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鴻杰 藥恩情
(北京化工大學 文法學院,北京 100029; 中北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51)
隨著網絡的普及以及文化多樣化的發(fā)展,當下的校園欺凌現象與以往單純的校園暴力或者是簡單的校園打鬧戲弄是完全不同的。校園欺凌事件往往會造成被欺凌者心理上、精神上的重大創(chuàng)傷,影響其在學校正常的學習和生活。由此,對校園欺凌現象的防范和治理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關于校園欺凌的事后處理,主要是借損害賠償途徑起到懲治欺凌者和彌補受害人的作用。由于欺凌者大多是在校的未成年人,其經濟賠償能力有限,賠償責任最終都會訴諸監(jiān)護人。當然,在校期間發(fā)生校園欺凌事件,學校在某種程度上也有過錯,大部分的司法判決都會要求監(jiān)護人和學校等教育機構一起承擔經濟賠償責任。但是,從近年曝光的校園欺凌視頻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實際發(fā)生的校園欺凌往往是群體行為,除了欺凌的主要實施者以及被欺凌主體之外,旁觀者往往占較大比重,他們的行為一般表現為在旁邊攝像、鼓掌、呼喊等,而這部分群體該如何定義?目前法律界的大部分學者并沒有對其重點研究,而是將重心放在了欺凌者和被欺凌者二者之間的關系以及問題處理中,并沒有切實關注到除了欺凌者和被欺凌者之外的這部分人群。然而,事實上這部分群體在實際中發(fā)揮著不容小覷的作用。一方面,他們的消極行為可能會導致被欺凌者受到持續(xù)時間更長、更嚴重的欺凌,其最終影響更加惡劣;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能將這部分群體轉化,讓他們發(fā)揮積極作用,可能會起到及時制止欺凌行為、減少欺凌事件發(fā)生的作用,從而維護校園安全和秩序。因此,就引發(fā)了一個問題,是否應該將該部分群體納入侵權責任的承擔范疇?如果納入,那么他們的責任又該如何定性?
校園欺凌是指在讀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學?;蛘呤窃趯W??梢怨茌牽刂频姆秶鷥劝l(fā)生的欺凌行為,對被欺凌學生造成心理上或者精神上的傷害,致使其無法正常在校學習與生活。旁觀者一詞本不屬于法律術語,但是在法律背景下,卻有不同的含義,即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上的旁觀者,從文字層面意義進行理解,即在校園欺凌事件發(fā)生時,在一旁圍觀的群體。其在整個欺凌過程中保持中立的態(tài)度,既沒有支持欺凌者,也沒有保護被欺凌者。廣義上的旁觀者涵義范圍較廣,包括欺凌行為的協助者、吶喊助威者、局外者等。筆者所探討的旁觀者主體是廣義上的旁觀者,范圍較寬。是指在校園欺凌中,既不屬于欺凌行為的積極實施者,也不屬于被欺凌者,僅是指目睹欺凌事件全過程,在旁邊吶喊助威、拍手叫好以及望風等起到輔助作用或者心理上助力作用的部分群體。
近年來,隨著我國校園欺凌事件在網絡上不斷曝光,眾多學者也開始逐漸關注到旁觀者這一角色。學者宋雁慧采用抽樣調查的方式,共收集了2 434張有效調查問卷,對五個省份的初中生和高中生是否參與過校園欺凌事件以及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進行調查分析,統(tǒng)計結果顯示有81.4%的學生承認自己之前扮演過校園欺凌中旁觀者的角色,34.7%的被調查者表示自己曾經多次旁觀。[1]46-50趙紅霞對新疆石河子市5所中學的初中生進行了問卷調查。調查結果表明,44.5%的學生會選擇幫助被欺凌者,及時制止欺凌;6.6%的學生會積極參與欺凌行為,協助進行欺凌;16.9%的學生會選擇對欺凌行為置之不理。該組數據反映出在校園欺凌事件中,大部分學生有保護被欺凌者的意向,只有小部分群體會選擇協助或者置身事外。[2]1405-1407
