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惟宏
父親來電話叫我到他那兒去。他腿腳已不方便了,畢竟是上了90 歲的人。到家推門一看,父母都正襟危坐,想必兩老已商量過,是要交代哪樣事。
他們前面的茶幾上放著一卷軸。
父親開門見山:“這幅畫,你知道吧?”“知道。是我祖父的祖父孫竹雅畫的竹?!辈挥么蜷_,這幅曾經(jīng)在解五小區(qū)的客廳里掛過好一陣的畫,我很熟悉。
“畫有一百多年了,又是失而復(fù)得的,不容易呀。我們想了好久,只有傳給你最恰當(dāng)。”我一下惶然起來。怎么受賜得起?
高祖是清末名震滇黔的書畫名家,他的作品在我們家經(jīng)過文革的破四舊,被焚燒殆盡?,F(xiàn)能有幾幅,當(dāng)然是家傳寶了。
高祖孫清彥(1819—1884),字士美,因善畫竹,故號竹雅,別號燭芽、筑啞等。云南呈貢人。少時受家傳影響,酷愛書畫。轉(zhuǎn)至昆明繼續(xù)學(xué)習(xí),獲廩生?;楹笈c兄弟專事文藝,名貫春城。時“金馬”“碧雞”牌坊重修,眾紳唯推竹雅重書坊眼。咸豐時云貴少數(shù)民族起義,戰(zhàn)火直逼昆明,孫竹雅投筆從戎,入趙德昌總兵麾下成為幕僚。庚申年(1860 年)轉(zhuǎn)戰(zhàn)貴陽,又東征西戰(zhàn),出任興義、都勻、郎岱、安順知府(同知)。同治癸酉年(1873 年)改任道員,調(diào)進(jìn)省城。辭任后以書畫自娛。光緒甲申年卒。其《墓志銘》上有“居官二十年,所遺書籍字畫古帖數(shù)百卷,此外無長物”。
◎高祖竹雅孫清彥畫的《中堂竹》
◎畫中的題詩
高祖的繪畫、書法皆因同源而長,功底深厚。貴陽黔靈山“虎”字、東山“龍”字均出自他的手筆。眼下這幅畫也算得孫竹雅晚年竹畫的代表作。
作品畫于光緒七年(1881年),畫高164厘米,寬94 厘米,是他少有的一幅中堂竹畫。畫面的左下側(cè)是一尊度削如玉的美人山石,其后為一叢生機盎然的數(shù)株翠竹,竹竿挺上,竹葉下斜,仿佛在微風(fēng)的吹拂颯颯著響,顯得靜中有動,動靜相宜。畫右面配古風(fēng)一首,曰:蕉聲清朗荷聲脆,桐葉丁冬響更清。誰似竹稍秋夜雨,沉雄凄婉最關(guān)情。湘娥啼霜湖雁淚,畫成層見濕痕啐。山人筆勢扶風(fēng)濤,晃聽竹枝竹葉鳴蕭騷。
此畫高雅大氣,詩意畫境交融,觀者無不稱道。幾十年后,這幅畫由我祖父孫竹孫收藏。
孫竹孫在民國時期秉承祖上書畫之淵源,不僅善繪梅蘭竹菊,造詣深厚,而且書法以筆力雄厚而見長,也獨樹一幟。常與桂百鋳、景曉嵐、李紫光以詩畫切磋,二、三十年代在貴陽被譽為畫壇“四君子”。
據(jù)父親說,祖父住護(hù)國路后,這幅畫就一直是掛在前院花廳里,祖父在這里會客,讓客人品鑒那微風(fēng)拂煦下一叢翠竹的飄逸,晃聽那竹枝竹葉的蕭騷。
在這幅畫的詩的正下方,又有一題款,則是祖父孫竹孫1959 年題的。這題款,引出此畫一段坎坷。曰:
祖考竹雅公畫竹世人皆稱之,此幀圖面較大,尤見精神。只因往昔避亂居鄉(xiāng),收藏失慎,塵污水濕,并被鼠傷,有損先人清芬,自當(dāng)引以為咎。茲為尊重遺墨,特請裝潢專家加工整修,一面將題字中殘缺之處敬恭填寫,借作補過。事成,略記顛末,以告后代,更愿隨時隨地提供眾覽。
文中的“避亂居鄉(xiāng)”,即指1939 年日寇飛機對貴陽城的瘋狂轟炸,史稱“二四”轟炸。為了避免市民百姓再遭涂炭,政府號召市民盡量疏散到城郊。我祖父便舉家遷至城北小宅溪山背的茅屋暫住。取名“居危山莊”。搬遷時,祖父別的不顧,只將祖上傳下來的字畫隨身帶走。卻不料山莊條件簡陋,所帶書畫不慎被鼠咬水污。以后為了彌補損失,才有補白這段插曲。
這畫經(jīng)歷了亂世,又經(jīng)祖父虔心彌補,高祖和祖父遺墨同在一幅畫上,增添了畫幅的厚重,顯得彌足珍貴。
然而此畫的經(jīng)歷還不止這些,父親又一次提起失而復(fù)得之事。
1966 年,我們家所有祖上傳下來的書畫在那場浩劫中未能幸免。紅衛(wèi)兵將整箱成捆的名家字畫、碑文字帖,以及祖上傳下來和自己創(chuàng)作書畫搜出來,統(tǒng)統(tǒng)抱到太平橋下的貫城河燒毀。
哪知,父親后來會在金沙坡收回這劫后余生的中堂竹!
