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琉球本是中國東南海中一個“至小至貧”的小國。清代外交官何如璋說,“琉球國為中國洋面一小島,地勢狹小,物產(chǎn)澆薄”,李鴻章則稱之為“寥寥荒島”。唐宋以來,因為海道遠險,國家弱小,琉球在中原皇帝的眼中,一直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中華帝國周圍諸國大都被納入朝貢體系,只有琉球被排除在外。但是朱元璋卻獨具慧眼,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國的價值。雖然急于以八方來朝來強化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但是朱元璋生性多疑,在招徠“外國”的同時又對他們深懷戒懼之心。因為中華文化圈的很多成員,包括漢化最深的朝鮮、越南,在歷史上都和中國發(fā)生過激烈的戰(zhàn)爭,和它們走得太近,對天朝的安全不見得是件好事。只有琉球,既弱小又不接壤,可以任由天朝撫愛,卻不會對天朝的安全構成任何挑戰(zhàn)。因此它成了朱元璋的最佳選擇,朱元璋決定要把中琉關系打造成大明宗藩關系的樣板。
接到朱元璋的詔書,琉球國王也非常驚喜,沒想到終于得到天朝大皇帝的垂顧。與龐大的大陸交往,琉球并不懼怕,因為與大陸恰到好處的距離,不光讓朱元璋感覺舒服,也讓琉球人感覺篤定。他們清楚自己與大陸中間那片寬闊的海洋,以及自己的窮困落后,使朱元璋不會有興趣來吃掉它。于是琉球人放心大膽地成了天朝上國的藩屬。
大明皇帝們看待弱小的琉球,如同家中最小的孩子一樣,一貫是最疼愛有加,破格照顧,有求必應?!睹魇贰酚涊d的亞洲諸國正式朝貢次數(shù),日本19次,朝鮮30次,爪哇37次,安南89次,而琉球一國即171次(實際次數(shù)還遠多于這個數(shù)字),幾乎近于各國的總和。本著厚往薄來的政策,中國給貢品定的價格很高,而給琉球的價錢比他國更高,以十倍市價甚至更高的價格進口琉球產(chǎn)物。
朱元璋限制各國朝貢次數(shù),有的國家十年一次,有的三年一次。而“諭令(琉球)二年一貢”,這已是給予朝貢國的最優(yōu)待遇了。而琉球還不滿足,從來沒有認真執(zhí)行過,一年通常要來兩三回。他們每天都豎著耳朵,打聽大明王朝有什么新鮮事,一有動靜就趕緊派人來叩頭,因此琉球遣使名目特別繁多,在《明實錄》中,琉球朝貢事有進貢、補貢、賀正旦、謝恩、賀登基、進香、告訃、請賜冠服、迎冊封、派遣留學生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明朝皇帝們被搞得十分厭煩,卻拿這個執(zhí)拗的小國沒有任何辦法。
大清取代大明之后,從1654年規(guī)定琉球貢期為二年一貢,此后政策沒有改變。清代政治紀律比明代要嚴格得多,所以清前期琉球大致還能遵行此項規(guī)定。但是到了清中后期,琉球趁中國政治廢弛之際一再突破貢期界限。從1796年到1839年,43年間,琉球正式朝貢34次。
除了官方通過進貢獲得巨大好處,琉球的普通商人也善于創(chuàng)造機會揩油。清代琉球商人發(fā)明的一種特殊貿(mào)易方式是“漂著”。所謂“漂著”,是指船只在海上遇險,漂流靠岸。很多琉球商人采取偽裝海難的方式前來貿(mào)易,以換取清朝政府的補貼。很多人通過這種方式發(fā)了大財。
