jīng)學思則作出創(chuàng)新性改造與發(fā)揮,尤其在如何評價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歷史地位貢獻問題上獨居慧識,特別是在如何研究、利用儒學經(jīng)典文獻上開創(chuàng)了新局面,取得了超越前賢的創(chuàng)新性成果。
廖平在《知圣篇》《尊孔篇》中對孔子作出神話般的頌揚,表達了他一以貫之的尊孔文化立場。他在《尊孔篇》中說“學經(jīng)四變,書著百種,而尊孔宗旨前后如一”[2](尊孔篇),即是明證。作為學人,到底該應當如何看待孔子的歷史地位與貢獻,廖平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曾為此專門說:
今之學人,守舊者不必知圣,維新者間主無圣。不知學人之于圣,亦如沙門之于佛。學人之尊孔,必如沙門之尊佛。[2](尊孔篇)
由此指出知圣尊孔在傳承儒學道統(tǒng)學脈中的特殊作用。廖平視孔子為受命于天的圣人,值得一生尊奉的“神圣”。他以孔子思想的核心仁為思想邏輯起點,以“尊今抑古”“孔經(jīng)人學”“孔經(jīng)天學”為核心,建構了具有時代特色的經(jīng)學理論新體系。他以將“孔子神化為全球之圣”[3](P50)為終極目標,推導出孔經(jīng)乃“全球萬世法”的觀點,從而將孔子與《六經(jīng)》的地位推升到人類文明史上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
廖平對孔子及其代表的《六經(jīng)》的夸張性贊譽、對孔子歷史地位的神圣化拔高,根本目的在于重構符合時代發(fā)展需求的孔學理論新體系,在于建構天下歸統(tǒng)于孔經(jīng)天學的經(jīng)學時代理論體系。正是基于這樣的目的,廖平一生“經(jīng)凡六變”,直到變無可變,乃至流于“臆度”與“荒誕”。李耀仙為此評價云:
終而沉迷天學,好為臆度,遠離現(xiàn)實……最后流于荒誕。[4](上卷,P27)
盡管廖平在論證方法、理論體系構建、學理論證等方面上還存在不切實際的虛夸、背離常理認識、主觀臆測等諸多問題,但正如李耀仙所云:
他一生并不違背時代發(fā)展的潮流,也不屑于與為復辟帝制公然逆行倒施者為伍,作歷史倒退的幫兇,則是值得充分肯定的。[4](上卷,P27)
應該說,在經(jīng)學陷入自身發(fā)展困境以及“西學東漸”的時代背景下,廖平始終站在維護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脈的立場,以融通中西文化,消除彼此隔閡,增強以孔儒經(jīng)學的時代適應性和新的生命力為己任,值得我們“理解與同情”。
在新文化運動反傳統(tǒng)、反禮教以及“打倒孔家店”的激越聲浪中,青年郭沫若也始終站在維護中華傳統(tǒng)文化價值尊嚴、促進民族文化轉型發(fā)展的立場,對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做了歷史的、科學的客觀評判,尤其是他對孔經(jīng)思想學術符合時代潮流的創(chuàng)新性改造與利用,為經(jīng)學融入新的時代以獲取新的生命力開辟了新領域、指引了新方向,值得我們特別關注。郭沫若在《文藝論集》中宣稱:“我們崇拜孔子?!保?](卷3,P8)他反擊高唱“打倒孔家店”的“暴論的新人”[5](卷3,P259),并堅定指出,籠統(tǒng)地“把中華民族的墮落全歸咎于孔子”的人,其實是在“厚誣古人而欺示來者”[6]。郭沫若認為,對孔子及其歷史地位貢獻的評價,必須建立在孔子是一個真實的人的客觀基礎之上。孔子是中華文化的歷史先驅(qū),他是人而不是神。既不容褻瀆與污蔑,也不能脫離歷史真實對孔子無限拔高,把他包裝成千古神圣或“通天教主”[5](卷2,P74)。為此,他在《孔夫子吃飯》中描繪了作為常人的孔子形象,表明真實的孔子也要“吃飯”、也要戀愛。在《論詩》中他甚至說:“孔子對于南子是要見的,‘淫奔之詩’他是不刪棄的。”[7](P336)孔子主張自由戀愛,是實行“自由離婚的人”,再現(xiàn)了孔子作為人具有的飲食男女、喜怒哀樂等人性基本特征。郭沫若通過還原“孔子也還是人”[8](P4)的歷史真相,再現(xiàn)了歷史上的孔子真相,為認知評價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歷史地位提供了必要參考。
