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濤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xué) 文化與健康傳播學(xué)院,天津 301617)
陳廷焯(1853—1892)是晚清最重要的詞學(xué)家之一。他早年選評《云韶集》(成書于1874年),撰寫《詞壇叢話》(成書于1874年),取法浙西詞派。后期改弦更張,選評《詞則》(成書于1890年),撰寫《白雨齋詞話》(成書于1891年),尊奉常州詞派。除了上述詞學(xué)著作外,陳氏傳世著作還有詩選《騷壇精選錄》(殘本)和詩詞集《白雨齋詩鈔》《白雨齋詞存》。隨著這些著作影印或整理出版,學(xué)界對于陳廷焯的研究日益全面和深入。目前業(yè)已形成以詞學(xué)思想研究為主體,詩學(xué)思想與詩詞創(chuàng)作研究為兩翼的研究格局。而筆者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陳氏部分詩詞學(xué)著述還存在一些文獻方面的問題有待厘清。今不揣谫陋,略陳拙見,以求教于方家。
《騷壇精選錄》是陳廷焯選評的一部詩選,從未刊布流傳,在陳氏其他著作中也沒有相關(guān)記載。彭玉平先生最早披露了該書的信息,并予以整理出版,拉開了研究陳氏詩學(xué)的序幕。但關(guān)于這部詩選的成書時間,卻懸而未決,有待商榷。
自晚近以來,陳廷焯以詞學(xué)名家,其詩學(xué)著作未見流布。1989年,彭玉平先生在陳廷焯子媳張萃英女士處意外發(fā)現(xiàn)陳氏詩選《騷壇精選錄》的殘稿,并摘抄了其中部分批語。1994年,彭氏《陳廷焯前期詞學(xué)思想論》(載《中國韻文學(xué)刊》1994年第2期)便已引及這些批語。2007年,彭氏發(fā)表《陳廷焯〈騷壇精選錄〉(殘本)初探——兼論其詩學(xué)與詞學(xué)之關(guān)系》(載《文學(xué)評論叢刊》2007年第2期),介紹了這部詩選的基本情況。2010年,彭先生在陳廷焯嫡孫陳昌處重睹此書,攝錄了全部內(nèi)容。2014年,彭先生纂成《白雨齋詩話》,交由鳳凰出版社出版。全書前有《騷壇精選錄》三張書影,正文上編為《騷壇精選錄》批語專輯,下編為《云韶集》《詞壇叢話》《詞則》《白雨齋詞話》中相關(guān)詩論的匯集,最后附錄《白雨齋詩鈔》。至此,殘存的《騷壇精選錄》才真正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關(guān)于該書的基本情況,在此迻錄彭玉平先生的介紹:
《騷壇精選錄》原選情況已難精確描述,我經(jīng)眼的止有三冊,無序跋,殘損處頗多,合六朝與盛唐詩選和評論。書心寫“陳廷焯一字亦峰丹徒耀先陳世焜評選”。第一冊為南北朝詩選,自卷七至卷十一,卷七選宋、齊詩,宋末附歌謠;卷八選齊、梁詩,齊末附歌謠;卷九選梁詩,卷十選梁、陳、北魏、北齊詩,其中梁、北魏、北齊末附歌謠;卷十一選北周、隋詩,隋詩未完。第二冊為盛唐詩選,自卷十七至卷二十一,卷十七選王維與孟浩然兩家詩,卷十八選儲光羲至李白詩,卷十九、二十專選李白詩,卷二十一選李白、杜甫詩。第三冊亦為盛唐詩選,自卷二十二至二十七,為杜甫詩專輯,其中卷二十五首頁缺,卷二十六末數(shù)頁缺。以上三冊,計存十六卷。