憑借各種撒嬌揩油,明清兩代眼中偏遠貧弱的小國琉球,就這樣牢牢吃定了“天朝”。在明代宗藩體制的庇護下,琉球抓住明王朝實行海禁的機會,以叩頭貿(mào)易為依托,異軍突起,迅速填補了鄭和下西洋停止后明朝與東南亞各國進行直接貿(mào)易的空白,一躍而成為東南亞一個最有活力的貿(mào)易中介國。琉球因此被稱為“萬國津梁”。有明一代,琉球船只在朝鮮、日本、暹羅、北大年、安南、呂宋、蘇門答臘、爪哇、舊港、滿刺加等國家和地區(qū)之間穿梭如織,每次來中國朝貢時,那些從東南亞和日本買來的香料、胡椒、象牙、屏風、腰刀都會賺上超過十倍的暴利。走時帶走大量包括絲綢、藥材和瓷器等在內(nèi)的賞賜品,轉(zhuǎn)賣到暹羅、安南等國家,又可以大賺一筆。原本貧瘠落后的琉球一夜暴富。朝鮮國使臣提到琉球國每每不無妒忌地說,中國政府對待朝鮮不能與琉球國相比。葡萄牙人皮萊斯也說,琉球人的闊綽程度已在中國人之上。在中國文化的影響下,琉球文明化的進程不斷加快,所謂“改粗鄙之俗為儒雅之風”,“中山之民物皆易,而為衣冠禮儀之鄉(xiāng)”。因此,中國明代成了琉球歷史上的黃金時代。
琉球在明王朝照顧下的好日子沒能一直持續(xù)下去。因為琉球身邊不光有一個龐大的中國,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日本。
日本在永樂年間加入向明朝朝貢的行列,好處是巨大的,日本人輕輕松松地獲得了豐厚的利潤。比如日本所進的腰刀,每把市價最多三貫,但是明朝給日本的定價是每把十貫。日本人于是向中國販入大量腰刀,1453年一次朝貢,貢品中僅腰刀一項即多達9483把。然而日本人在朝貢隊伍中態(tài)度最為桀驁,也最難于管理。1449年大明王朝發(fā)生了土木堡之變,因為蒙古勢力的勒索,朝廷財政十分拮據(jù)。日本使團進貢時,朝廷不得不羞澀地提出,能不能只付給稍高于市價的金額。按理說,天朝上國的話就是命令,而且畢竟仍然有利可圖,屬國只能聽從。但是日本正使允澎一聽卻勃然大怒,跳著腳大吵大鬧,堅持“乞照舊例給賞”,最后剛剛火線上崗的景泰帝被吵得沒有辦法,只好本著“遠夷當優(yōu)待之”的精神,予以追加貨值。
在朝貢過程中違法犯罪打死打傷中國人的事件,日本人的所作所為更甚。1453年日本使臣在臨清公開搶劫,中國官員前去處理,又被日本人毆打,幾乎致死。禮部請皇帝嚴肅處理,但景泰帝為了維護外交關系表面上的“和諧”,硬是咽下了這口氣。
1468年,又發(fā)生一起日本使節(jié)在華殺人案。好酒的日本國使臣麻答二郎喝得大醉后跑到市場上買東西,和小販發(fā)生沖突,用刀把小販砍成重傷,不治身死。因為對方是外賓,當時的皇帝明憲宗居然決定:“以遠夷免下獄”,最終只決定“追銀十兩,給死者之家埋葬”,而且還把此事“省諭各夷,使知朝廷寬宥懷柔之意”。
然而日本人并不領情,反而越鬧越兇。1523年,日本兩個地方諸侯為了爭奪進貢利潤,派出了兩撥朝貢使團來到中國。他們在寧波發(fā)生沖突,不但相互殺戮,還在回國途中沿路大肆燒殺搶擄,由“貢使”一變?yōu)槌嗦懵愕摹百量堋?,明朝只好派兵?zhèn)壓,追擊的備倭都指揮劉錦、千戶張鏜等明朝官兵皆戰(zhàn)死。浙中大震,史稱“爭貢之役”。朝廷終于破格“震怒”,宣布斷絕與日本的貿(mào)易關系。后來萬歷年間,豐臣秀吉又發(fā)動壬辰戰(zhàn)爭侵略朝鮮,并試圖侵略中國,宣告日本人不可能再回到朝貢體系,持續(xù)了近百年的明日官方關系徹底崩潰。
失掉進貢資格,日本損失巨大。日本人不甘心眼睜睜看著其他國家吞食厚利而自己一無所獲。他們靈機一動,把眼睛盯在了把國際貿(mào)易做得風生水起的琉球身上。他們決心采取一種特殊的隱蔽方式,繼續(xù)與明王朝的貿(mào)易。
1609年3月,日本的薩摩藩以琉球?qū)θ毡緡还Ь礊橛?,大舉出兵入侵琉球。長年不修武備的琉球無法抵抗訓練有素的薩摩藩軍隊,迅速潰敗,國王尚寧被俘,押往名戶。按照以往的歷史規(guī)律,這場東亞式戰(zhàn)爭的結局應當是國王尚寧被殺,琉球被滅。然而事態(tài)的進展大大出乎琉球人的意料。尚寧到了日本之后,居然受到德川幕府的隆重款待。幕府第二代將軍秀忠設宴招待尚寧,在席間慷慨地表示,他不但要把尚寧放歸琉球繼續(xù)當他的國王,并且要擔保尚氏一姓世世代代永為琉球之主。
