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 藜
1905年,廣州《時事畫報》刊登了一則廣州各界在華林寺追悼反美拒約運動英雄馮夏威的時事漫畫,如圖1。
圖1 挽死愧生《時事畫報》1905年第4期
這則新聞圖畫具有豐富內(nèi)涵,公祭當日,“到者約萬人”,但新聞文字、畫面都聚焦于學生,“省中各學堂學生,均列隊排槍,并有軍樂隊隨之而行,一時喇叭銅鼓不絕于耳”①,圖畫中最具震撼力的也是身著整齊服裝的學生。晚清廣東得風氣之先,新學居全國前列,學堂及學生數(shù)量分列全國第五、第二。②區(qū)別這些新式學堂、學生與舊式私塾,從文本上是名稱——“學堂”,從圖像上則是整齊的操衣。這則新聞漫畫中顯示出的極強的震撼力,其來源就是學生整齊的制服。新聞從“到者約萬人”中挑選了學生作為畫面唯一主體,呈現(xiàn)的是清末知識群體對于學生的認知:學生是社會進步事業(yè)的代表,整齊劃一的操衣則是他們最為顯著的外在特征。
羅蘭·巴特認為,符號包括文字和圖像,作為符號的圖像比文字更具有說服力,它不僅是作為結(jié)果的作品(product)和意義呈現(xiàn)的渠道(channel),甚至于是物體本身(object)。③回觀《時事畫報》這則新聞漫畫,操衣與學生之間,就具有符號與本體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作為符號的操衣,是學生的代表符號;另一方面,在晚清新學的輿論紛爭中,操衣又超越其符號價值,作為學生本體投身爭執(zhí)。
從這則新聞出發(fā),本文試圖追索的問題是:操衣與學生,符號與本體之間的指代關(guān)系如何呈現(xiàn);清末圍繞操衣展開的爭執(zhí),其思想根源是社會巨變中普通社會的焦慮,作為一種具象的符號,操衣呈現(xiàn)的社會焦慮指向何處;新知識分子對操衣的執(zhí)念,從呈現(xiàn)到回護,異乎尋常的急切背后,承載的是轉(zhuǎn)型期知識分子的自我期待,這種自我期待被賦予到操衣,呈現(xiàn)了何種文化意蘊。
本文考察的對象是刊行于北京、上海、廣州的十余種畫報,包括《新聞畫報》《申報圖畫》《神州畫報》《民吁日報圖畫》《圖畫新聞》《輿論時事報圖畫》《時報副刊之畫報》《神州畫報》《賞奇畫報》《時事畫報》等,并從圖畫和文字兩方面對其中刊載的學生操衣形象進行了梳理。本文即以上述畫報為文獻基礎(chǔ)。
洋務(wù)運動以后,新式軍隊大量涌現(xiàn),操衣是軍隊訓(xùn)練的制服。這種便捷的服裝迅速被新式學堂采納,成為體育運動服裝。1903年《奏定學堂章程》規(guī)定:“聞上操號音,即更換操衣”“更換操衣后,即在操場整列,由值日生點名,檢查衣服整齊與否”④。新式學堂各種活動都有服裝要求,“凡衣帽靴鞋及其他裝具,均須按學堂所規(guī)定者使用”⑤,節(jié)日禮儀著傳統(tǒng)服裝,“整齊衣冠”“帶大帽”“行三跪九叩禮”⑥,便捷的操衣成為學生日常活動中的主要衣著,“惟隨時身著操衣,或上講堂,或出大門,習不為怪”⑦。
彼時報刊所載學生,多以操衣示人。1905年《有所謂報》載,“當日學生約共七十人……皆穿一式土色布操衣,軍帽革履,步伐整齊”,與操衣形象相匹配的是“莫不精神颯爽,終日無倦容”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觀者為之塞途”的社會認知。⑧畫報呈現(xiàn)中的學生形象,以“操衣”為其表征,以其整齊劃一增進了辨識度。1905年《時事畫報》“陸軍進學”新聞:“是早各學堂會齊,由述善學堂領(lǐng)隊起程……諸生皆冒雨回學堂,一路銅鼓喇叭之聲,不絕于耳,步伐整齊,精神發(fā)越。道旁觀者,無不鼓掌稱羨云”⑨,畫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身著操衣、整齊列隊的學生,如圖2。
圖2 陸軍進學《時事畫報》1905年第4期
