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繡鞋是明代小說中的常見物象,這與當時盛行的裹足風氣與“三寸金蓮”的審美密不可分。雖說“戀足”傳統(tǒng)從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1]以來就久有流傳,但那尚是一種自然純凈的美,而從五代開始的裹足之風傳至明清愈演愈烈,人們對于女性足履的玩賞以至于到了一種畸形、變態(tài)的地步?!霸诋敃r男人的眼中,腳越小越美,可以被很好地賞玩,甚至用妓女的繡花鞋盛放酒杯狎戲。”[2]82《金瓶梅》中屢屢提到的“繡鞋”便是裝點女性變形丑陋的腳與滿足男性變態(tài)審美下的產(chǎn)物,其中潘金蓮是這一現(xiàn)象的突出代表,因為人如其名,“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边@里的“金蓮”之名已經(jīng)預示了她與繡鞋非同尋常的聯(lián)系。
另外,由于男性審美的加入,繡鞋在女性日常生活中除了原有的實用性與裝飾性功能之外,更是充滿了“性隱喻”與“性暗示”。比如《金瓶梅》第四回:“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zhèn)€勾搭我?’”[3]西門慶在勾搭潘金蓮時先用捏繡鞋試探其風情,而這一捏潘金蓮便知其用意。這處描寫的繡鞋還只是女性外穿的鞋,還有一種是男女同房時女性所穿的“睡鞋”,這種鞋中的性趣味更加明顯和強烈。尤其《金瓶梅》在寫西門慶與潘金蓮交歡時,“紅睡鞋”的出鏡率不是一般的高,例如第二十七回:“回來見婦人早在架兒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于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手弄白紗扇兒搖涼。西門慶看見,怎不觸動淫心。”第二十九回:“西門慶于是見他身體雪白,穿著新做的兩只大紅睡鞋?!闭抢C鞋中這種“性隱喻”與“性暗示”的加入,才引出了小說中的一系列故事,才使得繡鞋這一物象具有了深度探析的可能。
最為關鍵的是,《金瓶梅》的作者如實地展現(xiàn)了當時男性對女性足履的關注與其中的性欣賞心理。無論是西門慶的妻妾還是他勾搭的妓女、老婆,無一例外地都會提到小腳與“繡鞋”,而其中對潘金蓮繡鞋的描寫頻率要遠遠高于眾人。正如張竹坡在第二十八回的評點中所言:“細數(shù)凡八十個鞋字,如一線穿去,卻斷斷續(xù)續(xù),遮遮掩掩。而瓶兒、玉樓、春梅身分中,莫不各有一金蓮,以睹金蓮之金蓮,且襯蕙蓮之金蓮,則金蓮至此已爛漫不堪之甚矣。”[4]“繡鞋”這一物象對于文中女性來說具有普遍的美的意義,但從文本敘寫分量來看,潘金蓮“繡鞋”的內(nèi)涵遠遠要比他人豐富得多。
明代足履審美風氣與潘金蓮的“剛三寸、恰半扠”的小腳順理成章地使得潘金蓮成為男性的玩對象,而其繡鞋中的“性隱喻”與作者不遺余力的描寫又使得潘金蓮的繡鞋不能再被簡單地看作生活物象與敘事套路,而是賦予了它一種探析其人物命運、情節(jié)構造、形象刻畫的深度與張力。
“金蓮”是男性對女性小腳的別稱,是一種女性美的代表。而在男權主導的封建社會下,男性對小腳的偏愛使得女性處于被玩賞、被支配的地位,“繡鞋”由此成為這一現(xiàn)象的映照——這也使得“繡鞋”與女性命運的關聯(lián)成為可能。
潘金蓮小名“金蓮”,置于明代對女性足履的審美心理下分析,這本身就暗示了這雙“金蓮”背后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而繡鞋作為其附屬物,自然也不可等閑視之,而且恰恰要通過“繡鞋”一物方可窺知“金蓮”之意蘊。潘金蓮的命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與西門慶勾搭之前,陪伴她的是張大戶、武大郎等男人;二是從與西門慶勾搭到西門慶死去這段時間,她身邊的男人除了西門慶,還有琴童兒、陳經(jīng)濟;三是西門慶死后,她與陳經(jīng)濟如膠似漆最后慘死在武松刀下。而如果將對潘金蓮“繡鞋”的描寫貫穿起來,我們便可以由此觀照人物命運中“一線穿去”又“遮遮掩掩”的線索。
