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叁
導言:自古人們歌頌始皇霸業(yè),卻鮮少提及平定百越之功。從強勢征伐到柔遠而安之,這是一場利在千秋之戰(zhàn)。
公元前230年,秦滅韓;公元前228年,攻破邯鄲,趙公子嘉逃往代地,自立為王,公元前222年,王賁率軍滅代;公元前225年,秦軍水灌大梁城,滅魏;公元前223年,滅楚并置郡縣;公元前222年,翦滅已亡國而逃至遼東的燕王喜及其殘余勢力,徹底滅燕;公元前221年,突襲齊境,齊亡。
在這段為人熟知的秦滅六國歷史中,我們不斷體會著始皇帝的赫赫戰(zhàn)功,反復咀嚼著銘刻在民族骨血中的統(tǒng)一大業(yè)??墒?,統(tǒng)一絕不僅僅是中原諸國版圖的合并,更是邊境的鞏固、臣民的信服。百越之戰(zhàn),對于秦王朝而言正是這樣一場關系著邊疆安全的非打不可的戰(zhàn)爭。它聲勢浩大又曠日持久,秦朝付出了前后近百萬的兵力,歷時七八年,而嶺南的真正征服甚至要延續(xù)到近一個世紀之后。這樣龐大的戰(zhàn)爭卻在史料中語焉不詳,后人只能從各個角落的只言片語中勉強拼湊出輪廓……
統(tǒng)一嶺南的意義
公元前222年,秦將王翦統(tǒng)領六十萬大軍剛剛滅亡楚國,兵鋒隨即指向了百越地區(qū)。乍看上去,這個決定令人費解。此時山東六國甚至還沒有完全平定,中原地區(qū)又有六國貴族們圖謀復辟,北方草原更有匈奴的威脅,各大工程都在準備上馬,與這些相比,嶺南的百越部族并不是需要馬上解決的難題。
皇帝有他自己的想法。
《淮南子》聲稱,皇帝是貪圖百越的犀角、象齒、翡翠、珠璣等物產(chǎn)才發(fā)動了戰(zhàn)爭,這是一種幼稚的解讀。南征既有迫在眉睫的利益因素,也有長遠考慮。和平即將到來,但巨大的歷史慣性之下,龐大的秦軍、維系秦軍的軍功爵制依舊會長時間存在,原屬六國的軍隊編入秦軍更加重了這一問題。帝國需要用新的戰(zhàn)爭為這些將士找到用武之地,并設法使軍隊間的隔閡逐漸消解。
更重要的是,百越部族有可能成為不亞于匈奴的邊患。歷史上,他們一直臣服于周王室和楚國,與華夏文明始終若即若離?!俄n詩外傳》稱,周成王時期就有越裳國進獻過白雉,廣東地區(qū)也有諸多楚國與百越交流的傳說。但無論周室還是楚國,與他們的關系都沒能再進一步。據(jù)《越絕書》記載:“秦始皇并楚,百越叛去?!比绻麑Υ朔湃巫粤鳎麄冊缤碛幸惶鞎毩⒔▏?、與中原王朝為敵,后來的越南正是如此。秦軍對百越部族的征服,為的正是徹底消弭來自南方的危險,從而把帝國疆域南推至海岸線。對古代的中原王朝而言,只有那樣,邊疆才真正意味著安全。
勝利的序幕
挾滅楚之戰(zhàn)的余威,王翦領秦軍繼續(xù)向東南方向進發(fā),降服越人君長,在當?shù)卦O立了會稽郡。很可能也是那段時期,秦軍又攻陷了東甌、閩越兩國,兩位越王搖、無諸降秦后得以延續(xù)了自己的統(tǒng)治,只是稱號由“王”降格為君長。
也許是在那之后,也許是與此同時,參加過滅楚之戰(zhàn)的秦軍兵分幾路,通過江南密布的水網(wǎng)開始南征。據(jù)《淮南子》記載:“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余干之水?!边@是按自西向東的地理位置排列的,這些地點很可能是南征的起點而非進軍路線。王翦統(tǒng)領的該是最東路的秦軍,他們從云夢澤東南邊緣,即如今的鄱陽湖一帶出發(fā),走水路經(jīng)過江西的余干地區(qū),攻陷東甌、閩越。其他四路秦軍的起點,由東向西大致是:一路從贛州以南的南野地區(qū)出發(fā);一路翻越騎田嶺,秦時稱其為陽山,率先深入嶺南腹地、占領番禺,即后來的廣州;一路從云夢澤南部的九嶷山進發(fā);一路翻越如今的湖南西南部懷化一帶。
