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應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梅州 514015)
E.M.福斯特(E. M. Forster, 1879-1970)是英國愛德華時期著名的小說家和文藝理論家,《霍華德莊園》是其第四部小說,著名的文學批評家萊昂內爾·特里林認為這部作品“毋庸置疑是福斯特的代表作”[注]Lionel Trilling, E. M. Forster,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43, p.114.。學者們大多從聯(lián)結觀、生態(tài)主義及焦慮主題等角度進行分析,然而對鑲嵌于文本之中的共同體意識卻多有忽視?!痘羧A德莊園》被稱為一部“找家”的書[注]Lionel Trilling, E. M. Forster, p.7.,學術界往往將這個“家”解讀為“精神家園”。然而,在威廉斯看來,“從狄更斯到勞倫斯這一百來年中”,英國小說的一個“首要問題”在于“對共同體實質與意義的探索”,即“什么是共同體,它曾經(jīng)是什么,它可能會是什么”[注]Raymond Williams, The English Novel from Dickens to Lawrence,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73, pp.11-12.。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結合《霍華德莊園》“英國狀況”小說的實質[注]Samuel Hynes, “E. M. Forster: The Last Englishman”, Introduction, Howards End, By E. M. Forster,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85, p.ⅷ.,筆者認為,“家”象征著共同體,這部“找家”的書顯現(xiàn)出福斯特對于共同體的思考和憧憬。
福斯特在這部小說中指出,“一個民族所指望的最高禮物是志同道合”[注]愛·摩·福斯特《霍華德莊園》,蘇福忠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頁。本文所引作品均出自該書,以后只在引文后著錄頁碼。。從更為深廣的社會學意義來講,一個民族的志同道合在于一個有機共同體的建立,即一個“包含共同價值觀或共同身份和特征的群體”[注]歐榮《從“少數(shù)人”到“心智成熟的民眾”——利維斯的文化批評與共同體形塑》,《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第103頁。。福斯特對于共同體的思考,來源于當時的英國狀況。作為工業(yè)革命的發(fā)源地,英國最早在世界范圍內實現(xiàn)了從農(nóng)業(yè)社會到工業(yè)社會的轉型。然而,工業(yè)文明在帶動社會進步的同時,也給先前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帶來巨大的沖擊。利益熏心、貧富分化嚴重、工具理性至上的社會現(xiàn)狀使原有的社會結構、宗教信仰、人際關系、價值觀念以及“民俗風情和生活方式”等發(fā)生變化,先前“由宗教和親屬關系凝聚為整體”的共同體被打破,過去曾將人們凝聚在一起的固有紐帶搖搖欲墜,此時的英國愛德華社會猶如一個滕尼斯筆下的“機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注]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54頁。,由此工業(yè)革命創(chuàng)造了一種“對共同體新格局的需求”[注]Claudio Veliz, The New World of the Gothic Fox,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131.。然而由于適應這種新格局的共同體未形成,從而使英國愛德華時期的人們“徘徊于兩個世界之間”,即“一個已經(jīng)死去,另一個無力誕生”[注]Mattew Arnold, The Poems of Mattew Arnold, ed. Kenneth Allott, London: Longmans, 1965, p.288.。如何建立一個共同體新格局?這成了當時小說家和批評家所思考的時代主題。作為愛德華時期著名的自由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福斯特也不例外,他將共同體意識融入小說之中。那么,在《霍華德莊園》中,哪些方面顯示了當時社會共同體意識缺位的狀況?福斯特認為構建共同體的途徑是什么?本文擬試作探討。