馬曉春教授對平均年齡在13到14歲之間的591名學生進行了問卷調查,調查結果表明,82%的學生都曾參與過校園欺凌事件,其中保護被欺凌者占30%(占比最大),置之不理者占比17%,協助實施欺凌和煽風點火者相對較少,占比13%。從這組數據中不難發(fā)現,現實生活中的校園欺凌事件,往往占絕大多數的都是旁觀者,欺凌者和被欺凌者僅僅占小部分。[3]38-43綜合上述數據以及理論,筆者認為可以將校園欺凌中旁觀者主體分為群體欺凌行為的協助者、煽風點火者以及置身事外者這三部分。
校園欺凌事件中的協助者是指在欺凌事件發(fā)生過程中,其行為通常是積極地作為,在實際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是幫助欺凌者更便捷地實施欺凌行為。之所以將該部分群體定性為旁觀者,是因為較欺凌者而言,其并沒有參與欺凌行為發(fā)生前的謀劃,事前處于不知情的狀態(tài),只是在事發(fā)時進行參與和協助,主觀惡性較欺凌者弱,社會危害性相對較小。實際發(fā)生的校園欺凌事件中,他們的行為通常表現為望風、幫助制服被欺凌者等。為了避免欺凌行為被老師或者其他同學發(fā)現,他們會選擇在隱蔽的巷口協助,一旦發(fā)現有人出現就會提醒施暴者,俗稱“望風者”。
煽風點火者又被稱為強化者,是指在校園欺凌事件發(fā)生過程中,通常表現為積極吶喊助威、鼓掌大笑的群體。這部分群體在事件中不同于欺凌者所表現的積極作為,也不同于協助者起到行為上的幫助作用,其主要起到的是心理上的支撐作用。欺凌事件中的未成年人,大多都是在讀的中小學生。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他們處于成長的叛逆期,往往期待他人對自己的認可和鼓勵。期望在同齡人中展現自己的獨特和強勢,有強烈的征服欲。因此在欺凌事件發(fā)生過程中,當欺凌者在聽到同齡人的吶喊聲或者是拍手鼓掌聲時,其征服欲就會更加強烈,也會更加主動、積極地去實施欺凌行為。這部分群體所起到的強化作用,往往使得欺凌行為更猛烈、持續(xù)時間更長。
還有部分群體,他們的行為僅僅是簡單的圍觀,具體表現可能是駐足一旁觀看或者是發(fā)現欺凌行為之后選擇離開,我們稱其為局外者或者置身事外者。局外者主觀上往往表現為中立的狀態(tài),一方面對欺凌者沒有言語或者行為上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沒有制止欺凌者或者保護被欺凌者??傮w呈現出消極、冷漠的狀態(tài)。[4]
要研究校園欺凌事件中旁觀者是否應該承擔責任以及承擔什么樣的責任,我們就有必要針對旁觀者群體進行定性分析,從而分析責任的承擔問題。我國目前有關對侵權主體定性的法律規(guī)定,主要是在《侵權責任法》中的第8條到第12條,這些條文囊括了數人侵權的所有侵權主體類型。校園欺凌事件往往是群體性事件,屬于數人共同實施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筆者認為在性質上可以將其定性為數人侵權,本質上屬于共同侵權,但究竟是屬于協助、教唆或者是共同危險行為抑或是無意思聯絡的數人侵權,則需要結合具體的主體情形,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校園欺凌中的協助者,往往是通過積極的作為,在校園欺凌事件發(fā)生過程中幫助欺凌實施者實施欺凌行為。之所以將協助者納入校園欺凌旁觀者的主體,是因為在校園欺凌事件中的協助者不同于欺凌的實施者,這部分群體往往是在欺凌事件發(fā)生過程中才參與進來的,行為表現一般是體現在看到欺凌事件發(fā)生之后,出于湊熱鬧的心理,對被欺凌者實施一些控制行為,以方便欺凌者實施欺凌行為。例如,從網絡視頻中看到部分協助者將被欺凌者的雙手束縛住或者抓住被欺凌者的頭發(fā),以方便欺凌主體施暴。協助者往往在整個過程中并沒有參與欺凌事件的事前預謀,也不知曉欺凌發(fā)生的緣由,僅僅是單純參與,發(fā)揮輔助作用。
基于此點,筆者認為將其定性為幫助者更為合適?!肚謾嘭熑畏ā返?條規(guī)定,幫助者是指為侵權行為實施者提供工具、為其指示目標或者是進行言語激勵等,主要是提供物質或者是心理支持的群體。幫助行為側重于強調侵權行為的實施者在獲得幫助前已經有了犯意,幫助者所提供的支撐僅限于強化犯意。