以滅六國時期的強大戰(zhàn)力,征討這些裝備簡陋更各自為戰(zhàn)的部族,恐怕所有人都以為秦軍會勢如破竹。初期的戰(zhàn)況也印證了這點,秦軍擊敗西甌部,殺死西甌君譯吁宋。這一階段的戰(zhàn)事很可能是在平原地帶進行的,之所以能快速占領番禺,或許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那里位于相對開闊的珠江三角洲。在接下來的戰(zhàn)爭中,秦軍極可能是以番禺為中心,逐漸向周邊輻射的。駐守這里的將領任囂也因此在征南秦軍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密林中的幢幢暗影
秦人占據(jù)了所有平原、河谷,并在征服地建立一座座要塞堡壘,控制了水陸交通要道。在此前的統(tǒng)一之戰(zhàn)中,這意味著他們已控制了敵國的命脈,接下來只要沿著這些脈絡,逐漸向細枝末節(jié)清掃就可以了。根據(jù)滅六國的經(jīng)驗,形勢看起來一片大好,征服嶺南指日可待。然而他們并沒有想到,對百越的戰(zhàn)爭從這時起才真正開始。正是他們所忽視乃至放棄的那些山地叢林,埋藏著致命陷阱。
公元前221年之后的某個深夜,征南秦軍又一次遭遇了偷襲。
密林深處響起銅鼓聲,營地中很快闖入大批瘦小身影,大多裸著上半身、露出青黑色文身,只用葛布簡單裹住下身。有人梳著椎髻,有人把頭發(fā)齊肩剪斷,紛亂的火光照亮那些齜牙咧嘴的兇悍臉龐,門牙的位置只剩一個黑洞。
秦軍迅速集結并實行反擊,偷襲者很快退卻,像猿狄那樣沒入濃霧繚繞的黑暗森林。秦軍并未追趕,叢林中沼澤遍布、瘴氣彌漫,潛伏著各種毒蟲猛獸,更重要的是,在這次偷襲中他們失去了統(tǒng)帥屠雎。
屠雎之死的消息一路傳到咸陽,軍報擺上皇帝的書案,提醒著秦帝國的統(tǒng)治者:百越部族不會輕易屈服,平定嶺南依舊遙遙無期。這場原本看似簡單的戰(zhàn)爭,難度甚至不比統(tǒng)一六國或北擊匈奴要低。
疏通糧道,平定嶺南
失去君長譯吁宋后,百越人推舉部族中的桀駿(杰?。┲繛閷ⅲ扇×擞螕魬?zhàn)術,躲入?yún)擦峙c鳥獸相處,經(jīng)常趁夜偷襲,這讓秦軍極不適應。同樣威脅著秦軍的還有當?shù)爻睗裱谉岬奶鞖狻⒖赡鼙l(fā)的瘟疫疾病,叢林沼澤中遍布的毒蛇、蚊蟲和猛獸,以及最重要的難題:缺糧。
此前的戰(zhàn)事中,秦軍進兵運糧都依賴水路,南方密布的水網(wǎng)提供了不少便利,但當他們需要深入密林時,江河已變?yōu)橄?,船舶再無法運糧。中原作戰(zhàn)流行的“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更不可能,百越人以漁獵為生,無法從他們手中掠奪補給。再加上對手不時偷襲駐軍和運糧船只,秦軍的戰(zhàn)斗力和士氣每況愈下,屠雎的陣亡更是雪上加霜。在那之后不久,百越部族分頭向秦軍發(fā)動大規(guī)模反擊,重創(chuàng)了因饑餓而士氣低落的秦軍?!痘茨献印沸Q秦軍“伏尸流血數(shù)十萬”,這當然是夸大其詞,任何游擊戰(zhàn)都無法取得這樣的戰(zhàn)果,但秦軍陷入困頓應該是肯定的。
此時的中原大地,依舊是亢奮與動蕩、榮光與危險交織?;实勖τ谠诘蹏魈幯册?,車輪踏遍每一寸領土;舊貴族時刻夢想著復辟,已針對皇帝展開了至少兩次暗殺,一次在博浪沙,另一次在咸陽的蘭池;各項重大工程相繼上馬,萬千黔首們終日忙碌;更不用說蒙恬統(tǒng)領的九原軍團正在積蓄力量,準備著對匈奴的決戰(zhàn)。人力物力全方位都在吃緊,皇帝有足夠的理由放棄并不急迫的南征??伤麤]有。他很清楚,即使在如今“中國勞極”的形勢下,帝國對于嶺南依舊有著壓倒性的優(yōu)勢,秦軍只要能深入嶺南的每寸土地,早晚能掃滅所有負隅頑抗的百越人。唯一的問題是,如何讓后勤補給長久支撐將士們的征戰(zhàn)。咸陽朝廷在探索解決辦法。