在工業(yè)文明帶來社會進步的同時,“所有的人都得承受失去有機共同體的痛苦”[注]F. R. Leavis, Denys Thompson,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64, p.91.。在《霍華德莊園》這部小說中,福斯特將共同體意識的分崩離析影射到女主人公瑪格麗特居住多年的“家”的失卻?!凹摇笔且粋€充滿關愛、責任、溫暖、同情心等道德蘊含的有機共同體,給人們帶來歸屬感和安全感,這與共同體帶給民眾的感受是相同的。然而,隨著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加速,越來越多的人涌入倫敦,正如福斯特在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人在倫敦這塊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一層高似一層地摞起來了。人口的膨脹以及住房的緊缺使倫敦城市到處在改造。一所所舊的住所被拆遷,“無法想象的嶄新的”公寓拔地而起。倫敦城成為福斯特筆下一個毫無目的的“顫動的灰狀物”(311)。這種“沒完沒了”的變動不僅使人們失去了居住多年的老屋,與之一起消逝的還有維護人們內心“寧靜而穩(wěn)定的東西”(92)。福斯特由此將工業(yè)文明稱為“游牧式文明”,因為這場文明所普及之處,帶給人們的是一種“流動感”,正如瑪格麗特和海倫的對話中所提到的,她們的身份只是一個永久的“旅行者”,只能把“每個旅館都假裝成自己的家”(382)。這種流離失所的生活狀態(tài)使人產(chǎn)生孤獨感,瑪格麗特想要“更多的人”的愿望就是這種心理的印證(95)。福斯特借此凸顯出當時社會共同體意識的缺失,以及英國人缺乏認同感的社會狀況。
上述狀況有一個“財富語境”,散落于小說之中的“生意”、“財富”、“資本”以及“成功”等詞無一不影射出這一語境。在愛德華時期的英格蘭,決定人們社會身份階梯的不是“出身所賜的血統(tǒng)和法律特權”,而是“財富”[注]艾倫·麥克法蘭《種姓和階級》,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編《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艾倫·麥克法蘭主講,劉北成評議,劉東主持,管可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8頁。。財富如同藝術一般,已成為社會的上層建筑。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一語中的地指出,在英格蘭,“人類精神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對財富的牟取之中?!⒏裉m人活著就是為了追求財富”[注]Alixis De Tocqueville, Jorneys to England and Ireland. ed. J. P. Mayer, trans. George Lawrence & K. P. Mayer,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68, p.105.。在這一語境之下,人們都在追尋利潤最大化,他們的眼里“只看見自己的利益”,卻“看不見全社會的共同利益”[注]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hiacago Press, 1976, p.475。當人人都著眼于個體的利益時,維系人際情感的內聚力就會消失,共同體生活的意義就蕩然無存。小說中的威氏父子——亨利和查爾斯——就是一例:他倆是“務實”的商人,并把“人人為己”視為座右銘(262),甚至視為處理日常事務的唯一準則。來自社會底層的倫納德便指出亨利是“這個世界的國王,有他自己的道德”(291)?!坝兴约旱牡赖隆币徽Z凸顯出亨利“擺脫了共同體生活的任何紐帶”[注]Ferdinand T?nnies, Community & Society, trans. Charles P. Loomis, New York: Harper Torchbooks, 1963, p.81.。