當然,日本如此慷慨大度不是沒有條件的。日本占領琉球的主要目的,是要借琉球的外殼來開展對華貿(mào)易。日本要求琉球必須先得到薩摩藩的許可,才能與中國進行貿(mào)易,琉球到明朝請封、謝恩、進貢都要經(jīng)日本同意。這就變相剝奪了琉球的貿(mào)易權。尚寧為了保命,不得不答應。日本人計劃攫取琉球從朝貢貿(mào)易中所獲得的巨額利潤,這只有在琉球仍然保持獨立國家面貌的前提下才會實現(xiàn)。
尚寧在被放歸之前,被迫與薩摩藩簽定了效忠誓文:宣稱“琉球自古為薩州島津氏之附庸”,許諾“世世代代對薩州之君,不可有絲毫疏遠之意?!彼_摩藩還強迫琉球簽定了15條規(guī)章,即所謂的《掟十五條》,根據(jù)該條約,琉球?qū)⑷繖嗔Γ瑥耐跷粋饕u到官吏任免,從對外貿(mào)易到民間互市,直至民事糾紛的仲裁權,悉數(shù)交付薩摩藩主持。這兩份文件意味著琉球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自主權。事情發(fā)展到這個程度,可以說琉球已經(jīng)近乎成了日本的殖民地。
然而日本人卻要求琉球在世界上,特別是在中國面前絕對不能泄露這一點,必須偽裝成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薩摩藩規(guī)定,琉球人在與中國的交往中,絲毫不得吐露已經(jīng)被日本人控制的事實。日本人特別命令,禁止琉球人模仿日本的發(fā)型和服裝。薩摩藩要求,中國冊封使團到達琉球時,琉球人不得使用日本貨幣。首里或者那霸附近的村落禁止使用日文書寫的布告牌。另外日本年號、日本名字、日本歌也禁止使用。琉球人家里的日本書籍、器具,琉球?qū)m殿和寺廟中的日本式匾額等所有日本風格的物品都要掩藏起來,不得被中國人發(fā)現(xiàn)。
為什么要這樣呢?當然是要中國誤以為琉球仍然是自主國家,日本好“借殼上市”。
對中國,日本要求琉球“假裝沒事”,而在日琉雙邊關系中,卻要求琉球恪守臣屬之禮。甚至,是臣屬的臣屬。1636年,日本幕府規(guī)定,琉球國王在發(fā)往日本的官方文書上不得使用“中山王”的稱號,必須改用“琉球國司”。這就形成了“幕府將軍—薩摩藩主—琉球國司”的三級主從關系。琉球還需要經(jīng)常遣使前往日本謁見幕府將軍,被稱為“上江戶”。在謁見將軍時,擔任正使的琉球王子要行“九拜”大禮。而日本也模仿中國,對琉球進行冊封。雖然日本人自認為并不亞于中國,但是以前從來沒有人對他們進過貢?,F(xiàn)在,他們終于也有了自己的“屬國”,體驗到“天下中心”的爽感。為了讓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日本人對琉球進貢使團做出了許多特殊規(guī)定,要求琉球使團身上必須去除所有日本元素,所有穿戴儀仗,要仿照中國風格,使者在拜見薩摩藩藩主時,要身著漢式冠服,樂團奏“唐音”,看著這樣一支“唐式”隊伍在自己面前行大禮,日本將軍似乎看到了中華帝國在對自己卑躬屈膝。德川將軍認為,由此他已經(jīng)成就了“第一日本之御威光”。
由此可見日本政治家的虛榮心。但是,日本人的虛榮心并不妨礙他們的現(xiàn)實主義。日本人建立的“朝貢體系”,對“屬國”的控制直接而且有效。中國對琉球的內(nèi)政,歷來不加任何干涉。而按照《掟十五條》等的要求,琉球被日本幾乎全方位控制。日本向琉球索取的貢品,也基本上屬于有去無回,并沒有什么“厚往薄來”。