最終,監(jiān)御史祿提出了天才的設想:打通湘水、漓水以為征南秦軍之糧道,即后來的靈渠。有理由相信,靈渠是在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之前完成的,因為正是在那一年,咸陽朝廷再度征調大批軍民發(fā)往嶺南,糧道的順暢使秦軍再無后顧之憂,他們徹底平定了嶺南之地,在當?shù)卦O立了南海郡(今廣東大部,治所番禺)、桂林郡(今廣西大部,治所布山)和象郡(今廣西南部,云南東南部,及越南北部,治所臨塵)。也是同一年,在帝國的北疆,蒙恬率領九原軍團發(fā)動了對匈奴的第一次進攻,同樣大獲全勝,秦帝國在南北兩個戰(zhàn)場同時取得了輝煌勝利,這在歷史上相當罕見。
秦政下的嶺南
將嶺南納入版圖并不意味著這里就從此太平,基于歷史經(jīng)驗,皇帝已經(jīng)意識到,嶺南的治理勢必是漫長的過程。
南征尚未結束時,咸陽朝廷就已開始為治理當?shù)刈鰷蕚?。秦始皇三十三年(?14)南下“陸梁地”的軍中除了兵卒,還包括大量逃犯、贅婿、商人,次年又有大批“治獄吏不直者”(判決案件不公的司法官員)南下。依秦代社會制度,他們或是戴罪之身,或是社會地位低下,都是優(yōu)先征發(fā)徭役兵役的對象,被派往嶺南顯然是要作為移民戍守當?shù)?。另?jù)《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將軍趙佗還曾特意上書皇帝,請求征發(fā)三萬未婚女子進入嶺南,與將士婚配?;实蹖⑦@個數(shù)目削減了一半,批準征發(fā)了一萬五千名女子。
在當?shù)赝菩星芈?、嚴禁私斗也是一項重要舉措?!稘h書·高帝紀》記載,任囂、趙佗治理嶺南期間,百越人原本“好相攻擊”的習俗被有效扭轉,“中縣人以故不耗減,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俱賴其力。”
秦軍還修建了一系列工程,如今的廣州市內就有秦代造船廠遺址,廣東多地都有趙佗井、佗城等遺跡。
征南秦軍的抉擇
正在一切欣欣向榮之時,皇帝在沙丘宮病逝,中原爆發(fā)了秦末戰(zhàn)爭。與嶺南毗鄰的故楚地是反秦熱土,除了項梁、項羽叔侄,還活躍著吳芮、共敖、梅銷等大大小小的諸侯,隨時威脅著嶺南地區(qū)。征南秦軍中最重要的將領——南海尉任囂此時也病入膏肓,嶺南秦軍人心惶惶。眼看自己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任囂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他叫來了部下趙佗。
趙佗原是常山郡(今河北真定)人,石家莊還有為紀念他而修建的趙佗公園。此時他是南海尉的部下,職位是龍川縣令。臨終前的任囂對趙佗交代了后事:“中原擾亂,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遠,吾恐盜兵侵地至此。吾欲興兵絕新道,自備,待諸侯變,會病甚。且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shù)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p>