小說通過對威氏一家以及倫納德不同命運的描寫,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達爾文式競爭體系”的社會,對當時英國貧富懸殊的社會現(xiàn)象給予了寫實性的描述。倫納德作為“牧人”或者“農(nóng)人”的子孫,在所謂“文明”的吸引下來到倫敦。然而倫敦并未給他帶來任何飛黃騰達的機會,他如同一個“礙手礙腳的存在物”盤桓在倫敦街頭。他所居住的“地下室”、充滿“哀怨”的眼神以及“老氣橫秋”的外表無一不展現(xiàn)出一個底層人物的貧困狀況,福斯特更是用“深淵”一詞刻畫出倫納德“奴隸一般的生活”實景。而威氏一家是當時社會富有的上層階級的典型代表。他們的生意頭腦使他們實現(xiàn)了資本和利益的快速積累,成為別人眼中“走正道的人”(133)。無論是時時伴隨他們出行的汽車,還是他們如同“蝌蚪”一般多的房子,無一不彰顯出他們的身份與富有。文本中亨利表達了他對貧富問題的看法,“努力工作的人會上升到頂層,而不勞而獲的人會掉到底層”(189)。然而海倫卻一針見血地指出:“窮人只會更窮是因為富人更富”,因為眾多如同威氏父子一樣的資本家們“削減”職員們的薪水,“抹煞”他們的獨立性(234)。最終倫納德在亨利不負責任的錯誤信息引導下,失去了唯一能夠勉強維持生計的工作,并且丟掉了自己的性命。倫納德的這一底層人物的個人悲劇,實則影射出巨大的貧富差距使英國國家岌岌可危的困境。一個貧富分化嚴重的社會如同迪斯累里筆下的“兩個民族”,是不可能實現(xiàn)共同體的;只有當社會成員的共同利益得到確保時,才有可能呈現(xiàn)出“人人生而平等”的共同體生活。
利維斯(F. R. Leavis)認為英國的“前工業(yè)社會是‘一個體現(xiàn)鮮活文化的有機共同體’”[注]F. R. Leavis, Denys Thompson,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 p.1.,這種有機共同體存在的原因在于音樂、藝術、哲學等這些“共同符號”賦予人們共同的價值和意義,才“凝聚了一個共同體”[注]艾倫·麥克法蘭《統(tǒng)一之神話》,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編《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第277頁。。然而,隨著工業(yè)文明的到來,在商業(yè)利益面前,文化的內涵和意義被更改,文化“失去了力量和權威感”[注]F. R. Leavis, 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 Cambridge: Minority Press, 1930, p.25.,先前有機的文化共同體遭遇破壞,這一點從小說中威氏父子和倫納德對待文化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威氏父子雖自認為“掌握了生活的一切”,但他們的心中沒有“人類沉寂而悲愴的音樂”[注]William Wordsworth, Lines written a few miles above Tintern Abbey (1798), lines 46-50, Lyrical Ballads and Other Poems, 1797-1800. ed. James Butler and Karen Gree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17.,他們對藝術毫無興趣,遑論鑒賞力;有益于陶冶性情的文學和藝術對他們來說是“胡說八道”,甚至被視為“垃圾”(225)。與他們相反,小人物倫納德即便受窮挨餓,也堅持閱讀羅斯金、聽音樂會以及欣賞畫作;然而,這種看似對文化的恪守與堅持,實則只是為了攀往人生階梯的更高一層,成為他躋身上層社會的籌碼。當他聽到瑪格麗特對文化侃侃而談時,就認為如果自己也能這樣掌握文化,那“就會把整個世界攥在手里”了(46)。當倫納德的這種夢想幻滅之后,他發(fā)出了“詩歌什么都不是”的感慨(275),由此可以瞥見福斯特對于文化共同體缺失的焦慮。