我們先來看潘金蓮還未與西門慶勾搭時的幾處繡鞋描寫。第二回西門慶簾下初遇金蓮時:“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钡谒幕嘏私鹕彽谝淮闻c西門慶勾搭成奸:“西門慶夸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段子鞋兒,恰剛半扠,心中甚喜?!边@兩處潘金蓮穿的都是“老鴉色”的繡鞋,“老鴉色”即墨青色,顏色偏暗,似乎也象征著潘金蓮情欲處在被壓抑的狀態(tài)。但潘金蓮在與西門慶勾搭幾次后,隨著情欲被燃起,腳上繡鞋的情形也因之發(fā)生了變化。比如第八回西門慶在與潘金蓮相好期間忙里偷閑娶了孟玉樓,此時潘金蓮被無限冷落,于是一日在門口等盼西門慶時她“無情無緒,悶悶不語,用纖手向連上脫下兩只紅繡鞋兒來,試打一個相思卦,看西門慶來不來。”以前所穿的老鴉色已赫然變成了鮮艷的紅色,并且在此之后,除了第二十八回潘金蓮由于被小廝兒弄油了一只紅睡鞋而穿了一雙“紗綢子睡鞋兒”,其余無一例外穿的都是紅色繡鞋。而且在穿上紅鞋的不久之后,第九回西門慶就將潘金蓮娶進了門。由繡鞋“老鴉色”到“紅色”的這一轉變,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潘金蓮情欲由壓抑到釋放的變化,更暗示了其命運的轉關:她終于告別了窘迫的、情欲被壓抑的生活,步入了西門大官人家的大門,迎來了感情上的春天,也從此走上了不歸路。可見,繡鞋顏色對人物命運的預示意義是不容忽視的。
潘金蓮嫁入西門慶家之后,其繡鞋更是成為大書特書的對象。先是第二十七回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時,“腳下穿著大紅鞋兒”,及至西門慶扶著她回到房中,“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一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只”,好一陣子折騰之后才從陳經(jīng)濟口中得知,原來是被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撿到了。但此時紅睡鞋已經(jīng)被小廝兒弄得“恁漆黑的”,沒法穿了。被小廝兒拾了鞋本身是件小事,但“千不合萬不合”被潘金蓮捅到了西門慶那里,害得小鐵棍受了西門慶暴打,惹得一丈青叫罵不絕。但潘金蓮依然不依不饒,竟然又把一丈青指罵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西門慶,最后西門慶甚是惱怒,于是“不容他在家,打發(fā)他往獅子街房子那看守,替了平安兒來家看守大門”。這樣這件事在轟動了全家上下之后才算真正完結,而潘金蓮倚仗著西門慶逞能施威的最終結果是“后次月娘知道,甚惱金蓮”。本來吳月娘對潘金蓮所做的不滿已在前文借孟玉樓之口說出,而且十分尖酸刻?。?/p>
“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貍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兒小廝,好好的從南邊來了,東一帳西一帳,說他老婆養(yǎng)著主子,又說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兒禍弄的打發(fā)他出去了,把個媳婦又逼的吊死了。如今為一只鞋子,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怎的教小廝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園里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才掉了鞋。如今沒的摭羞,拿小廝頂缸,又不曾為甚么大事?!?/p>
