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徐富貴最近身上奇癢難當(dāng)。癢了自然得撓,可越撓越癢。撓的時候還得背著人,隔著衣服三下兩下,快速地解決,不然被人家看到,肯定會認為你那畢挺的西裝里面,不知道會有多臟。
回到家里,徐富貴還是覺得身上癢。這一回不用避人了,他脫下外衣,連抓帶撓,連摳帶掐,前胸后背,只要是癢的地方被他撓了個遍??砂W只能止住一會兒,止住一會兒之后,癢竟然有發(fā)展的趨勢,先是后背,發(fā)展到前胸,又從上半身癢到了脖子,下半身癢到了大腿。癢得痛苦不堪,癢得欲罷不能,徐富貴哪怕看到一根木樁,都想湊過去,在那上面好好地蹭一回。
徐富貴意識到不妙,他這天抽了個空,讓手下的王小川負責(zé)工程調(diào)度,自己去了醫(yī)院看皮膚科。
皮膚科的醫(yī)生是個老年人,他戴著厚得如同酒瓶底一樣的眼鏡,聽徐富貴訴說完癥狀,有些不耐煩地說道:“脫,脫掉衣服。”
徐富貴脫得只剩件背心了,老醫(yī)生撩開他的衣服看了看,不由得吃了一驚:“你身上這些血痕,都是自己撓的?”
徐富貴尷尬地答道:“是的,是的?!?/p>
老醫(yī)生又詳細地詢問了徐富貴的過敏史,這才提起筆來寫病歷。寫著寫著,老醫(yī)生筆停下了,又向徐富貴看了看,說道:“你這個病,我還沒有見到過。你既沒有過敏史,皮膚也不像有什么毛病,要治好,我沒有什么把握。這樣,你留下手機號碼,我來查查,有結(jié)果我就告訴你。對了,我姓陳,耳東陳?!?/p>
徐富貴立即寫下了他的手機號。這期間,他身上早就癢得難受了。他也不顧老醫(yī)生的感受,當(dāng)著醫(yī)生的面,就伸手撓了起來。
老醫(yī)生見狀,給徐富貴開了幾盒止癢的皮膚軟膏,讓他從藥房領(lǐng)了來,先給徐富貴抹了一些。徐富貴立即感覺到好受多了,但他知道,這個癢并沒有消失,只是暫停了。
老醫(yī)生最后讓徐富貴好好想想,他第一次感覺到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當(dāng)時是什么樣的情況?!拔伊私膺@些情況,也許能夠把你的病因弄得更清楚?!?/p>
陳醫(yī)生的意思徐富貴很清楚,他想弄明白自己這個癢,是不是由于外界的因素,比如天氣啊,比如觸摸了什么讓人敏感的物體啊之類的;如果不是,那就是內(nèi)在的因素。
外在的因素徐富貴可以肯定沒有。他目前是個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卻是從鄉(xiāng)村的泥瓦匠一步一步地做起來的。年輕的時候,他也吃過不少苦,起早貪黑,活兒忙的時候,他甚至睡過水泥板,夏天蚊蟲咬,冬天跳蚤叮,就算他皮膚敏感,經(jīng)過這么多磨難,皮膚也歷練得百毒不侵了。
不是外因,難道是內(nèi)因?徐富貴苦笑著搖了搖頭,癢如果算一種病的話,要能找到內(nèi)因,那可真叫怪了。
陳醫(yī)生的話也有道理,他身上癢,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徐富貴苦苦地想著,可還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除了承接工程,剩下的時間,他都是在應(yīng)酬。他請別人,別人請他,一年到頭,赴不完的宴,喝不盡的酒。
對,酒,可能就是酒。徐富貴回到工地之后,王小川把工程進度向他匯報過之后,又說道:“剛才項目監(jiān)理來了,徐總今晚要不要請他?”
徐富貴剛說了一個好,身上又癢了,這一回,癢由脖子進一步向上爬,連下巴都麻麻的。徐富貴恨恨地罵了句該死,難道真是酒不成?他望著目瞪口呆的王小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請,當(dāng)然要請。你去接待,酒要好,菜要豐盛,再向他解釋,說我這幾天身體不適。知道嗎?”