彭先生由此推論:“原選很可能是通代詩選,非止二十七卷,冊數(shù)也當(dāng)在五冊以上?!倍愂显u李白《楊叛兒》:“艷而不妖,勝于《子夜歌》,余正集不錄《子夜歌》者,此也?!眲t該書似乎還有正集、副集之分。由于現(xiàn)存殘本沒有序跋,故無法確知其編選年月。而學(xué)者推測的大致成書時間,又呈現(xiàn)出或前期或后期的不確定性。
筆者認為,《騷壇精選錄》作于陳廷焯早年,原因如下:
從稿本類型看,《詞則》與《白雨齋詞話》皆為陳廷焯行草手書,南京圖書館所藏《云韶集》則是謄清稿本,可見陳氏早年或有請人謄錄之習(xí)慣和條件。而《騷壇精選錄》恰是謄清稿本(見圖一),且與《云韶集》(見圖二)字跡非常相似。
從署名方式看,《騷壇精選錄》為“一字亦峰丹徒耀先陳世焜”,《云韶集》和《詞壇叢話》均為“亦峰陳世焜”,《詞則》和《白雨齋詞話》均為“亦峰陳廷焯”。廷焯和亦峰是陳氏后期更定的名、號,早期名世焜,字(號)亦峰。而《騷壇精選錄》署名世焜,字耀先,一字亦峰,顯系陳氏早期,且很有可能比編選《云韶集》時更早。
從批語來源看,“《騷壇精選錄》中的眉批和夾批雖多陳廷焯自撰,但也廣泛征引諸家論語以為佐證,或直接以引代論。所引前人評語一般只著評者字號,鮮著書目,很多時候甚至直接抄錄或檃栝前人評論,不作任何標(biāo)識”。彭玉平先生對陳氏轉(zhuǎn)引前人評語的書目來源作了詳細的考察,至少有14種之多。而陳氏另外兩種評點選集《云韶集》和《詞則》所反映出的變化趨勢,則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陳氏愈加自信,拾人牙慧者日少,自述己見者日多。今《騷壇精選錄》批語中大量引錄或檃栝前人文字,當(dāng)是陳廷焯學(xué)詩初期所為。
從批語內(nèi)容看,《騷壇精選錄》中的許多思想觀念與早期的《云韶集》《詞壇叢話》同旨,而與后期的《詞則》《白雨齋詞話》異趣。
例如對歌謠的態(tài)度,《云韶集》最后一卷名曰“雜體”,選入不少民歌雜曲。對于這類作品,陳廷焯是比較欣賞的,他說:
自唐人以后,山歌樵唱、酒令道情、以及傳奇、雜曲,言雖俚俗,而令讀者善心感發(fā),欲泣欲歌,哀者可以使樂,樂者可以使哀,燈前酒后,可以除煩惱,可以解睡魔。況夫古樂不作,獨勞人思婦、怨女曠夫發(fā)為歌詞,不求工而自合于古,何也?同一性情之真也。
陳氏認為,這類民間文學(xué)雖然不如正統(tǒng)詩文高雅,但卻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故他不忍舍棄。而到后期,陳氏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对~則》中不再有民歌小調(diào)的位置,《白雨齋詞話》更是旗幟鮮明地表達出對民歌謠諺的鄙棄:
山歌樵唱,里諺童謠,非無可采。但總不免俚俗二字,難登大雅之堂。好奇之士,每偏愛此種,以為轉(zhuǎn)近于古,此亦魔道矣?!讹L(fēng)》《騷》自有門戶,任人取法不盡,何必轉(zhuǎn)求于村夫牧豎中哉?