而后文又再次點出吳月娘對潘金蓮的惱怒之情,這恐怕不是閑來之筆。此處“被小廝兒弄油了鞋”也不能再單純看作是一個普通家庭事件,而是對潘金蓮之后命運有著隱喻作用?!凹t睡鞋”是潘金蓮在西門慶家中稱傲的資本,而此時卻被“弄油了”,似乎暗示著潘金蓮的地位將受到壓制,而家中除了西門慶能夠制衡潘金蓮的也只有正妻吳月娘了。恰好此時吳月娘“甚惱金蓮”,豈不是預示著潘金蓮的命運將受吳月娘擺布?而后文也確實證明了這點,因為西門慶死后不久,吳月娘便沒有聽從西門慶臨終遺言,執(zhí)意將潘金蓮打發(fā)出門了。出了西門慶家的門也意味著潘金蓮失去了保護傘,這最終造成了她慘死刀下的悲慘結局。也許作者在敘述這一事件時并無如此深意,但這一事件卻在事實上造成了潘金蓮命運的波折,可見被弄油了的大紅睡鞋確實含有命運暗示的意味,其后“事不三思終有悔,人逢得意早回頭”的旁白也并非虛言。
另外,從對潘金蓮繡鞋的描寫頻次與力度也可側面窺測其命運的波折起伏。下面是對潘金蓮繡鞋出場時具有代表性的幾次描寫的統(tǒng)計:
從表格中可以看出,對潘金蓮繡鞋的描寫大致集中在兩個部分,一是與西門慶勾搭時,即第二回到第九回;二是嫁入西門慶家中不久,即第二十七回到第二十九回。除此之外還有兩次描寫,其中第五十六回與眾人合在一起的描寫并不具有說服力,只是為了顯示西門慶眾妻妾的艷麗華貴,對潘金蓮而言不具有典型性,而第五十八回繡鞋的出現(xiàn)是因為潘金蓮“黑影中踹了一腳狗屎”,其意義不在繡鞋本身,可以說此處描寫也不具有實質(zhì)性意義??梢钥吹?,不僅在二十九回以后繡鞋的描寫頻次出現(xiàn)了大幅跳水,其出現(xiàn)場合也益趨日?;?。這背后的原因,我們有必要通過其“繡鞋”出現(xiàn)的幾種情境來稍作探究。
第一,潘金蓮受寵之時。在西門慶勾搭潘金蓮而未得手的期間無疑是潘金蓮最富魅力的時刻,因此作者借西門慶之眼對潘金蓮繡鞋進行了反復的、細致的描摹,以表現(xiàn)西門慶熱切想要得到潘金蓮的心理。潘金蓮在進入西門慶家門之后很快迎來了受寵巔峰,除了她自身極具風情之外,此時她最大的敵人李瓶兒還未出現(xiàn),而其他妻妾并不是她的對手,所以潘金蓮很容易地便俘虜了西門慶的心,占了上風。但是,之后李瓶兒和其兒子官哥兒的上場卻很快剝奪了這份寵愛,以至于潘金蓮要寂寞到“雪夜弄琵琶”的地步。即使之后又勾搭上了女婿陳經(jīng)濟,那對于潘金蓮而言更多的是一種泄欲,比起對西門慶的依賴還是要大打折扣的,所以在與陳經(jīng)濟相處期間并未出現(xiàn)繡鞋描寫。第二,生活節(jié)奏優(yōu)裕從容。對繡鞋的描寫屬于細節(jié)描寫,而且一般處于服飾描寫的最末,是不容易被顧及到的,所以繡鞋必定出現(xiàn)在生活節(jié)奏極舒緩、人物心情極安適的情境中。潘金蓮起初的與西門慶眉來眼去和之后的極盡歡娛無一不是如此。相對地,二十九回之后,潘金蓮的生活節(jié)奏愈加緊張起來,剛解決完一個宋惠蓮,還要面對李瓶兒、奶媽如意兒、王六兒、賁四嫂、林太太、鄭愛月兒、吳銀兒等諸多情敵,可以說應接不暇,無時無刻不在“戰(zhàn)斗”。一旦西門慶對潘金蓮的溫存減少,就難怪對其繡鞋也不用力著墨了。第三,從出現(xiàn)的場合看,第二十九回及以前的繡鞋描寫多出現(xiàn)在潘金蓮與西門慶男歡女愛之時,是性欣賞的一部分,表現(xiàn)了西門慶對潘金蓮的寵愛與潘金蓮生活上的優(yōu)裕。而第五十六的眾寫與五十八的弄污了前文分析可知不具有典型意義。所以從“繡鞋”出現(xiàn)的場合可知,潘金蓮在與西門慶度過“熱戀期”之后,生活并不好過,她一面要努力吸引西門慶注意,一面要時時提防眾多情敵,她時刻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繡鞋中的“性”內(nèi)涵暗示了男女兩性之間的親密關系,而小說文本中繡鞋的出現(xiàn)頻次與描寫力度也透露了西門慶與潘金蓮的親密程度,隨著繡鞋出現(xiàn)次數(shù)與場合的變化,潘金蓮不再似當初受寵,她的生活處境并不樂觀,她的命運也走向了灰色的迷途。
李鵬飛曾在《試論古代小說中的“功能性物象”》中指出:“……但更多的‘功能性物象’則是既跟結構有關,也跟情節(jié)有關的。這時,小說的全部情節(jié)都緊密圍繞著這一物象而展開,這一物象成為結構與情節(jié)共享的線索、共同的核心?!盵5]“繡鞋”作為古代女性日常生活的常見物象,在小說中不僅承擔著還原現(xiàn)實生活的職責,還要為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服務,也屬于這類“功能性物象”。與其他妻妾相比,作者對潘金蓮的繡鞋著墨最多,所以它對小說情節(jié)上起的作用也更為突出。這種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兩點:一是確定時空下的場面設置,故事圍繞“繡鞋”展開;二是突破確定的時空界限,以“繡鞋”為線索的前后情節(jié)的貫穿,也就是張竹坡所說的“藏針伏線,千里相牽”。[6]這兩種情況互相交錯,共同形成了《金瓶梅》中耐人尋味的“繡鞋”景觀。