國民精神和信仰的無所皈依,亦是這一時期共同體意識缺位的表征。信仰是“一種生活方式”,它的目的在于“加強社會秩序”。英格蘭宗教的核心精神在于“愛你的領人”、“慈悲為懷”、“公平正義”等[注]艾倫·麥克法蘭《宗教和倫理》,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編《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第303頁。。有這樣的精神,無論生活中風行什么,人們“都會充滿力量、覺悟與安寧,并且高高興興地為他人服務”[注]斯特倫《人與神——宗教生活的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9頁。。就這一意義而言,宗教信仰有益于共同體精神的形塑。然而,工業(yè)主義盛行的愛德華時代被稱為一個“資產(chǎn)的時代”,在這種時代語境之中,人們熱衷于功利目標,宗教信仰逐步式微,“人對上帝的義務變?yōu)橐环N術語,一個懷疑,一種朦朧的幻影”[注]卡萊爾《文明的憂思》,郭鳳彩譯,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年,第130頁。。小說中的一個細節(jié)尤其值得注意:當瑪格麗特與威爾科克斯太太外出采購圣誕節(jié)禮物時,瑪格麗特坦承圣誕節(jié)“過不過都沒有意思”(101)。圣誕節(jié)作為英國最傳統(tǒng)、最隆重的節(jié)日,不僅僅意味著團聚和友愛,同時它具有強烈的“儀式性”和“信仰性”,從而被賦予了深厚的價值觀念,是一種文化共同體的體現(xiàn)。然而,隨著英國工業(yè)化和商業(yè)化的進程,節(jié)日已變得商業(yè)化和消費化,表面看似“狼夯”和熱鬧喧囂,人們之間互送禮物與賀卡,但已破壞了原本“祥和的祝福”,完全失去了傳統(tǒng)的文化內涵。
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福斯特在《霍華德莊園》中描述了愛德華時期共同體意識缺位的實況。貧富分化嚴重、人際關系失衡、信仰的虛無、文化的缺席等都是這一時期共同體分崩離析的表征。那么,應該如何重塑共同體呢?這也是福斯特在小說中所探討的命題。
一個有機共同體的延續(xù),要依靠“精神、道德和情感傳統(tǒng)”[注]F. R. Leavis, Denys Thompson,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 p.8.?;羧A德莊園就是融精神、道德和情感傳統(tǒng)于一體的象征。戴維·洛奇曾指出,“給作品選定一個書名是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步驟,因為這個書名可以精煉地把小說的內容提示出來”[注]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盧黎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230頁。。小說名為HowardsEnd,其中“end”一詞意為“終端”,而“終端是有射線的,這個射線就是人,而人不能沒有傳統(tǒng),不能割斷傳統(tǒng)”(譯序,12)。小說圍繞霍華德莊園展開,它不僅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場所,而且是英格蘭傳統(tǒng)延續(xù)的載體,亦是福斯特心目中想象的共同體。想象的共同體不是“虛假意識的產(chǎn)物”,而是“社會心理學上的‘社會事實’”,能在人們心中“召喚出強烈的歷史宿命感”[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頁。。
小說開篇通過海倫寫給瑪格麗特的信件,描述了霍華德莊園的樣貌。不同于現(xiàn)代昂貴的大飯店,這個莊園“很舊,很小,不過總的說來看著很順眼”(1)?!芭f”顯現(xiàn)出這所莊園的歷史悠久和古老滄桑,“順眼”在于這個莊園的和諧、寧靜和威嚴。當城市處于“變動的狂熱”之中,并使人們處于一種“灰色的生活”之時,莊園的生機盎然使人看到了“墳墓這邊的希望”(251)。小說在描寫霍華德莊園之處,都會提到那顆“依傍住宅生長”的山榆樹。山榆樹“躬身護著”霍華德莊園的意象,指向守護著莊園的威爾科克斯太太,她從祖輩那里繼承了霍華德莊園,后者寄予了她整個精神生活和希望。威爾科克斯太太被譽為“貴族”,顯然這里的貴族不是指出身或血統(tǒng),而是一種文化身份。她出生于一個“十足的禮儀之家”(332),禮儀的重點在“禮”,而非“儀”。從本質上來講,禮儀體現(xiàn)善良,體現(xiàn)出尊重人的道德情感,它是個體素養(yǎng)的體現(xiàn);而從更為廣闊的社會語境來講,禮儀能夠維護一種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是一個時期文化傳統(tǒng)的表征。傳統(tǒng)是一種共同體的內聚力,它是指“崇尚過去的成就和智慧”以及“把從過去繼承下來的行為模式視為有效指南的思想傾向”[注]愛德華·希爾斯《論傳統(tǒng)》,傅鏗、呂樂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p.ⅱ.。小說中的話語也印證了這一點,“過去能夠傳下來的本能的智慧單單傳給了她(威爾科克斯太太)”(24)。威爾科克斯太太喜歡民俗學,她沒有對物質利益的欲望,對下層社會的人懷有同情和憐憫之心。用她自己的話說,“我隨時給仆人一些錢”(96)??梢哉f,威爾科克斯太太是那個“無序”時代尊崇信仰和傳統(tǒng)的標桿。