對琉球的境遇,中國知不知道呢?畢竟紙包不住火,還是知道的。
1612年,《神宗實錄》記載:“浙江總兵官楊崇業(yè)奏:偵報倭情言,探得日本以三千人入琉球,執(zhí)中山王,遷其宗器。三十七、八兩年,疊遣貢使,實懷窺竊?!蓖辏=ㄑ矒嵊职l(fā)來奏報,琉球國使臣向他匯報,被日本劫持的琉球國王已經(jīng)被遣還,但近期琉球入貢時間、內(nèi)容、人員均有異常。使團抵達福建后,不服盤驗;進貢物品中,夾有大量日本貨品;使團人數(shù)超過以往,且有日本人混跡其中。恐其有異心,請朝廷警惕戒備。
中琉貿(mào)易顯然已經(jīng)被日本控制。大明朝野因此一片嘩然。關于是否救援琉球、限制朝貢、加強海防,在朝中引發(fā)一場劇烈爭論。
兵部上疏分析了日本侵入琉球的動機,就是借琉球的名義來進貢:日本人知道,明朝不會恢復和日本的朝貢貿(mào)易,但是不會拒絕琉球進貢。因此取琉球卻不滅其國,只是為了開辟一條新的通貢之路而已。所以應該由福建軍方派人渡海去偵察琉球?qū)嵡椤H绻鹎驀跞阅軐嶋H控制這個國家,則中琉關系還可以維持。如果日本人已經(jīng)實際控制了琉球,那么福建和浙江東部沿海地區(qū)要高度戒備,對日對琉的方針,都要有所變化。
由此可見,明朝軍事部門對這件事情的信息掌握相當充分,分析也是切中情理的。那么到底如何應對呢?按照朝貢體系的倫理要求,宗主國有興滅繼絕的義務,琉球既被日本侵略并控制,明王朝應該派兵救援。但是明朝海洋意識一貫淡薄,況且經(jīng)過萬歷三大征役后,國力耗盡,實際上已經(jīng)處于愛莫能助的地步了。
明朝君臣反復商議,最后決定采取天朝上國一貫的拖延和模糊策略,將琉球的貢期由原來的兩年一貢改為十年一貢。表面上看,中國此舉是體諒琉球初經(jīng)大難的艱難困境,讓其生養(yǎng)休息,實際上要限制日琉從朝貢貿(mào)易中牟利的機會。明王朝以這種模糊策略逃避了作為宗主國為屬國討回公道的義務。
日本人發(fā)現(xiàn)自己失算了,但是仍然不放棄,他們非常了解中原王朝統(tǒng)治者的脾氣,知道他們糊涂健忘,只要軟磨硬泡,早晚有一天能達到目的。所以雖然朝廷命琉球十年一貢,琉球卻“明年修貢如故,又明年再貢”,一再主動上貢,屢遭拒絕而毫不退讓。終于,日本的努力漸漸取得收效,日琉戰(zhàn)爭十來年后,明王朝發(fā)現(xiàn)日本人并沒有把琉球國完全日本化,琉球國至少在表面上一仍其舊,因此判斷琉球一定程度上還能自主。1623年,魏忠賢掌握下的大明王朝經(jīng)不住琉球的苦苦哀求,決定從十年一貢改成了五年一貢。到了1629年,明王朝已接近末路,新皇帝崇禎在內(nèi)憂外困之下已經(jīng)沒條件在朝貢國之間挑三揀四,為了爭取更多的國際支持,同意恢復琉球兩年一貢的定制。日本人欣喜不已,他們計劃的以琉球為中介的中日貿(mào)易終于全面興起。
此時的琉球與中國貿(mào)易由日本完全控制。日本為琉球提供貿(mào)易所需的資本,琉球使團只能販賣薩摩藩允許的商品。為了防止琉球暗中走私,隱藏收入,薩摩藩還在姑米島、馬齒島派遣武士,監(jiān)視貢船的人員、商品及其數(shù)量。
現(xiàn)代“沖繩學之父”巧波普獻將琉球比喻為日本的“鸕鶿”,意思是它辛苦捕到的魚大部分歸主人日本所得。
琉球不止是“鸕鶿”,還是間諜。琉球在朝貢過程中還負有一個重要任務,那就是替日本收集中國的情報。琉球每次出使中國后,都要派出報事官前往日本,日本人稱為“唐之首尾御使者”,向薩摩藩匯報自己獲得的中國情報,薩摩藩再將其匯報給江戶幕府。
日本薩摩藩控制琉球的同時,中國也正經(jīng)歷著明末亂局,隨后清軍入關,但南明還支撐了幾年。其間,南明小朝廷和剛剛建立的清王朝都曾發(fā)布詔書招撫琉球,琉球如何選擇呢?