對于民歌謠諺,陳廷焯的態(tài)度有一個由褒到貶、由取到舍的變化過程。我們再看《騷壇精選錄》,其每每于歷代詩歌后附錄民間歌謠,并直言歌謠之絕妙。如評《木蘭詩》:“末四語以歌謠之筆結(jié)之,卓絕萬古?!痹u歌謠《折楊柳歌辭三首》:“深語以淺出之,此歌謠之所以為天籟也?!痹u北齊《童謠》:“童謠每于無理中有至理,此是天籟,不可強為也?!睂Ω柚{的筆法和內(nèi)容都頗為傾心,乃至以天籟目之??梢哉f,與《云韶集》相比,《騷壇精選錄》對民歌謠諺的稱許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如對杜詩的評價,陳廷焯在《云韶集》卷二十四曾援引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說:
潘彥輔所著《養(yǎng)一齋詩話》盡有可觀,其總論千古詩家云:“兩漢以后,必求詩圣,得四人焉。子建詩如文、武,文質(zhì)適中;陶公詩如夷、惠,獨開風(fēng)教;太白詩如伊、呂,氣舉一世;子美詩如周、孔,統(tǒng)括千秋?!贝苏搶崼@我心。
潘德輿從兩漢以后的詩壇中披沙揀金,最終推舉曹植、陶淵明、李白和杜甫作為四大詩圣,陳廷焯完全接受這種觀點。而他在《騷壇精選錄》中所標(biāo)舉的“騷壇大將”也是這四人:
騷壇大將,余獨舉四人:陳思、彭澤、太白、少陵?!寥缟倭辏邆淙f物,橫絕太空,凡諸家之長,無不在其牢籠中,永為騷壇首座。……余所以獨以四人為大將者,以四人之圣于詩也,而少陵尤為圣中之圣。
在這里,杜甫的地位又高于曹、陶、李三人,是“騷壇首座”“圣中之圣”,可謂陳廷焯心目中最完美的詩人。這份對于杜甫的獨尊,在《騷壇精選錄》的杜詩批語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如評《兵車行》:“風(fēng)號雨溢,海嘯山崩,奴婢《風(fēng)》《騷》,藐視漢、魏,開辟一十二萬年,誰敢望其項背。”又如評《哀王孫》:“纏綿往復(fù),溫厚和平,豈止冠絕三唐,雄跨漢魏已哉!即求《風(fēng)》《雅》《離騷》,亦無此種筆墨。開辟以來,當(dāng)以此為第一篇?!庇纱宋覀兛梢郧宄乜吹疥愅㈧虩o比尊崇杜詩,甚至將其置諸《風(fēng)》《騷》之上。故陳氏說:“他如《風(fēng)》《騷》、十九首、陳思、彭澤、太白諸家,或以渾含勝,或以沉痛勝,或以古茂勝,或以沖澹勝,或以豪邁勝,自有老杜出,古今皆無顏色矣?!痹凇厄}壇精選錄》中,陳廷焯固然推崇《風(fēng)》《騷》,但猶認為杜詩勝過包括《風(fēng)》《騷》在內(nèi)的一切作品,是詩歌史上的巔峰。而在《白雨齋詞話》中,陳廷焯則表達了截然相反的觀點:“至杜陵,負其倚天拔地之才,更欲駕《風(fēng)》《騷》而上之,則有所不能?!币暋讹L(fēng)》《騷》為永遠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否認杜詩高于《風(fēng)》《騷》。王耕心《白雨齋詞話敘》說:“吾友陳君亦峰,少為詩歌,一以少陵杜氏為宗,杜以外不屑道也。”從對杜詩的態(tài)度來看,《騷壇精選錄》與后期的《白雨齋詞話》明顯有別,而符合陳廷焯早年對杜詩的癡迷與偏愛。
雖然我們無法確定《騷壇精選錄》編于何年,但上述四個方面都將其創(chuàng)作時間指向與《云韶集》同時或更早。因此,《騷壇精選錄》當(dāng)是陳廷焯早期的作品。明乎此,我們可以更加準(zhǔn)確地把握陳氏詩學(xué)思想的發(fā)展軌跡與豐富內(nèi)涵,進而深究陳氏前后兩期詩學(xué)與詞學(xué)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
與《騷壇精選錄》類似,《杜詩選》也是陳廷焯選評的一部詩選,且在陳氏其他著作中從未提及。其成書時間,同樣存在問題。