◎祖父孫竹孫的補白
金沙坡,貴陽最大的舊貨交易市場。就在我們岳英街北頭的公園北路一帶,熱鬧時整條街都是做生意的人。據(jù)說那兒從抗戰(zhàn)起就熱鬧非凡。起初,華東江浙一帶逃難之人到貴陽后,將隨帶的細(xì)軟、衣物之類在那兒變賣,以求生活。貴陽人能在那兒買到些價廉物美的貨,有如淘金,就索性將它稱金沙坡。在那兒,金銀首飾、破銅爛鐵、舊書廢報、文玩字畫,應(yīng)有盡有。與岳英街口北頭交接處的一個攤位是黃瞎子的?!皼]有三下兩下,不敢在金沙坡賣褂褂”。黃瞎子在這兒收破爛30 年了,那一只眼睛也磨煉了30 年,已獨具慧眼,哪樣?xùn)|西沒有見過?攤位上擺的表面上和其他家沒有兩樣,扳手起子、電筒火機之類,但行人往往能在他攤位背后的破屋里,弄得一幅名人字畫,一件大明宣德瓷器,或國民黨軍服。
◎父親將贖回的《中堂竹》掛于客廳,還留了個影。
父親得平反昭雪后,又回到科研所上班,還補發(fā)了工資。一天回家,從金沙坡正要拐進(jìn),“孫先生?!备赣H回頭一看,黃瞎子。他會認(rèn)得我?不過這岳英街的人哪家是哪家的又能逃得過黃瞎子的眼?見父親轉(zhuǎn)過身,他忙湊到父親的耳邊:“我有你家祖上的一幅畫,要不?”父親很是意外:“真的假的?”黃瞎子把父親帶進(jìn)后屋,兩人習(xí)習(xí)展開了那卷軸。真的,是祖上畫的中堂畫!竹雅公那飄逸的風(fēng)竹,書意合璧的題詩,以及我祖父敬恭虔誠的補白,絕對是真沒錯!父親盡量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與驚喜。
“哪來的?”
黃瞎子干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是冒險得來的?!?/p>
據(jù)黃瞎子說,就在抄祖父家的那天,紅衛(wèi)兵來來往往擼著書畫去太平橋下燒毀,他也看得痛心,陡生一計。見一紅衛(wèi)兵又抱一大捆卷軸過來,有意與他撞了一下,卷軸散了一地。黃瞎子一邊嘴賠不是,一邊幫助撿起,乘機用腳將滾在攤位下一卷軸扒了進(jìn)去。卻被紅衛(wèi)兵覺察,正要開腔,黃瞎子已將5 塊錢在紅衛(wèi)兵眼前一晃,隨即塞進(jìn)他的上荷包里。那人啞了,黃瞎子順便推著扶著他走了好幾步。就這樣,黃瞎子截下了這幅中堂竹!
父親聽他講完后,好一會,淡淡問要多少錢。
“孫家是好人,你又是識貨的,我是想成全你們,讓它物歸原主,給我點冒險亡命錢算了?!?/p>
“這當(dāng)然要感謝你啦,出個數(shù)吧?!?/p>
黃瞎子默了一下:“不多,300!有心要歸你?!?/p>
父親沒還價,立即回家取了錢,拿回了畫。中堂竹畫經(jīng)過那場大劫難,竟因為黃瞎子的一個冒險之舉,得幸存下來,現(xiàn)又完璧歸趙!
父親得畫后,高興萬分。搬到解五小區(qū)新居,就將它掛在客廳里,還特意讓人給他留張影。每當(dāng)有客人來,在觀賞畫時,他會重復(fù)著“黃瞎子舍身巧救雙‘竹’畫,孫家騏平靜收回傳家寶”的故事......
父親把畫給了我,一再囑咐要好好保管,這可是傳家寶??!我小心翼翼接過畫,心里感覺到它的分量。
中堂竹畫,一百多年的歷史,到我手里經(jīng)歷5 代人。畫好詩妙,補白對后人講述畫之淵源和經(jīng)歷的滄桑,如錦上添花。加之文革后的劫后余生,失而復(fù)得,乃不幸中的萬幸。于我來說,已重于泰山。
把畫收藏在家中,自然對收藏有了興趣。貴陽的書畫拍賣,我曾參加過幾次,識得貴州達(dá)德同方拍賣公司的唐勇經(jīng)理。2017 年他們組織的春季拍賣又邀我參加。一幅孫竹雅的約0.7 平尺小楷書法,起拍價7700 元,我?guī)Я? 萬想收回。豈料一開拍就一路飆升,競相舉牌,最后竟以3.6萬元成交,為此次漲幅最高的拍品。收購者是云南雙真閣藝術(shù)品公司的,他坦言,在云南,孫竹雅的東西還不止這個價!
唐經(jīng)理聽在心里,在搭他車回來的路上,他向我開口了:“孫老師,能不能把你家的那幅中堂竹亮出來參加我們今年的秋拍? 我保證給你拍個好價錢!”
我看著他,笑了:“小伙子,我來參加拍賣會,只想盡我能力收回我祖上的書畫,不會為那點錢又把它賣出去,當(dāng)敗家子吧?!?/p>
在我心中的,祖上的東西已是無價之寶。它的價值已不能用金錢衡量!
但是,我也明白,父親把畫傳給我,并不就是我的了。保護(hù)好,再傳下去才是我的責(zé)任。能讓我珍藏,權(quán)當(dāng)成對祖宗的虔敬和緬懷。
保護(hù)好它,連同它的那些故事也一并,一代一代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