一開始,它對舊主表現(xiàn)出令人感動的忠誠,雖然朝貢對象從大明變成了只剩半壁江山的南明,但是琉球仍然兩年前往一次。當然,琉球的“忠誠”,主要原因是他們的航海路線只能抵達南明控制下的福建。1646年,清軍攻入福州,在此地發(fā)現(xiàn)了琉球使者。琉球使臣毫不驚慌,他們順從地剃去頭發(fā),編上辮子,跟著清軍北上,于1647年在北京給順治皇帝磕了頭。尤其令人驚訝的是,他們覲見順治的時候,手里居然持著寫給大清的國書!
出使南明的琉球使臣身上怎么會帶著給x大清的國書?原來,從1633年也就是崇禎六年起,琉球使者攜帶的國書,其實只是印著璽印的一張白紙。日本方面指示使臣,可以根據(jù)形勢的變化向任何大陸統(tǒng)治者叩頭,只要能把所帶的貨物賣出高價就行。1649年,順治皇帝派詔諭使赴琉球,日本人給琉球發(fā)下指示,如果清朝要求琉球人剃發(fā)更衣,那就剃發(fā)更衣,不必糾結。
清王朝對琉球使臣的到來非常重視,給予高度禮遇,派遣通事謝必振和琉球使臣一起前往琉球進行宣諭,要求琉球終結與任何殘明勢力的關系,接受自己的冊封,并向他們保證,只要聽話,明朝給的各種待遇一切如故,當然,頭發(fā)就不用剃了。
明清易代之際,日本人一直密切關注著大陸局勢,盡一切可能收集中國的情報,以決定自己的對策。琉球使臣帶著清朝的使者回國后,琉球方面立刻派人將使臣在中國大陸的所見所聞以及清朝使者在琉球期間的一舉一動匯報給薩摩藩。薩摩藩又將這些內(nèi)容制成報告書,連同順治帝招撫諭旨的抄件及琉球的回文,一并送往幕府。
經(jīng)過緊鑼密鼓的商議,日本人的決定是暫時與南明和清朝雙方都保持著接觸,因為雖然清王朝定鼎中原是大概率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還無法排除南明復國的可能,如若采取一邊倒,萬一“唐國復國”,則恐“無顏以對”。直到順治十年,清朝的統(tǒng)治看起來已經(jīng)徹底牢固,不會再出現(xiàn)反復,日本才決定讓琉球向清王朝正式進貢。1653年,琉球國王尚質(zhì)派遣王舅馬宗毅等赴北京貢方物、獻表文,交出“明朝敕書貳道,印信壹顆”。清朝同意琉球按明時故例“二年一貢”,琉球正式成為大清王朝的藩屬。
大清王朝與琉球的君臣關系就這樣順利地建立起來了。有清一代,皇帝們對琉球仍然寵愛如故,其中康熙皇帝對琉球尤為欣賞,在他的任期內(nèi)賜給琉球很多優(yōu)惠政策。
康熙對琉球的特別好感,起因于三藩之亂中的一起特殊事件。
1673年,吳三桂在云南舉兵叛亂,耿精忠和尚之信也在福建廣東呼應,史稱“三藩之亂”,一時四方震動,人心動搖。清軍東征西討,顧此失彼。康熙皇帝也方寸大亂,甚至一度喪失了信心。占據(jù)了福建的耿精忠想拉攏琉球來壯大自己的勢力,因此派遣部下陳應昌前往琉球,要求琉球稱臣并提供軍需物資硫磺。陳應昌宣稱,現(xiàn)在三藩節(jié)節(jié)勝利,清朝的統(tǒng)治行將結束。琉球迅速將陳應昌到來之事向薩摩藩通報,日本人分析局勢后仍然決定采取騎墻政策,命琉球送給陳應昌一批硫磺。然而,當陳應昌乘船回到福建時,發(fā)現(xiàn)耿精忠已經(jīng)被擒,大勢已去,趕緊將硫磺投入大海。上岸之后,他向清軍承認前往琉球是為了索要硫磺,但是他堅稱琉球沒有給他。陳應昌這當然不是為了幫琉球打圓場,而是為了減輕自己可能受到的懲罰。清軍將領把此事上奏朝廷,身處憂患中的康熙皇帝為此非常感動。沒想到琉球小國立場如此堅定,對我朝忠貞不貳。感動之下,決定增加對琉球國王的賞賜緞匹數(shù)目,增加琉球進貢人數(shù)為二百人,對接貢船實行免稅。同時同意琉球依故明例,遣官生子弟入國子監(jiān)讀書。