文史學(xué)家周采泉先生最早提到這部書,他在《經(jīng)眼的杜詩“善本”簡介》中說:“我極想做番集評工作,所以歷代搜訪明、清以來幾十家名家批本,略述如下:……十、清陳白雨(廷焯)批杜詩。陳廷焯,丹徒人,光緒舉人,著有《白雨齋詞話》等?!焙髞碓谄洹抖偶瘯洝穬?nèi)編卷七中詳細地介紹了《杜詩選》的情況。該書凡六卷,稿本,陳廷焯撰。并節(jié)引了陳氏自序,摘錄了部分批語。周先生說:“是選共選古今體詩六百六十三首。分體編次,有注有批,注中引仇、浦、楊各家,間亦有自注??甲C明確,言簡意賅,亦箋注之上乘,而批語尤佳。”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關(guān)于此書來歷,周先生也有所交代:“編者當(dāng)時向許效庳先生借觀?!睋?jù)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載:“許效庳(德高),丙午年生。鎮(zhèn)江世家子也?!庇衷疲骸爸廖迤吣昵?,他以郁郁患喉癌逝世了?!痹S效庳即許德高,生于1906年,卒于1957年,為近代鎮(zhèn)江著名文人。陳廷焯亦是鎮(zhèn)江丹徒人,或因同鄉(xiāng)的關(guān)系,陳氏《杜詩選》流入許氏手中,而周氏得以借觀。目前,這部《杜詩選》稿本存佚未知,下落不明。幸得《杜集書錄》節(jié)引摘錄,我們方能了解該書之一斑。不過,周先生在保存珍貴材料的同時,也給讀者留下了一個疑點,那就是《杜詩選》的成書時間。
周先生所引《杜詩選》自序落款為“時光緒十九年丹徒陳廷焯”。我們知道,陳氏于光緒十八年(1892)辭世,這在《白雨齋詞話》王耕心敘、包榮翰跋、許正詩跋中說得很清楚,毫無疑問。故所謂的“光緒十九年”顯系周氏筆誤。那么這部書究竟作于何時呢?我們可以將周氏引錄的《杜詩選》自序及批語與陳氏前期的《騷壇精選錄》、后期的《白雨齋詞話》從內(nèi)容上做一對比。
《杜集書錄》摘錄了《杜詩選》中《前出塞》《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自京赴奉先詠懷》《彭衙行》《八哀詩》《悲青坂》六首詩的批語。除《八哀詩》外,其他五首皆見錄于現(xiàn)存《騷壇精選錄》中,并有批語。比較這五首詩批語后發(fā)現(xiàn),兩書有明顯差異。如《彭衙行》,《騷壇精選錄》批云:
沈歸愚曰:“通首皆追敘,故用‘憶昔’二字領(lǐng)起?!爆崿嵭夹迹Z至情真,愈樸愈妙,作漢樂府讀可也。孫宰必白水人。同家洼當(dāng)是白水鄉(xiāng)邨之名,即孫宰所居也。公因取白水之古名命題作歌以表其人,故曰《彭衙行》。非路出彭衙后再歷一旬之泥涂,然后到同家洼遇孫宰也。
而《杜詩選》則批云:
宋鄭庠《古音辨》,真、文、元、寒、刪、先六韻皆協(xié)先音,此章六韻并用,乃依古韻,非用葉也?!妒敬濉菲鹁溆迷⒄?、寒三韻亦然。宋人讀《三百篇》《楚辭》注多用葉,不知乃古人本音如此,并非葉也。《招魂》一篇本系屈原自作,后人誤為宋玉。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是悲屈原之志,非悲宋玉之志也。蔣涑塍辨之詳矣?!洞笳小芬黄嗲鳎笕苏`為景差。杜詩如“剪紙招我魂”“南方實有未招魂”“魂招不來歸故鄉(xiāng)”之類,皆招生時之魂。古人招魂之禮,原不專施于死者也。
對《彭衙行》,《騷壇精選錄》的批語涉及篇章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特色以及題目之義,《杜詩選》則主要探討該詩用韻及“剪紙招我魂”一句的理解,兩書的關(guān)注點判然有別。不僅批注角度有異,兩書還在某些觀點上截然不同。如《騷壇精選錄》評《哀王孫》:“此篇為少陵集中第一杰作。……開辟以來,當(dāng)以此為第一篇?!奔匆浴栋鯇O》為杜詩最佳乃至古今第一。而《杜詩選》則將“杜陵全集以此為第一,千古名作,亦以此為第一”的殊榮給了《自京赴奉先詠懷》一詩。由此可見,《杜詩選》與《騷壇精選錄》并非同時期作品,即該書不是陳廷焯早年所作。