幫助行為的主要特征包括:一是在一般情況下,幫助者的主觀心理是故意追求或者放任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在其提供幫助之前是完全可以認識到該行為的性質以及預測到該行為的結果的。當然也不排除其與侵權行為實施者在事前沒有意思聯絡,但是只要其能夠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為侵權行為者提供幫助并且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即可認定其行為為侵權行為。二是幫助行為的方式,幫助可以是物質上的幫助,也可以是心理上的幫助。只要其所提供的幫助對損害結果有影響,就可以認定為幫助行為。[5]504首先,從行為角度考慮,協助者是實施了欺凌行為的,盡管其不是主要暴力行為的實施者,但是其輔助行為對欺凌結果的發(fā)生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倘若沒有其幫助行為,結果的發(fā)生可能并沒有那么順利或者嚴重。其次,從主觀心態(tài)考量,協助者雖沒有事前的通謀,但是在自其看到欺凌行為過程之后,其參與幫助欺凌者實施欺凌行為,從某種程度上講,在主觀上產生了和欺凌者的意思聯絡,可以說是追求或者希望欺凌結果的發(fā)生,最后導致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并且行為和結果這二者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因此,認定協助者的行為是構成侵權行為的,與其他人成立共同侵權。根據《侵權責任法》第8條,應該是要承擔連帶侵權責任的,對外承擔連帶責任。但是由于在欺凌事件中,其行為發(fā)揮的僅限于輔助作用,并且是在事中參與進來的,相比欺凌實施者,其主觀惡性并不大,因此要求其承擔和主要侵權者相同的責任,確有不妥,內部應承擔較小部分的責任。
校園欺凌事件中的煽風點火者,其行為表現僅僅是在欺凌行為發(fā)生之時在旁邊吶喊助威,對于該部分群體行為的定性,理論界頗有爭議。王澤鑒主張,幫助行為具體包括物質的幫助和精神的幫助,這也就意味著在校園欺凌中,吶喊助威者提供的這種心理上的支持屬于幫助行為,應該承擔侵權責任。[6]41王利明主張幫助者具體是指通過提供工具、指示目標或者是以言論激勵等方式為侵權人提供精神或者物質上的支持。王利明明確了以言語激勵的方式實施侵權行為的人,在共同侵權事件中屬于幫助者,要承擔侵權責任。[7]129但王竹主張精神上的幫助主要體現為精神上的支持,多針對的對象是已經開始侵權行為但是實際缺乏繼續(xù)加害的動力的主體。他主張這部分提供精神支持的主體沒有直接加害行為的共同行為,同時也不屬于教唆行為或者幫助行為。[7]133程嘯主張幫助他人實施侵權行為的主體,本質上是有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的主觀意思,但是由于其自身沒有參與加害行為,因此應將該部分主體視為共同侵權行為人。[8]407
筆者認為該部分吶喊助威者可以定性為教唆者,也可以是幫助者。
首先,定性為教唆者。我國《侵權責任法》第9條規(guī)定了教唆者的含義以及責任承擔。教唆行為就是依靠言語刺激被教唆者實施教唆的侵權行為,被教唆者就如同教唆者的工具,其在被教唆之前是不存在實施侵權行為的意圖的。教唆行為的構成要件主要包括:一是教唆行為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是故意。教唆者一般是出于故意,一方面其可以認識到自己的教唆行為會導致被教唆者產生實施侵犯他人合法權益行為,另一方面也是對侵權行為導致損害結果的發(fā)生有主動追求和希望的心理。二是教唆者實施了教唆行為,并且要求被教唆者在被教唆之前是沒有實施侵權行為的主觀故意。教唆者在整個侵權行為事件發(fā)生中扮演的是間接侵權的角色,雖然其沒有直接實施侵權行為,但是整個侵權事件發(fā)生是完全由其控制的。三是要求教唆者與被教唆者的侵權行為之間有關聯,存在因果關系,也就是被教唆者實施了教唆的行為,倘若被教唆者沒有實施教唆行為,那么教唆者的教唆行為也就不成立。在校園欺凌事件中不免存在這樣的情形,欺凌的實施者在事件發(fā)生之初,并沒有意圖對被欺凌者實施侵害、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僅僅是單純的恐嚇。但是可能因為隨著旁觀者人數的增多以及吶喊助威聲的強烈,激起了欺凌者進一步實施欺凌行為的欲望,從而導致對被欺凌者產生嚴重的人身損害后果。此前有心理學調查分析,由于校園欺凌發(fā)生的群體往往是中小學生,而這部分群體正處于青春逆反時期,內心渴望得到同學或者家長老師的認可和尊重,他們往往有著極強的勝負欲。處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同學們的圍觀和吶喊聲使得他更想表現自己,膽子也就更大,從而實施侵權行為,導致嚴重后果的發(fā)生。在這種情形下,欺凌行為實施者原本并沒有欺凌的意圖,但是因為吶喊助威者的行為導致其產生欺凌的想法,進而實施欺凌行為,這就符合教唆行為的構成要件。