這番遺言很容易被理解為野心使然,但從后面的局勢發(fā)展來看,它確實為嶺南地區(qū)帶來了安定,使當?shù)厍厝撕桶僭饺硕氵^了秦末的戰(zhàn)火兵災。它也是當時條件下,征南秦軍所能做出的最合理選擇。秦軍如果試圖北上救援,一來現(xiàn)實條件不允許,數(shù)十萬軍民早已散布在嶺南各地的密林中,光是重新集結就困難重重,更不必說后勤保障等種種問題;二來此時嶺南剛剛安定,放棄這片土地意味著前功盡棄,所有已取得的建設成果都會化為烏有,不能隨軍北上的中原人更將遭遇百越人的反擊,面臨全軍覆沒的命運,而中原王朝想要重新涉足這片領土,難度將陡然增大。這并非危言聳聽。在嶺南的東部,本已降秦的東甌王搖、閩越王無諸開始趁亂起兵;在嶺南的西部,還有甌雒國的安陽王蜀泮正待時而動。
南越立國
任囂死后,趙佗接管了當?shù)氐能娬髾啵⒁烙嬓惺?,誅殺了一批不肯服從命令的軍官長吏,任命自己的親信擔任要職,同時封閉中原通往嶺南的所有關隘,其中最重要的有三座:位于大庾嶺的橫浦關,位于連江上游的陽山關,位于連江入北江處的湟溪關。三關互為犄角,保護了嶺南地區(qū)的安全。在那之后,他建立了南越國,成為了歷史上的南越武帝。
從秦末戰(zhàn)爭到西漢建立,南越國逐步占領和控制了整個嶺南地區(qū),成為天下頗具實力的割據(jù)政權。趙佗則相繼熬過了秦始皇、漢高祖、呂后等一個又一個名字如雷貫耳的大人物,當漢文帝派特使陸賈前來招撫時,他甘愿自稱藩臣,并表達了尊奉漢室的意愿:“老夫身定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shù)千萬里,帶甲百萬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漢,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處粵四十九年,于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能事漢也。……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趙佗一直活到漢武帝建元四年(前137),壽命高達九十余歲,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是少有的長壽皇帝。他死后,南越國又經(jīng)歷了四代統(tǒng)治者,最終在漢武帝后期滅亡,享國九十三年。嶺南大地從此成為中原文明的一部分,百越人、秦人、加入秦軍的六國人,他們的血脈在這片土地一代代延續(xù)、融合,也擁有了全新的身份——漢人。
時光倒退回統(tǒng)一后的第三年,皇帝巡狩至瑯琊臺,留下的瑯琊刻石記錄了帝國四方疆域的邊界,“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睂τ谀戏竭吔纭氨睉簟?,宋人邢昺解釋為漢代的日南郡,“言其在日之南,所謂北戶以向日者”,也就是秦代的象郡。其時百越部族并未平定,瑯琊刻石更像是一種宣傳或預言,只是誰也沒料到,實現(xiàn)它竟然用了上百年時間。
那場失落的戰(zhàn)爭終于畫上句號。即便其全貌幾乎為歷史迷霧所遮蔽,只鱗片爪的痕跡依舊昭示著曾經(jīng)的波瀾壯闊。嶺南地區(qū)融入華夏文明的漫長進程隨時可能被無數(shù)個意外打斷,除了歷史的幸運,只能歸功于它的推動者們,同時擁有著長遠的目光、堅定的意志與強烈的犧牲精神。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建設不朽的事業(yè)。(轉載自《邂逅秦始皇》)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