潘金蓮繡鞋所引發(fā)的事件集中在第二十七回到第二十九回,圍繞潘金蓮丟失的紅繡鞋大致分了三個主要的情節(jié)段落:“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陳經(jīng)濟因鞋戲金蓮”和“西門慶怒打鐵棍兒”。這一系列事件的起因是西門慶與潘金蓮在葡萄架下歡愛后回到房中發(fā)現(xiàn)不見了一只睡鞋:“婦人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一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只。”潘金蓮因此發(fā)怒,責令丫鬟秋菊去找,秋菊卻找遍了花園也沒見睡鞋蹤影,最后卻無意間在雪洞的書篋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只與丟失的那只極為相像的睡鞋:
“婦人拿在手內(nèi),取過他的那只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緞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兒,綠提根兒,藍口金兒。惟有鞋上鎖線兒差些,一只是紗綠鎖線,一只是翠藍鎖線,不仔細認不出來。婦人登在腳上試了試,尋出來這一只比舊鞋略緊些,方知是來旺兒媳婦子的鞋?!?/p>
潘金蓮在此之前一直視宋惠蓮為眼中釘,因為惠蓮也有一雙小腳,并且“比金蓮腳還小些兒”——這似乎預示了宋惠蓮對潘金蓮地位的沖擊與二者之間必然存在的沖突矛盾。即使潘金蓮通過三番兩次向西門慶吹枕邊風的方式逼死了宋惠蓮,但這次從藏雪塢暖房書篋內(nèi)尋出來的小心收藏的繡鞋卻再次觸動了潘金蓮的心頭之恨,于是她這次由著性子鬧得家中雞飛狗跳,并且質(zhì)問西門慶“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最后還發(fā)狠要“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做幾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通過紅睡鞋的風波,潘金蓮一方面想證明自己在西門慶心中的位置,一方面則是想把宋惠蓮的影子永遠地從西門慶心中驅逐出去。
睡鞋丟失后,潘金蓮的曖昧對象陳經(jīng)濟又迤邐上場,與這睡鞋產(chǎn)生了瓜葛。先是他在花園里遇到了小鐵棍兒,小鐵棍兒對陳經(jīng)濟說:“你與了我耍子罷,我換與你件好物件兒?!庇谑顷惤?jīng)濟便以一副耍子作許諾要來了潘金蓮的大紅睡鞋。此時陳經(jīng)濟的內(nèi)心活動卻并不單純:“我?guī)状螒蛩?,她口兒且是活,及到中間,又走滾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著實撩逗她一番,不怕她不上帳兒?!彼躁惤?jīng)濟并沒有直接把繡鞋還給潘金蓮,而是提出要以她隨身帶的一方汗巾做交換,無奈之下潘金蓮只好“向袖中取出一方細撮穗白綾挑線鶯鶯燒夜香汗巾兒,上面連銀三字兒都掠與他”。在這之前,陳經(jīng)濟與潘金蓮雖然是奴有情郎有意,但并未勾搭得手,此番陳經(jīng)濟借睡鞋的緣故向潘金蓮索要汗巾兒,無疑使二人之間的感情前進了一步,也為后文兩人在西門慶死后勾搭成奸埋下伏筆。
當然,睡鞋事件還與另外一個重要人物有牽涉,那就是吳月娘。吳月娘對潘金蓮在家中的興風作浪本來已經(jīng)十分不滿,到了睡鞋這一節(jié)終于忍無可忍,徹底爆發(fā)。她先是背地里狠狠地責罵了潘金蓮一通,說她是“九條尾狐貍精”、“亂世為王”。但潘金蓮并沒有因此消停,而是又攛掇西門慶懲治來昭一家。這一招果然奏效,第二天當西門慶就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但卻受到了吳月娘的“再三攔勸”,只是打發(fā)他們往獅子街房子里看門。吳月娘作為家中正妻,身份自然與別人不同,潘金蓮的“顛寒作熱”、仗勢欺人不僅使正妻要承擔管家無方的責任,更是直接觸及到了吳月娘的地位,因此吳月娘才“甚惱金蓮”。而這件事給吳月娘帶來的惱怒之情隨著其他事情慢慢累積,也預示著潘金蓮日后被掃地出門的結局。
