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
“踏呀踏咸菜,新正明兒在!”
這是小時候在東洲村踏咸菜時念的順口溜,現(xiàn)今很少人知道“踏咸菜”這回事了。
每年冬至前后,東洲村家家戶戶幾乎都要張羅著腌制咸菜。這時候大田里、菜園子成片的芥菜都長到半米多高,壯壯的,綠油油的,還沒抽花,又經(jīng)過初霜凍過,正是收成、腌制芥菜的最佳時間。
被砍倒的芥菜整齊地躺在菜畦上,曬著暖暖的太陽。兩天后,菜葉子蔫了,菜桿子皺了,失去水分的芥菜裸露著身軀,有氣無力地等待著村民們用“擔(dān)甲”(用兩條竹片制成的U型架子)抬回家。之后,芥菜又被剖成對半,或晾在竹篙上吹風(fēng),或鋪在磚埕上曬太陽,繼續(xù)風(fēng)干。幾天后,芥菜蔫巴巴了,才開始在自家門口“踏咸菜”。
當(dāng)年我家住的是閩南式雨厝,兩排房子相對,每排五間房,門對門,窗對窗,院子有個石門,走到底有個通風(fēng)的花窗,中間有個三四米寬通道,鋪著紅磚,這種建筑叫“十間厝仔”。
那時院子里住著三戶人家,入石門右邊三間房住著兩戶人家,是兄弟倆,一個叫元通,一個叫元來。兄弟倆對面有兩間房子,長年鎖著,是一個我得叫“七祖婆”的房產(chǎn)。以前曾租給一個外地來的漂亮女人,是生產(chǎn)隊請來的會計,據(jù)說那女會計與人通奸,害死在外輪當(dāng)水手的丈夫,帶著個女兒逃得無影無蹤了。
院子后半段五間房是我外婆家?!疤は滩恕本驮谠鹤拥拇u埕上。日頭西下的時候,母親開始張羅著鋪草席,刷大缸,準(zhǔn)備一大袋鹽巴。在草席上鋪上一層曬干的芥菜,我和弟妹們便洗凈小腳丫,打著赤腳排著隊,有時拉著前面那個人的衣襟,有時把手搭在前面那個人的雙肩,轉(zhuǎn)著圈兒踩踏芥菜,一邊踩一邊嘻嘻哈哈地念著閩南語順口溜:
“踏呀踏咸菜,新正明兒在(正月到了)。吃粥配咸菜,大人囝仔人人愛!咸菜絲,炒肉油,咸菜甲(莖),煮蝦頭,腌好咸菜一大缸,一年到頭無煩憂!”
我的兩個小姨也加入了踏咸菜的隊伍。母親不時地抓一把鹽撒在芥菜上,待芥菜流出青汁,葉子色澤變深,就再鋪上一層芥菜,又是撒鹽,又是轉(zhuǎn)圈兒踩踏。記得那時腳上如果有劃傷,鹽水一滲,痛得半死,但咬緊牙忍一陣子就不疼了,第二天居然傷口愈合了。
夜幕降臨,月牙掛在天邊,從花窗刮進來的風(fēng)冷嗖嗖的。外婆點亮一盞煤油罩燈,“十間厝仔”頓時明亮起來,鄰居元來家的小兒子和仔,元通家的三個女兒和小兒子松根吃罷晚飯,也加入轉(zhuǎn)圈踏咸菜,院子里熱熱鬧鬧的。
小姨開玩笑說:和仔你有臭腳氣,要是今年我家的咸菜有“熬風(fēng)味”(菜腐爛變味),就把你家的大缸咸菜扛回來!和仔支支吾吾爭辯說,他們家年年踏咸菜、腌咸菜,也不見得有“熬風(fēng)味兒”??吹剿囊桓眹鍢?,大家樂得笑了起來。
母親要去煮點夜宵犒勞大家,我便搶著負責(zé)撒鹽這道工序。我端著盛鹽巴的小笸籮,像喂小雞似的,東撒一把,西撒一撮,還惡作劇地把鹽撒在和仔的腳盤上,他嘿嘿傻笑,故意停下來,后面的隊伍跌跌撞撞擠成一團,元通家二女兒背上的小弟弟也被甩在菜跺上,哭了起來。這一鬧,我撒鹽的工作被剝奪了,只好又跟在隊伍后面轉(zhuǎn)圈兒。
一層芥菜,撒一回鹽,菜垛子越碼越高。來回踩踏時間久了,菜汁兒溢滿地,一陣淡淡的咸菜味兒彌漫在空氣中。
舅舅收工回家,開始幫著裝菜入缸。他往里屋找出一個半透明的石塊,在缸里劃拉劃拉幾下,將大缸墊穩(wěn),便叫大家開始團菜。“團菜”就是把踩踏過的芥菜扭成一團,擠干打結(jié),方便存放及后日取用。
踩踏過的芥菜裝滿兩大缸,在菜面壓上石頭,又切了兩小節(jié)甘蔗,放進缸里,用塊紗布罩住缸口。除兩大缸咸菜之外,還順便腌制了兩三壇子的芥菜莖和芥菜花。母親說,來年開春就可以食用,往后一年就靠這些咸菜“度日子”啦!