郭沫若認為,孔子絕非生而知之者,反對后世儒家有關孔子是生而知之的神圣說法。他考證指出,孔子曾經(jīng)向不同的人學習《詩》《禮》,而且并不以向他人學習為恥。他舉例說:
孔子曾以老子為師,除上述《莊子》及《呂氏春秋》之外,在儒家典籍中已是自己承認的?!抖Y記》的《曾子問》里面有四處引到老聃的話,都是孔子自己所說。[5](卷1,P535)這與《論語》“不恥下問”“敏而好學”的記載是相符的??鬃幼鳛槿藥熞沧鳛槔献拥茏?,肯定了孔子是人而不是“先知先覺”的神圣這一事實。
郭沫若認為,孔子“是能因時而變的人”[5](卷2,P78),對把孔子視作舊勢力保守者的墨家觀點予以批駁。他在《孔墨的批判》中借反對者墨子學派的“鏡子”照見了孔子的真相,并認為“孔子是袒護亂黨的”。不過,孔子袒護的所謂“亂黨”,“在當時都要算是比較能夠代表民意的新勢力”[5](卷2,P78)。通過反對者的“鏡子”照見了孔子作為反對舊勢力、同情新勢力,善于因應時變、順應時代發(fā)展潮流的進步者形象,重塑了與反對“亂黨”的保守派墨子完全不同的孔子真相。郭沫若甚至據(jù)此進一步大膽推測,他在《王陽明禮贊》中認為,如果孔子生在這個激進的時代,“恐怕也要用白話文的”[5](卷3,P300)。通過還原孔子“也還是人”的歷史真相,以區(qū)別于被后儒異化、注疏歪曲的孔子形象,為我們評價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的歷史地位提供了歷史參考。
從中華文化近代化轉型的歷史進程考察,廖平與郭沫若無疑算得上“尊孔”派的代表性人物,他們都始終站在有助于促進歷史發(fā)展的立場,對孔子主動傳續(xù)本民族文化精神傳統(tǒng)、主動順應時代變化建立“新的體系以為新來的社會”[5](卷2,P87)服務等思想作出肯定,對歪曲者、污蔑者的言論進行有力的批判,這是廖平與郭沫若有別于主張封建復辟、恪守封建舊禮教守者的主要不同之處。他們作為民族精神價值的堅定守護者、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傳承者,無疑都是推動民族文化近代化轉型的積極力量。只不過,作為后進的郭沫若充分利用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科學方法與理論,對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思想文化進行了客觀、科學的評判與改造,并將它融入社會主義新文化事業(yè)建設之中,重新賦予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思想新的生命意涵和時代價值。這是郭沫若不同于廖平也是他超越廖平“尊孔”思想的主要特點。
托古改制思維一直是傳統(tǒng)士人政治文化的特征之一。春秋之際,百家爭鳴,為了闡揚自己的思想主張,儒、道兩派紛紛主張托古改制,孔子提倡“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即是其中的典型。西漢學者特別是今文經(jīng)學家們延續(xù)這一文化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孔子受命改制、《六經(jīng)》為孔子改制而作等思想。最早將孔子與素王、《春秋》三者揍在一起的是淮南王劉安,他在《淮南鴻烈解》卷九中云:
(孔子)專行孝道,以成素王,事亦鮮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五十二,弒君三十六,……論亦博矣。[9]
劉安將孔子改制與素王論捆綁在一起作出進一步的發(fā)揮,對西漢今文經(jīng)學主張經(jīng)世致用、微言大義、關注社會時弊等觀點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清中葉以來,傳統(tǒng)思想與學術發(fā)生了重要變化,為了適應新的時代需要,作為古文經(jīng)學代表的考據(jù)訓詁之學走到了盡頭,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微言大義的今文經(jīng)學思潮開始興起。在廖平看來,今文經(jīng)學的核心就是主張微言大義,而微言大義的核心就是主張孔子為素王,主張“托古改制”。