除此之外,潘金蓮的繡鞋在五十八回還發(fā)生了一次意外事件,那就是“黑影中踹了一腳狗屎”,“大紅段子新鞋兒上,滿幫子都展污了?!庇捎谶@是潘金蓮“才做的恁奴心愛的鞋兒”,登時她怒氣大作,先是“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得怪叫起來”。又拿丫頭秋菊撒氣,“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還拿鞭子“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潘姥姥聽到秋菊被打過來勸解,卻又被潘金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最后被潘金蓮氣得“嗚嗚咽咽哭起來”。甚至使得李瓶兒“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頰痛淚,敢怒而不敢言?!眱H僅是為玷污了一雙鞋,潘金蓮便這樣在家里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這種場面的鋪排也是足夠“宏大”了。
張竹坡曾感嘆:“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無數(shù)文章?!盵6]圍繞潘金蓮的一雙小小繡鞋,不僅上承出宋惠蓮這一番文章,更是下引出陳經(jīng)濟與潘金蓮之相歡之實、月娘惱怒之意,還借此寫潘金蓮對李瓶兒的趕盡殺絕??梢哉f,“繡鞋”是風波的中心,也是窺測各方關系、預知情節(jié)走向的一個突破口。
美國學者浦安迪曾將中國古典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事物、細節(jié)、場景等因素統(tǒng)稱為“形象迭用”,認為這一手法不僅可以使錯綜復雜的敘事因素取得前后一貫照應,從而建立一個豐富縝密的敘事結構,并且在人物層面上也會發(fā)生作用。[7]《金瓶梅》中對潘金蓮“繡鞋”的高頻次描寫無疑便屬于“形象迭用”的范疇,它對潘金蓮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代表其人物性格的特定符號。
由于三寸金蓮成為男性評價女性的一個重要標準,作為裝飾“金蓮”的繡鞋也隨之納入眾人視野。西門慶一開始與潘金蓮相見的幾次都提到了繡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薄爸灰妺D人尖尖翹翹剛三寸、恰半扠,一對小小金蓮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掀起她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段子鞋兒,恰剛半扠,心中甚喜。”潘金蓮的一雙繡鞋便可勾起西門慶的萬般情思,可見其風流態(tài)度。不僅西門慶被潘金蓮的小小繡鞋勾掉了魂,就連初見潘金蓮的吳月娘也是極為稱贊:“吳月娘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心內(nèi)暗道:‘……怪不得俺那強人愛他?!鄙踔镣瑯佑兄耙粚側缜“霋K、一對尖尖翹翹金蓮腳”的孟玉樓看到潘金蓮濃妝艷抹、婀娜多姿的情態(tài)也不由得細細端詳一番:“……下著一尺寬海馬潮云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子,大紅段子白綾高底鞋,妝花膝褲,青寶石墜子,珠子箍……”可見,潘金蓮的“風情月意”不僅僅體現(xiàn)在面若桃花的臉上,更體現(xiàn)在這一雙尖尖翹翹的繡花鞋上。