操衣的符號外在性首先體現(xiàn)在整齊劃一的外在觀感。癸卯學制規(guī)定了學堂的統(tǒng)一著裝,高度的可辨識性成為學堂制服的標志,“觀者為之塞途”的傳播效果正是基于這種高辨識度。在這一層面,操衣還只是學堂制服中的一類。
其次,與整齊外觀契合的是積極進取的精神面貌,新聞中“精神發(fā)越”“精神颯爽”等高頻詞的出現(xiàn),暗示了操衣符號與學生本體間的關(guān)聯(lián)。操衣是體育服裝,自帶了“精神發(fā)越”的內(nèi)在氣質(zhì)?!秷D畫新聞》所載學生新聞,身著操衣者并不多,基本與體育或軍事活動的新聞相關(guān)。⑩操衣,從另一個層面,其實是清末羸弱社會對強健身體的期望。從這個層面上講,操衣才真正超越了其他服裝,成為一種符號,在外形與內(nèi)涵上成為學生的代表。
19世紀后期,各類新式學堂大量涌現(xiàn),作為新事物的學堂,代表了先進知識分子救國存亡的實踐與認知,同時也承載了社會對于新事物的懷疑與反對。如前所述,操衣作為一種直觀的外在表征,一旦成為新學符號,就成為上述論爭的中心。這種懷疑與反對,主要體現(xiàn)為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況:假冒學生而趨奉之,反對操衣而斥責之。
假冒學生是這一時期的特殊現(xiàn)象,在男女中均有發(fā)生。1906年,《時事畫報》登載了一則“私娼與剃頭佬合傳”的新聞,講述的是假冒學生的私娼與剃頭佬被抓入警察局的事件。類似的假冒新聞,時常見諸報端,如“喬裝女學生之私娼”“偽學生敗露”等。在這類假冒現(xiàn)象中,假冒女性學生較之假冒男性學生有著更為深刻復(fù)雜的社會背景與思想因素,但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當時社會對于假冒學生的態(tài)度。首先是假冒屢禁不止與時論對其的痛斥,“近以冒充女學生裝束者不少,致多妨礙,擬聯(lián)稟學務(wù)處謂定女學服制,嚴禁冒充以杜流弊云”。其次是為防假冒,學校著力服裝改制,“持畫定服制……表面釘有貞德學生字樣。其內(nèi)容亦有暗號,俾免外人冒效”。正是基于操衣的急劇流行,成為“時髦”代表,官方禁止學生在體操之外的場合穿著操衣,“通飭各學堂除體操以外,不準著用操服”,并規(guī)定,“其體操應(yīng)用操服,亦需按照本部奏定學堂服式章程辦理”,江蘇師范學堂也規(guī)定“操衣非體操時不得隨時穿用”。這些看似荒唐的規(guī)定,其潛臺詞恰恰是由操衣穿著流弊帶來的官方焦慮,“不得任意更改,趨于新奇,以紊規(guī)章”,“現(xiàn)在操衣非體操時不得隨時穿用,以崇體制而肅觀瞻”。
與上文所引普通社會對于操衣的趨奉相反,清末社會對于操衣的另一種極端行為是對操衣的公開反對。引1906年《時事畫報》一則新聞為例釋之:
河南劉某,最惡新學,凡見穿文明裝者,莫不痛詆。一日其愛侄自遠來間,因初入某學堂故,軍衣革履,昂然登堂。某聞之,推病不見。侄以其真病也,急進內(nèi)臨視。
在這則令人啼笑皆非的新聞中,“操衣”成為名副其實的主角:劉某與其侄的關(guān)系,因操衣變得尷尬起來,劉某推病不見者,不是“愛侄”,而是他的一身操衣。在另一則新聞中,廣州西關(guān)某學究,因?qū)W生穿操衣上學,“怒目而責”,令其“速脫回,否將笞汝”。新聞中對于操衣的斥責,是將對學堂等新事物的不滿轉(zhuǎn)嫁給了其代表符號——操衣。
上述兩類新聞,表面上看似矛盾對立,本質(zhì)則一:無論時論對操衣的趨奉,還是學究們對于操衣的斥責,其實質(zhì)都是作為符號的操衣承擔了社會對新式教育的焦慮。學究們的斥責固然是反對新學,而假冒者也是誤解新學:以新學為時髦而趨奉之。時論急于將學生與假冒者分隔,一方面是呵護新學的急迫之心,另一方面,擔心新學被假冒也流露出對其的不自信。