廖平認為,孔子受天之命,不能不作。但他有德無位,不能見之施行。只能以其所作“托古改制”。他說:
存空言于《六經(jīng)》,托之帝王,為復古反(同返)本之說。與局外言,則以為反(同返)古;與弟子商榷,特留制作之意。[10](知圣篇)
廖平在西漢今文經(jīng)學微言大義的思想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出“素王托古改制”說。此說主要包括“須托之于先王以取微信”“孔子以《王制》為后世法”“孔子意在改制救弊”等三個方面。廖平認為,孔子既為“素王”,又承受“天命”,因此孔子創(chuàng)制、改制具有其歷史的合法性,而尊孔重經(jīng),主動繼承孔子托古改制思想以挽救時弊同樣具有內(nèi)在的合理性。這是廖平建構世界歸統(tǒng)于孔經(jīng)天學神圣理論體系的主要思想基礎與理論根源,并最終形成了他“以素王改制為核心的尊孔尊經(jīng)觀念”[3](P33)。廖平正是借“素王改制”思想文化的活態(tài)基因,將孔子神化為受天命,代天立法的“教宗”,“生知前知”的唯一神人,從而把孔子提升到超越周公的歷史地位并躋身中國“教宗”高位的。他說:“孔子,中國教宗也。”[4](下卷,P574)《六經(jīng)》作為孔子“空言立教”[2](尊孔篇)思想的神圣結晶,也隨之成為蘊含神意、“以導先路”的人間指南。這是廖平通過“素王改制說”以提升孔子歷史地位貢獻的一大創(chuàng)舉,為創(chuàng)新性地建構孔經(jīng)天學思想理論體系奠定了基礎。
面對春秋之際時代大變局困境,孔子在繼承前人優(yōu)秀思想文化成果基礎上論次《詩》《書》,修起《禮》《樂》,創(chuàng)新性地建立了以仁為核心的、適應時代發(fā)展需要的龐大思想理論體系,對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政治制度、歷史文化走向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新文化運動“打孔”聲浪中,郭沫若主張尊孔重經(jīng),提倡尊重歷史上真實的孔子,并對孔子借助“托古改制”創(chuàng)建以仁為核心的儒家思想理論體系作出肯定。他在《孔墨的評判》中說:
對于過去的文化于部分地整理接受之外,也部分地評判改造,企圖建立一個新的體系以為新來的封建社會的韌帶。[5](卷2,P87)
孔子作為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無疑是凝聚形成時代文化的價值核心,是當之無愧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標志?!按虻箍准业辍?,全盤否定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無異于自毀民族文化的精神長城,在中西文化的激烈沖突中自甘墮落,甘愿成為歷史虛無主義者。郭沫若在新文化運動中提倡尊孔重經(jīng),主張客觀評價孔子,無疑對維護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價值、堅守民族文化陣地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在時代劇變和民族文化遭受巨大沖擊的背景下,廖平、康有為等時代新驅(qū)站在維護中華民族文化根本利益的立場,植根中華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深厚土壤,創(chuàng)新利用以孔經(jīng)蘊含的文化精神力量,建構了以“孔子托古改制”為核心的文化理論體系,為解決時代發(fā)展面臨的文化危機提供了新的進路。為此,郭沫若對廖平、康有為等人“托古改制”的思想行為給予了“同情的理解”。郭沫若認為,廖平借“素王改制”建構一統(tǒng)天下的孔子思想理論新體系,是適應他所處時代的文化需求的;并認為對康有為借廖平《辟劉篇》《知圣篇》發(fā)揮其代表資產(chǎn)階級憲政制度等思想,是“道破了當時的事實”[5](卷2,P87)。