其次,定性為幫助者。主要從以下幾點考慮:第一,因為吶喊助威者主觀上是故意的,是追求欺凌者實施欺凌行為,期望被欺凌者的人身或者財產權益受到侵害。這部分群體是對自己的吶喊助威行為有著清晰的認識的,即便他們沒有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會觸犯法律的底線,但是只要對行為本身有明確的認識即可認定構成侵權,要求其承擔法律責任。第二,這部分群體提供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幫助而非物質上的幫助,符合幫助行為的形式要求。第三,吶喊助威者的行為與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存在因果關系,通常是導致損害結果的進一步擴大。在實踐中,在對中小學生實施欺凌行為的采訪中,他們都承認旁觀者的吶喊助威通常會激發(fā)他們的荷爾蒙,倘若只有他們自己實施欺凌行為,他們會因為害怕事后被發(fā)現而及時收手,但是在旁邊有同學吶喊鼓掌的情形下,他們更愿意長時間地欺凌對方,更加大膽地更殘忍地實施欺凌行為。無論是校園欺凌事件中的教唆者還是幫助者,其行為對被欺凌者的合法權益均形成損害,已經造成了侵權。
因此,該部分主體理應承擔民事責任。根據《侵權責任法》第9條的規(guī)定,應該承擔連帶責任。承擔連帶責任意識有利于保護被欺凌者的合法權益得到補償,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警示吶喊助威者,讓他們意識到自身行為已經觸犯法律的底線,可以有效遏制校園欺凌事件的發(fā)生。當然,在對外承擔連帶責任之后,欺凌的實施者和這部分旁觀者也應進行內部的厘清,教唆者理應承擔更大的民事責任,而幫助者僅僅是輔助作用,可以適當減輕責任。
校園欺凌中的局外者是指在整個校園欺凌事件中,既不支持欺凌者實施欺凌行為,同時也不保護被欺凌者,阻止欺凌事件的發(fā)生。筆者認為局外者不應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因為局外者在校園欺凌中沒有侵權行為。局外者的不作為行為并沒有違反法律,是因為其先前并不存在作為的義務。我國法律關于不作為行為侵權的前提是主體有作為的義務,倘若主體沒有作為義務,法律是不能強人所難,要求其作為的。這也就是說在校園欺凌事件中,由于這部分旁觀者群體是沒有救助和保護被欺凌人的義務的,因此客觀上法律不能要求他們實施保護被欺凌者的行為。即在該群體僅僅是駐足觀看或者發(fā)現后離去的情形下,法律是不可以苛責其作為的,在其不作為的情形下也就不能要求其承擔法律責任。該部分群體至多是受到道德的譴責,而非法律的強制。
在司法實踐中,部分有關校園欺凌的判決,法律責任主體往往都是欺凌者的監(jiān)護人、學校等教育機構,對旁觀者主體往往是忽略的。但是根據諸多學者的問卷調查以及心理學者的采訪研究分析,這部分群體對欺凌事件損害結果往往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實踐中有必要將該部分群體納入法律責任的主體范疇,要求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一方面有助于盡最大可能降低校園欺凌事件的發(fā)生概率,要求其承擔法律責任必定會使部分未成年人產生畏懼心理,認識到其行為的危害性,將這部分群體由發(fā)揮消極作用向積極作用轉化;另一方面有助于在校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心理的健康發(fā)展以及創(chuàng)建良好的校園學習環(huán)境。