當操衣作為新式學生的代表衣飾行走于社會,它早已突破作為衣物本身的意義而成為新學符號。在更深層面,新知識分子對操衣的急切回護,不僅是對新學的呵護,更是在操衣這一符號中寄予了新式知識分子對于社會未來的衣冠情懷。
中國文化中的衣冠,早已突破其衣飾本義,被賦予了文化與社會的意義。子張問政,孔子答以五美,中有“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之語,衣冠兼具內(nèi)德與外修的道德與政治意蘊。子路在衛(wèi)國之亂中結(jié)纓而亡,并留下“君子死而冠不免”的豪言,也是以生命實踐孔子的衣冠認知。中國歷史關(guān)于衣冠的記載不勝枚舉,衣冠于士人,不僅是一己之身,更上升到文化情感與政治操守的層面,尤其是易代之際的衣冠,更具有象征意義。明清易代,衣冠就成為符號化的現(xiàn)象:一方面,“新主以衣冠發(fā)型的強制改換,作為‘征服’的標志”,另一方面,遺民則以“‘剃’之為奇恥大辱”。對于士大夫而言,固守衣冠與改冠易服兼具上述多重含義下的選擇與取向。衣冠,成為文化抗爭的象征符號。
清末學堂中的操衣,是易代之際的符號,被賦予了衣冠的意蘊。從舊時代的長衫到新時代的操衣,變化的是服裝,改變的是讀書人的身份,寄寓的則是振興時代的歷史使命。無論是守舊者對操衣的抵制,還是趨新者對操衣的推崇,在衣冠選擇的背后,蘊含文化的選擇。正是在此意義上,操衣成為清末新學中具有象征性的衣冠符號。下文所引,頗能說明其意味:
近日之服飾,可謂長衫與操衣過渡之時代……督示之言曰(照得學生軍人均負至重之人格,故有一定服飾,所以辨等級而杜混雜也),嗚呼,以負至重人格之人,而為圖騰社會所混雜,茶煙之室,花酒之叢,賭博之地,操衣喼帽,輝映乎眼簾,革履之聲,喧聒乎耳鼓,不知何者為學生,何者非學生,何者為軍人,何者非軍人……余憤無賴之子冒混學界,余尤憤學界中人之不自重者,致貽群羞。
文中將學生與軍人共奉為國家“負至重”之人,因其負重,須通過特定服飾——操衣與普通社會以區(qū)別,衣冠期待也隨之加諸其傷。
對于操衣的衣冠期待,體現(xiàn)在對著操衣者的重視及對侮辱者略顯過度的抗議。1906年,《時事畫報》新聞,醬料店員因?qū)ε畬W生“穢語相加”,被“巡警帶回”,另一則新聞中,因廚夫辱罵學生,被“提出貫耳,押令游刑”。這些下等社會者,因侮辱學生而被施以刑律。如上文所引,學生被視為負重之人、最尊貴者,不僅以服飾以區(qū)別,還給予特別保護。
19世紀中后期,“教育興國”成為中國有識之士的共同認知。上述畫報中對學堂學生的尊崇,自然受到了“四民思想”影響,但又不僅是“四民思想”的傳承。鄭觀應(yīng)反對科舉一例的人才選拔方式,提出“一科有一科之用,任使務(wù)盡其所長;一人有一人之能,驅(qū)策必久于其任”。在國家危難的形勢下,鄭觀應(yīng)等追逐的人才,早已不是傳統(tǒng)“士”能涵蓋,新式學堂承受的不僅是培養(yǎng)人才的教育,而蘊含著“他日奇才碩彥,應(yīng)運而生,天地無棄材,國家即永無外患,斯萬變之權(quán)輿”的國家期望??梢哉f,對于這一時期先進知識分子而言,新學承載了他們對于國家未來最重要的期望,“亡而存之,廢而舉之,愚而智之,弱而強之,條理萬端,皆歸本于學校”。正是在此認知下,學生被社會賦予拯救中國未來的重任,“學生者,人類中之最尊貴者也”“學生軍人均負至重之人格”等語頻見報端,正是這種期盼之心。
與此相呼應(yīng)的,是報刊對于學生不能全其衣冠的苛責?!睹裼跞請髨D畫》載,“坐花舫、打麻雀”“飛箋召妓”的女學生有失學生體面。在另一則“學堂教習竟在妓院吹喇叭”的新聞中,畫報編者對教習“羞學界”的行為予以痛斥:
某報有紀教習學生宿娼事。記者已憤憤其羞操衣,而哭操衣之遇非其主……某教習以堂堂五晝之操衣,入妓院而吹喇叭,為葡巡警所干預(yù),而某教習之喇叭始寢。由此觀之,某教習豈惟羞學界、羞喇叭、羞操衣而已,直羞國體,直羞民族。