潘金蓮自己也非常懂得自己的這一大優(yōu)勢,常以這三寸金蓮為傲,并且生怕別人賽過自己。五十八回鄭愛月兒出場時,形容她是“腰肢裊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連吳月娘也不禁夸贊“可倒好個身段兒”!但此時潘金蓮的表現(xiàn)卻是“只顧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每這里邊的樣子,只是恁尖直了,不相俺外邊的樣子翹。俺外邊尖底停勻,你里邊的后跟子大。’”潘金蓮不僅仗著自己有一對又小又好看的金蓮,更是憑著一雙尖翹動人的繡鞋艷壓群芳。此時看到鄭愛月兒姿態(tài)裊娜還要勝自己一籌,心里自然有些不憤,于是就要從人家腳上挑出些毛病來維持自己的優(yōu)勢。潘金蓮對一個在西門慶家中無甚地位的妓女尚且如此,對被西門慶勾搭的其他女人就更不手軟,宋惠蓮就是這樣一個撞在槍口上的人。來旺媳婦在出場時的交代就很耐人尋味:“模樣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惠蓮。”一個本名叫金蓮并且腳比潘金蓮還小些的女人無形中對潘金蓮構成了很大威脅。而當潘金蓮偷聽宋惠蓮與西門慶在藏春塢洞兒里的談話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處,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的腳還小。’老婆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迸私鹕徱詾榘恋慕鹕徳谒位萆徝媲镑鋈皇?,而西門慶很可能為此而移情他人,宋惠蓮這一舉動無疑觸動了潘金蓮心中最敏感的部分。于是她痛下殺手,多番教唆西門慶打殺宋惠蓮的丈夫來旺,直至如愿以償?shù)匕阉位萆彵扑馈?/p>
而且,單從顏色上看,潘金蓮的繡鞋多為大紅色,而按照禮制大紅色只有正妻才有資格使用,雖然晚明時期民間風氣較寬松,但關鍵場合還是要依禮合制。比如李瓶兒入殮時,潘金蓮便不懷好意地攛掇吳月娘給她穿“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兒”,但遭到了吳月娘的拒絕:“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里,教他跳火坑?!倍私鹕徠饺沾┐蠹t色鞋的這種僭越行為除了表現(xiàn)她風流的一面,還有她不甘居于人后,想要取正妻而代之的倨傲心思。以上關于繡鞋的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足可見出潘金蓮爭強好勝的性格。
潘金蓮不僅對下人十分狠毒,對西門慶視若珍寶的李瓶兒也敢于潑辣應對。李瓶兒本來就性格溫柔體貼,為西門慶所愛,在生了兒子官哥兒之后更是地位陡增,西門慶幾乎天天睡在她那里,氣得潘金蓮只能暗暗咬牙。潘金蓮不小心踩到狗屎污了一雙心愛的大紅鞋,一腔怒氣的她打了狗又打秋菊,搞得家中雞犬不寧。這時李瓶兒使丫鬟繡春過來說:“少打他兩下兒罷……只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迸私鹕彵揪鸵暲钇績汉退暮⒆訛檠壑嗅斎庵写?,聽了這話“越發(fā)心中攛上把火一般”,于是愈加小題大做,變本加厲地打罵起秋菊來。而性格軟弱的李瓶兒只能暗自垂淚、“敢怒不敢言”。后來潘金蓮處心積慮運用各種手段欺辱李瓶兒,最后終于找到機會把官哥兒除去,李瓶兒也悲痛而死。由此,潘金蓮的狠毒潑辣也可從一只小小“繡鞋”上窺得一二。
至此,繡鞋已經(jīng)成了潘金蓮形象的一部分,它代表的是獨一無二的美艷風流,是不甘屈居人下的爭強好勝,也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毒潑辣。潘金蓮的繡鞋不僅美得與眾不同,其內(nèi)涵的豐富性、深刻性也拔得頭籌。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圍繞潘金蓮“繡鞋”的反復描寫、一系列情節(jié)安排并非閑來之筆,而是具有著十分豐富的意蘊。我們不僅可以借此一窺明代的裹足風氣與性審美心理,更可以看到這雙繡鞋對潘金蓮坎坷起伏的命運導向、風流爭勝的性格揭示以及小說情節(jié)場面設計的獨特貢獻。此時的繡鞋對潘金蓮而言已不僅僅是繡鞋,而已內(nèi)化為其人物的符號特征,非其他物象可以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