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繼往開來、歷久彌堅的歷史,充分表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善于自我調(diào)節(jié)、革故鼎新的主動性,展示了以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后學如韓愈、程朱、廖平等人舍我其誰、勇于擔當?shù)奈幕杂X意識與文化自強精神,特別在民族文化遭遇危機的背景下,更是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取得的貢獻也最大。作為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堅定捍衛(wèi)者、繼承者與創(chuàng)新者,在新文化運動的“打孔”聲浪中,郭沫若高調(diào)主張“崇拜孔子”,科學地還原被后儒注疏“歪曲”的孔子真相,反對“打孔暴論的新人”,正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這種文化自覺性、主動性在特殊時代背景下具體而真實的反映,展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近代轉型的基本內(nèi)容,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近代轉型前進的主要方向。
關于孔子與《六經(jīng)》的歷史關系,司馬遷、朱熹曾經(jīng)有過考論。如朱熹說:
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11](P118)
朱熹認為《六經(jīng)》乃文王、周公等先王先圣所傳,《六經(jīng)》的思想和主旨源于先王先圣而非孔子??鬃印笆龆蛔鳌?,“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只不過對《六經(jīng)》進行了整理刪削,為《六經(jīng)》的最后定型做出了貢獻。朱熹的說法,應該是比較接近歷史真實的。
不過,廖平從構建以孔為宗的經(jīng)學萬世之法的目的出發(fā),主張《六經(jīng)》創(chuàng)自孔子,聲稱孔子是《六經(jīng)》的唯一創(chuàng)作者:
孔子者,《六經(jīng)》之主人;《六經(jīng)》者,孔子之家產(chǎn)。[10](治學大綱)
指出孔子是《六經(jīng)》的主人,《六經(jīng)》是孔子的家產(chǎn),充分肯定了《六經(jīng)》乃孔子所作,否定“《六經(jīng)》為帝王之陳跡”等舊說,凸顯孔子在《六經(jīng)》集結成型中至高無上的重要地位。廖平還認為,孔子及其《六經(jīng)》是維護天下社稷安危的重要紐帶,必須從固國安邦的高度進行保護。他在《文字源流考·序》中說:
孔子,中國教宗也;《六經(jīng)》,中國國粹也。無教宗無以系人心,無國粹無以固國體。[4](下卷,P574)
認為“教宗”孔子是維系天下民心的關鍵力量,《六經(jīng)》是鞏固國體的重要基石。若沒有“教宗”孔子對人心的凝聚維系,天下就會渙散,國家民族將成為一盤散沙;若沒有《六經(jīng)》作為人們思想行為的支撐,國體就會崩潰倒塌而不復存在。把孔子及其《六經(jīng)》與國家社稷安危聯(lián)系在一起,不斷提升孔子及其《六經(jīng)》在穩(wěn)固現(xiàn)實社會中的獨特作用,體現(xiàn)了廖平尊孔尊經(jīng)思想在社會轉型浪潮中的獨特價值,在維護民族文化利益中的重要作用。
廖平為了論證《六經(jīng)》皆孔子一人所作的觀點,還聲稱六書文字皆孔子所作。他說:“六書即雅言,全出孔子?!保?](尊孔篇)因為要作《六經(jīng)》,所以孔子才利用六書創(chuàng)造了文字。廖平認為文字并非自古就有,孔子為寫《六經(jīng)》曾造字母。他舉例說:“中國上古用字母之征也。”[4](下卷,P573)孔子創(chuàng)作的六書文字,隨《六經(jīng)》的傳播流行天下萬世,最終“傳之萬世,統(tǒng)一全球”[4](下卷,P572)。廖平甚至認為天下文字包括以字母拼寫的歐美語言文字都是孔子所造,堅稱孔子創(chuàng)作的六書文字必將流行萬世,傳播于全球,進而結合現(xiàn)實指斥那些醉心歐美文化、學習海外字母文字語言,是忘記中國精神,是舍本逐末的愚蠢行為。