王小川連連點頭。
這天晚上,徐富貴破天荒地回家吃了頓飯。他的妻子和孩子見到徐富貴這么早回來,盡管詫異,可還是笑逐顏開。
王富貴在家吃了頓飯,竟然沒再察覺到身上癢了。但這沒讓他覺得開心,相反,他很是郁悶。不能喝酒,怎么和那些手里握著各種各樣工程的人交流感情呢?
陳醫(yī)生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來了,“徐先生,現(xiàn)在找到答案了吧?”
徐富貴吃了一驚,難道這個陳醫(yī)生知道自己的病因,只不過沒有說?于是,徐富貴小心翼翼地答道:“沒有。陳醫(yī)生,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陳醫(yī)生在電話那一頭先是沉默,接著輕笑了一聲:“徐先生,據(jù)我觀察,你應(yīng)該是處在這個城市人群的上層,有些話我不說得太明白,你也會猜到的。酒色財氣,這些東西,可能是誘發(fā)奇病怪病的根源?!?/p>
放下電話,徐富貴突然想起來了,他第一次覺得身上癢,是見到另一個建筑商郭總的女秘書小汪開始的。小汪是個大學(xué)生,舉手投足都顯得很文雅,這些還不是最關(guān)鍵的。能要人命的,是小汪的美麗。她秀麗的瓜子臉,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粉色裙底藕白的小腿,都足以讓徐富貴意亂情迷。
那一次,郭總是想接徐富貴手下的一個工程,故意帶著小汪來做說客的。女孩子做說客,什么都不用說得那么明白。那天晚上酒足飯飽之后,小汪和徐富貴在舞廳里跳了一曲又一曲,好幾次,小汪都是將嘴附在徐富貴的耳邊說話的:“我叫你哥哥吧?親哥哥?”是親哥哥,還是情哥哥,徐富貴聽得并不真切,也許聰明的小汪故意這么玩弄著詞匯。
是王小川打電話給徐富貴,說有工人為討要上半年的工資,在工地商議明天弄事,徐富貴這才戀戀不舍地丟下了小汪。
那一夜,徐富貴輾轉(zhuǎn)難眠。好像也正是從那一夜開始后,徐富貴漸漸地覺得身上癢了。
如果真是小汪,那也好辦,不再見她就是。徐富貴暗暗一拍大腿,忽然覺得身上輕松了不少,那股來勢洶洶的癢意又減輕了許多。
第二天到了公司,徐富貴叫來了王小川,讓他把上半年各個工地上的工人工資結(jié)算一下,再從財務(wù)上撥款下發(fā)。
王小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老板發(fā)了話,他還是照做了。不一會兒,幾個工頭就走進了徐富貴的辦公室,千恩萬謝地說著好聽的話,又說有幢樓今天中午封頂,工人們自發(fā)地買了很多鞭炮,堆在外面正要燃放呢。
果然,鞭炮很快就燃放起來,砰砰,通通,響徹云霄。徐富貴聽在耳朵里,微微地笑著,他第一次感覺到身上很輕松。
王小川等幾個工頭走后,又進來了一次,他看著徐富貴的臉,小心翼翼地說道:“老板,您這幾天好像變了個人?!?/p>
徐富貴笑了,反問道:“好嗎?”