因此,從康熙朝開始,琉球就成為大清王朝心目中最忠誠屬國。根據(jù)鄭梁生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在清朝屬藩國之中,琉球所獲賞賜數(shù)量僅次于朝鮮,遠多于安南、暹羅諸國。但值得注意的是,一是琉球國家規(guī)模遠小于朝鮮,二是貢使團所攜附載方物皆有免稅優(yōu)惠,而朝鮮只減免本國物品,其余附載貨品都要課稅。可見,清朝給琉球的實惠遠在朝鮮之上。沒有多少人知道,琉球得到清王朝如此厚待,僅僅是因為一次誤會。
此時,琉球從政治到經(jīng)濟,都已被薩摩藩控制,但奇怪的是,中國政權對此從未干預,如果說之前明朝是身處末世自顧不暇,那繁盛了將近兩個世紀的大清,又為何聽之任之呢?因為,他們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琉球的真實境況。
由于日本的長期影響,到了乾隆晚期,日語已成為琉球下層民眾常用的語言,并且在琉球官方文書中也開始大量使用。同時,琉球的流通貨幣也早已變成了日本錢,日本的影響無處不在。然而這一切居然都沒有被清王朝發(fā)現(xiàn)。有清一代,清王朝曾十多次派遣使團出使琉球去冊封琉球國王,每次使團在琉球都一住數(shù)月,卻對琉球的“兩屬”一無察覺。
這是為什么呢?一方面是日本人的隱蔽工作做得到位。日本人一直要求琉球把被日本控制當成最高國家機密,不得透露給中國。當中國使節(jié)一到,日方人員都隱蔽到北部運天港一帶,以免被中國人發(fā)現(xiàn)。日本人規(guī)定,使節(jié)逗留期間,琉球人不能談論與日本有關的話題。在薩摩藩的指令下,琉球還制訂了專門應對中國使臣詢問的解答樣板,讓琉球人背誦。那霸市歷史博物館所藏1866年寫本《條款官話》,就是問答樣板之一。日本人心細如發(fā),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薩摩藩還編纂了《唐漂著船心得》《對唐人應答心得》,讓出海的琉球人背誦下來。這樣,琉球船只遇海難漂到中國沿海,就可以以此應對中國訊問。日本人要求琉球海員在上岸前要把所有帶有日本年號、日本人名字的貨物扔進海里,在回答中國官員訊問時絕不能透露薩琉關系。
另一個原因,是清朝使臣在琉球的關注重點,并不在了解琉球的真實信息。清朝的冊封使節(jié)到琉球,只是為了完成政治使命。所以雖然每一次使臣回國后,都會按例寫出使琉球筆記,并獻給朝廷,但是他們記述的重點,只在于描述冊封、諭祭典禮過程的恭謹順利,琉球人的感恩戴德以及所謂的祥瑞之事。琉球國的真實國情,不是朝廷關注的內(nèi)容。完成了冊封任務之后,使臣們雖然也游山玩水,吟詩作文,但是目的只在于供文人雅士的談資。這些士大夫的頭腦早已經(jīng)被格式化,他們心中的世界圖景是固化的。他們真心認為中國所有海外屬國都是傾心向化,一門心思恭順天朝,從不疑會有其他可能。