作者將教習的罪過從“羞學界”層層推進到“羞國體”“羞民族”的高度,言辭異常激烈。如前所述,畫報對于偽裝學生者的憤怒、對于學界敗類的痛斥,種種反應(yīng),皆有過激之嫌疑,其思想根源皆在于:視學生為人類之尊貴者,其尊貴處恰是晚清末年新式教育被賦予的救國救亡之責。國家頹亡,其藥石在教育;教育之未來,在學生;學生之依存,在操衣。正如衣冠被寄寓了古代中國的道義與尊嚴,操衣也被寄寓晚清中國的未來與期待?!敖丈鐣顨g迎仰慕者,莫如新少年,其一舉一動,莫不視線咸集”,畫報所言,表達的正是這樣的認知與期待。
操衣之為衣冠,是社會對新學的期待賦予其衣冠意蘊;但在另一層面上,這種衣冠意蘊,更是彼時知識分子的自我期待。
晚清畫報描繪了這一時期兩類知識群體:舊士人與新學生。畫報中的舊士人,往往是“腐儒頑童”,作為新學對立面出現(xiàn)。在新舊教育交替中,他們驚慌失態(tài),“聞廢科舉后,怒由心生,屢持撲作教刑之老宗旨”“見科舉已廢,狀類發(fā)狂”“不料學究最惡此裝束(注:即操衣)……一聞履聲,遂揭眼鏡視之,怒目而責”,在面對新式教育時,甚以“逃學”應(yīng)之:“據(jù)學務(wù)處示,未經(jīng)注冊之學堂,其蒙師一律應(yīng)考”“兩蒙師知不能免”“將館門關(guān)閉,暫行逃避”。
舊士人在畫報中的形象,往往是長衫長辮、駝背躬身而行,與操衣革履的學生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如圖3):長衫與操衣、駝背躬身與革履軒昂的對立,當然并非真實世界的照影,而是一種媒介呈現(xiàn)的擬態(tài),展示的是畫報編者們對于鼎革之際知識群體的認知。
圖3 爭秀才,時事畫報,1905第5期
1906年,《時事畫報》一則評論恰是這種認知的絕佳注腳:操衣非古也,古之學者,以峨冠博帶為正宗,裝束緊縛,則胡之矣。新裝而詆為異種……長衫世界,一變而為操衣……今年學堂紛建,教員學生,觸目皆是。操衣操褲,喼帽革履,形式一新。
引文將長衫與操衣視為新舊文人分野的標志,“長衫世界,一變而為操衣”,其實也是將長衫、操衣賦予了衣冠的含義。1905年科舉廢除之后,報刊編者往往是新知識分子,畫報呈現(xiàn)的讀書人形態(tài)展示的是彼時編者的認知:對于知識群體的社會認知與作為知識分子的自我認知。畫報所載,社會對偽裝學生者的憤怒、對學界敗類的痛斥,凡此種種,皆是畫報編者對于知識群體的社會認知。這種社會認知,并非社會寫真,而是借社會諸人之眼耳口鼻,描摹編者心中認可的知識群像。作為知識分子的自我認知,畫報呈現(xiàn)更富于一種自我期待的意味:
呢陣人人都歡喜我呢件操衣。窄袖輕裝原本稱體,果然結(jié)束似個健男兒。湊著今日學堂開遍內(nèi)地,時風一變習尚歐西。
操衣被賦予的“健男兒”“進步文明”的形象特征,正是新知識分子的自我認知與自我期待:形體上,拋卻病弱書生形象,以“健男兒”自立;思想上,以“進步文明”的歐風美雨為習尚。學生“舉動應(yīng)守文明規(guī)則,方能免頑固者之口實”“學生者,人類中之最尊貴者也”“學生軍人均負至重之人格”,所論種種,皆是作為新知識分子的畫報編者對學生的自我期待。畫報中有“今岑督示文待學生甚高,余愿學生毋自貶也,拳拳苦衷”之語,表達的不僅是社會對學生群體的期待與認知,更隱含著知識群體的自我期待。
新知識群體的自我期待,彰顯于社會,是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1905年拒約運動期間,學生成為抵制美約與美貨的領(lǐng)頭者,香港某書院學生將作為獎品的美國字典“棄之于路,咸云抵制美貨”。拒約運動,畫報中出現(xiàn)了大量以操衣為主題的抵制新聞,操衣成為抵制美貨的標志?!暗种瓶良s為吾國民氣生死之大關(guān)鍵……嗣后本號接做之操衣褲一律刪除美貨,而尤以土布為大宗。學界中人欲保全國粹而又涌抵制之熱心者,有取于是乎?”1905年抵制美約運動的領(lǐng)導(dǎo)階層是商人,抵制美貨的行動也主要由商界來實施,作為成員的學生往往成為新聞主角,清午學堂“向老城某車衣店,定造操衣胯數(shù)十套,聲明不要美貨。