眾所周知,陳廷焯在后期所撰的《白雨齋詞話》中提出了著名的“沉郁說”。而《杜詩選》自序及批語,亦頗多以“沉郁”立論者。如自序云:“竊以為杜詩大過人處,全在沉郁。筆力透過一層謂之沉,語意藏過數(shù)層謂之郁。精微博大,根柢于沉;忠厚和平,本原于郁。明于沉郁之故,而杜之面目可見。而古今作詩之法,舉不外此矣?!痹偃缭u《八哀詩》云:“讀《八哀詩》須看其忽起忽落,千回百折處,惟杜詩能郁,提得起,咽得住,最是神境,不知者方以為顛倒重復(fù)也。”而《自京赴奉先詠懷》的批語與《白雨齋詞話》中的某些字句尤為神似:
沉郁頓挫,至斯已極,杜陵全集以此為第一,千古名作,亦以此為第一?!僬矍Щ兀K無一語道破,沉之至,郁之至,和平忠厚,求之《三百篇》中亦不多得。
《白雨齋詞話》論清真詞說:“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郁頓挫。頓挫則有姿態(tài),沉郁則極深厚。既有姿態(tài),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于此矣?!闭摷谲帯睹~兒》說:“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zhuǎn)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闭摗俺劣簟痹疲骸岸l(fā)之又必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復(fù)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闭摾瞽Z《山花子》說:“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絕?!痹谇苍~造句上,所引批語與這些詞話顯系同一聲口??傊?,《杜詩選》以“沉郁”為旨歸,正與《白雨齋詞話》的“沉郁說”相呼應(yīng),有些語句甚至有似曾相識之感。故《杜詩選》的創(chuàng)作時間當(dāng)與《白雨齋詞話》比較接近。另外,《杜詩選》自序中“聊以心得者示子侄輩,俾無入歧途而已”的長者口吻以及落款“陳廷焯”而非“陳世焜”的署名方式均帶有一定的時間指向。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杜詩選》是陳廷焯后期的著作。
自《杜集書錄》披露后,陳廷焯的《杜詩選》引起了杜詩學(xué)者的廣泛關(guān)注。如曹光甫《研究杜甫及其詩歌的一把新鑰匙——簡評〈杜集書錄〉》一文舉出六種《杜集書錄》著錄的杜集珍本,其中就有陳氏的《杜詩選》。孫微《清代杜詩學(xué)文獻考》將該書列入同治、光緒、宣統(tǒng)卷的見存書目。張忠綱等編著的《杜集敘錄》亦置之于“清代編”中。蔡錦芳《杜詩學(xué)史與地域文化》則將陳廷焯的《杜詩選》作為鎮(zhèn)江地區(qū)的杜詩學(xué)史之殿。然而,研究陳氏的學(xué)人卻對此書罕有提及。據(jù)筆者所見,迄今尚無征引《杜詩選》以研究陳氏的論著。事實上,《杜集書錄》摘錄之《杜詩選》乃是吉光片羽,彌足珍貴。作為陳廷焯后期詩學(xué)的直接材料,它對于我們進一步探究“沉郁”理論的由詩入詞,深入理解陳氏的詩詞之辨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詞則》是陳廷焯后期的一部評點詞選。全書八冊,分為《大雅集》《放歌集》《閑情集》《別調(diào)集》四集,每集六卷,共二十四卷。書中保留了陳氏大量的批語,具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其成書后未被刊行,珍藏在陳氏后人處,很少有人得見其廬山真面目。直至20世紀(jì)80年代初,《詞則》原稿才被學(xué)界發(fā)現(xiàn)。屈興國先生《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在正文注語中引用了部分《詞則》批語。1984年5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將《詞則》稿本影印出版,這部珍貴的手稿方才公諸于世。從19世紀(jì)90年代到20世紀(jì)80年代初,在這近百年的時間里,《詞則》真的一直靜靜躺在陳氏宅中而秘不示人嗎?答案是否定的。經(jīng)查考,筆者發(fā)現(xiàn)至少有兩種《詞則》的抄本流傳。