王小川正色答道:“如果按照良心來論,徐總的這種變化肯定是好的,顧家,不沾煙酒,不欠工人工資,這些事放在哪里,徐總的做法都能上報紙頭版、電視頭條的。”
徐富貴像是猜到王小川接下來要說什么,皺了皺眉,揮手讓王小川出去了。
連續(xù)半個多月,徐富貴朝九晚五地過起了日子。他戒了煙,不再出入歌廳酒樓,甚至早晨起來還跑半個小時步。他用了陳醫(yī)生開的藥膏,定時涂抹,身上也早就不再癢了。這讓徐富貴若有所失的同時,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要不是王小川向他告急,徐富貴還能堅持一段時間這樣的日子。可這天傍晚,王小川面帶憂色地告訴徐富貴,公司把目前兩個工程完工后,就沒有業(yè)務(wù)了。手下幾支工程隊,到時候接不到業(yè)務(wù),人家就會改投其他公司的旗下了。這還不算公司日常的開支。
徐富貴一陣急躁。王小川從他做小包工頭時,就跟著他。因此,王小川的話,徐富貴從來都是很認真地聽的。
“市里沒業(yè)務(wù)了?我記得上回不是參加了幾次招投標(biāo)嗎?還有,我不是讓你往該跑的地方跑,該送的地方送嗎?”徐富貴很不高興。
王小川苦著臉道:“是的,我是這樣做了,可是人家不買賬。一個工程沒接到不說,有的老板還看我們笑話,說你,說你從良了。”
徐富貴氣得拍了桌子。許久,他才慢慢地平靜下來,“對了,上回你還有話說吧?現(xiàn)在把沒說完的都說了吧?!?/p>
王小川看了看徐富貴的臉色,謹慎地答道:“這些話我本不該說??墒?,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您就別接工程了。這幾年,我們公司在全市發(fā)展得最快,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您。您照顧到了家里,公司這一塊您就放松了。那些領(lǐng)導(dǎo),知道的對您理解,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在他們那里擺譜,嫌他的帽子小呢?!?/p>
徐富貴一陣感動,他想了想,把最近身上奇癢難當(dāng)?shù)氖赂嬖V了王小川,又把陳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說了。
王小川很驚詫,關(guān)切地問徐富貴現(xiàn)在好些了沒。“醫(yī)生的話,也不能全信。這個世上,酒色財氣占盡了的人,比比皆是,他們身上也不癢不痛呢。按我說吧,現(xiàn)在市里有一個安居工程,別的公司不大愿意接,我們接過來,先把下半年的業(yè)務(wù)拿在手里。您緩一口氣之后,再去其他醫(yī)院看看?!?/p>
徐富貴斟酌了一番,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徐富貴請來了市里的一幫領(lǐng)導(dǎo)座談,表達了自己想接安居工程的愿望。領(lǐng)導(dǎo)們本來正為這事兒發(fā)愁,沒想到執(zhí)掌全市最大建筑公司的徐富貴愿意接手,一個個當(dāng)然很高興,當(dāng)場就拍了板。
徐富貴呢,順著安排領(lǐng)導(dǎo)們的夜生活。品茶、喝酒、洗桑拿、進舞池,一圈一圈按部就班。王小川也按徐富貴的意思,在各個領(lǐng)導(dǎo)的小車里,擺放好煙酒和土特產(chǎn)品。
徐富貴如愿以償,心里很高興,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打了個電話給郭總的女秘書小汪。小汪接到電話,很興奮,一口就報出了徐富貴:“親哥哥,我還以為你早把我忘了?!?/p>
徐富貴哈哈大笑,他讓小汪立即到自己住的賓館里來。小汪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
放下了電話,徐富貴忽然覺得肚子那里有點癢,接著,癢意爬上了胸口,蜿蜒上了脖子。徐富貴正撓的時候,門鈴響了,徐富貴開了門,小汪花枝招展地站在門口,正沖著他淺淺地笑呢。
徐富貴示意小汪進來,自己忍不住撓了撓前胸,又撓了撓后背。這個舉動被小汪注意到了,小汪馬上問道:“親哥哥,你在干什么呢?”
徐富貴尷尬地笑著掩飾:“剛才不知道怎么了,身上有點癢?!?/p>
小汪咯咯地笑著,伸出粉拳來打徐富貴:“瞧你說的,沒正經(jīng)。”
然而,徐富貴撓了一下之后,竟然不停地撓了起來。越撓越癢,越癢越撓,撓著撓著,他的臉變青了,嘴角也變斜了。小汪哪里見過這副模樣,嚇得一聲怪叫就跑了。
王小川接到徐富貴的電話,趕到賓館時,徐富貴已經(jīng)氣息奄奄了。見到王小川,徐富貴幽幽地嘆了口氣:“小川,我把公司交給你了,記住,要照顧好你嫂子和你侄子?!闭f著,徐富貴又伸手在臉上撓了一把,“癢,我癢啊。陳醫(yī)生說,我,我這是心癢。心癢沒藥治,只有死路一條了。”說著,就咽了最后一口氣。
王小川接手公司兩年后,突然有一天,身上奇癢難當(dāng)。他記起了徐富貴當(dāng)初和他說的一番話,急急地去了醫(yī)院皮膚科,一問,那個陳醫(yī)生早就去世了。按時間一算,竟然是當(dāng)初徐富貴看病的第二天之后,陳醫(yī)生就離開了人世,臨死前說了句:“心癢難醫(yī),我也醫(yī)不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