廖平有關孔子是世界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六書是世界文明的重要傳遞形式,無異于把孔子及其《六經(jīng)》推升到世界文明創(chuàng)造者和傳播者的無限歷史高位,將孔子等同于人類一切文明的“始祖”,這顯然有違歷史的真實。隨著中國最后一個封建專制王朝的倒臺,靠依附在封建宗法專制大廈上的經(jīng)學最終失去了繼續(xù)統(tǒng)領人們思想、文化與學術發(fā)展的勢力與能力,走到了自身歷史發(fā)展的盡頭。廖平一生“經(jīng)學六變”,最后也變得“無可變之處”,他尊孔尊經(jīng)的努力最終也以失敗告終,自己也成為經(jīng)學的“終結者”。
針對廖平有關孔子與《六經(jīng)》關系的上述頗為“荒誕”的論斷,郭沫若在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新觀點。郭沫若認為,孔子對于殷商等過去的文化,在部分接受之外還對其作了改造與整理。他說:
對于過去的文化于部分地整理接受之外,也部分地評判改造,企圖建立一個新的體系以為新來的封建社會的韌帶。[5](卷2,P87)
郭沫若肯定了孔子繼承改造歷史文化傳統(tǒng)、整理歷史文獻和傳播歷史文化精神的功勞。郭沫若在批判廖平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了不同于司馬遷、朱熹等人的新觀點。他堅持認為,《六經(jīng)》“都是舊有的東西,并不是出于孔子的創(chuàng)造”[5](卷1,P460-461),對“古人說他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這話究竟該打多少折扣”[5](卷1,P460-461)。就孔子與《易經(jīng)》的關系問題,郭沫若以《周易》為個案對此作了深入地研究與分析。他在《〈周易〉之制作時代》中指出,《周易》一書,“無論怎樣不能出于春秋中葉”[5](卷1,P400)。既非周文王所作,也不是孔子所作??甲C認為:“孔子與《易》并沒有關系?!保?](卷1,P385)他說:“孔子是研究過《易經(jīng)》的。他對于易理當然發(fā)過些議論?!保?](卷1,P68)對《周易》的產(chǎn)生,郭沫若認為正如《論語》成書一樣,出于孔門弟子的筆錄。郭沫若認為:“《(周)易》之作者是(孔子的再傳弟子)馯臂子弓。”[5](卷1,P391)只不過子弓“繼承了孔子的思想”[5](卷1,P384),肯定了他在《周易》成書過程中的貢獻。郭沫若認為:“總之,《易傳》中有大部分是秦時代的荀子的門徒們楚國的人所著的。著書的時期當?shù)迷谇厥蓟嗜哪暌院蟆保?](卷1,P403-404),“作《易傳》的人是無法確定的”[5](卷1,P404)。
郭沫若從社會史、經(jīng)學史的角度出發(fā),對《周易》的成書年代及作者進行了系統(tǒng)考證,否定了廖平、康有為有關孔子乃《六經(jīng)》唯一作者的觀點。不過必須指出的是,郭沫若有關“孔子與《易》并沒有關系”的論斷,并未在易學史學界形成共識,甚至為不少學者反對。如著名易學史專家金景芳在《孔子與六經(jīng)》[12]、李景春在《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系》[13]中對此予以批駁,更多地認同了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有關孔子“論次史書,修起禮樂”的觀點。應該說,郭沫若有關孔子與《六經(jīng)》關系的研究雖然頗具新意,但有關《六經(jīng)》各書的具體成書年代、各經(jīng)的作者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與再判斷。而郭沫若在廖平等人研究的基礎上,從時代需要的角度出發(fā),通過采取新的研究方法,推動了這一問題研究的繼續(xù)深入與發(fā)展,則是不爭的事實。