當然,由于日本人的勢力是如此無處不在,因此不可能完全不被一些使臣注意到。比如徐葆光于1719年出使琉球,逗留八個月回國后寫成《中山傳信錄》一書。書中記載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平時流通于琉球的貨幣是日本的“寬永通寶”,而每當中國使臣一行來到琉球的時候,卻改用“鳩字錢”,待中國使者歸國之后又不厭其煩地收起“鳩字錢”,重新將“寬永通寶”投入市場。1756年,周煌在《琉球國志略》中也提到了類似的現(xiàn)象:“(琉球錢法)國中常用寬永錢。每遇冊封則另鑄小錢,開局兌換……事畢,則按數(shù)繳還,兌回銀錢?!闭G闆r下,一個外交官如果發(fā)現(xiàn)這樣的奇怪現(xiàn)象,肯定要追究原因??上е袊钩贾话汛耸庐敵梢粋€好玩的現(xiàn)象記下來,未求甚解。
因此,在中日琉三方的奇特關系中,表面上看,清朝一直居于主動地位,而事實上,日本和琉球才處于真正的引導地位。在傳統(tǒng)時代,任何一個藩屬國朝貢體系中都不是完全被動的,它們一切行為的出發(fā)點都是利用天朝的游戲規(guī)則來謀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中國人卻一直頑固地停留在“中華天朝”想象中,導致外交活動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嚴重的信息不對稱。
公元1879年,大清光緒五年,日本明治十二年,日本突然向世界宣布,將琉球國改為日本的沖繩縣。世界驚疑,清王朝更是如同晴天霹靂,完全搞不懂日本人抽什么風,怎么突然要把中國的屬國改成自己的郡縣。
清朝趕緊派遣翰林何如璋去日本,就琉球問題進行交涉。何如璋引用大量歷史資料,證明琉球一直是中國屬國,并質(zhì)問日本為何做出如此不合情理之事。日本人的回答有點出乎何如璋的意料。日本人稱,琉球“自古以來屬于”日本,日本長期對其進行實際控制。雖然中日都與琉球有朝貢關系,但是日本對琉球的控制更直接,更具體,也更深入,因此,琉球由一國變成一縣,是符合日本的政治邏輯的。
直到這時,清朝外交官才第一次知道二百年前琉球和日本之間的那道誓約,了解了日本所謂的“兩屬”狀態(tài)。1879年5月,李鴻章與日本人竹添會談時,李鴻章表示以前并不知道這份文件的存在,他是從這一次日本外交部門照復中國總理衙門的文件中看到的誓約。李鴻章辯解說,這道誓約顯然是在逼迫下寫的,合法性存疑。它只能證明琉球曾向日本進貢,但并不能否定與中國的封貢關系。
不論如何,到此時清朝終于明白了琉球早已為日本實際控制的事實。恭親王奕?向慈禧太后匯報說:“不獨北島久為日人所據(jù),即中島、南島亦均為日本收稅:琉球之隸中國其名,而屬日本其實?!鼻宄y(tǒng)治者至此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被日本和琉球聯(lián)手騙了二百年。
事已至此,怎么辦呢?情況一目了然,如果想繼續(xù)把琉球保持在藩屬國名單內(nèi),只有動武。當初日本人是通過戰(zhàn)爭得到琉球,現(xiàn)在中國要想保住名分,也需一戰(zhàn)。然而病弱的清朝顯然承擔不起另一場對外戰(zhàn)爭的后果,大部分官員對琉球都態(tài)度消極。雖然此時琉球統(tǒng)治者不愿意失去哪怕是殘缺的統(tǒng)治權,派人來中國求援,使臣中有人甚至以死明志,也不再能打動中國政治家的心。李鴻章說:“中國受琉球朝貢,本無大利。以威力相角,爭小國區(qū)區(qū)之貢,務虛名而勤遠略,非惟不暇,亦且無謂?!币簿褪钦f琉球?qū)τ诖笄鍑裕捎锌蔁o,不值得為它付出什么代價。