威爾科克斯太太在彌留之際,將霍華德莊園贈予了瑪格麗特,因為在威爾科克斯太太看來,瑪格麗特是她的“精神繼承人”(118)。瑪格麗特是利維斯筆下“少數(shù)人”的代表,她維護了“傳統(tǒng)中最微妙、最易消亡的部分”[注]F. R. Leavis, 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 p.5.。當瑪格麗特第一次來到霍華德莊園時,她認為莊園是有生命的,她能聽到房子的“心臟”跳動的聲音。跟隨威爾科克斯太太多年的埃弗里小姐“錯”將瑪格麗特當成已故的威爾科克斯太太。在亨利看來,這是由于瑪格麗特與威爾科克斯太太一樣,手里緊握著“一把野草”(246)。實際上,埃弗里小姐并不是沒有將她們兩人分辨開來,而是意識到她們身上有一種情感的共鳴和傳統(tǒng)的延綿,她相信瑪格麗特會像已經(jīng)故去的威爾科克斯太太一樣,扎根于共同的事情——守護莊園,維護傳統(tǒng)。
小說中的埃弗里小姐一直是被學術界所忽視的一個人物。福斯特對她著墨不多,然而她對主要人物的命運轉折起了關鍵性作用。亨利將埃弗里小姐歸為“愚蠢”的人,因為她是一個所受教育不多的自耕農(nóng),但是瑪格麗特卻看出她具有“敏銳的智慧”和“毫不虛飾的高貴氣質”(329)。埃弗里小姐在威爾科克斯太太去世之后,一直守護著莊園;她指出了亨利的性格缺陷,認為威爾科克斯太太應該嫁給一個“真正的士兵”(332),而不是亨利這類將地球變成灰色的人。她將瑪格麗特存放在霍華德莊園的家具一一歸位,并將瑪格麗特父親的劍從劍鞘里拔出,掛在書籍之中,由此提供了小說人物智識、人際關系乃至命運發(fā)展轉折的契機。在瑪格麗特看來,她對英格蘭的愛戀,是通過“那座房子(霍華德莊園)和埃弗里小姐顯露的”(249)。埃弗里小姐對鄉(xiāng)土的眷戀、對傳統(tǒng)的維護是英格蘭典型的自耕農(nóng)形象的化身。在福斯特看來,英國的傳統(tǒng)在自耕農(nóng)身上,自耕農(nóng)是英格蘭傳統(tǒng)的庇護人。
威氏父子全然沒有對霍華德莊園的眷戀,無視莊園背后所凝聚的傳統(tǒng)和共同體精神。對他們而言,霍華德莊園只是一處可以隨意租售的財產(chǎn)而已。在打量莊園時,他們所能想到的只是它能否得到物質回報。小說中有一個值得推敲的細節(jié):海倫向倫納德講到:“有一種噩夢般的理論,說一個特殊的種族在誕生,將會在未來統(tǒng)治我們所有的人,就是因為那個種族缺少那個說‘我’的東西?!?284)海倫進一步解釋道,“所有守規(guī)矩的人都說‘我’”(86)。此處的“守規(guī)矩”就是對傳統(tǒng)和秩序的遵守。威氏父子一類人是海倫眼中將來統(tǒng)治大英帝國的“特殊的種族”,然而他們卻無視傳統(tǒng)的價值;由他們來掌控英格蘭的命運,其結果猶如“噩夢”。福斯特在小說中也表明了對這類人的態(tài)度,“但凡有人敢對各種習俗犯上作亂,報復性懲罰毫不留情”(403)。這里的“習俗”指傳統(tǒng),而威氏父子這類人違反了習俗,悖逆了傳統(tǒng),因此最終受到了懲罰——查爾斯因過失殺人被判入獄,而威爾科克斯則“垮了”、“完了”(406)。
瑪格麗特在找“家”之時,希望能夠租住在霍華德莊園,因為那個住宅“有一些東西”,能讓人感到“溫馨”(207)。這里的“一些東西”就是蘊含于莊園的傳統(tǒng)內涵,因為莊園的一草一木都是“陶冶性格的那種內聚力”(316)。面對愛德華時期共同體意識缺位的社會狀況,福斯特認為解決途徑之一就是依靠英格蘭民族傳統(tǒng)的力量,拯救當時“無序”的社會狀況,小說的結尾也點明了這個主旨:過去在凈化現(xiàn)在。這里的“過去”指的是維護秩序穩(wěn)定和心中安寧的傳統(tǒng)文化。須在此指出的是,對傳統(tǒng)的留戀并非反對進步。換言之,福斯特并非旨在回到過去“非工業(yè)化的、農(nóng)業(yè)的、前汽車時代”[注]Jeremy Tambling, E. M. Forster, London: Macmillan, 1995, p.2。他深知社會向前發(fā)展的車輪不會停下,深知“未來終歸會到來”(363)。他只是借由霍華德莊園告訴讀者:當社會不斷進步之時,傳統(tǒng)不能被摒棄,這樣才不會出現(xiàn)輾轉于“兩個世界”之間的困境;只有維護了傳統(tǒng),當未來到來時,世界才會充滿“孩童的歡笑和話語”(363)。