一方面,郭沫若對廖平經(jīng)學實現(xiàn)了批判性地超越與現(xiàn)代性地發(fā)揮。如就研究方法考察,郭沫若從研究方法論考察,立足于近代科學研究手段,借鑒了近代文學、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與理論,特別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以研治孔子與《六經(jīng)》,實現(xiàn)了對廖平傳統(tǒng)經(jīng)學研究方法與認識的大超越。郭沫若以現(xiàn)代歷史研究的新方法代替廖平以申說微言大義為特征的主觀臆想治經(jīng)方法,為科學認識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系、如何認識利用《六經(jīng)》文化典籍指出了正確的方向,這是郭沫若比廖平更為高明之處,也是時代發(fā)展使然。
另一方面,郭沫若在如何看待孔子與《六經(jīng)》關系問題上存在認知上的較強學理關聯(lián)度。如郭沫若與廖平、康有為都曾借助《六經(jīng)》來建構自己的思想理論體系,都有借助研究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系探討經(jīng)學未來如何發(fā)展的問題。如廖平借助《六經(jīng)》思想,建立天下歸統(tǒng)于孔子的經(jīng)學思想理論體系,康有為借助對《六經(jīng)》作者的探討宣揚西方民主思想,而郭沫若借助對孔子及其《六經(jīng)》關系的考辨,系統(tǒng)論證了“古代社會的機構、它的轉變以及轉變過程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反映”。特別是他從歷史和文化發(fā)展繼承的角度,以《六經(jīng)》為史料系統(tǒng)論證,得出了“西周是奴隸社會”的著名歷史觀點。這就從一個側面說明,在近代化轉型的進程中,郭沫若與廖平、康有為在研究《六經(jīng)》的目的、適用《六經(jīng)》等問題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在有關《六經(jīng)》成書的具體時間問題上,郭沫若與廖平、康有為等人結論并不一致,但他們都將《六經(jīng)》的成書時間在司馬遷、朱熹等人基礎上往后推延,并都對韓愈等人建構的“儒家道統(tǒng)譜系”理論進行了質(zhì)疑與評判,并對儒家十三經(jīng)典法統(tǒng)體系做了全面解構。如廖平堅信,孔子是《六經(jīng)》的唯一作者,全盤否定了朱熹關于文王、周公等作《周易》、《周禮》之說。廖平首次將《六經(jīng)》系統(tǒng)成書的時間后推到孔子之世,否定了程朱以來的儒學經(jīng)典法統(tǒng)理論。康有為則在廖平的基礎上將《周易》成書的時間再往后推延。他說:
《周易》經(jīng)部的卦辭爻辭也都是孔子所作,而傳部的《系辭傳》稱“子曰”,倒應該是孔門弟子所作。[5](卷1,P385)
針對“自來的人都說是孔子贊《易》,《易傳》的‘十翼’通是孔子著的東西”[5](卷1,P385)的觀點,郭沫若對此作出補充性評判。他深入研究后認為:“康說較舊時的學說是更進了一步的,但可惜他的立說并沒有根據(jù)。”[5](卷1,P385)肯定了廖平、康有為把《六經(jīng)》成書時間往后延伸的觀點。郭沫若說:“孔子與《易》并無關系?!保?](卷1,P385)指出《周易》成書于孔子的再傳弟子戰(zhàn)國時的子弓,將《周易》的成書時間繼續(xù)往后推移,無疑是對廖平、康有為有關《六經(jīng)》成書時間論斷的進一步補充與完善。郭沫若與廖平、康有為等人都將《六經(jīng)》成書的時間往后推,否定了宋明理學家有關“儒家道統(tǒng)譜系”傳承、程朱關于儒家十三經(jīng)法典理論體系等觀點,對恢復儒家經(jīng)典的歷史本來面目做出了有益探索與貢獻,為客觀認識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社會歷史背景、文化學術真實形態(tài)提供了必要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