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嵐綺

我媽是去年才注冊微信的，這一年她70歲，是家里最晚擁有朋友圈的人。

她其實挺發(fā)怵的，因為她從來都害怕使用新東西。洗衣機壞了，她緊張地說：“要買就買和壞掉的這個一模一樣的啊?！笔謾C壞了，她趕緊申明態(tài)度：“能修就修，修不好的話，就買和現(xiàn)在這個一樣的?！彼€在使用最古老的、別人看起來很害怕的、嗞嗞作響的壓力鍋，拒絕打開電壓力鍋的包裝，她對我的面包機和烤箱有一種敬而遠之的緊張。當她實在想幫我分擔家務，也是用豁出去的沉痛語氣說：“你過來，教我用滾筒洗衣機吧，最簡單的幾步，說多了我記不住！”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類越發(fā)依賴通過掌上的手機即時了解大千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動態(tài)。僅僅只用手機打電話接電話的媽媽，顯然和熱衷在飯桌上討論微信微博熱點的我們，有了明顯的距離感。

給她下載并注冊微信那天，她充滿忐忑，但也有著對未知的向往和期待。當那個藍色星球的畫面轟然打開，當我們添加好友的申請滴滴叫著奔來，她不知該怎么辦，手忙腳亂的，好像，前方是一個她推開門就能看到的新世界。

大圣——我媽的微信名。因為她姓侯，年輕時的外號叫猴子。70歲的微信新手大圣，燈光下戴上老花鏡，擺手壓制我們的七嘴八舌，努力鎮(zhèn)定——“別慌，別慌，我一步一步學”。

像所有剛接觸微信的老人一樣，我媽對自己收到的每一條信息都會認真批閱并深信不疑。她常如臨大敵一般宣布：“最近不能吃魚了！你們千萬千萬別買魚！”有時，又會興致勃勃地湊到我面前說：“我告訴你一個偏方，能讓視力越來越好?！睗u漸地，我就有些不耐煩了：“哎呀，又是微信上看到的吧，也不能全信，看看就好了?！彼Ｈ涣耍骸笆悄憬o我找的養(yǎng)生公眾號上說的啊，你找的也不能相信？”

很快，她學會了微信轉發(fā)，于是頻頻給我轉發(fā)各種鏈接和視頻，關于頸椎的，關于膝關節(jié)的，關于捏耳朵的，各種小動作小訣竅以及它們將會產生的驚人效果。她甚至會電話督查：“今天發(fā)你的視頻看了嗎？那個治療頸椎的穴位你找到?jīng)]有？找到了？記得每天推十下，左右手都要做?。　?/p>

我其實沒看，敷衍她：“看了看了，找到穴位了?！钡任一丶遥窭蠋煶椴楸硶粯?，冷不丁站在我面前：“治療頸椎的穴位，你指給我看看，在哪里？”

有一天，她請我解決她的手機問題，我趁機偷偷翻看了一下她的微信往來。經(jīng)常頻繁互動的就那么幾個老朋友。其中一個是以前的老鄰居，每天，她都會發(fā)來鮮花盛開的動圖早安和晚安，發(fā)來“心有目標，老有所為”“這個視頻太好了，趕緊看”“這個阿姨用一張白紙在陽臺種菜，快來學”“剛剛傳來的一組照片，驚艷全世界”“手術刀下的謊言和藥瓶里的欺騙”……類似這樣標題的各類鏈接，還有各種老掉牙的笑話和段子。

我用手快速地把這些信息滑上去，然后看到我媽在底下的回復——你發(fā)來的笑話和視頻，我都認真看了，有的眼淚都笑出來了，謝謝你每天發(fā)給我！

有一段時間，朋友圈里很多人說，父母玩上微信之后，對各種鏈接不做鑒定，盲目相信“偽科學”“偽科普”的文章。而在看到我媽回復“謝謝你每天發(fā)給我”的那一刻，我有些明白了，我媽愿意相信他們發(fā)來的一切，是因為在她還不那么了解的微信世界，只有這些老朋友們，彼此惦記著，相互鼓勵著，把轉發(fā)鏈接和視頻當作友情的問候，當作拼命追趕這個時代的方式。

而像我這樣做子女的，嫌那些動圖土得掉渣，也從不打開那些有著聳人聽聞標題的鏈接。但我給父母發(fā)什么了？在微信里，我寧愿混跡于各種微信群收藏那些令人捧腹的表情，也想不起來給父母發(fā)點有趣和好玩的東西，壓根不愿也不耐煩領著他們，奔跑在這個他們向往又害怕的虛擬時空當中。

媽媽的老朋友里，微信玩得最好的，是快八十歲的沙奶奶。沙奶奶會制作電子相冊，把自己出門旅行的各種照片匯集在一起，發(fā)給我媽欣賞。那個傍晚，在《夢中的婚禮》配樂聲中，我媽和我爸饒有興趣地瀏覽相冊里的一張張照片，一遍又一遍循環(huán)播放。

沙奶奶發(fā)來“150個易錯成語”的測試挑戰(zhàn)，我媽和我爸分別戴上眼鏡，正襟危坐，對著手機，手握紙和筆，每答對一個，大笑、歡呼;答錯一個，驚嘆、惋惜。最后，得到了“你還沒有老年癡呆哦”的評語，立即像受到了嘉獎，客廳里兩位老同志相視而笑。

每周日，我媽都會回以前的老房子住兩天，找沙奶奶和幾個老伙伴一起打幾圈麻將，這是她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一環(huán)。每每見過老友們再回來，她像經(jīng)歷過一次愉快的旅行，神采飛揚。夏天的一個星期天晚上，她回來后，帶回一兜硬柿子，說：“沙奶奶家的柿子樹上摘的，和蘋果放一起，很快就會變軟?！?/p>

然后她上微信，看到沙奶奶發(fā)來幾段視頻，她嘿嘿笑著看完把手機遞給我，得意地說：“你看，我們摘柿子時拍的?！?/p>

搖晃的鏡頭，夾雜著陣陣來自現(xiàn)場的大笑聲，我驚悚地看到，沙奶奶和我媽站在院墻上，手執(zhí)長桿，底下幾個老家伙們胡亂指揮著——猴子，這邊，這邊！錯啦！老沙，那邊，那邊！

院墻有兩米多高吧，看著單薄驚險，我簡直要看出一身汗了：“媽，這太危險了！你們這老胳膊老腿怎么就爬上院墻了??！有一種專門打柿子的裝備，我去淘寶給你們買！”

我媽拿回手機，絲毫不理會我的擔心，自己又回放了一遍，獨自驕傲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笑著回看視頻的她，猜想著摘柿子的下午，她和她的老伙伴們爬上高高的圍墻，在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中，重新找回了年輕時的恣意和快樂。

我想到曾癡迷過的一部韓劇《我親愛的朋友們》，在一個又一個追劇的深夜，我曾為著劇里喜慈阿姨們的故事，歡笑和抹淚。而我的媽媽，我的父母，我身邊距離最近的老人們，卻從不曾像韓劇一樣被我又哭又笑地重視著。我打開手機，進入微信，給我媽轉發(fā)了一條標題為“延用800年的養(yǎng)生方法，值得一看”的鏈接。

我爸最近在我們家的微信群里發(fā)來一條語重心長的提示：各位請注意，“樸槿惠去世”的視頻不要打開，立即刪除，是病毒，別上當。

雖然知道這又是一次“轉發(fā)”，但我們立即恭敬表態(tài)：收到，好的，不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