詎該店竟用花旗黃斜布為之,為各學生查悉,皆不愿取”。大量學生抵制美貨的新聞,一方面是學生在抵制中的實際行動,另一方面則融入了報刊對學生群體的期待與認知。前者,在抵制美約中,學生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宣傳及輿論領(lǐng)域,如高州中學教員達毅反對抵制美貨“該處學生已聯(lián)稟高州府,請勿再聘為教員云”。后者,報刊對學生群體的期待與認知才是更為重要的層面。清末社會運動,學生作為社會進步力量代表參與其間,是先進思想與先進勢力的代言者。1906年陳天華追悼會,“(湖北學界)在黃鶴樓追悼在日本留學蹈海之湖南陳天華烈士”;廣州改良粵劇,“往觀者甚眾,各學堂學生均多到場”。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晚清中國各項重要社會事件、政治運動中,學界都是重要參與者,意味著兩重含義:第一,對重要事件的參與,表明作為一個界別,以學生為代表的知識群體得到社會認可,成為各界中一“界”;第二,清末社會重要事件,多代表著與舊社會秩序的對立甚或決裂,新知識群體是作為舊秩序的對立者形象出現(xiàn),他們參與重大事件,意味著一種新力量、新勢力對舊制度的破壞性對抗?;谏鲜鲆蛩?報刊中的學界呈現(xiàn),往往過甚于其自身在社會秩序中應(yīng)有的位置,隱含著一種過分的倚重。1905年《時事畫報》載:
現(xiàn)民智未開,學生時有被侮……有數(shù)學生放學,路經(jīng)牛乳橋附近之陳基,突被無賴侮慢……稟商教員,即令年長之學生庶人,會同被侮各生,馳往該處,無賴等復(fù)肆口亂罵,進教仔之聲不絕于耳。其后該學堂乃執(zhí)無賴,解送巡警局究治云。
新聞中,學生被辱,僅因其“學生”的身份,“進教仔”是新聞陳述中學生被辱的緣由。清代早期的新式學堂多是教會為傳播宗教而設(shè),普通社會對教會的仇視會轉(zhuǎn)嫁給學生。但新聞發(fā)生的時間是1905年,各種官、民創(chuàng)辦的新式學堂已經(jīng)非常普遍,“進教仔”更多是沿襲舊稱,學生被下層社會仇視的真正原因是“民智未開”。這一時期,新學被阻甚而被毀的新聞時常見諸報端,作為新事物的學堂,成為舊勢力反對甚至仇視的對象,才是學生被辱事件發(fā)生的真正原因。值得關(guān)注的是,事件作為新聞被呈現(xiàn)的形態(tài):一起并不嚴重的街頭斗毆被呈諸報端,新聞生產(chǎn)的依據(jù)何在?學堂求助警局的理直氣壯與報刊刊載新聞的動因,其實質(zhì)是一致的:基于對新事物的扶持,但又不僅僅是扶持,更是一種倚重,因“民智未開”而被辱的學生,就是開民智的核心力量,報刊對這則新聞的呈現(xiàn)形態(tài)與呈現(xiàn)心理,帶著對尚顯稚嫩的學界力量的褒揚與引領(lǐng)。
從上述意義,再反觀前引諸文中學生對操衣的孜孜追求,就不難理解其心理動機:作為一個階層的新式學生,其誕生肩負著救國救亡的重責,負“至重”由社會期待而為自我期待;同時,作為一個新階層,新學處于萌芽之際,對抗舊勢力的力量稍顯不足,社會希望學生能夠自重以負社會期待,新知識群體也以此自我期待;第三,新聞呈現(xiàn)中對學生的社會期待與自我期待,更多的是一種媒介呈現(xiàn),展現(xiàn)的是同樣作為新知識群體的報刊編者對于自身存在狀態(tài)的焦慮。
操衣從學生日常衣物到被寄寓衣冠的意蘊,誠然受其特殊歷史環(huán)境影響,但操衣向衣冠的迭進,折射出這一時期知識分子的社會依存及自我期待?!稌r事畫報》一則短評以“操衣之恐怖時代”為題,既名“恐怖時代”,其恐怖之處,一則在于長衫變?yōu)椴僖?新的時代借操衣而呈現(xiàn);二則,作為新時代的操衣,其途“黯黯”。這一“恐怖時代”,恰是彼時新知識群體的真實寫照。當長衫時代迭進操衣時代,知識分子日益被邊緣化,學生借助警局力量維護自身安全正是這種被邊緣的辛辣嘲諷。新知識群體依然有著“中心”的自我期許,報刊對假冒學生者的責難,對學生敗類的苛責,種種看似難以解釋的問題,都是作為新知識群體的報刊編者對于自身的急切回護,“操衣”被賦予的衣冠意蘊與期待,以操衣形象來樹立一個新階層、新希望的標志,表達的是鼎革之際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沉的焦慮。