心智培育是建構共同體的重要途徑。心智培育不僅加強個人內在的道德辨識力,而且有助于培植共同的奮斗目標和價值取向,從而形成共同體所必須的凝聚力。然而,福斯特所在時代可以用利維斯的話來形容:“我們這個時代缺乏心智成熟的民眾?!盵注]LF. R.. Leavis, New Bearings, in English Poetry: A Study of the Contemporary Situation,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38, p.211.這是由于英國自維多利亞時期以來,“整個現(xiàn)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機械文明”[注]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韓敏中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2頁。。如卡萊爾所說,機械文明不僅使“人的手變得機械了”,而且“連人的腦袋和心靈都變得機械了”[注]Thomas Carlyle, Signs of the Times, in Socialism and Unsocialism. ed. W. D. P. Bliss, New York: The Humboldt Publishing Co., 1967, p.172.。福斯特提出了“發(fā)育不良的心”(the undeveloped heart)一說[注]福斯特在其Abinger Harvest and England’s Pleasant Land (Ed. Elizabeth Heine, London: Andre Deutsch, 1996, p.3.)一書中,用“發(fā)育不良的心”(the undeveloped heart)一語概括出當時英國中產(chǎn)階級的性格弊端。,顯然是秉承了以卡萊爾為代表的文化批評傳統(tǒng),同時也是對利維斯所指的“缺乏心智成熟的民眾”的回應。“發(fā)育不良的心”使社會成員之間難以形成共同的信仰、志趣、價值訴求等,從而阻滯了共同體的構建,這正是福斯特的關注焦點。
在《霍華德莊園》中,福斯特用“核心部位出現(xiàn)腐爛”(404)一語來展現(xiàn)主人公亨利心智的不成熟。亨利即便牢牢地抓住了“生活的繩索”,也總像瑪格麗特所說的那樣,免不了一種“遲鈍”,即對周遭的事情沒有反應(228)。他從不相信人人平等的觀念,在他看來,所謂的“社會問題”是“少數(shù)新聞記者為了生計編出來的說法”(234)。他對社會底層的人們抱持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這在他跟海倫的對話中表露無遺——他教導海倫不要因窮人而“多愁善感”,理由是“窮人就是窮人,你盡可以為他們感到遺憾而已,但是僅此而已”(234)。亨利的內心生活也不無“腐爛”,他常常為了那些“金錢買不到的東西而苦苦掙扎”(200),好在他與瑪格麗特的婚姻為他提供了心智培育的契機。如果說亨利代表的是“物質文明”或“世俗世界”,小說中瑪格麗特則是“精神文明”或“靈魂世界”的代表,或者說“心智成熟的民眾”的代表。用小說敘事者的話說,瑪格麗特的心智成長得“既順從又堅強”(34)。她心智的成熟,表現(xiàn)為超凡的智慧和敏銳的感知力,以及理性與感性的良好結合。她關注并同情窮人,熱衷于文學和藝術,積極參與文化活動,奉行“人際關系至上”的觀念。她注意到現(xiàn)代文明使人們“喪失了人性”,意識到亨利“生意頭腦”中“因襲的缺點”(221),以及他“靈魂深處”的弊病,因而希望借助婚姻來實現(xiàn)對他的心智培育。也就是說,瑪格麗特嫁給亨利,并非以情感為基礎,而是出于一種責任,正如她在寫給她妹妹的信中所說,“靈魂世界肯定優(yōu)于世俗世界”(124)。她所要做的“不是把二者對立起來,而是把二者調和起來”,并且希望與亨利建立一種“志同道合的信仰”(124)。