以今天的眼光看,琉球的軍事戰(zhàn)略意義遠遠超過經(jīng)濟利益。但是李鴻章等人當時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手握外交大權的李鴻章決定采取成本最低的外交斡旋辦法,恰好此時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訪華,并將東游日本,李鴻章懇請格蘭特在中日之間調(diào)停琉球問題。
在西方人的認知里,琉球被日本實際控制,是明擺著的事實。但是日本人在琉球問題上也有其短板:“盡管宣稱他們在很長時間里尤其是從1609年之后就對琉球行使主權控制,但日方卻有意不解釋為什么日本政府會允許琉球在那段時間里保持與中國的官方關系,并定期遣使前往北京進貢?!比毡緦⒋耸驴桃怆[瞞了二百多年,此時突然宣布要吞并琉球,顯然理有所虧。因此格蘭特提出一個妥協(xié)方案:把琉球一分為三,北部歸日本,中部由琉球王國復國,南部歸中國。這樣能夠保存中日兩國的顏面,和平解決,避免沖突。
日本人認為格蘭特方案的思路可行,但內(nèi)容需要修正,于是提出了所謂的“分島改約論”。琉球可以分割,但是北島中島歸日本,南島(即宮古、八重山二島)歸中國,同時要求中國給予日本以前沒有給過的外交最惠國待遇。日本人的目的是以琉球南部最貧瘠的宮古、八重山兩島為代價,換取清政府對日本吞并琉球的正式承認及最惠國待遇;當初中日建交時,并沒有給予日本和西方列強一樣的最惠國待遇,這一點一直讓日本人憤憤不平。
大部分中國官員認為這一方案可以接受,1880年10月28日,中日雙方經(jīng)過多次談判,草簽了《琉球條約》,其中規(guī)定:“除沖繩島以北屬大日本國管理外,其宮古、八重山二島屬大清國管轄,以清兩國疆界,各聽自治,彼此永遠不相干預……現(xiàn)今所立專條應由兩國御筆批準,于三個月限內(nèi)在大清國都中互換,光緒七年正月交割兩國后之次月開辦加約事宜。”同時雙方互享最惠國待遇。
如果這一條約得以簽署,那么今天中國和日本的國界就劃在了沖繩島與宮古島之間。然而在最后簽字時刻,中國內(nèi)部出現(xiàn)了意見分歧。
中國是天朝上國,外交從來不謀私利,所以從日本手中要到兩島后,中國絕不能據(jù)為己有,而是要讓琉球在這兩個小島上復國,“以南島存球一線之祀”,顯示我們的大義形象。然而李鴻章卻認為宮古、八重山兩島過于貧瘠,讓琉球在這兩個小島上復國是不現(xiàn)實的。如果不讓琉球復國,中國就得直接管理這兩個小島,這就會顯得我們中國爭來爭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利,那樣在琉球人眼中,中國就跟日本沒什么區(qū)別了,總之是費力不討好。因此李鴻章建議,不要簽約,而是采取類似明朝人采取過的拖延戰(zhàn)術。李鴻章在中國外交中擁有巨大影響力,這一思路得到了大多數(shù)官員的同意。日本人見狀非常著急。為了使吞并琉球合法化,他們急切地與中國交涉,1881年11月日本右大臣巖倉具視兩次約見何如璋,表示日本愿意再做出一些讓步,希望與中國重新談判,但清政府未做出反應。直到1887年日本再次要求修約,再次被清政府拒絕。這一拖延,就拖到了甲午戰(zhàn)爭,朝鮮、臺灣都被日本吞并,琉球問題隨著臺灣的割讓不了了之。最終,琉球成了日本的沖繩縣。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