作為一種新傳播形式,畫報讓操衣的衣冠呈現(xiàn)有了強有力的視覺效果。操衣的圖像呈現(xiàn),首先是一種符號,其指代是學生;操衣的圖像,被刻意組合,以表現(xiàn)某種意義,如整齊、颯爽,被刻意呈現(xiàn)的形象,正是這一時期社會對學生群體的期待性認知。因此,操衣圖像,不僅僅是符號,更成為了本體(object)。易代之際的衣冠,在中國文化中被賦予了特殊意蘊,畫報的出現(xiàn),使得這種特殊的衣冠具有了圖像的直觀呈現(xiàn)方式。晚清中國的畫報,多為啟蒙不識字的下層社會及婦女兒童,作為一種有高度識別特征的圖像,操衣及其所代表的衣冠意蘊就從知識階層浸透入下層社會。下層社會對學生的羞辱、模仿與艷羨,凡此種種,雖然很難將各種信息源的影響彼此分離,但畫報所載操衣形象也應(yīng)是一種不可忽略的傳播渠道。
或可綜而言之,鼎革之際知識群體的焦慮使操衣被賦予了特殊的衣冠意蘊,而作為大眾傳播媒介的畫報使得這種焦慮被傳播、被認知,從知識階層到普通社會,從而使得操衣遠遠超越其本身,成為晚清中國變革中一個特殊的符號。
注釋:
① 《挽死愧生》,《時事畫報》1905年第4期,第4版。
② 學堂數(shù)據(jù)根據(jù)《廣東普通學堂統(tǒng)計表》統(tǒng)計,載《廣東教育官報》,1910年第3期,第35-38頁;學生數(shù)據(jù)根據(jù)《廣東教育官報》1908年刊載廣東各類學堂學生統(tǒng)計表統(tǒng)計,包括《廣東專門學堂學生統(tǒng)計表》,《廣東教育官報》,1910年第1期,第7-11頁;《廣東師范學堂學生統(tǒng)計表》,《廣東教育官報》,1910年第2期,第24-27頁;《廣東實業(yè)學堂學生統(tǒng)計表》,《廣東教育官報》,1910年第2期,第16-19頁;《廣東普通學堂學生統(tǒng)計表》,《廣東教育官報》,1910年第3期,第39-42頁。
③ 羅蘭·巴特,《影像、音樂、文本》,斯特芬·希斯翻譯,倫敦:Fontana,1977年,第15頁。
④ 《奏定學堂章程·各學堂管理通則》,璩鑫圭、唐良炎主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85頁。
⑤ 《直隸師范學堂學生添設(shè)武備編制暫行條規(guī)》,璩鑫圭、童富良、張守智主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實業(yè)教育、師范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40頁。
⑥ 《奏定學堂章程·各學堂管理通則》,璩鑫圭、唐良炎主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85頁。
⑦ 《江蘇師范學堂現(xiàn)行章程·訓(xùn)誡條說》,璩鑫圭、童富良、張守智主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實業(yè)教育、師范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59頁。
⑧ 《對岸學界進步之可喜》,《有所謂報》,1905年6月12日。
⑨ 《陸軍進學》,《時事畫報》,1905年,第四期,第5版。
(作者系廣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