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下鄉(xiāng),一行四人,坐在吉普車里,邊走邊聊,聊鄉(xiāng)下的事兒。
自從全面遏制“車輪上的腐敗”之后,很多單位取消了公車,但該下鄉(xiāng)還得下。誰都沒說下鄉(xiāng)不準用私車對不對?沒說,就是可以用。
吉普車是老朱的。老朱當過多年鄉(xiāng)鎮(zhèn)領導,年前才調入瓦城。鑒于老朱路熟車技好,我們三個一致同意,讓老朱給我們當司機。
路過復州鎮(zhèn)轄區(qū)內的一個村子,叫八里。意思是再走八里,就可到達復州。這個村子以種桃出名。油桃、脆桃、黃金桃、久保桃、水蜜桃等,好多種。春天的時候,這個村子還張羅過一場“桃花節(jié)”,可想而知,桃樹的種植規(guī)模有多大。
現(xiàn)在是夏天,正是收桃季節(jié)。各路客商的車輛擠在公路兩邊,道路一下子窄了很多,車速也慢了下來。我們扭頭看車外,除了各種車輛,還能看到各種人,各種桃。
四個人的話題里自然而然就有了桃。說桃的價格、桃的味道,說桃的其他種種。
吉普車跌跌撞撞終于離開八里村,這時話題已經(jīng)轉到櫻桃身上。除了桃和蘋果,我們這里還是櫻桃的種植區(qū)。
不管是說桃還是說櫻桃,老朱都是主講。后來才知道,老朱是內行,農大畢業(yè)生。
老朱不光說桃說櫻桃,還說了些扶貧往事。
老朱說,他在三臺鄉(xiāng)當農業(yè)助理那會兒,搞扶貧,動員農民栽櫻桃。初春,正是植樹的好季節(jié),鄉(xiāng)干部一撥撥都走下去,挨村動員。大會小會,唾沫星子亂噴,可村民一個個都木著臉,袖著手,似聽非聽。白給的櫻桃樹苗沒人要?;厝ヒ粎R報,鄉(xiāng)長氣得拍桌子,說:“這還了得?翻天了不是!他們不栽,我們栽!機關干部都下去,把樹苗栽到老百姓的地里去,非逼著他們富起來不可!”
車內一陣哄笑。
老朱說:“是真的啊,一句假話沒有?!?/p>
我說:“真去栽???”
老朱說:“可不是!那個春天,我們鄉(xiāng)政府機關干部,天天栽樹,灰頭土臉的,一連干了二十多天?!?/p>
我在心里感慨,沒想到鄉(xiāng)鎮(zhèn)干部還得上勞動課。
老朱繼續(xù)說:“你說可氣不可氣,有的村民,就站在地頭上,叼著煙,看你給他栽樹,好像這事跟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后來呢?”
“后來,”老朱說,“四五年后,櫻桃結果,市價居高不下,老百姓嘗到了甜頭,不少人跑到鄉(xiāng)政府要櫻桃苗。鄉(xiāng)政府又不是苗圃,哪有苗啊。有人看準市場,大搞育苗,狠狠賺了一筆?!?/p>
我們三個聽眾都感慨:“扶貧這事兒,真是不容易。”
老朱又說起他當副鄉(xiāng)長期間發(fā)生的事兒。“還是扶貧。這回是大棚蔬菜?!崩现煺f,“我們在一個村里搞試點,原計劃只扶持十戶,結果二十多戶報名,那個吵啊。沒辦法,鄉(xiāng)里咬咬牙,決定扶持二十戶,每戶提供一定的資金和技術。棚頭房修得那叫敞亮,足夠一家人居住。還挖了沼氣窖,干凈,也節(jié)省能源。這事忙了一整個秋天。入冬,快到過年的時候,一天,我們正在開會,突然聽到一陣農用車的轟隆聲進了政府大院。走到窗前一瞅,我嚇了一跳,心說怎么啦這是?誰要鬧事啊。一溜三輛農用車,裝滿青黃的蔬菜,擠在政府小樓門口。每輛車的車斗邊沿,都坐著兩三位壯漢。我趕緊下樓,仔細一瞅,樂了,這不是種植大棚蔬菜的那些人嗎?到政府大院來干嗎?大伙兒見了我,也樂,說:‘第一批蔬菜下來了,我們不能忘本,給政府送些來,讓領導嘗嘗。我說:‘這扯不扯?送也不能送這么多!”
我故意問老朱一句:“三車蔬菜怎么處理的?”
老朱說:“我指揮他們送食堂里了。”
三個聽眾都笑。
老朱說:“笑什么笑?沒白吃!我們哪能占老百姓的便宜?不光沒白吃,我隨后還給他們聯(lián)系了幾個蔬菜批發(fā)商,定期到村里收購。現(xiàn)在那個村,已經(jīng)是蔬菜大棚專業(yè)村了。”
“噢,干得不賴?!比齻€聽眾都感慨。
老朱說:“想起這事兒,很開心哪?!?/p>
四個人都笑。
老朱沉默了一瞬,又說:“還是我當副鄉(xiāng)長的時候,遇到過一個怪人,也跟扶貧有關。那年鄉(xiāng)政府決定,為水稻種植區(qū)內的貧困戶補助一些稻種和化肥。挺好的事兒,大伙兒都高興。第二年春,一天我正在辦公,突然砰的一聲,門被踢開,一個老農沖進來,敲著我的桌子說:‘你是不是莊稼人?。渴裁磿r候了,還不送稻種和化肥?”
三個聽眾忍不住,還是笑。
老朱說:“我抬頭一看,認識,就是前一年我的貧困戶,老李頭。老李頭氣得渾身發(fā)抖。我看見他在腋下還夾了兩只蛇皮口袋?!?/p>
老朱說:“這事兒讓人心里挺鬧的。你說那老李頭,那么蠻橫,為什么呢?”
我給老朱的三個故事加以概括,得出的結論是:“扶貧這事兒,難心,開心,偶爾也鬧心?!崩现炻犃T,連連點頭:“對對對,就這意思?!?/p>
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到達目的地復州鎮(zhèn)政府。停車,開門,下車。都沉默不語。大概每個人都在心里合計,不知這次來鄉(xiāng)下扶貧,結果會是難心、開心還是鬧心。
〔本刊責任編輯 錢璐璐〕
〔原載《百花園》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