大家洗完手腳,蹲在院子吃著熱氣騰騰的鍋邊糊。我問舅舅為什么要用石塊在缸里劃拉劃拉?舅舅神秘地說:那不是普通的石塊,叫明礬。別看那么劃拉幾下,我們家的咸菜缸不會發(fā)泡,也不會出現(xiàn)“熬風(fēng)味兒”,過一段時間還得找個子彈殼放幾天。
后來,我讀了化學(xué)課程以后,才知道原來明礬學(xué)名叫十二水合硫酸鉀鋁,可以用來沉淀、凈化水質(zhì),具有抑菌、凝絮作用。在腌制咸菜、蘿卜等食物時,使用微量的明礬還可以讓食物口感清脆。至于放銅制子彈殼估計是起到產(chǎn)生硫酸銅的功效,讓腌制的咸菜還原成青綠的色澤好看吧。那兩小節(jié)甘蔗有什么“路用”(作用),我至今不清楚。
在我的記憶中,外婆家腌制的咸菜不會變味,而且爽口,在東洲村是有點名氣的。
我上中學(xué)時,有一段時間寄宿學(xué)校。在那個年代,寄宿生大都要自帶大米蒸飯,還要帶上下飯的咸菜或蘿卜干,用一個玻璃罐子裝著,管吃一星期。家境好的,家長還給點伙食費,到食堂打點熱菜吃。家境差的,就是一罐生咸菜從周一熬到周末。偶爾用豬油炒過的咸菜,便是大家羨慕的美食了。我?guī)W(xué)校的咸菜,總是很快被同學(xué)們“嘗一口”給嘗完了。
曾經(jīng)和我同桌的一個叫郭余柜的同學(xué),從山里一個叫“亭透社”的偏僻小村子來,他的咸菜是沒炒過油的,帶來的番薯也比大米多,每天番薯加上生咸菜吃多了,快到開飯前,總聽到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噗噗噗”放出來的屁又臭又響,周圍的幾個女同學(xué)都捂住鼻子嗤嗤地偷笑。男同學(xué)開玩笑說:郭余柜放的是含有硫化氫的“咸菜屁”——“熬風(fēng)味”!前兩年在“亭透社”遇見他,聽說生意做得不錯,倆兒子也很出息,辦了個工廠。他當(dāng)上爺爺了,身體發(fā)福,儼然是個農(nóng)民企業(yè)家。我和他聊起當(dāng)年咸菜下飯的往事,開玩笑說:老郭你現(xiàn)在放屁,估計不會有“熬風(fēng)味”了吧?余柜憨憨的說道:現(xiàn)在是“魚肉浸肚”,一粒卜肚(一個肚子)圓滾滾,腸子肥肥的,放個“鳥屁”!
我曾經(jīng)看過一副對聯(lián):讀書須似食雞跖,做事先從咬菜根。
余柜是個咬過咸菜根的人,懂得生活的艱辛,也懂得打拼才會有好日子。聽一個叫翟宣榮的同學(xué)說,當(dāng)年余柜曾經(jīng)背著個破挎包,跑到江蘇一帶推銷閩南土特產(chǎn)。
改革開放這四十年,老百姓生活水準(zhǔn)提高了很多,再也不用“咸菜度日”了。但我偶爾也買些咸菜吃,回味一下當(dāng)年的“咸菜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