是本藏于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線裝一函八冊,題名《丹徒陳亦峰選評詞則》。該抄本版式、行款、卷冊與稿本完全相同,儼然稿本之翻版。文字方面,則為行書抄寫,間有訛、衍、倒、脫之誤,不若原稿之精審。
是本藏于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一函七冊,缺失第一冊《大雅集》卷一至卷三。此本亦源出稿本,但已改變版式和行款。且正文、批語均以楷書抄寫,清晰明確,一目了然。值得一提的是,此本抄者在抄寫的同時,還進行了細致的校勘,以朱筆(《別調(diào)集》間用墨筆)注明于抄本之上。這些批注可以分為三類:
一是校改文字。如《閑情集》卷四朱彝尊《金縷曲》(枕上閑商略)“綠葉青葉看總好”,抄者批云:“原抄‘清陰’,誤作‘青葉’?!庇秩纭秳e調(diào)集》卷二李清照《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眉批“《樂府雅調(diào)》作‘正是傷春時節(jié)’,‘是’字衍,當(dāng)刪”,抄者批云:“《樂府雅詞》,原稿多誤作‘雅調(diào)’?!逼鋵υ逯性~作和批語的文字訛誤均做了辨正。
二是商榷詞律。如《大雅集》卷四王沂孫《摸魚子》(洗芳林夜來風(fēng)雨)有“更為我且將春”之句,抄者批云:“‘更為我’句多一字,待檢?!痹偃纭洞笱偶肪硭闹焓缯妗兜麘倩ā?樓外垂楊千萬縷)有“莫也愁人意”之句,抄者批云:“‘意’字不葉,待檢?!庇秩纭斗鸥杓肪硭年惥S崧《水調(diào)歌頭》(我住太湖口),陳氏句讀作“茅家兄弟,笑我前路足風(fēng)湍”,抄者批云:“‘茅家兄弟笑我’六字?jǐn)嗑錇槊??!逼鋵υ~的字?jǐn)?shù)、韻腳和斷句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三是抒發(fā)感慨。陳廷焯在《大雅集》卷六中選莊棫詞30首,以《水龍吟》(小窗月影東風(fēng))為殿。抄者于此首眉批之上注云:“《蒿庵詞》有甲乙兩卷,補遺一卷,刻于光緒丙戌,附詩集后。惜亦峰先生未得見,而為之一一發(fā)其意蘊也?!憋@然,關(guān)于陳廷焯對莊棫詞的評論內(nèi)容和解說方式,抄者均表示贊許,且有意猶未盡之憾。
此本于各冊末尾多以朱筆作記,如《放歌集》卷三末:“甲戌七月初三日燈下校畢?!庇秩纭秳e調(diào)集》卷三末:“甲戌七月初五日晚訪王雷夏歸,重?!秳e調(diào)集》三卷?!奔仔鐬槊駠辏蚀吮境?934年。而王雷夏即王宗炎,乃陳廷焯弟子,抄者或于彼處借得《詞則》原稿。抄者姓名未詳,從其所加批注可知,其亦浸淫詞學(xué)有年,思想近于常州詞派。
兩種《詞則》抄本的發(fā)現(xiàn),豐富了我們對于《詞則》版本流傳的認識。中科院圖書館藏本對我們今天整理、利用《詞則》更是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我們知道,《詞則》稿本為陳廷焯行草手書(見圖三),許多文字不易辨認,頗易造成誤讀、誤識。而中科院圖書館抄本為楷書抄寫(見圖四),正可為我們進一步完善《詞則》的輯評工作提供有力的幫助。
自1894年《白雨齋詞話》刊行至今,學(xué)術(shù)界不斷涌現(xiàn)新材料,嘗試新方法,獲得新結(jié)論,使得陳廷焯研究一直向前推進。而文獻是理論研究的基礎(chǔ),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拙文提出的觀點、提供的材料,希望能對今后的陳廷焯研究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