亨利心智培育的轉機發(fā)生在其子查爾斯被捕之后。查爾斯因失誤殺人鋃鐺入獄,導致亨利內心世界坍塌。此前,他的內心世界就已荒蕪,他蔑視文化和傳統(tǒng),過度推崇工具理性,這就阻礙了他心智的正常生長?,敻覃愄匕l(fā)現(xiàn),“讓他垮掉是她唯一的希望”,因為亨利只有在“垮掉”之后,才能意識到心智培育和精神生活的重要性,開始反省和自我調節(jié)。亨利過去總是把財富攥在手心,絲毫不通人情。得知未婚懷孕的海倫想在霍華德莊園借住一宿時,亨利竟斷然拒絕,因為在他看來,這不僅會威脅到他對霍華德莊園的主權,而且也會影響到他的社會地位;同時他還擔心隱瞞多年的秘密會被瑪格麗特發(fā)現(xiàn)——威爾科克斯太太曾留下遺囑,將霍華德莊園贈與瑪格麗特,而在亨利看來,那只是病人“神志不清”時的囈語,因而將遺囑撕毀。經(jīng)過在霍華德莊園的“養(yǎng)精蓄銳”之后,亨利的心智得以改變和發(fā)展。個體的心智成熟在于具備一定的道德情操、“心態(tài)開放”并能夠“敏感于他人的利益”[注]殷企平教授在其《從自我到非我——〈丹尼爾·德隆達〉中的心智培育之路》(《外國文學研究》2015年第2期)一文中,將“心智培育”定義為:冶煉情操,調節(jié)人的理性和感性,使人全面而和諧地發(fā)展,使人的舉止優(yōu)雅、心態(tài)開放,敏感于他人的利益;尤其指自我懷疑、自我約束和自我犧牲(精神的培育)。,亦即具備善良和同情心等品質。亨利最終將霍華德莊園留給了瑪格麗特,并向瑪格麗特坦誠了他的錯誤。不僅如此,他還同意瑪格麗特在其死后由她的外甥(即海倫的孩子)來繼承莊園,而這個孩子是海倫與自耕農(nóng)倫納德所生的。亨利過去對倫納德這些社會底層人員充滿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可是最終他能認可倫納德的子嗣來繼承財產(chǎn),這說明他的心智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成熟的心智是確保人與人之間良好溝通的根本。亨利最終的心智成熟,不僅改變了其昔日“拒絕連接”的心境,也傳遞了一種共同體生活的可能。在小說的結尾,亨利聽到海倫與她的孩子回來的聲音,便面帶微笑地說道:“他們終于回來了?!?416)“終于”二字顯現(xiàn)出亨利對他們的期盼,此時的氛圍充滿了“感人的喜悅”,這種氛圍折射出一種來自不同社會階層、不同文化境界的人對于共同經(jīng)驗的感受,而這則是建立一種共同體生活的支柱。事實上,建立與不同階層、不同文化境界的人的聯(lián)系,正是福斯特著名“聯(lián)結觀”的核心意義。幾乎貫穿于福斯特全部小說的“聯(lián)結觀”,強調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這種溝通的維度跨越階層、性別、種族乃至國別,從而探尋一種構建共同文化、共同生活的途徑。在其另一部“英國狀況”小說《最漫長的旅程》中,福斯特通過對鄉(xiāng)村共同體危機以及城郊共同體弊病的描寫,折射出共同體重塑的希望在于英國中產(chǎn)階級與自耕農(nóng)的聯(lián)結。而在其著名的《印度之行》中,福斯特對于聯(lián)結的情結體現(xiàn)在印度民族同胞之間的團結友愛,以及印度與英國兩國人民之間的相互尊重及理解,從而構建具有“高度凝聚力”的印度民族共同體和“人類大同”的想象共同體。[注]文蓉《想象的共同體:〈印度之行〉中的共同體形塑》,《嘉應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第60頁??梢哉f,“聯(lián)結”觀承載著福斯特的共同體愿景。
總之,《霍華德莊園》是一部關于愛德華時期“英國狀況”的社會小說。在這部小說中,福斯特通過對倫敦市民的價值取向、宗教信仰、人際關系等的描寫,凸顯了一個共同體意識瓦解的社會過程。功利至上的社情現(xiàn)狀使社會成員奉行“人人為己”的理念,昔日親密無間的關系被利益所取代,個體之間沒有共同的目標與體驗,共同體生活必然解體。小說中,無論是底層人物倫納德,還是來自中產(chǎn)階級的瑪格麗特,或是擁有諸多房產(chǎn)的亨利,都處于一種漂泊不定、沒有根基的狀態(tài)之中,由此映射出當時社會共同體意識缺位的狀況。因此,“找家”追尋的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園”,而是探尋一個具有歸屬感和凝聚力的家園共同體。小說中的霍華德莊園,不僅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縮影,亦是福斯特心目中“想象共同體”的呈現(xiàn)。瑪格麗特將霍華德莊園稱為“永久的家”,各個階層的人在這里實現(xiàn)了“聯(lián)結”,它不啻一個社會有機共同體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